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猶記舞台上的親吻
天空湛藍,白雲隨着輕風緩緩的移動,間或有劃過天際的飛鳥在我身邊的地上投下一抹陰影。
王子不在,山賊也不在,小樓忙她的文學社,我睡我的大頭覺。
一切都似乎回到正軌上面來了。
可是為什麼,我會覺得心裏面空空的,像是缺了什麼一樣?
這種感覺,是什麼呢?
“寂寞嗎?”
有人走到我身邊來,坐下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以很熟練的姿勢彈出一根來,遞到我面前,輕輕的問。
我搖了搖頭,側過臉,看向身邊那個有着一臉邪氣笑容的男生。
他將眼鏡取下來,插在襯衫的口袋裏,摸出打火機,將手指間那根煙點燃了,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然後笑了笑,“你臉上明明寫滿了那兩個字呀。”
我翻了個白眼,“小樓說文學社要開會啊,你這做社長的怎麼反而有空來看我的笑話?”
“我這個社長呀,是一張空頭文件。”他笑,“是校長老師們擺在那裏好看的。而且,我對那些本就沒什麼興趣,還不如跟你聊天來得好玩。”
我繼續翻白眼,“呀,原來我這麼有吸引力。”
“是啊是啊,不論是壞脾氣的沈渡,或是好脾氣的白曉遲都緊緊的圍繞在你身邊呢。”
“啊。”我屈起一條手臂,擺出很有力量的POSS,“原來我是太陽。”
易寒“卟”的笑出聲來,“是啊,他們是行星。”
“那麼你呢?”我斜過眼來看着他,“你是什麼?為什麼會對我感興趣?”
“因為我覺得,我們兩個很像啊。”他吸了口煙,微笑。
“哦?”我湊近他,左看又看,“很像么?難道你是我爸在外面的小孩?或者是我媽的小孩?”
他再度笑出聲,伸出沒有拿煙的那隻手,按在我臉上,將我推開。“所以說么,和七七你聊天真的是很好玩呀,似乎永遠都不會乏味一般。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又不是說長得很像。”
“是嗎,因為最近的家庭倫理劇都這麼演么。”我笑笑,躺回我的位子去,望向藍天。
說起來,媽媽她,後來有沒有再生小孩呢?
還是說,正因為又有了小孩,所以才可能完全不來過問我的事吧?
易寒在那邊好不容易收起了笑意,“吶,我覺得我們很像,是因為你也常常戴着面具吧。”
我怔了怔,轉過臉來,再度斜斜的看着他。
他一點都不避,就那樣回視我,一雙眼深不可測。
我於是哼了一聲,別過臉,“誰跟你一樣,我才沒你那麼離譜。”
“只是程度的不一樣而已。”他笑,夾着煙的手指遙遙指向我的胸口,“憑心而論,你這樣跟人說笑的時候,心裏面,真的很快樂嗎?”
我躺在地上,垂着眼,一點都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可是他偏偏不識趣,帶着笑意的聲音繼續說:“你用這樣懶散而快樂的樣子掩飾着什麼呢?你分明好勝得不可一世,悲傷得莫可名狀。”
我又哼了聲,輕輕拍了拍掌,“呀,不愧是文學社長,這幾個詞真是用得恰到好處?可是,你確定你用對了人?”
他微笑,偏起頭,“我沒有?”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你真討厭,再見。”
他仍坐在那裏,向我輕輕的揮了揮手,“可是你很討人喜歡,回見。”瘀青
我從天台上跑下去,差一點就撞上小樓。
小樓捏緊了手上的文件夾,皺着眉,往我身後看了一眼,“呀,天要塌了么?還是有妖怪在追你?居然慌張成這樣子。”
“啊,好大一隻。”我也回頭瞟了一眼,天台上那個男生似乎依然在向我揮手,帶起淡淡的煙霧,整個人都似乎隱約在煙霧裏,看不真切。
小樓將身子控出去看了看,怔了一下,“易寒?你怎麼和他在一起?”
“偶然撞上的。”我淡淡應了句,開始往下走。小樓跟上來,“我還是很不喜歡他那樣的人,還是少打交道比較好吧?”
