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周日中午吃完飯,我就回了學校。在學校煩,在家更煩,至少學校還有老歪,還有耶耶,家裏只有啰啰唆唆絮絮叨叨。到學校沒多久,老歪也來了。“下午幹嗎?”他問我。“隨便吧。”

“去七中?”“你還惦記着那女的呢?”“廢話,你以為我是你呀?像我這麼專一的男人……”“行了,走吧,把你的詩帶上。”初冬,太陽很好,但天氣乾冷乾冷的,我抄着褲兜在前面走,

老歪縮着脖子在後面跟着,不一會兒我們就溜達到了七中門口。故地重遊,我並沒有任何感覺,就是擔心撞上原來的班主任——我倒沒什麼,怕她尷尬。

“咱就在這兒傻站着?能等着嗎?”“我哪知道啊。你不是來過幾次嗎?沒見着人?”“連個人毛都沒見着。要不咱們進去找?”老歪準備入虎穴找

虎子。“碰着班主任怎麼辦?”“多長時間了,人家早把你忘了。”“我掄你一棍子你忘得了我嗎?”

“就算沒忘,你怕什麼呀,見着她也吃不了你,裝沒看見就完了。”我一想,也是,總不能因為這事兒以後就不進七中了,我手一揮,我倆一頭扎進了學校。學校和半年前沒有任何區別,破爛的宿舍還沒拆掉,只是換了撥兒人住,不知道新進去的會不會還有人把別人的牙刷插進老鼠洞裏,往別人的飯盆兒里撒尿。對於這個老房子來說,我們這些人,這些事兒,不過是一個片段,只是當時閃了一下光。

小學校經不住我倆轉悠,一會兒就來回走了好幾圈兒,可是既沒有碰見孟亞菲也沒有碰見班主任。無奈,我們倆只能往校門口溜達,準備下次再來碰運氣。

眼看出校門了,老歪還不甘心,一個勁兒地回頭往裏面瞧。我忽然眼前一亮,拉了他一把,往學校外面一指:“彆扭了,你看那是誰?”

孟亞菲,和她的男朋友。我加快腳步走上去,站在他們面前,老歪跟上來,站在我旁邊沖孟亞菲壞笑。

“幹嗎呢你?”我直直地盯着她男朋友,她男朋友一臉茫然,或許一時想不起來我是誰,拉着孟亞菲的胳膊,弱智似的不說話。我上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臉上,他一個趔趄,晃了兩下又站住了。我往前跟了一步,又把手插到褲兜里:“你是聾子還是傻子?

上回我怎麼跟你說的?”“你想幹嗎呀?”孟亞菲沖我喊。我不想幹嗎,這裏面基本上也沒我什麼事兒,但我就是煩這種不把我的話當話的人。“你滾蛋,這兒沒你事兒。”我看了她一眼,她不敢吭聲了。校門口的學生聽到動靜,站的遠遠地往這邊看。老歪捅捅我說:“行了草魚,嚇唬嚇唬他得了。”“你也給我滾蛋,這兒也沒你事兒。”我一句話甩過去,老歪

也不吭聲了。“問你話呢,上回我怎麼跟你說的?”我盯着那男的問。他不吭聲,使勁兒瞪着我,臉上還隱約能看見兩根兒指頭印兒。我呱唧又一巴掌:“啞巴呀你?說話!”聲音沒落地,緊接着又一巴掌:“別他媽裝傻!”

“啪!”男的回了我一巴掌,急了。我一把抓住他頭髮,拿拳頭往他臉上砸,他一邊招架一邊“啊啊”地喊着,不知道給誰吶喊助威呢。幾拳頭下去,他被砸倒在地上,也不喊了也不還手了。我蹲下去問他:“想起來了嗎?上回我怎麼跟你說的?”“哥,我錯了,別打了。”

“我以為你多有種呢。再跟你說一次,以後別讓我看見你跟孟亞菲在一起,見一回扇一回。老歪,走。”鼻青臉腫的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衝著我們背影喊:“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嗎?”我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了他一會兒:“能,一中的草魚。”

