第七樂章
忘不了那些日子他和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那些經常買不起方便麵的男孩兒;那些曾經別出心裁的把硬紙殼畫上琴弦和當成鼓面練習的男孩兒(因為買不起真樂器);那些讓“正常人”覺得多少都有點兒“瘋狂”的男孩兒;那些愛做夢的男孩兒;那些長頭髮的男孩兒。他們忽然成了許多年輕人心目中的“英雄”和偶像,甚至那些從前把他們當成“異族”,認為是一幫“不學好”的年輕人湊在一起瞎鬧的自認為“有身份”的人們也不得不開始對他們另眼相看(最明顯的就是我們歌廳的那個老闆。以前竇唯和他那幫哥們兒來看我唱歌兒,他從來不答理;現在,忽然會坐下跟他們聊上幾句了,有時候還會送個果盤什麽的),的確,表面上看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是,他們卻不知道,他們依然“在路上”我們都“在路上”。
經過那些變化,我和竇唯的感情似乎穩定起來,兩個人好象都一下子長大了不少,懂得了謙讓,也很少再會為小事鬧得面紅耳赤。因為H樂隊演出越來越多,竇唯經常要離開北京,在一起的時間少了,相聚的日子就顯得分外美好。每次他去外地,兩個人多少都有點兒依依不捨,我總是嫌時間過得太慢,希望快點兒到他回來的日子;一到他要回來的那天,臉上不知怎麽的,總是忍不住的要微笑,那種思念,是甜蜜的。
我越來越愛那個“家”了,那雖然只是兩間普通的平房,洗澡要去公共浴池,用水要到院子裏,而且真正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空間也才只有六七平米,可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兒更溫暖的地方嗎?
我們談到了結婚,可是我們還沒到登記的年齡,於是,在一個小窗前灑滿月光的晚上,他對我說:讓那些世俗的狗屁規矩見鬼去吧!就讓我們把此時當做我們的婚禮,有月亮為證,月光下他年輕的臉上一片虔誠,目光是那樣的熠熠閃亮,“你願意嗎?”他輕輕的問,我一連串的點頭,我願意,我當然願意,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那個春天的夜晚,月光如水般頃灑,風從敞開的窗吹進來,輕輕撩動格子布窗帘,一切都美好得恍如夢境,而我們,就在那如夢如幻的星空下幻想着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家,我們甚至給未來的孩子都想好了名字。
第二天,竇唯一本正經的把我們“天真”的“婚禮”告訴了他媽媽,她聽了忍不住笑了,就半開玩笑的說:那先叫“媽”吧!可我怎麽也鼓不起勇氣,叫不出來,可是,她卻上心了,再陪她去逛街的時候,她真的開始留心起傢俱什麽的了,還總是問我喜歡這樣還是那樣,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人這一輩子都得有這麽一回,早辦了早踏實,我也算早了了一份兒心了!”,“明年你們就夠年齡了,我看,就乾脆趁早兒辦了吧!省得拖着讓人說嫌話,這衚衕兒里人多嘴雜的”,“咱們雖然是普通人家,可也得樣樣都給你們換成新的,不管好賴,是我這個當媽的一份兒心意,你可別計較,等將來你們自己有條件了,再換更好的,”,“聽我的,早點兒做準備錯不了!”
於是,地板磚換了,沙發柜子也選好了式樣,開始託人打做了,我也真的就把自己當成個小媳婦了;而昔日的那些夢想,似乎早已走遠了。那時候我想,人生的滿足,大概也不過如此吧,我還要奢望什麽呢?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們之間,又出現了一個她。
其實他們早就認識,只是那時候,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情感,互不相干罷了。關於她,我只知道她早已離開北京,偶爾會飛回來看她的男友,在一些Party上也見過她幾面,僅此而已。
黑豹樂隊去了一次她在的地方演出,回來后聽說她和她的男友分手了。但這當然和我沒有什麽關係。
然後,有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郵差送來一張包裹提取單,發件人處寫的竟是王菲。這讓我覺得多少有點兒意外,因為在這之前她和竇唯好象從來都沒有過什麽聯繫。那一段兒我和竇唯一直很好,所以我也就沒太多想。只是有點兒奇怪,她會有什麽東西要寄給他呢?等竇唯回來后,我把單子交給他,他去郵局取回了東西,是一箱CD唱片和一頂很漂亮的線帽,除此之外,還有一封信。竇唯把信拆開來看了,然後很大方的順手塞給了我:“沒吃醋吧?”,他笑着探過頭來觀察了一下我的表情,發現我多少有點兒不太自然(是想表現得若無其事來着,可那麽一大箱原裝CD,又從那麽遠的地方寄來,大概要花不少錢吧。普通朋友會那麽大方?我怎麽能完全做到視若無睹呢?),“別小心眼兒,噢?”竇唯把那頂線帽給我戴上:“這個給你還不行嗎?去照照,好看死了!”,他吻了一下我的臉頰,又做了個他拿手的鬼臉兒,就興緻勃勃的跑去拆那些CD了。
我看了那封信,雖然他讓我無話可說,可好奇心還是讓我不能不看:那是兩張淡藍色的信箋(要是我,大概也會選擇這樣的顏色吧),字跡乾淨整潔,無非是寫了一些最近心情不好的話,只是在最後,她說:你以後可不可以別再叫我小王?