“嗯。”我重重點下頭。他大概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最可怕的,那樣的笑容,那樣的眼睛,洞悉一切。
小樓拉住我,“你很反常啊,發生了什麼?”
我挑起一條眉來,“順着你的意便是反常么?”
“七七!”小樓重重的叫了我一聲,然後很安靜的看着我,眼睛裏流露出一種很安靜的悲哀,久久之後,一字一字道,“你到底,有沒有將我當作朋友?”
我怔住。
小樓已越過我,靜靜的走下去。頭也沒回。
我看着她的背影,張了張嘴,然而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周圍的空氣成分似乎悄悄的發生了某種變化,我只覺得自己幾乎就要窒息。
我以為一切都回到正軌上來了,難道只是個一碰即碎的表象?
第二天白曉遲便來上課了。臉色蒼白,下巴到嘴角一大塊淤青。沈渡那一拳還真是一點情面都沒留。
他經過我的課桌的時候,輕輕的敲了兩下。
我將自己的臉從臂彎里抬起來,望向他。
他的笑容依然溫柔,陽光般和煦,“中午到天台么?”
“嗯?”我挑起眉,用鼻音詢問,然他並沒有回答,略一停留,就走到後面去了。
於是我趴回桌上,雖然跟自己說還是繼續睡覺好了,但卻忍不住要想,王子殿下下約我去天台到底要做什麼?
他明明應該要跟着他的公主回去他的世界不是么?
為什麼還要來這裏?
我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好說的?
在那樣激烈的一拳兩個耳光之後?
所以,中午的時候,我還是去了天台。
有些事情,明明白白的了斷才好。
白曉遲比我早到,手撐在欄杆上,眼看着樓下,身體略往前傾。就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天台的那個姿勢。陽光自那邊打過來,給人宛如曝光過度的照片一般強烈的印象。
我抬起手來,稍稍擋了擋眩目的太陽,輕輕嘆了口氣,“你叫我上來難道是想讓我做你跳樓的觀眾?”
白曉遲轉過身,微笑。“當然不是,你放心好了,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從這裏跳下去的。”
這傢伙和沈渡畢竟不一樣,臉上帶着淤青也好,笑容始終也是致命的優雅。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吸了口氣方走過去,靠在他身邊的欄杆上。“王子殿下下找我來做什麼?”
他偏過臉來看了我很久,然後走到我對面去,畢恭畢敬的鞠了一個躬。
我怔住,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自己似乎很緊張,連手心似乎都有汗要沁出來。
他鞠躬那短短的時間,對我來說,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
無數的念頭萬花筒一般自我的腦海中滾過去。
他這是做什麼?
但我想像中的情況,一種也沒有發生。
白曉遲抬起頭來,只輕輕道:“對不起。”
我鬆了口氣般,整個人靠到欄杆上,輕輕笑了笑,“請我吃飯吧。”
“好啊。”
他一秒鐘都沒有停頓,順口就接了上來。
我於是又怔住,過了半晌才開始笑,笑得伏到欄杆上。
白曉遲走過來,伸出手,像是想要拍我的肩,我移動身子,避開了,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笑着說,“拜託你,放過我。”
白曉遲看着我,漂亮的眉皺起來,“七七……”
有鳥自天空飛過,我跟着看過去,不自覺的,已將日前挨打的那張側臉向著白曉遲。
他的手顫顫的伸過來,顫顫的撫上我的臉,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對不起,七七,對不起。”
他這樣做的時候,並不敢看我,低着頭,垂着眼,咬着牙,聲音聽起來,像是牙縫裏溢出來的。“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
我想他誤會了,我並不是因為挨了那一耳光才跟他說這句話的。
但是,被這樣子誤會也未嘗不好。
我於是打開他的手,向旁邊退開一步,淡淡微笑,“那便什麼也不用說了。”
他這才抬起眼來,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才緩緩的轉到我身上來。
漂亮的瞳仁里有什麼的東西在洄漩,然後慢慢沉澱,凝成濃得化不開的悲哀。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呼出來,“我知道了。”
我的手在背後捏緊,一顆心也似乎被什麼捏住,緊緊的,每個細胞都要碎裂一般的疼。但面上,依然淡淡微笑。
“花七,謝謝你。”白曉遲退後一步,再次畢恭畢敬的鞠躬,然後轉身,一步步離開。
剩我在這裏,聽着自己的心跳合著他腳步的節拍,一記記重重擊在心上。
痛斷肝腸。
斜陽里完美的剪影。
天台灰塵上用腳寫下的字。
沾着汗水的指尖。
舞台上蜻蜓點水般的觸吻。
一幕幕如電影倒帶,飛快的從我眼前閃過去。在清脆響亮的耳光聲中嘎然而止。
結束了。
我對着空無一人的天台做華麗到誇張的謝幕動作。
不論這是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書生和狐仙的故事,還是王子和王子的故事,都定然噓聲四起。
下午再沒心思上課,於是便拎了包包逃出學校。
一面百無聊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面想,該去哪裏呢?