老歪的情詩又白拿了,我跟他說,這樣好,把火力吸引到我身上,給你們發展創造空間了,以後肯定是一片坦途。老歪說,你幹嗎非打他呀,這種人嚇唬嚇唬就行了。我說,我受不了別人拿我話不當回事兒,不打他我睡不着。

回學校的時候,學生們大部分都返校了,校園恢復了平時的喧鬧。我看到教學樓門前聚集着很多學生,跟開學那天看榜似的,邊看邊指指點點,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我快步走了過去,看到牆上貼着一張白紙,上面用毛筆寫着幾行大黑字:“高二六班某某同學,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與某某發生爭吵,事後糾集外校學生,毆打對方,情節嚴重,影響惡劣。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某某同學留校查看一年處分。教導處。某年某月某日。”

這東西叫白榜,以前我就聽說過,今天第一次見。白榜的作用就是專門刊登針對學生的處分決定,張貼出來,起個殺雞給猴看的作用,告訴大伙兒都悠着點兒,誰敢作亂就給你掛出來讓你丟人。與之相對的是紅榜,專門刊登好人好事兒,告訴大伙兒什麼叫光榮。被貼了白榜的一般都低着頭進教學樓,怕被別人認出來臉上掛不住;被貼了紅榜的一般也低着頭進教學樓,那是故意裝不好意思裝孫子呢,其實屁眼兒都笑開花了。

“真他媽缺德。”我罵了一句,扒拉開人群走到前面,一把把那張白紙撕了下來,“都別看了,該幹嗎幹嗎去。”

學生們一臉驚愕地看着我,我把撕下來的白榜揉巴揉巴裝進了褲兜,由於紙太大,撐的褲兜圓滾滾的,像是腿上長了個瘤子。

“幹嗎呢你?不想活了?”老歪質疑我的神經。“沒事兒,我就是看不慣。”“你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不認識你圖什麼啊?”“不圖什麼。我就看不慣這麼乾的,斬首還示眾,誰沒個臉啊,學校想怎麼糟蹋怎麼糟蹋,還讓不讓人活了?”老歪無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牛逼。”

晚上風大,回宿舍的路上,我們倆縮着脖子弓着身子艱難前行。老歪着急回宿舍拿望遠鏡偵察,煙也顧不上抽了,一門心思往回趕。走着走着,不知從哪飛來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啪地糊在老歪臉上。

“媽的。”老歪從臉上把紙扯下來,正想着怎麼蹂躪一下這張不長眼的紙,忽然瞄了一眼,如獲至寶地塞進口袋裏。

“什麼東西?”我以為他撿了張一萬兩的銀票。“回去再給你看。”老歪賣了個關子。到宿舍以後,眾人都在抓緊時間洗漱,準備等老歪回來拿裝備,以最好的狀態投入到戰鬥中去。可是老歪既不拿望遠鏡也不去別的宿舍轉悠,笑嘻嘻地貼牆站着等大家歸位。

“你樂什麼呢?大伙兒都等着你呢。”我看他有點兒毛病。“今天不看了,給大家讀個好玩意兒。”老歪從口袋裏掏出撿來的那張紙,轉身“啪”地摁在牆上,我湊過去一看,上面寫着“男人的福音——威而猛”。

老歪用不知什麼地方的奇怪口音抑揚頓挫地讀了起來:“在新婚的那個晚上,當俺抱着俺的嬌妻走進洞房,俺緊張,激動,興奮,但是,不到一分鐘就草草完事兒了。俺苦悶,焦慮,害怕,怕給不了俺嬌妻幸福,怕俺在別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俺絕望了。這個時候,朋友推薦給俺一種新玩意兒,威而猛,說這個東西專治俺的病,特別管事兒,俺抱着試試看的心態買了一盒,吃下去的當天晚上,就感覺不一樣,好像體內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沖啊沖,頂啊頂……”

