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爵的舞會
花樣男子
蘇菲亞看着來來往往的王公大臣們，感到一陣迷茫和不真實感。好像這種場景自己以前是曾經看到過的。
平時，艾斯他們出任務是不怎麼將蘇菲亞帶在身邊的。蘇菲亞自己也心知肚明是為什麼，畢竟自己雖然號稱是光明法師，實則連最低級的魔法也沒有學成樣子，至於武術就更加一無所知，帶着她去出任務，除了添亂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當初說是跟着艾斯一同開店打雜，但實際上連做飯都被嚴令禁止，平時的蘇菲亞，真是閑到了極點。
但是莫名的，這次接受紅髮安妮的委託之後，艾斯與路凱爾便帶着她一起來到舞會現場，並讓小D做了她的護衛。雖然以王和軍官那出類拔萃的魔力來做普通的護衛，絕對地萬無一失，但無論怎麼說，帶一個沒有任何戰鬥力的人在身邊，都是很不符合常識的。
艾斯他們，想要我看什麼？
蘇菲亞搖了搖頭，轉而對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D道：“舞會結束后，就要履行與安妮的契約了嗎？”
“是的。”小D很快給了她答案。
“那麼，安妮已經在這附近了嗎？”蘇菲亞說著，下意識地用眼神搜索着周圍，但沒有看到那鮮艷的發色出現。
“是的，你不用找了，安妮被路凱爾大人用結界隱藏起來，一般人是不可能看到她的。”小D有些好笑地答道，
“你就全心全意地參加舞會，大公舉辦的舞會，應該是很熱鬧的吧。”
“那倒是……”蘇菲亞嘟噥着，從侍者的托盤裏取下一塊糕點，自顧自吃了起來。
一切都很順利地在進行着，沒有什麼動亂的先兆。
“為什麼要在外面找護衛呢？明明大公的衛隊也參與其中了呀……”蘇菲亞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語。
舞會的周圍已經被大公的親衛隊嚴密監察，即使如此還特意從外面請了艾斯他們來做防衛工作，看來大公對這個次子諾伊的寵愛，真是非同一般啊。
蘇菲亞心底泛起一種強烈的排斥感，但究竟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這時，一個滿臉堆笑的男人走了過來，向艾斯脫帽行禮：“您好，魔導師閣下。”
艾斯也點頭致意：“您好，大公閣下。”
憑這個人過於華麗的穿着，蘇菲亞已經大致猜到應該是有身份的人物，但沒想到他就是委託人魯道夫本人。平民
對有爵位的貴族有種本能上的敬畏，蘇菲亞趕緊低下了頭。
“有什麼異常情況嗎？”
魯道夫壓低了聲音詢問着，艾斯微笑着搖了搖頭。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后，魯道夫滿意地離開。
“嗨！”
蘇菲亞正在胡思亂想中，突然聽到有人好像在跟自己打招呼，忙抬頭望去，一個花里胡哨的美少年正衝著這邊招
手。他身邊站着一個高挑的男人，穿着同樣款式卻一色淡藍的長袍，兩人的風格完全迥異。
美少年笑得好像他衣服上的大團花朵，很有感染力。
蘇菲亞不由自主地走過去，那少年搖着扇子湊過來，又上下左右轉着圈把她打量了一遍，然後扇子“啪”地合住，指指點點地對着藍衣男子道：“果然哥哥的品位就是與眾不同。”說著他又回過頭來一臉興奮，“我哥哥好
像看上你了，乾脆搬到城堡里來一起住怎麼樣？”
要不是金恩死死拉住，小D當場把這登徒子咬了的心都有了。老人家就是會辦事，金恩好歹也是有爵位的人士，很體面地說明這位姑娘乃是名花有主之後，拉着兩人離開了是非之地。
“那位就是大公的嫡子斯麥迪和這次宴會的主角諾伊閣下。”金恩在拉走他們后低聲說道，“那個穿得花里胡哨
的就是諾伊，不要搞出什麼動靜來。”
蘇菲亞點了點頭，卻有些不解地轉身看着金恩。
“可是看他的樣子，不像是那種會因為一點小事害得安妮家破人亡的惡少啊……”
金恩的老眼裏透出一絲看破炎涼的悲哀。
“事實的真相，通常是藏在表面之下的，之前你不是很贊成王上接受委託殺掉這個人嗎？有了交集就下不了手了嗎？”
蘇菲亞一時無言。