這樣炎熱的下午,這樣繁忙的城市,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神色匆匆,似乎全世界也只有我一個人無所事事。
於是我決定去找沈渡。
那傢伙剛剛因為暴徒事件被停課一星期,怎麼說事情也是因我而起,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去看看他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幾時我連去看沈渡都需要給自己找借口了?
而且小樓也……
我突然間覺得很沮喪。
這個下午,我真的完完全全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連朋友都不再有。
收回了踹在沈渡家大門上的腳,我確定他不在家。
否則我站在這裏按了半天門鈴,還踢了兩腳他老早就衝出來罵人了。
那傢伙被停學期間,居然不呆在家裏反省,上哪裏去了?
我坐在他家門前想了一兩分鐘,然後決定出去找他。
第一站自然是他打工的那家電玩店。
老闆還是笑得像輪月亮,“七七呀,好久不見了呢。”
“唔。”他會的問候用語似乎只有這一句的樣子,我也不計較了,直接切入正題,“沈渡呢?有沒有來過?”
“很久沒見他啦,真的很可惜呢,七七你知道的,如果有個高手在店裏做事的話,人氣會旺很多的,那小子居然說不來就不來了呀……”
“唔,是吧。”我打斷他的絮叨,“他不在的話,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老闆叫住我,“七七,你之前說想打工的,現在有機會啊,你要不要試試?”
我轉過來,掃了一眼他的大堂,“在你這裏么?”
“當然不是。如果被沈渡那小子知道我收你在我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做事的話,大概會發飈揍人的。”老闆笑眯眯的,找出一張名片來,“是這裏。”
“原來老闆你很有自知之明啊。”我將信將疑的將名片接過來。那名片做得很精緻,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上面的頭銜是“六月雪大堂經理”。
“那是啊。”電玩店老闆訕訕的笑,“不過這家六月雪不一樣啊,是高級休閑會所,會員制的,一般人都很難進得去啊。這個大堂經理是我同學,上次一起喝酒的時候,跟我抱怨說現在的工讀生都好難找的,要不就形象太差,要不就笨手笨腳,他上個月辭掉好幾個,現在正為難啊,我想七七你去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要不要去試試看?”
我拿着那張名片,正正反反的看,正在考慮要不要去的時候,有個人衝進來,趴到收銀台前面就問,“老闆,花七有沒有來過?你認識她的,就是那個——”
老闆怔了一下,然後用動作打斷那人的問話,他伸出胖胖的手指,向我一指。
於是那個人跟着看過來。
我這才看清那個人,於是揚起手上的名片,跟她打招呼,“喲,小樓,找我做什麼?”
小樓看着我,眼睛稍稍眯起來,牙咬得很緊,然後揚起了手。
我幾乎以為又要挨一個耳光的時候,她的手落下來,緊緊的揪住了我的衣領,頭也低下去,然後,長長的吐了口氣,“七七,你嚇死我了。”
我扶住她的肩令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裏似乎已經有淚光。
“喂喂,”我有一點慌,“你沒必要這樣吧?”
“還敢說啊。”小樓用力的捶我的肩,“你一聲不響的就這麼消失掉啦,到處都找不到人,也不跟沈渡在一起,加之前一陣才有體育倉庫那件事……”
“等一下,”我打斷她,“你說不跟沈渡在一起?你有找到那傢伙嗎?”
