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對生活束手無策

第十三章 對生活束手無策

這一輩子我就和這一個男人好,他肯為我*****討我歡心,我為什麼不把自己獻給他呢?

我們很快進了正常的軌道,朝九晚五。我能堅持着在那家法國公司做,並且時不時學幾句法語,顧衛北總說是因為我太好色,一定是喜歡那個法國公司的法國男人,大藍眼珠子,很白的皮膚,再加上高高個子和性感的大鼻子,非讓中國女孩子暈菜不行。

那是,我說,誰不喜歡美男啊,再說,我這好色的病根你又不是不知道。

法國男人確實很有魅力很浪漫,但與顧衛北比起來,那簡直是天與地,無法比較。我還是喜歡顧衛北有點黑的臉,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肩膀寬寬的,說話還帶個“我靠”,非常憤青,非常浪漫又能非常憂傷,迷戀張國榮又喜歡周潤發,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完美?

但顧衛北並不喜歡他的公司,他說太窒息太沒有意思了,公司讓他作報表,這是件非常單調非常沒意思的事情,他出了幾次錯,然後老總讓他反思,再幾次之後,他被炒了魷魚。

沒事的,我安慰他說,反正我們有我這一份工資就能生活得很好。我知道顧衛北是個自尊心十分強的人,他一定非常難過,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對作表這類事情根本不感興趣,他擅長的是說話,用語言把一個人搞定,他不擅長做具體工作,用他的話說最適合的職位是老總和這個CEO那個CEO的。

第一次失業他真沒有拿着當回事,我們還慶祝了一番。跑到上海那家叫1930的老酒吧喝酒,二十瓶科羅娜,一邊喝一邊罵,罵那些洋鬼子不是東西,罵上海這些惡勢力有眼無珠,那天晚上我們揮霍了差不多一千塊,就是說,剩下的日子,我們得緊衣縮食。

那時,我還在試用期,薪水不過三千塊。

囊中羞澀,何況還有房租和水電,我們開始動手做飯啊。

之前我和顧衛北的愛情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愛來愛去,與吃喝拉撒沒有關係,但真論到實際上我們才發現,我們竟然對生活束手無策。

先是做飯。

他不會,我當然也不會,第一次炒的菜鹽放太多了,半生不熟,記得好像是炒的土豆吧,我切的他炒的,絲很粗,又粗又不均勻,顧衛北說,放舊社會,我這種女人根本嫁不出去,結了婚也得被休了。

我一邊切他一邊搗亂,他在後面抱住我的腰,說老婆的腰細了,其實是我累瘦了,來上海一個月,瘦了兩公斤。

他炒的菜。他說,他老爸給他老媽炒了一輩子菜,他也要給我炒一輩子菜。我聽了這種話總是感動得涕淚狂流,後來聽多了就麻木了。他總說一輩子一輩子的,好像一輩子有多長似的,不就幾十年嗎?和顧衛北分開后,我才知道一輩子真的很長,長到可以覺得怎麼過也過不完似的。

他放的鹽太多了,醋也太多了,我假裝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讓他獎勵我十塊錢,我說要去樓下買個雪糕吃,否則真得太對不起我的味蕾了。他背着我下樓,從五樓到一樓,我在他背上唱着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來背我吧。他罵我是女黃世仁。

那是最初的日子,喜憂參半。他失業半個月後再去找另一個公司上班,我慢慢學着做家務,把紅燒肉燉糊了,把他的衣服熨了個洞,把碗洗得摔到地上,生活的艱辛讓愛情慢慢失去光澤。我們在為生活而奔波,房東又來了,我們手裏分文沒有了,於是我們關掉手機和那個二手電視,小心地趴在地上,好像躲着國軍的地下黨,我想笑,他卻一下親住我。

門一直在響,他一直在親我。

那是我們最纏綿的一個吻了,來上海以後,我們為生活奔波着,身體裏的激情在消退着,甚至,來不及親吻,本來說好的,上班之前要吻別,下班之後要吻安,後來實行幾天之後,顧衛北拍拍我的頭說,老婆,形式主義害死人啊,我們還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吧。

有一天,當我在地鐵里掏出小鏡子想補一補妝時,我發現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她臉上沒有什麼光澤,頭髮枯黃,眼神飄浮無力,那些如我一樣下了班的紅男綠女,那些被叫做白領的人,幾乎是懷着疲勞萬分的心情從寫字樓坐上地鐵,地鐵里如我一樣的男男女女都不復早晨坐在地鐵里的光鮮,我見幾個男人置華倫天奴的襯衣於不顧,歪歪斜斜的領帶有股愛誰誰的勁頭。

有人說這幫懷揣着高學歷奔波在寫字樓里的人都是驢,甚至比驢還慘。

所以,手機響了我看也懶得看,只有我們這幫像農民的人還用手機,人家有錢人誰還用手機啊?我們老家騎三輪賣土豆的人都用手機,個個有攝像頭,是不是為了照土豆的大小也未可知。

我的裙子越穿越短時,我離自己原來的生活越來越遠。永遠23度的中央空調讓我懷念穿牛仔褲的年代,但公司規定我們必須穿職業裙,到膝蓋以上20公分,據說即性感又正規,非常讓人鬱悶。因為我的臀部十分不爽,所以回到家和顧衛北去酒吧鬼混時我真有不穿衣服的衝動,可又怕別人疑心,所以,還是穿了晃晃蕩盪的衣服去了,錢花得如流水,到最後被封為月光族。

這叫什麼日子?