的確，之前竭力贊成殺掉他的人就是自己，可是自從和他說過話之後，一想到不久后他就會死，而這種死亡卻是自己事先知道且贊成的，就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如果，沒有來就好了。
蘇菲亞這樣想的時候，第一聲禮炮響起，諾伊的慶生宴會正式開始了。
艾斯與路凱爾忙碌着，在宴會的周圍都支起了強大的結界，尤其是諾伊的身邊也佈滿了他們的法術——一旦懷有
惡意的人士接近他，便會遭到反擊。在這樣的防護措施做完之後，他們終於鬆了口氣回到了蘇菲亞的身邊。
“聽說，你和那兩位殿下見了面了？”
艾斯淡淡地問着，從聲音里聽不出有什麼用意，蘇菲亞有些惶恐地點了點頭。
“現在還是堅持己見，要我替安妮報仇嗎？”艾斯再次提起了這個問題，蘇菲亞像是被抓到痛腳一樣憋紅了臉，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這個方向看過去，那個叫諾伊的貴族少年在台上神采飛揚地跳着舞蹈，將晚宴的氣氛推到最高。
父親為他舉辦了這樣豪華的慶生宴，他應該是……相當地快樂吧……
蘇菲亞的目光跟隨着在台上翩翩起舞的少年，無法想像下一秒他就要倒在血泊中痛苦掙扎，那樣實在是太殘忍了。
太殘忍了。
蘇菲亞捂住了嘴，眼淚在眼眶中打顫。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來。”
艾斯拍了拍她的背，路凱爾卻並沒有顧及她的心情，冷冷地下了定語：“對於沒有見過面的人就可以毫不猶豫地
贊成殺掉，一旦有了交情就不忍心了嗎？人類的感情還真是脆弱呢。”
蘇菲亞只是搖頭，不知道該怎樣解釋這種突然的轉變。
或許，想要狠下心來複仇，也需要更深刻的覺悟吧。如果沒有這種覺悟的話……
那個叫做安妮的女孩子，殺掉仇人後，也會哭的吧……
復仇以後，真的心情會變得舒暢嗎？
復仇之火
宴會已近尾聲。
“我叫諾伊，諾伊·魯道夫勛爵，那是我的哥哥斯麥迪，他不愛說話，你不用在意。不過要是受了欺負的時候
就來找他，他上次一拔劍，把那幾個來鬧事的小流氓全部剃了光頭呢，哈哈，笑死我了！”
花衣少年跳下舞台，又竄到了蘇菲亞的面前，強行拉着她到處轉了一圈。諾伊就像是身上開了花園一樣，人也總是笑如春風，在他身邊感到很溫暖。
他像是有多動症一樣，經常提着袍子在台上竄上竄下,身上團團花朵隨着動作而不停地變換着，彷彿一動就是一番風景，活脫脫就要從衣上飄落一地的生動。
好不容易掙脫了他的拉扯，蘇菲亞回到艾斯他們的時候，諾伊又開始向賓客們彈奏豎琴。
銀白色的豎琴與穿着花衣的美少年，在城堡昏暗的燭光下，彷彿一道美麗的風景。
符合環境的小夜曲，緩慢、悠揚，好像泉水流過寂靜的叢林，發出叮叮咚咚的迴響。
諾伊的手指，修長白皙，像是在琴弦上跳舞一樣，那些美麗的音符從他的指尖流轉着，一時間，所有人放下手中的酒杯，停止交談一齊望向台上。
蘇菲亞微微閉着眼睛，彷彿腦海里流過這樣一幅畫面：溫暖的和風和飄落的花朵，雲彩懶洋洋地散步般飄過。
啊，多麼美妙的意境。
這時，輕輕的歌聲從琴邊傳來，她睜開眼，餘光看到諾伊邊彈奏着豎琴邊配合著曲調淺吟低唱。
這個角度看過去，少年的眉眼便不很清楚，只是依稀覺得，他好像並不總是那樣開朗的。
當得到了什麼，當失去了什麼
渾身被悲傷包圍的我很不像我
我想我可以裝作從來不曾愛過
在寂靜中傾聽來自地獄的音色
我想我是惡魔的情人
在貧瘠的冰荒中獨自培養妖艷的花朵
“多麼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啊。”賓客們的讚歎與掌聲充斥着房間，蘇菲亞忍不住衝到了艾斯的面前。“怎樣？”艾斯微笑着問她，蘇菲亞好像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於忍住。“不想他死嗎？”艾斯繼續笑着問下去，而蘇菲亞始終只是迷惘地搖頭。最終，像是找到什麼借口的孩子一般，用試探性的語氣小心翼翼道，“或許，這其中有什麼隱情，查明事情的經過……再動手也不遲的……”
“你太天真了。”
艾斯摸了摸她的頭——她因為害怕和懊悔，全身微微發著顫，艾斯一時間也有些埋怨自己的冷酷，但還是說了下去。
“我們做的就是接受委託，這些事情是不需要我們去查明的。真相對我們來說，其實並無所謂，難道不是嗎？”
