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第03節

10

漂亮女生又給我打電話,她說她丈夫把門鎖換了,她進不了家,她問我怎麼辦。

我說你也找個鎖匠來換鎖啊,你們兩人平均每天每人換一個,三十天就是六十個,一個月後,你們家附近的鎖匠肯定就變成大師了。我找他定做一把撬不掉的鎖,這樣我家就不會失竊了。

她聽了我的話,號啕大哭,說我不正經。她哭得那麼情真意切,我後悔莫及,一本正經地說,你和我一起住到施剛那兒去?

真災難。我客氣了一下,她就真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答應了。我們約在施剛家大門口見,她拖着個破爛的行李袋一搖三擺地滾了過來,頭髮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一身的悲劇氣質。一眼看見她這樣,我眼睛都直了,領她上了三樓,讓她坐下,喝水,眼巴巴地看着她,沒話可說。

她一口氣喝乾了水,怒氣沖沖地說,“干他娘。”又哭了。

我一直覺得,再有情可原,對着別人哭也是不妥當的,這根本就是情感要挾,或者情感勒索。她需要同情,憐憫,她就哭。

可是,我從哪兒去如此迅速地分泌出這些她需要的感情呢?難道我看上去長了一張感情豐富的臉?我只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遞餐巾紙、熱毛巾,換茶水,聽她絮叨。

她說,“這個狗日的不是東西。”

我說,“的確不是東西。”

她立刻問,“連你都看不過去,他還是東西嗎?”

我說,“啊,我什麼也沒看見啊。”

她說,“你不是說他不是東西。”

我咬着嘴唇說,“他的確不是東西啊。”

她說,“對啊,連你這個外人都看不過去了,他還是東西嗎?”

我說,“我不是說了嘛,我什麼也沒看見。”

她說,“那你剛剛也說他不是東西啦。”

我們的對話在這樣的反覆中艱難地進行。我想她肯定是強忍着怒氣,才沒有像對待她丈夫那樣,舉着個鎚子把我追下樓去。

這世界真奇怪。她若是能像忍耐我的無聊這樣,忍耐丈夫的安於現狀,也許現在他們正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看煽情電視連續劇,感動得淚如雨下呢,用不着對我這個外人號啕了。

我忍受不了悲傷。面對着她無限放大的悲傷,我既然不能逃脫,就一定要解構,把她的眼淚消化成無數個可笑的小元素。抱定了這樣的打算,我給自己倒了杯牛奶,坐定下來認真聽她的傾訴。

“有的時候,我晚上能被震醒。”她一本正經地說。

我睜大眼睛,問,“震蕩器?難道他是個gay?”

“不是。他把手機開成震動,躲在被子裏發短訊。”

“哦,至少性取向還是正常的,那我放心了。你的競爭對手至少是個女人,競爭基礎很平等啊。”

“你能不能正經跟我說話?我現在是在鬧離婚!你這種態度很傷我的心。我還把你當成好朋友!”她真火了,眼淚都不流了,眼睛圓得像個黑洞,立刻能爬出個嚇人的野獸來。

“我很嚴肅啊,你繼續說。”我無辜地望着她,“我就是很荒誕的啦。”

她瞪了我好半天,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水,接着講,“他外面肯定有女人,我很肯定。”

我點點頭,想了想,說,“當你的男人外面有女人時,你不能輕舉妄動沖他發火。你首先要做的是,先調查清楚他未來的岳父帥不帥,有錢沒錢,離婚沒。知道不?”

“為什麼?”她愣了愣。

“你怎麼這麼笨啊,你可以泡他岳父,變成他丈母娘啊!如果能泡上他岳父,你還用得着雇私人偵探調查他的財產嗎?”

她的眼睛滴溜滴溜亂轉,一言不發,呈沉思狀,大約在考慮自己變成丈夫的丈母娘的可能性。想了半天,她猶豫不決地說,“萬一他未來岳父很窮呢?”

“那就繼續當他老婆,不要當他丈母娘啊。這麼簡單的選擇題你都做不好,你真白痴。”

11

我們就這樣,糾纏不清到四點半,然後施剛打電話說他要到安徽去見一個當事人,當晚就要去,晚上就不回來了,叫我們自己照顧自己。

我剛掛了電話,漂亮女生就一臉狐疑地問,“晚上出差?”我說,“是啊,晚上出差。”漂亮女生說,“你不覺得有鬼嗎?”我說,“哪裏有鬼,頂多有個女人。”

漂亮女生繼續狐疑地盯着我,彷彿要把我們這對可疑的情侶關係看破。我知道她很聰明,雖然有時確實挺像智障。我真受不了她了,故意在CD堆里亂翻,想找一張特別庸俗的聽聽。

漂亮女生當了一下午的祥林嫂。她知道我已經達到飽和度,再也分解不出任何憐惜來了,無聊地坐在桌子前抱着白開水發了半天呆,突然說,“我能不能給瀋陽打個電話?”