“他來還我筆記順便找你啊。”
“那現在?”
“也在到處找你啊,怎麼啦?”
我嘆了口氣,幾乎可以看到沈渡那雙像要噴火的眼睛。“我會被他罵死……”
“你活該呀,誰叫你什麼也不肯跟我們說。”小樓哼了一聲,心情似乎放鬆下來,這才看到我手上的名片,“這是什麼?”
“這個啊,剛剛這家店的老闆介紹的打工的機會。”
小樓拿過去看了一眼,兩隻眼就變成了心狀,“六月雪呀?七七我們去吧?”
“呃。”我被她眼中的急切嚇了一跳,“小樓你做什麼?”
“是那個很有名的會所呢,聽說淺雪呀南島呀尋夢呀都是這裏的常客呢,說不定便可以見到啊。”
小樓列舉的那幾個名字都是本市很有名氣的作家,她一向是他們的忠實讀者。
於是我嘆了口氣,看向那邊的老闆,他滿月一般的臉上堆滿了笑,“你們都可以去試試的,反正那邊要人。”
“太好了。”
小樓雀躍的跳起來,連她之前生我的氣,又或是四處找我的事情,都似乎完全被拋到腦後。
我看着她,笑了笑。
其實年輕的女孩子要開心起來,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吧。
有電玩店老闆的推薦,加上我們也不是很過不得眼,第三天下午的時候,我和小樓便已經穿上了六月雪的侍者制服。
我靠在櫃枱上,看着穿着淺綠色制服歡快地跑來跑去的小樓,打了個“呵欠”,有隻手重重的搭在我肩上,我回過頭,看着沈渡濃眉大眼的臉,後者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七七你好像一點精神也沒有的樣子。”
“啊,這幾天都沒睡好么。”我又打了個“呵欠”,“說起來,小樓就算了,為什麼連你也要跟着來?”
真的是很意外,他在找到我之後,居然並沒有生氣。聽到我們說要來這邊打工,居然也吵着跟來了。反常得不像他本人。
說實話,六月雪制服根本就不適合他,那條淺綠色的圍裙掛在他身上,根本就只能製造出一種滑稽戲的效果。
“你就算了,”他模仿着我的口氣,笑,“小樓那傢伙不看着點,似乎很容易出事來的。這年頭借文學之名騙財騙色的傢伙也不少啊。”
“是么?”我轉過去依然看着跑來跑去的小樓。沈渡跟着我看過去,重重的點頭,“嗯。”
之後便安靜了下來,只有從隱藏的音箱裏飄出來的輕柔的音樂在我們之間來回蕩漾。
是英文歌,略帶沙啞的女聲,即使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也能聽出來音符間重重的寂寞與渴望。
我突然間覺得口乾舌燥,側過頭去,眼睛捕捉到沈渡飛快轉頭的影子,於是怔住了,本來想說什麼也完全不記得。
領班在吧枱後面重重咳嗽,“你們兩個,不要第一天上班就在這裏給我偷懶,還不快點去招呼客人。”
“是。”我連忙從櫃枱上抄起菜單,向著那邊靠牆座位舉起來的一隻手走去。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麼?”我稍稍低了頭,微笑着向客人詢問。這是上班之前,經理再三叮囑的禮儀。
“再給我一杯——”是很動聽的女孩子的聲音,但是到這裏就打住了。
我不由得抬起頭來,然後就明白了她突然停下來的原因,下意識的就將菜單往上移,想要擋住自己的臉,這動作只完成一半的時候,我自己放棄了。
她既然突然停下來,就證明她已經認出我來了,那麼,自然沒有再躲的必要。
我索性更大方點,向她微笑,“真巧,原來是葉小姐,請問您要點什麼?”
沒錯,這位坐在靠牆邊的位置,遙遙的伸出手來召喚侍者的,正是那位有種玫瑰一般美麗容貌和尖刺一般嬌縱性情的青和高校的公主。
只是她今天看起來,並沒有當日那般趾高氣揚。儘管她在認出我之後很短的時間內便讓自己的下巴高貴而優雅地挑起來,卻仍然來不及掩飾她眼睛裏的落寞與無奈。
那樣的表情,和白曉遲很像。
很像。
很像。
我暗地裏吸了口氣,將心裏翻騰的情緒壓下去,嘴角依然掛着微笑。“葉小姐?”