路凱爾說得則更加直截了當。
“自然，我們又不是正義使者。”
蘇菲亞拚命地搖頭，好像想要逼迫自己接受現實一樣，可是看着那個開心的少年，就覺得是因為自己的任性與武斷才葬送了他美好的人生，罪惡感倏然湧上心間。
“辛苦了，宴會期間沒有出什麼事，真是辛苦幾位了。”
藍衣的斯麥迪在宴會即將結束的時候走了過來，將一袋金幣遞給了艾斯：“家父魯道夫大公因為還有別的事情，酬勞的結算就由我來做了，他特別讓我感謝各位的幫忙，希望各位接受這小小的謝意。”
艾斯接過金幣，對着斯麥迪鞠躬行禮。
“多謝大公的賞識。”
蘇菲亞躲在艾斯的身後跟着彎腰，她並不是討厭這個人，就是莫名地有點怕他。
斯麥迪與他弟弟截然不同，他的端正嚴肅襯托得那花衣少年更是活潑。
“那麼，宴會已經快結束了，幾位的工作也算是圓滿完成，需要我派人送你們回府嗎？”
斯麥迪滿意地示意他們可以走人了，而艾斯卻依舊微笑：“等到宴會結束吧，約定就是約定，必須遵守才行。”
“哦，那就辛苦你們了。”斯麥迪像是沒想到居然有人會拒絕提前結束工作的要求一樣，略微詫異地頷首，然後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路凱爾，開始動手吧。”
目送斯麥迪轉身離開，艾斯的笑容冷凝在唇邊，低聲向路凱爾做了指示。在蘇菲亞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早就做好了結界的路凱爾開始念起了咒語。
方才熱鬧萬分的場所，一下子寂靜下來，空間陡然變換，黑暗得讓人害怕。
那些賓客全部消失不見，光線只打在諾伊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花衣顯得有些發亮。
豎琴也發著亮。
台上的一切都閃閃發亮。
之前，蘇菲亞隱約已經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當空間結界張開的那一剎那，居然沒有想像中的那樣難過，發福早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她平靜地流着淚微笑，小D緊張地拉住她的袖子，卻在看到她露出這副表情后，因為契約人的心靈感應而莫名憂傷起來。
“蘇菲亞，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小D手忙腳亂地安慰着她，蘇菲亞卻只是搖頭，她今晚似乎變得很是安靜，只是點頭或者搖頭。
“這裏……是哪裏？”
台上的諾伊驚恐地放開豎琴，跳了下來，他想要走過來問個究竟，卻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接近那幾個人半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父親呢？哥哥呢？都有誰在這裏啊？你們……你們想要做什麼？”
諾伊被不知名的力量絆倒在地，沖這邊伸出雙手，無助地發生哀呼：“如果是開玩笑的話，這個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啊……蘇菲亞！蘇菲亞！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菲亞緊緊抓着前襟，指甲幾乎刺進了皮膚。
那個少年，前一刻還幸福地跳着舞唱着歌的美麗少年，現在因為驚慌而蒼白了顏色，伸出手向自己呼救，可是自己卻是請求艾斯制裁他的劊子手，這讓人有什麼臉去向他說明一切？
像是明白了蘇菲亞心中在想些什麼，艾斯替她向諾伊做了一個簡單的解釋。
“諾伊閣下，你的命，一位叫做安妮的女孩子收下了。”
隨着艾斯的說明，結界中漸漸顯現出一個女孩曼妙的身影。火紅色的長發，充滿恨意的雙眸，安妮手挽着艾斯送給她的兇器，站在了滿是迷茫的諾伊面前。
黑暗中，只有那女孩眼中跳動的仇恨的火焰與冰之劍發出幽幽的光芒。
“安妮？為什麼是安妮？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想要做什麼？！”
