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7月28日星期四晴
凌晨照例又去了醫院一趟,帶了幾款以前給金婚老人拍的婚紗照,想看看張阿姨喜歡哪一款婚紗。病房裏,張阿姨還保持着昨天的姿勢在睡覺,陳老師不在。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白熾燈在我頭頂上嗡嗡響着,那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聽起來格外的催人淚下,我是真的困的快要哭了。剛想起身離開時,陳老師回來了,一路比劃着太極拳的動作,動作瀟洒流暢,但在清晨空無一人的醫院走廊里,瘦長的舞動着的他,看起來又有點兒像個高品質的鬼。
我把照片留給了陳老師,然後又跟他商量,之前做過的金婚儀式里,我們安排過一個環節,是夫妻兩個人給對方寫一封短訊,儀式上,為對方念出來。這一招是催淚彈,效果特別好,不管那信寫的有沒有文采,念到一半時,在場的人就得開始向服務生要紙巾。我們公司的CICI,本來在花叢里揮動翅膀四處嬉戲她是全年無休的,但一到這種時候,只要聽到台上的老先生念“我們攜手走過了一生”之類的話,就開始痛哭流涕,表情撕心裂肺,每次我都得捂着她嘴把她拖到衛生間去。
陳老師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答應了,因為張阿姨身體不好,所以我和陳老師商量,就他一個人寫就成了,到時候也可以給張阿姨一個驚喜。
離開醫院,我又去確定了一下場地問題。正聊着,茶館的男老闆來了,四十多歲,挺着一個豐潤的肚腩,人還沒睡醒,眼屎在睫毛上搖搖欲墜。
“就是你啊小妹?辣天我聽他們說了,你要在我們這裏搞活動哦?”
我沿着茶館拍照片的功夫,胖老闆一邊坐在我身後的桌子上喝茶,一邊上上下下掃視我,然後操着一口汕頭普通話劈頭問了上面的問題。
我頭也沒回的回答,“對,就是我。”
“你比我想像的要年輕哎,我之前想像哦,負責人年紀一般都很大了嘛,沒想到是你這樣一個年輕靚麗的小妹哎。”
我後背一抖,胃像被推土機壓了一下。
把細節都跟經理定好,我轉身要走,又被老闆攔住了,“小妹,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啦,我給你泡一杯普洱,外面現在天氣正熱哎,你喝完茶,我開車送你。”
我剛要拒絕,老闆走上來拍我肩膀,“來嘛,坐一下啦,我跟你講哦,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我覺得好親切,你長的跟我遠方的妹妹好像哎,你看我們像不像兄妹倆。”
推土機壓過我的喉管,我忍無可忍重新再忍,終於把噴薄欲出的刻薄話忍住了。
老闆看我不搭茬,又接着拍我肩膀,“總之是緣分啦,這次我一定幫你把活動搞好,讓你好風光,以後你就叫我哥好了,跟你講,人的緣分天註定,我今天一見到你,就有這種感覺。”
要不是張阿姨的身體不能等我另找地方,我真想破口大罵了,去你媽的,人家都是春夢了無痕,你這是一覺睡醒,把春夢當今日泡妞指南哪。還什麼哥哥妹妹,好鄉土的一夜情路線。
但是正事兒當前,我只能拚命擠出一個笑,然後說,“好呀,我本來有個哥哥的,可是我媽懷他的時候,做B超發現胎兒有點兒腦畸形,就給打掉了。今天看見您,我也覺得好親切,就是那種沒見過面的哥哥站在我面前的感覺。”
老闆的腦容量和肚腩的大小剛好成反比,完全沒聽出來我這話的意思,頂着張油光鋥亮的臉喜洋洋的說,“就是呀,緣分天註定!你要常來啊小妹,不是為了工作,是要來看哥哥我。”
下午我提前回了家,準備把最後一點兒東西收拾好,正式搬到新家裏,在網上發了招租的帖子,估計過兩天就會有人來看房了。
經過上一次王小賤掃蕩式的整理,這邊幾乎沒留下來什麼東西。簡單收拾收拾,整個房間就和我剛搬進來時一樣破落空蕩了。