老歪搖頭晃腦一臉淫蕩地讀着,高才生們都聽傻了,眼都不帶眨一下,只是半張着嘴“呵呵”地傻笑。

“……是威而猛給了俺生命的第二春,給了俺男人的尊嚴,俺打心眼兒里感謝他!”老歪讀畢,沖大家壞笑。戴瓶底的那位高才生像吃了威而猛一樣迅速彈到老歪面前,搶過那張紙,如饑似渴地看了起來,恨不得把這張紙塞進眼睛裏,那架勢只能用久旱逢甘霖來形容,其他人隨後一擁而上。

“慢慢看,急什麼,看這點兒出息!”老歪再次獲得巨大滿足感,開始指導眾人閱讀,“背面還有好多呢,舉起來,你看正面讓他們看反面。”

於是偷看女生宿舍這個節目今晚暫時取消了,大家爭相傳閱紙片,汲取理論知識,直至熄燈,最後返還到老歪手裏。個別沒來得及仔細閱讀咀嚼品味的舍友,已經及時向老歪商談了明天的借閱事宜,老歪小心翼翼地將紙片壓在神奇的枕頭底下,心滿意足地睡去了。

憑藉一個望遠鏡和一個壯陽葯小廣告,老歪迅速征服了這一幫高才生。

第二天上午上課前,教室里照舊是一片嗡嗡的嘈雜。高才生們收起了昨晚的饑渴,面帶得體微笑地和前後左右的女同學探討問題,讓人全然想不起昨天晚上的醜態。

我拿個小刀有一下沒一下地划拉着桌子。第一節是化學課,大家都在等待耶耶的到來。

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門口,教室里頓時安靜了。我抬頭一看,不是耶耶,是陳先生,從他的一臉陰沉中,我猜測他昨晚又被媳婦兒虐的夠戧。

陳先生雙眼巡視了一圈教室,最後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草魚,你出來一下。”全班同學的目光唰的一下集中在我身上。

我心裏咯噔一下,心想,我與陳先生一向不產生什麼交集,除非是那件事敗露了,否則他不可能找我單挑,辱妻之恨,莫非要在今日做個了斷?做就做吧,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我把小刀合起來放在抽屜里,大步走了出去。

“你昨天下午幹什麼了?”還沒等我站穩,陳先生就開了口。我鬆了一口氣,看來不是那事。“昨天下午?”我仔細想了想,好像除了扇了孟亞菲男朋友幾巴掌之外什麼也沒幹,不過這事兒他不可能知道啊,那男的再怎麼齷齪也不至於跑到我們學校來告狀吧?確定沒被他拿住什麼把柄之後,我理直氣壯地說:“我昨天下午什麼也沒幹。”

“嘴還挺硬。走吧,教導處讓你過去一下,你好好想想怎麼說。”

教導處?這下更是弄的我一頭霧水:“你直說吧,什麼事兒。”“你自己幹了什麼事兒自己不清楚?趕緊走!主任等着你呢。”我跟在陳先生後面往教導處晃,想着昨天下午我把學校和名字告訴了那男的,今天教導處就找我,看來只可能是這回事兒了。如果主任問起來為什麼打他,我怎麼說呢?總不能說因為他是老歪喜歡的女孩的男朋友吧,這事兒不能把老歪牽扯進來,那隻能說是個人恩怨了,可是我壓根兒不認識他,不可能有什麼恩怨,只能編。說他走路踩着我腳了?顯得我太沒風度;說我打錯人了?好像可信度不是太高。唉,頭疼,到時候再看情況瞎攪和吧,不管怎麼說,這事兒完了之後還得再找機會打他。我這麼胡亂想着,已經到了教導處門口。

陳先生敲了敲門,得到允許之後推開走了進去。我沒動,站在門口往裏面看。一個嚴重謝頂的男人坐在那裏抽煙,臉藏在濃重的青灰色煙氣後面,顯示着一個中年男人的朦朧美,估計這就是教導處主任了,只是沒看到孟亞菲的男朋友。

“我把學生帶來了,叫草魚,七中畢業的,以前是我愛人班裏的學生。”