諾伊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着動彈不能，冰之劍發出迫人的寒光，映得他眼中一片雪色。
本想要一劍殺掉他報仇的安妮，聽到這種說辭后怒火難以遏止地燃燒着，充斥在滿是仇恨的心中。
“我從未聽到過如此無恥的發言，諾伊。”
紅髮的安妮將手中寶劍插在地面上，蹲下身子揪住了這個王子般的漂亮少年，迫使他抬起頭來看着自己。
“我赫爾加家族臨終的悲鳴，你怎麼能裝作沒有聽到呢？你怎麼能撇得如此一乾二淨？死到臨頭，居然還不認錯嗎？”
“安妮，安妮……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你……紅髮的赫爾加家族是因為藐視聖上而被流放為賤民的，與我有什麼關係……”
諾伊語無倫次地大聲辯解着，努力想要掙脫安妮的拉扯，卻絲毫使不上力氣，最終只能認命地伏在地面上，喃喃地道：“為什麼要算到我的頭上……我沒有做這樣的事情，為什麼要遭到這種事情……我不服啊……”
無關正義
“事情有蹊蹺，諾伊已經死到臨頭，不可能不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情。”
遠處，蘇菲亞拉住了艾斯的袖子。
“放過他吧！將事情查明白之後，再還給安妮一個公道，這樣殺人是不對的！”
“第一個贊同殺掉他的人是你，現在求王放過他的人也是你，我們只是幫助想要報仇的人報仇，真相什麼的，跟我們沒關係。”
艾斯在蘇菲亞的苦求下有些為難地看向路凱爾，路凱爾卻冷冷地道：“你的邏輯最好不要那麼奇怪，為了‘正義’殺人理所應當，為了別的殺人就不行么？無論怎樣的目的，手都是同樣的臟。”
蘇菲亞的心頭猛地一痛，如遭雷擊。
沒錯，她說的全是自己的想法，可是站在艾斯他們的立場來看，到底有什麼理由去為這種事情耗費心力？
接受安妮報仇的委託也就算了，憑什麼要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仇恨，而髒了自己的手？
同樣是殺人，為什麼自己會認為有所分別？認同了復仇者的利劍，就等於認同了以私刑殺人來制裁罪惡的行為本身，那麼人命到底是什麼？
到底誰可以做公道的裁決？
看着蘇菲亞茫然若失的樣子，艾斯嘆了口氣，終於道：“路凱爾，夠了，讓那姑娘住手，我想蘇菲已經到了極限了。”
路凱爾遵令鞠躬，走到了安妮的身後，按住了她的肩。
“收手吧，你的覺悟還不夠，不要弄髒自己了，被家族的仇恨什麼的所蒙蔽，你已經看不清現實了么？”
安妮打落他的手，拾起了那把長劍。
“胡說，你胡說……你休想盅惑我！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為家人復仇，就算渾身染血也在所不惜。就是諾伊，就是因為他向大公打了報告，誣陷我父母對聖上不忠，才害得我失去了父母家人，這樣的仇恨，值得我用性命來雪，我沒有猶豫……我絕不會猶豫！”
“我說過了住手！”
路凱爾捉住了她提劍的手，迫使她停下了動作，黑暗中，那一頭紅髮似乎更加耀眼，安妮使勁想要掙脫他的掌控。
“不要攔着我，這個人，這個人該死……"
安妮的面孔因為憎恨而扭曲，那極度的惡意，散發出復仇女神一般的狠艷。
她根本就是為了復仇來的，聽不進任何解釋。
在贊同安妮的復仇行動之前，蘇菲亞從未恨過誰，也不知道“報復”是怎樣的情緒。
那時的蘇菲亞覺得很不理解，她不贊同報復，因為打擊了別人，自己也未必會快樂。所以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沒有辦法去恨奪去了自己家人生命的妖魔。
可是這仍然是不一樣的，自己的父母家人是因為錯誤的戰爭而送命，是作為侵略者不光榮地死去的，導致她沒有辦法去恨誰，而安妮的家人卻是因為他人的惡意而送命，這就有了很大的不同。
蘇菲亞想到這裏，終於明白了自己當初為什麼那麼激動地贊成艾斯為安妮報仇。
她可能是，將自己無法傳達的恨意，藉著安妮的手來發泄罷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蘇菲亞難以自處地厭惡起自己來。
以替別人復仇什麼的當作借口，結果卻是自己幼稚的想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意見會左右一個生命的存續與否。