日子一天天過了,街上又飄起了落葉,冬天眼看就要到了。她又來過幾封信,依舊是淡藍色的信箋,竇唯也依舊每次看完都塞給我,那些信,也依舊是說些最近在忙什麽,心情又怎樣,竇唯有時候也回信,他總是寫的很短,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自己也不太善於寫信,總而言之,希望她快樂!那些信的開頭,他依然稱呼她:小王。而我,也就漸漸相信,那只是一份友誼。
那年冬天,竇唯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離開黑豹樂隊。那實在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決定,那時候黑豹樂隊正如日天,出場費也越來越高,無論從哪一方面講,也沒有人能理解誰會在這種時候離開。大家都在勸他改變主意,我也一樣,可我後來明白了,因為,他找到了新的方向——而這一切的改變,是因為PeterMurphy的兩張唱片:Bahaus和DeepOcean……“這才是我想做的音樂!可我不想勉強別人,所以,只有離開!”,“我不想做什麽被歌迷捧得暈頭轉向的明星,到哪兒屁股後邊兒都追着一幫傻尖傻尖的果兒,再說,那你還不掉醋缸里?”(尖是漂亮的意思,果兒是女孩兒,這是搖滾圈裏的“行話”)他笑了笑,又嚴肅起來:“我需要冷靜,你能理解嗎?”這樣的原因我當然能接受,可是,回頭想來,才真正意識到當年的他能做到這一點真是可貴!
那次去海口,是他最後一次參加黑豹樂隊的演出,然後,他剪掉了長發,離開了。
新的樂隊很快就組起來了,樂隊成員有一個公同特點,就是都沒有了長頭髮,可是他們的那些短髮,卻個個理得別出新裁,走在大街上,一樣保準會有百分之二百的回頭率——在當時,這可在搖滾圈兒這麽“前衛”的地方也都算新“形象”了。他給它起了名字叫作夢,一切又開始從頭做起,沒有唱片公司的宣傳操作,沒有條件完備的排練場,沒有演出收入,可是,我看得出他們每個人都對他們的音樂充滿了信心。那一段兒他們真是“團結”,幾乎每天都從早到晚泡在一起(以前在黑豹樂隊的時候好象也沒這麽“親”過),所有人都憋着一骨勁兒:要讓大家“驚訝”!而每天一起床和隊友通電話的時候,他們就乾脆在電話里互稱起“Peter!”,“Murphy!”來。
經過整整一個冬天的排練和“磨合”,作夢樂隊漸漸確定和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也有了一些比較滿意的作品。春天再來的時候,他們決定開始參加Party。清楚的記得那一天,那天晚上的那個Party是夢樂隊自成立以來的首次“公開”亮相(在這之前他們的排練一直是“謝絕參觀”的),雖然晚上到場的絕大部分仍將是圈內人,而且很多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加“戰友”,可是對於一支“新”樂隊來說,“第一次”無疑是十分值得重視的。
剛吃過午飯,樂隊的全體成員就“披掛整齊”的陸續到竇唯家集合了。那天的他們就象一支既將出征的年輕的球隊,對於當晚的“首戰”個個都顯得十分興奮,七嘴八舌的討論着晚上的“戰術”和“策略”。雖然是“新”樂隊,可樂隊成員卻也幾乎都算是在搖滾圈兒里摸爬滾打的“夠資格”的“老”戰士了,按說一次Party並不在話下,可是,要知道,那天晚上他們既將以“嶄新”的形象登場,而且,既將帶給大家更新的音樂:沒有甩動的長發,沒有“嘶吼”“奔跑”和狂野煽情的Solo,取而代之的是奇特的短髮,更怪異的裝束和“冷靜的站立走動”。他們甚至化了妝:黑色眼影和黑色唇彩。這一切,大家會怎麼看待呢?在男人留長發尚不被普遍接受的當時的中國,作夢樂隊的這種種種種無疑既使是在“圈兒里”也絕對算是新鮮事兒了吧?——那種感覺大概既象是一次“冒險”又象是一場“挑戰”,反正在我逐個的給他們化上他們要求的那種“恐怖妝”的時候,每個輪到的人都會在一瞬間忽然神情“鄭重”起來(雖然在那之前或之後他們一直都在為彼此的“新形象”相互取笑逗鬧)——“特異獨行”大概永遠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最想成為也最“敢”做到的,但是,重要的是,那絕對不是沒有內容的為怪而怪,如果你看到了他們那時候的演出,你會明白,那些是混然一體的,那是他和他們那時候的心情,那是他們對生活的另一種“熱愛”。