我坐在沙發上,打量四周,夕陽從窗外照進來,在傢具上鋪了一層光,令這個空落落的小房間看起來很有幾分柔腸百轉。我記得,當初來看房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時間段,我一打開門,看見這個金色的小房間,心裏就中意的不得了,但當時陪在我身邊的他不同意,說這是夕曬,冬天還好,夏天能把你曬瘋了。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要住在這套房子裏,剛搬進來時是冬天,每天上班時,一到下午三點,我就坐不住了,收拾好隨身細軟,隨時準備下班時間一到,就沖回家裏。有時他在,歪倒在沙發上,聚精會神的看着電視,陽光把整個房間和他層層包裹起來,在我眼裏,就像一份華麗的待拆的禮物。
我走進衛生間,開始打包化妝品,衛生間裏有個壁櫥,我從那裏看到過流竄出的蟑螂,從此這個壁櫥就被我封為了一級警備區,再沒打開過。但臨走了,還是要檢查一下,對着門縫噴了一通雷達以後,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門,萬幸,裏面什麼生物也沒有,只有被堆成小山狀的衛生紙。
我把衛生紙拿出來,看看生產日期,還沒過期,便放在了馬桶旁,算是送給下任房客的新居禮物。在壁櫥一角,放着一個落滿灰塵的盒子,拿出來一看,是隱形眼鏡藥水,四盒裝,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我在腦海里追溯,是什麼時候犯了什麼病,一口氣買這麼多藥水回來。我打開盒子,想看看生產日期,一打開,裏面一張便條紙掉了出來。
“小仙兒,一定要記得天天換隱形眼鏡,我真的買不起拉布拉多。”
是他的筆跡,字都往左邊斜着,是一種怪裏怪氣的整齊劃一。
我看看生產日期,兩年前的四月份,這批藥水被灌瓶裝盒,運到北京,擺上櫃枱,然後有一天,被一個買不起拉布拉多犬的人買回了家。他想告訴老是懶得摘隱形眼鏡的女朋友,這些藥水用完之前,他們一定還是在一起的。
兩年前,也是我們剛搬進這房間裏的時候,是因為什麼原因,讓他忘了把這些藥水給我。而現在,這房間,這些藥水,和這個叮囑,在我人生里,全都過了保質期。
我搬着東西到了新家時,天已經全黑了,我打開門,王小賤正歪倒在沙發上看電視,落地枱燈的光籠罩着他。
我放好東西在沙發上坐下來,用力拍拍他的腿,“躲開點兒,沙發你一個人的呀,明天我就在沙發上畫條三八線。”
王小賤在沙發上坐好,斜眼觀察我半天,“哭來着?”
我瞪他一眼,沒理他。
“徹底告別單身生活,喜極而泣了吧?”
我再次瞪他一眼,然後出了一聲,“呸。”
王小賤換了個話題,不再追問了,“哎,你看見我那個做冰激淋的機器了么?我怎麼找都找不着了。”
“我藏起來了,在你把我吃壞了,我起訴你之前,我先試着挽救一下你。”
王小賤面無表情的沉默了半分鐘,然後開口了,“沒事兒,我又在網上定了一個酸奶機,這個天氣,就應該喝帶着藿香正氣顆粒的酸奶。”
王小賤還在我耳邊念念叨叨,但我聽的走了神,我望向窗外,以前住的那棟樓已經不在我的視線範圍里了。新的房子朝南,每天清晨的陽光最漂亮,朝向不一樣,雖然是同一個小區,但窗外的風景截然不同。
看到那些藥水的那一刻,我在心裏想,我也曾經是這個人的夢想。關於未來的每一幕里,他都希望有我的出演。
所以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這段感情里,原來我們勢均力敵,結尾處統統慘敗,我毀掉的,是他關於我的這個夢想;而他欠我的,是一個本來承諾好的世界。
如果那一刻,在一個即將轉手他人的房間裏,發現那盒藥水的人是他,我堅信,他看着兩年前自己親手寫下的溫柔的話,會比我更感慨,哭相會比我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