“原來你在這裏兼職?”葉薰衣挑了挑眉,修長的手指伸過來,修得很漂亮的指甲指向菜單的某一行,“給我一杯冰硝。”
我的目光跟着看過去,停在酒水欄。
而面前的女孩子雙頰微微泛紅,顯然已經有了幾分酒意。
“恕我多嘴一句,女孩子還是不要喝酒的好,何況你應該也還沒到可以喝酒的年紀。”我想我平日裏應該不是這麼雞婆的人,可是看到這樣子的葉薰衣,就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這樣子的女孩子,這樣子坐在這裏,用這樣子的眼神,安安靜靜的喝着酒。
她打過我也好,**前才有討厭她的感覺也好,她那樣傷懷的眼看過來,我便忍不住要投降。
連我都這樣,何況是男生。
這樣的女孩子,他怎麼會捨得不喜歡?
我的心開始揪痛。
葉薰衣抬起眼來看着我,已帶着種居高臨下的驕傲,“我想六月雪請你來,不是為了對顧客說教的。”
“抱歉。請稍等。”我笑笑,收起菜單,走回吧枱,一面交待裏面的調酒師,一面回過頭去看向葉薰衣那邊。
她又垂下頭去,我這裏已看不清她的臉。
想來她不見得比我好受。
大概她最不想被看到喝悶酒的人,就是我。
冰硝這種酒不過是白蘭地加冰塊和薄荷,很快便弄好,我端起托盤,剛剛要走,小樓扯了我一下,想要接過去。她顯然也看到那邊的人是誰了。
我搖了搖頭。
小樓皺起眉,“七七。”
我笑,“讓我去好了,上帝說,如何有人打了你的左臉,那麼你便應該將右臉也送過去。”
小樓看着我嘆了口氣,然後也笑笑,“結果他被釘上十字架了。”
我四下里掃了一圈,“嗯,這一點你大可放心,這房子裏並沒有十字架或者任何類似的物體。”
然後,在小樓無奈的聳肩中,我走向葉薰衣。
“葉小姐,您的酒。”遵照培訓的動作,我輕輕的將酒放到她面前,“請慢用。”
“唔。”她抬起眼來掃了我一眼,“你叫花七對吧。”
我點頭,像所有的侍者一樣,雙手拿着豎起的托盤,放在自己的胸前,保持着聲音里的恭敬,“葉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她看着我,“你最擅長的是什麼?”
“嚇?”我怔住,萬沒想到她會問我這個問題。“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漂亮的眼睛直視我,烏黑的瞳仁里有兩把火在燃,聲音高昂,氣勢非凡。“我要跟你決鬥。”
我想如果她有戴手套的話,一定會當場除下來,甩到我臉上。
但是她這句話的效果也相差不遠,六月雪裏本來優雅恬靜的氣氛被這句話撕裂開來,所有的人都望向這邊。
所有人都莫明所以,連我自己都愣了半晌才想起來要有所反應。
我嘆了口氣,“葉小姐想必喝醉了,要不要我幫您叫車?”
“你連應戰的勇氣都沒有么?”她抬起手來指着我,手指幾乎要戳上我的鼻子,“我們就用你最擅長的來比賽。”
我很無奈的看向她,“我最擅長的是睡覺啊,葉小姐你要比這個么?”
“你——”葉薰衣怔了一下,然後皺起眉來,眼中的怒火燒得愈旺,“你這態度算什麼?我是很認真的在跟你挑戰。你居然——”
我再度嘆了口氣,打斷她,“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兩個要比賽?我們生活的世界完全都不一樣,根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來的人吧?而且即使比什麼,也完全沒什麼意義吧?我擅長的是睡覺,逃課,打街機,你要跟我比這些么?一點懸念都沒有,你贏不了我,反過來說,比其它的話,我也必輸無疑,何必呢?”