“艾斯，艾斯，我已經知道了，我不想要看到任何人死，就算真的是諾伊做錯了也好，我沒辦法看着他就這麼死，復仇什麼的，真的沒有意義，請停手吧！"
蘇菲亞懇切地流着淚請求着，她從來都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就算有些迷糊，就算太過天真，但是她是堅強的，就算在父母都死於戰爭后一個人流落街頭，也沒有看到她為此傷心哭泣，但是現在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眼前一切都似乎漸漸模糊，呈現出來的只有百里荒涼。
那是很寂寞很凄涼的意境，沒有其他任何人存在的空間。
好像看着一樹繁花盡落，及其美麗但空虛的感覺。
蘇菲亞知道，復仇是空虛的，就算是值得的，那也是很空虛的。
那種半吊子的復仇者，會給她自己帶來不幸的。
艾斯說得對，這跟種族沒有關係，就算是為了報仇弄髒雙手，之後的人生也會被血色毀掉，這是沒有幸福可言的。
為什麼之前就沒有想明白呢？如果不親眼看到這樣的事，她還是會天真地認為，報仇雪恨是一種值得稱道的正義吧？
艾斯讓路凱爾制止了安妮的行動，而蘇菲亞則走了過去，想要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這個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女孩。
她想要告訴安妮，自己也經歷過同樣的遭遇，但是因此被複仇束縛，是不對的。
一心要復仇的人，是沒有辦法幸福的。死去的父母親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承擔這種不幸。
雖然她的理解還是存在偏差，但是艾斯決定不去詳細說明了。
一開始，艾斯他們就認為安妮的復仇是非常無聊的。
放不下昔日的榮光，一旦身份淪為民眾便為了所謂的臉面服毒自盡，這種狹隘的貴族就算身居高位，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
金恩更是對這種人非常鄙夷。他以前就是人類的貴族，就算為了見識某種“道義”而做過荒唐的事情，但是他為人卻很符合高階的地位。這樣一位被人尊敬的伯爵，他認為赫爾加家族的滅亡完全是咎由自取，這些不可思議的舉動簡直與那位被放逐了的神女一樣瘋狂。
大家不知道蘇菲亞是出於什麼樣的同情心而贊成為安妮報仇的，為了讓蘇菲亞看清復仇行動的空虛無聊，他們接下了這個委託。
蘇菲亞也不負眾望地清醒過來，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安妮突然鬆開了握着劍柄的手，路凱爾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掏出懷劍就刺向了諾伊。
“不管有多少人要阻止我，不管你怎樣解釋，都是沒有用的。一定要死！”
這樣說著，緋紅的短劍狠狠向她心中的復仇對象刺去，接着眼前一花，什麼人擋在了諾伊的前面，她看不清。
她的眼已被飛濺出來的鮮血染紅，視線暫時一片模糊。
不死之身
整個世界都是血色的，刺殺了對方，以為報了仇的同時，極度的悲傷在心底蔓延起來。安妮只覺得很累，很累。那個她本應深深憎惡的人，當親手刺下一劍以為要殺掉他的時候，不但沒有感到快意，反而是極度的空虛。
等她意識到傷錯了人時，發現自己握着短劍的手不斷地發抖，根本連拔出來的勇氣都沒有了。
“真的……刺下來了呢……心裏……很懊悔吧……復仇之後，真的……快樂嗎？請不要再做出會後悔的事情了……”
蘇菲亞握着短劍的手滲出鮮紅的血滴，努力對着驚慌失措的安妮露出寬慰的笑容。
“啊——”
凄厲的慘叫聲在結界內響起，安妮任由懷劍留在蘇菲亞的胸口，捂着臉倒了下去。
這是一個瘋狂而錯落的夜晚，連月亮都似乎沾上了血色，詭異地泛着緋紅的光芒。
因為這突發的變故，路凱爾受到極大的震撼，他佈下的結界也因為失去了主人的命令而慢慢消散着。
被咒語迷惑了的賓客們漸漸看到會場中央，諾伊神色茫然地爬起身來，半跪在胸口插着利刃的蘇菲亞的身邊，而旁邊倒着一名昏迷了的紅頭髮的少女。