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他們就出發了(我至今無法想像那天的路人看到他們會是怎樣的一幅表情)。臨走的時候,竇唯還再三叮囑我晚上一定要儘早趕到(因為晚上我自己也要演出),他說他會盡量把樂隊的演出順序往後調,爭取等我到了再演,“你一定要看這場演出!”,“唉,對了,順便兒幫我‘偵察’着點兒,看看有什麼問題,大家又有什麼反映。”
可是,那天晚上我沒看到那場演出。
當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演完了,台上是別的樂隊。對於Party來說那時候時間並不算晚,演出也只進行了一小半兒,怎麼沒等我呢,不是說好了的嗎?我覺得有點兒奇怪,人很多,台下到處都擠得水泄不通,我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的尋找竇唯,可是,哪兒都沒有他。好不容易在吧枱邊兒找到了作夢樂隊的另外幾個成員,他們口徑一致的轉告我:他去外邊兒“飛”點兒(吸大麻),一會兒就回來。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他“飛”(而且他跟我說過他挺反對這個的),我有點兒不信,也有點兒擔心:“那你們怎麼沒去?(我不信要是這種活動他們會不在一起)他跟誰去的?帶我去找他!”,“你急什麼呀?他一會兒就回來,真的!來,坐這兒,喝什麼?”他們之中唯一一個坐在一張吧椅上的被另幾個從椅子上拽下來(那幾個本來正圍繞着那把椅子在周圍的吧枱邊兒靠着)。“我不坐。帶我去找他!”,“哎呀,你就踏踏實實等會兒唄,他又丟不了,不至於的吧?”,“那我自己去!他在哪兒?”,“還找什麼呀?腿長在他身上,這會兒不定‘躲’哪兒去了呢!反正一會兒不就回來了嗎?”這種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那時候我已經有了“自己的”BB機,約好了的事情如果臨時有變,他從來都會及時通知我的。怎麼出去也不打個招呼呢?吧枱上就有電話,打電話留個言是很方便的,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也許演出有什麼問題,所以他心情不好。可是他們告訴我說:演得棒極了!從他們臉上的神情我看得出演出肯定沒問題,可是我卻隱約覺得那裏邊有隱情——因為他們看到我之後表現出的那股“熱情周到”的勁兒有點兒“戲過”了——大家都那麼熟了,誰還不知道誰呀?可從來沒見他們那麼“紳士”過,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有一種說不清的什麼開始上漾,我知道那是那種叫做“預感”的東西,雖然我抓不住它,也不知道它到底預示着什麼,可是就是覺得有事兒(而且肯定跟“飛”無關,但又不想讓我知道)……很想趕快見到他,可是他們都一口咬定說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大概就在附近吧!”,“不會走遠的!”;在關於跟誰出去的這一點上他們也含糊其詞:“一幫人呢!”,“沒看清!”,“沒注意!”(倒都挺夠哥們兒的),我明白再問也沒用(跟我比起來他們當然更屬於“一個組織的”了),又沒辦法找他(竇唯的BB機在離開黑豹樂隊的時候上交回公司了,其實可以不交的,但他說他有點開始討厭那玩藝兒了,老是不分時間地點的叫),沒辦法,我也只能安下心來等(但願他們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