瀋陽。想想瀋陽在學校時,確實是喜歡施剛的,早上幫他買早點,隔三差五就要給他洗衣服,連內褲都恨不得拿到自己宿舍來晾乾。結果,畢業前施剛把終身託付給了我。瀋陽氣得當天晚上就把我被子偷走了,害我支氣管炎咳嗽一個月,掛水半個月才好。

可見再有幽默感的人,也是有限遊戲而已。我扔了一顆糖在嘴裏,說,“打吧,別告訴她是在施剛家,更別說我在你旁邊。”

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端莊地盯着鏡子。我知道我不漂亮,臉形太長,眼睛太圓,下巴太尖,面頰上還有一堆雀斑。怎麼看也就一個普通人。不過,我一直覺得,要是我看上了誰,我肯定是能勾引到手的。

但是,我怎麼誰也看不上呢?就連施剛,我也是看不上的。有時候,我覺得瀋陽是對的。我的心上沒有孔,我的心堅硬無比,感情匱乏。

不,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一個久違的聲音從身體內部發出,隨即逃跑似的消散。我甚至來不及像以前那樣罵她,或者挽留她。

我站起來,在手心灑了些爽膚水,用手指小心地從鼻沿往臉頰邊抹開去,動作輕輕的,柔柔的,生怕把我粗糙的皮膚彈壞似的。

我啞着嗓子問外面的漂亮女生,“你最近還保養皮膚嗎?”但她在通電話,沒注意到我突如其來地打破了平靜。

12

施剛回來了。漂亮女生還沒走。房子住得有點不方便,施剛租的房子結構不是太好,兩個房間和客廳像糖葫蘆一樣串在一起,我和施剛的房間就在漂亮女生房間的外面,漂亮女生洗澡出來要經過我們房間,才能到她房間裏去。我們躺在床上也得忍受她進進出出上廁所,而且,還得注意自己說話的聲音。

不過,管她呢。她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從晚上十點到十二點,她進進出出,上了兩回廁所,抽了三根煙之後,終於熄滅了燈。我躺在施剛旁邊,隔着層被子,背對着他,說,“想什麼時候結婚?你覺得結婚有必要沒?”

“你不想結嗎?”他敏感地問。

“無所謂啊。我媽媽說,得買新房。”

“你覺得呢?”他猶豫了半晌,問。

“這重要嗎?”我反問。

“當然了,是你結婚,不是你媽。”他說。

“不。我看出來了,根本不是我結婚,是我媽和你結婚。”我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想法。你們的想法太多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他有點生氣,但還是努力剋制自己的脾氣,“你不說自己的想法,別人怎麼會知道?”

“我的想法就是,要結婚,就領證,把行李往這兒一堆,這事兒就算完了。可是,你們要辦酒,要新房,要裝修。他媽的,這是結婚還是斂財!這哪裏是幸福!根本就是折磨!”我把被子一掀,蓋住了腦袋,“睡覺!”

施剛把手裏的書放到了一邊,熄了燈,把手伸到我被子裏,試圖撥我的腦袋,“我們能不能好好對話,不要爭吵呢?”

“唔。你還有什麼要說?”我悶得受不了,把頭從被子裏鑽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新房可以買。我這裏有八萬塊,隨時可以拿出來。不過,買了房子,就沒錢裝修了。”他略一沉吟,問,“你有多少錢?”

“哈,我?問我媽去,我不知道。”我困得直打哈欠,“或許你跟她需要辦個婚前財產公證。”

13

幾個回合下來,折騰了兩個多星期,漂亮女生的丈夫終於同意讓她回家了,他們達成了分居的約定。而且,說好要對財產進行分割。廚師帥哥說,從房子的產權證,到存摺,到所有的工資條,甚至買家電的發票,他都找出來了,要好好跟漂亮女生算一算。

算算好。至少,兩人住在一起,算起來也方便。省得相隔兩地,一分錢不清楚,還得花施剛的電話費。

我巴不得讓她立刻回家結賬,就拚命遊說她,說她應該把這段婚姻中的共同財產結算掉。她要是高興,還可以用睡覺爽不爽來估計價值,每天晚上陪男人睡覺算五百塊,沒有高潮就算兩千,乾脆利落地把剩下的錢瓜分掉。

漂亮女生聽得高興壞了,臨上車前還一個勁兒地問,不道德的性協議不受法律保護,要真是達成協議了,黑社會啊、要債公司之類的地方,能不能要到這筆協議款。

我非常認真地回答說,“你有本事就可以到婚姻外賣淫,沒本事就在婚姻內賣淫,再沒本事離婚時只好講男女平等。要是一無是處,乾脆倒貼男人,當個極端女權主義者。”

她似乎聽明白了,但上了車又叫車子轉回來,探出腦袋問我,“我怎麼提這錢,他才會同意呢?”