她靜了半晌,手緩緩的垂下去,聲音也跟着低下去。“是呢,我也知道,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我即便是什麼都能贏你,在那方面,都已經輸了。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啊。為什麼,為什麼曉遲他會喜歡你?我跟他青梅竹馬的長大,我為了他而變得優秀,我比喜歡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喜歡他,可是,他為什麼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喜歡上你?這樣子一無是處的你……”
她抬起眼來,看着我,一雙眼裏霧氣氤氳,終於凝成晶瑩剔透的一滴,打濕了睫毛,然後順着她白晳的臉,輕輕滑落,掉在桌面上的白瓷盤裏,細微而清脆的一聲。
我想我心底的某處,也跟着輕輕的裂開了。
碎片飛濺。
痛得發不出聲音。
而且,我想,我並沒有出聲的必要。
我能說什麼?現在最沒有立場說話的那個人,就是我。
“七七她不是一無是處的。”有隻手輕輕的搭在我的肩上,不用回頭,我都知道那是誰。
那種溫暖的感覺,除了沈渡,不會有第二個人有。
沈渡站在我身後,神色是少有的認真。
“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裏是用什麼來衡量一個人的,但是在我們的世界裏,她無疑比你更可愛。她至少不會在她完全不了解的一個人的時候就說人家一無是處。”
葉薰衣怔住,靜靜的看了我一會,然後跌坐下去,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我依然說不出話來,只伸手握住沈渡的手,緊緊的,緊緊的。
沈渡輕輕拍拍我的手,裂開嘴笑了笑,“放輕鬆,九號桌那邊好像在叫人,你過去吧。”
“嗯,”我點點頭,走過去。
聽到沈渡在我背後向葉薰衣說,“你真的是喝醉了,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幫九號桌的客人續咖啡的時候,我看到沈渡和葉薰衣一前一後的出了門,消失在拐角處。不由就嘆了口氣。
沈渡,沈渡,又是沈渡。
每次都是他跑來幫我解圍,這樣的人情,我要怎麼樣才能還得了?
沈渡到我們下班的時候,還沒有回來,於是我和小樓決定不等他,自己先回去。
小樓走出六月雪之後,轉過去看了一眼,“說起來,我剛剛還真是擔心呢。”
“嗯?”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打了大大一個呵欠,然後才問,“擔心什麼?”
小樓笑,“我還以為她會端起那杯酒,從你頭上淋下去。”
“呃。”我翻了個白眼,“小樓你真惡毒。”
小樓將手背在身後,笑眯眯的,“可是當時她的表情就是那樣的么。”
我嘆了口氣,望向天空。天已黑了,有零散幾顆星星在大樓的間隙里閃動。“大概吧,或者她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壞的人。”
“咦?”小樓往前面竄了一步,跳到我面前,一面往後退着前進,一面偏起頭來看着我的眼,“她當眾打你一耳光,又企圖要教你難堪出醜,你居然會幫她說話?你真的是我認識的花七么?”
我笑。“興許不是,興許我被外星人附體了。”
“外星人有附體這種說法嗎?科幻電影裏都是說寄生啊。”
“那麼,便不是外星人,是妖魔鬼怪。”我擠眉弄眼,做張牙舞爪狀。
小樓並沒有被逗笑,靜靜的看着我,腳下也緩下來,“還是說,我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你?”
我也停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說起來,誰又敢說,他真正認識另一個人?
我認識幾年的沈渡,我認識十幾年的小樓,甚至我自出生便認識的老爸,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就是他們平時的習慣而已,他們心裏到底在想什麼,我還不是一樣完全沒辦法揣摩?還不是到了特定的時候便會變得像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這樣子說起來,明明白白將自己的兩個極端面都表現出來的易寒還要顯得可愛一點。
“七七。”
小樓叫了一聲,我回過神來,笑了笑。
小樓也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七七你什麼時候,才不會將所有的話都悶在心裏?你這樣子,我這做朋友的,會覺得很乏力啊。你不說的話,明明知道你很為難,明明知道你很難受,我都伸不出手……”
我聽到自己的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咔”的一聲斷掉了。
我站在那裏,看着小樓漸漸走遠的背影,淡淡微笑,“說得沒錯,你或者,從來就沒有認識過我。”
小樓的身影頓了一頓,緩緩轉過來看着我,遲疑的,試探性的叫了一聲,“七七?”