我心頭一震,原來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可是怎麼沒找我復仇?甚至都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件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莫非是故意這樣換取我的信任,然後找機會弄我個狠的?這人太

讓人想不透了,總之千萬不能放鬆了警惕,重點高中的老師肯定比普通學校的更變態,花招也更多,不能被假象迷惑了。

謝頂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進來吧。”

站到他面前的時候才看清楚,要不是因為這幾根寂寞的頭髮,謝頂還算是一英俊瀟洒翩翩男,可惜了。

“昨天下午教學樓門口的白榜是你揭的吧?”謝頂開門見山地點破了主題,噢,原來是這事兒,白讓我瞎琢磨了半天。

“是我揭的。”我老實交代。“那個人是你朋友?”“不是。”

謝頂略一遲疑,看來是有點吃驚,只是沒有表現出來。他又點上了一根煙。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整天煙熏火燎的,難怪頭髮長不出來,還沒等榮又該枯了。

“說說看,為什麼揭?”“不為什麼,我覺得學校不該這麼干。”我的話一說出口,陳先生臉上立刻顯得有點不自在了。謝頂

看了他一眼,他尷尬地笑了笑,好像揭榜的活兒是他乾的一樣。“還不趕緊承認錯誤。”陳先生以為我不知道程序。“沒什麼可承認的,我沒錯,學校這麼干就是缺德。”謝頂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猛抽了一口煙,說:“說說看學校為什麼不該這麼做?”

“那人打架,你們該處分就處分,該教育就教育,實在不行就別讓他上了,但是不能拿出來示眾,學校有權利開除一個人,但沒權利侮辱他,我看不過去就把榜揭了。”

謝頂和陳先生驚訝地看着我,可能剛才他們覺得我有點兒毛病,現在已經認定我徹底瘋了。

謝頂把煙頭往煙灰缸里使勁一摁,站起身來:“小陳,這學生你先教育教育,我去跟上面彙報一下。”說完走出去了。

“你怎麼回事兒?不趕緊承認錯誤還強詞奪理!”“我說的不對?”“我不管你對不對,先跟領導承認了錯誤,有什麼話回去跟我說!”我無奈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堅定。我想了想,算了,自己受點委屈也得把班主任的面子給足了,反正領導決定了的事再怎麼反抗也沒用,倒不如趁早承認錯誤趁早離開,省得在這待時間長了讓他把謝頂傳染給我,於是我點了點頭。

“一會兒主任過來了你態度一定要誠懇,虛心接受批評,千萬不能再頂嘴。”陳先生不停地囑咐着我。

謝頂再進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他穩穩地坐下,點上我看到的第三根煙,可憐的頭髮。

我不等他開口,就乾脆利落地把那套他原本早就應該聽到的話說了一遍。這東西難不住我,滾瓜爛熟了,只是想不想說的問題。謝頂很滿足很陶醉地一笑,我估計他心裏一定在說,看看,多麼難纏的學生到我這兒都得服服帖帖的。

傻逼。我罵了他一句。從心裏。

“小陳,你先把學生帶回去吧,讓他寫份書面檢查交到我這來,認識深刻一點兒,我和其他領導再商討一下具體的處罰措施。”

下午,被我揭掉的那張白榜的複製品又重新被貼在了教學樓門前,旁邊並排着又多了一張,是我的,上面寫着:“高一某班草魚同學,某年某月某日未經學校同意,私自撕毀學校通報批評文件,事後經教育認錯態度良好,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草魚同學警告處分。教導處,某年某月某日。”

我蹲在教學樓對面,遠遠地看着熙熙攘攘的學生們一撥兒一撥兒地在兩張白榜前駐足,觀望,指點,真想一個炸彈扔過去把他們全轟了。

據說我是本屆學生里第一個被貼白榜的,因此知名度大大提升;還據說我是本校歷史上第一個高一上學期就被貼白榜的,因此無意間我已經創造了紀錄,有望載入一中野史,與陳先生和耶耶齊名。

“牛逼是要付出代價的。”老歪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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