都說做白領好,著名漫畫家朱德庸是這樣描述白領的特質的:年輕、不甘寂寞,在鱗次櫛比的水泥樓群間,追逐金錢、愛情和流行而居……他們儘可能為自己而活。也許是自私,或許是自信,總之,他們是傳統規範所不再能標識出來的一種新人類。

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種稱呼而已。不過是在那些摩天大樓里一年吹着23度的空調風感受不到四季的那些人,他們衣冠楚楚,因為這個詞迴避了他們工作的艱辛和尷尬的處境,整天擔憂被老闆炒了魷魚,沒有公務員的雙休日,雖然是來來回回坐着飛機,但他們還是羨慕那些年薪一萬休長假住公房有福利的公務員們,因為被迫加班時的違心順從,新人猛進時的力不從心讓他們漸漸變得成了高壓下的機械人,機器一樣的笑容和程式化的工作,他們高生存成本之下的生活壓力,誰能理解他們內心深處的恐懼、擔憂、孤獨?也許當真是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和顧衛北說我適合當地主婆,指手劃腳、坐吃山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總之,我願意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

其實白領也像爛了市的白菜一樣。趨之若騖的東西千萬別哭着喊着往前奔了,因為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如果再嚷嚷自己是小資比這個更慘,人家會以為你們一家三代以上是白丁才哭着喊着要當小資。

顧衛北與我有一樣的想法,我想問自己,這就是我們要過的生活嗎?

二〇〇〇年二月十四日,第一個在上海過的情人節,我剛剛發了三千塊錢薪水,而顧衛北再次失業。半年來,他失業五六次,所拿到的薪水微薄,但他花錢卻大手大腳,不肯在家裏吃飯,每到周末就要泡酒吧,一日日我們混着,入不敷出,我向周芬娜借了好幾次錢了,她從來不問為什麼,那欠她的十萬塊,我不知何時何日能還上。

我把兩千塊錢給了顧衛北,我怕他感覺到委屈,一個男人沒錢像什麼樣子?!他很厭煩擠地鐵和公共汽車,我能承受,他不能。他願意打的,願意在有品味有西化味道的地方待着,而這一切,都需要錢,我的男人,卡里怎麼能沒有錢呢?

那天我早早計劃好了,去找個不錯的小飯店吃飯,然後讓他給我買幾支打折玫瑰,我覺得這個情人節這樣過就不錯了。

但我沒想到,我們的情人節泡了湯!

上大學時的情人節,他常常會打電話來,第一年,他還拍過電報,那時電報還沒有取消,在綠色格的小紙上寫着,林小白,我愛你。一個字一塊七,那張電報,我至今留着,那是我這一輩子收到的唯一一封電報——在一九九六年的情人節。

那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老婆,我要給你一個超大的驚喜。

我等待着,以為他買了一捧玫瑰花,如果那樣,也不過一百多塊錢,我想,這日子還能過下去。

但他讓我閉上眼,然後讓我伸出手,他把一粒鑽戒戴在了我的手上,然後他說,林小白,睜開你的大眼睛看看這是什麼?!

我目瞪口呆了!

天啊,他用兩千塊買了鑽戒,那麼,這一個月我們吃什麼喝什麼?喝西北風也得刮啊。

我說你有病啊顧衛北,你知道對於我們來說這是奢侈品嗎,我們快連溫飽都解決不了了,你知道我為掙這三千塊錢每天有多累嗎,你知道你每天大爺一樣的生活着我有多生氣嗎,你知道我們還欠周芬娜十萬塊錢嗎?你還說要讓我成為地主婆,還要在上海有房子有車,我看你純粹是在做黃粱美夢,我看你這一切終將是海市蜃樓……我還要說下去,剛一張嘴,一隻手迎面而來,我躲閃不起,只聽到空氣中一聲脆響,我的臉上,有了鮮明的五個指頭印。

顧衛北,我的小愛人,他打了我!

瞬間,我們都愣住了。

甚至,我沒有哭,沒有眼淚。

我們沉默了好長時間,我知道他是為了愛我才去買那枚對我們來說很昂貴的鑽戒,我知道他是為了討好我,我知道他是為了有一個浪漫的情人節。

轉瞬,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後哭了。

他把我整個人抱起來,我嚷着流氓,但顧不上了,他脫掉我的衣服,然後一寸寸地親了我,這是第一次,他這樣細緻而溫柔地親我,他甚至看着我動情的表情,我捂着臉,害羞地說,流氓,你真流氓啊。

我們的身體纏綿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在飛。

是的,我們是冰與火的纏綿,疼而憂傷。我們是兩隻冬天的蝴蝶,不知明天有多遠。

事後,我看到一張條子。

是一張*****的條子!

那個鑽戒,要二千五,他沒有那五百,於是去了血站,他賣了血,五百塊,換了那枚鑽戒。可我卻責罵他!那張*****單子,我放在了那堆車票里,當然,還有他買給我的所有東西,我想,這一輩子我就和這一個男人好,他肯為我*****討我歡心,我為什麼不把自己獻給他呢?

後來的每一次吵架,我們都以身體的纏綿做為結束。用顧衛北的話說,兩口子打架哪有過夜的?我們越來越像老夫老妻,甚至吃飯的口味都雷同,我們越來越愛吵架,為一點雞毛蒜皮都要吵起來,當初的豪情萬丈到如今只落得在紅塵中奔忙,我不穿名牌,不用進口化妝品,有一段時間我只用大寶。上海的冬天清冷,我的臉都凍紫了,因為人還年輕,所以,什麼都能對付過去。我想,只要有愛情,我什麼困難都不怕,顧衛北說過我,拿着愛情當飯吃。我想,他說得真對。

拿着愛情當飯吃的女人,總會覺得這世界的美麗,並且十分容易滿足,這說明,有的時候,精神世界的富有遠遠比物質世界更吸引人。

二〇〇〇年春天,我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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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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