我繼續微笑,“否則你怎麼會這麼有優越感的跟我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忌諱的兩個字就是施捨?”
小樓怔住了,皺起眉來,“七七,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意思。”
我深吸了口氣,勉強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淡淡道:“或者吧,抱歉,你先回去吧,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小樓看定我,看了很久,終於什麼話也沒有再說,轉身就走掉了。
我靠到路邊的法國梧桐上面,似乎全身的力氣都已用盡。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以來,我真的像是變了另一個人,敏感而脆弱。
神經就像是一根繃緊的弦,輕輕一觸,便斷了。
回家的時候,依然看到老爸坐在他的老搖椅上看報紙。
我把包甩在沙發上,拿了睡衣,跑去洗澡。水開到最大,冰冷的從頭頂衝下來。這樣子或者便能夠冷靜一些了吧。
我這樣想着,閉上眼,有溫熱的液體順着眼眶溢出來,跟從頭項流下的水混在一起,流到腳下時,已經變得同樣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老爸在外面敲門。“七七,電話。”
我應了聲,飛快的擦乾了身子,套上睡衣開門出來。
老爸已坐回他的搖椅,電話的話筒被拿起來,放在一邊。我走過去,拿起來放在耳邊,“喂?”
“七七。”是沈渡的聲音,稍有一點急切,“你和小樓吵架了?”
我捏着話筒,並不回話。
於是那邊也靜下來,過了一會才輕輕的問,“你沒事吧?”
我依然不說話。
我根本就不知道要說什麼。
和小樓吵架什麼的,其實根本是我在無理取鬧吧?但是,心裏卻總有一種力量讓我開不了口認錯。
所以,我無話可說。
沈渡的聲音大起來,“喂,不出聲是什麼意思啊?是不是要我現在過來?你這傢伙可不可以不要再亂給人家添麻煩?”
“抱歉,我要睡了,再見。”我輕輕的說完,然後很快的掛掉電話。
轉過來時,發現老爸正在盯着我。於是很心虛的垂下頭,往自己房間走去。
“跟誰吵架了?小樓還是沈渡?”
我怔了一下,回過頭來看着發問的老爸。輕輕咬了自己的唇,並不說話。
“吵架的滋味怎麼樣?”
“很難受。”我索性轉過身來,面對他,誠實的說出自己的感覺。
老爸伸出手來,輕輕拍拍我的肩,“那麼去道歉吧。”
我再次咬緊自己的唇,“為什麼是我去?”
“嚇?”老爸顯出很吃驚的樣子來,“如果不是你的錯的話,你會擺這種表情出來給我看?一定早就罵開了吧,什麼小樓這傢伙真卑鄙,或者沈渡這小子真不仗義什麼的。”
“呃,”我噎了一下,聲音低下去,“只道歉就可以了么?”
“如果你得罪的是我的話,當然不會就這麼算了,一定要每天念三百次‘我錯了’,再包干一個月的家務才行啊。”
我再次被噎住,別開頭,不打算再和這不良中年說話。
可他偏在這時候又拍了拍我的肩,“可是,你們不是好朋友么?”
我怔了一下,然後翻了個白眼給他看,便自顧向自己房間走去,剛剛拉開房門的時候,老爸又叫住我。“喂,七七,你的包忘拿進去了。小心我會翻你的日記來看呀。”
“老爸你真卑鄙,幸好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呀。”我跑過去將自己的包抱在懷裏,跑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然後聽到老爸的聲音從門縫裏擠進來,“咦,沒有的話,你那麼緊張做什麼?”
我靠在門上,抱着自己的包,很意外的發現對面的窗玻璃上自己的嘴角是一個上揚的角度。
是呢,我到底在煩惱什麼?
沒有母親也好,沒什麼特長也好,一無是處也好,我至少擁有世上最偉大的父親。
還有,我看向對面那棟樓,小樓房間的燈還亮着。
我還有世上最好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