好不容易趕她走了,我也鬆了口氣,立刻給牛牛打電話,問他在忙什麼。牛牛說,在家整理他爸爸收到的禮物,把發霉的、過期的食物都扔掉。我一聽,立刻來了興趣,問他有多少煙酒。他樂得不行,說,“這樣吧,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給你帶些煙酒出來。”

我回家的時候,也收拾了一下家裏的食品櫃。爺爺已經退休了,爸爸升職的可能性也不大,登門的人明顯少了,小車也不是每次都能叫到了,沒有客人,夏天節省了不少空調費,冬天屋裏空氣也能保溫了。今年的門檻肯定是用不着修了。營房處也終於可以挪窩了,估計都把工具拎到爺爺的接班人家門口去了,就等着人家的門檻被踩爛掉。

想想小時候,我總是跟在爺爺後面神氣活現,總有人跟在我後面幫我拎書包,帶我出去玩,上學時都有小車送。可是,現在呢?我能撈到的好處,也不過是水果從來不斷,連巧克力也不再是枕邊必備食品了。

還是牛牛的父母強,一家都是當權派。家裏什麼都不缺,客廳里堆積如山,從金龍油到開心果,從毛線到地毯,從網球拍到運動鞋,除了公用的小轎車,地下室還停着幾輛自行車和摩托車,省下的錢買了兩套房子給牛牛備着娶親。

兩套房子,夠他離幾次婚的。

人間真是個盜亦有道、道貌岸然的好地方,我喜歡。

14

在食品櫃裏搜羅了半天,除了土特產以外,也沒找到什麼。我從水果籃里挑了些火龍果出來,塞到包里,剛坐在客廳里一會兒,牛牛就來了。

牛牛進了屋,先給媽媽一盒腦白金,然後順手把煙和酒都丟在桌子上,“走吧,咱們吃飯去。”

“還到外面浪費什麼錢?家裏不是有飯吃嗎?牛牛,在阿姨這兒吃吧。”媽媽熱情洋溢地說。天知道,如果施剛來我們家時,她能有一半熱情就好了。

不過,我媽也不是不喜歡施剛,她就這脾氣,看見男人想把她女兒拐走,她就忍不住冷臉相迎,陰陽不調。施剛上門幾次,一看見她的臉,我對施剛就一禮拜都調整不過來,不但性冷淡,臉也冷淡了。

牛牛蹲在飯廳前玩地板上堆的一隻大絨絨熊,抬起臉笑嘻嘻地望着我媽,“阿姨,不用了,我和姐姐到外面吃。”

“你們有什麼話要說,不能讓阿姨聽啊?”我媽話裏有話,估計陰陽不調的毛病又犯了,但鑒於牛牛的爸爸是爺爺的老部下,她也忍住了脾氣,還是很客氣的。

“我們哪裏有什麼秘密要瞞着阿姨呢,不過今天姐姐答應給我介紹女朋友的,肯定要到外面吃啊。”牛牛朝我擠了擠眼睛,說。

“哦?給你介紹女朋友啊。”我媽的語調一下就放慢了,帶了些許笑意,“你這麼小,給你介紹什麼女朋友啊。她自己都沒嫁出去呢。”

“姐姐不是有男朋友了嗎?”牛牛故作乖巧,“阿姨喜歡施剛哥哥嗎?”

“她喜歡就成,要我喜歡幹嗎?”我媽把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弄得噹噹亂響,聲音頓時含混起來,“她今天給你介紹的女孩是做什麼的啊?”

“是個護士,阿姨。”牛牛站到廚房門口,看樣子還想繼續撒謊,我拽住他袖子,“走吧,走吧,來不及了。”

牛牛伸着脖子,故作純真地說,“阿姨,再見!”

我在樓道里壓低聲音,扭住他耳朵,說,“讓你的護士去死。”

牛牛塞給我一把白色的糖果,像一把衛生球,擠了擠眼睛,“我剛才從超市順來的。”

哦。我剝了一顆扔在嘴裏,清涼的,淡淡的,像衛生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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