“路凱爾！”
艾斯諾提伽王滿是責備地喚了一聲，身邊小D也因為契約人突然受傷而遭到了同等的痛感。金恩扶着搖晃的小D，艾斯則一把扶起了蘇菲亞。
“怎麼樣？”路凱爾蹲在王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誰都不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東方的主人在極度悲傷之下能力失控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艾斯慢慢拔出蘇菲亞胸前的利劍，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她的臉上顯出強忍的痛苦之色，只是對着艾斯搖頭。是她自己衝過來的，不要怪別人。
無法說出口的請求，只能用目光傳達過來，艾斯看懂了她的意思，只能打橫抱起她，自顧自地往外走。
被這種場面嚇到的賓客們自覺地為他讓出一條通道來，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俊美非常的男子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掉，沒有人敢於阻攔。
“謝、謝謝你們……”
看着路凱爾扛起昏迷的安妮也打算走人，諾伊走過來結結巴巴地表達着謝意。
他是真的很喜歡蘇菲亞，總是想找機會和她說話，如今蘇菲亞可能因為他而要送命，儘管這白髮軍官的表情很可怕，他仍然鼓起了勇氣想要表達自己的謝意和必要的解釋。
“請轉告……轉告安妮……我真的沒有做過那樣的事……真的沒有……”
路凱爾沒有理會他的自白，扛着安妮與小D、金恩一起離開了這裏。但是冷冷的外表下，他大概對蘇菲亞為什麼會捨命救這個少年有了一絲的認同。
偶爾，也是有這樣可愛的人類的，蘇菲亞她……做得或許沒有錯。
人類的信念，到底可以堅強到什麼程度呢？
明明是很弱小的種族，明明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壽命，為什麼這麼不珍惜呢？
不過，也正因為他的純粹，才使王上都沒有辦法不在意吧……
只是當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那件事”。
血不斷地從蘇菲亞的傷口處流出來，染紅了艾斯一大片的衣襟。
一路將她抱回了店裏，艾斯開始用治療魔法為他緩解着傷勢。只是，身為一個人類，卻被如此致命地刺中心口，艾斯並不抱着能夠救回她的希望，何況自己的治療魔法又不是一般的爛。
蘇菲亞也以為自己會死的，她勉強自己對着艾斯露出笑容，捉住了他的手。
“不要……浪費精力了，沒有用……”
艾斯任由她握着，沒有說話，只是固執地繼續用着那生疏的治療法術。直到大家圍在蘇菲亞的床前，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那位享譽三屆的紳士，那位君臨整個東方妖魔的冰之至高王，蒼白了臉色，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銀色的眼眸里，什麼東西閃閃發光。
他好像……要哭了。
蘇菲亞看到這位幾乎無所不能的魔王悲痛得可能要落淚時，忍不住撫上了他的臉頰。
“不痛了，真的不痛了……所以……你不要難過……”
在她溫暖的手心貼在他臉上的剎那，本已忍住的淚水終於滑了下來，一滴兩滴，落在蘇菲亞的手上。
冰涼的眼淚，卻燒痛了蘇菲亞的掌心。
路凱爾從未想到有一天會看到這個對什麼都無所謂的王流淚，乾脆將一腔怒火發泄到了安妮的身上——他幾乎是掐着這姑娘醒來的。
安妮看到這種情形，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來，邊哭邊不停地向蘇菲亞道歉。
從來只是嘴上喊着要報仇，似乎失去了這個目標后，自己就會撐不下去一樣，可是一旦真的有人傷在自己劍下，那種被罪惡感所吞噬包圍的感覺，簡直讓人崩潰……
她果然是，沒有殺人的覺悟啊！
如果有什麼人死在自己手中的話，這一輩子恐怕都擺脫不了良心的譴責吧……
“請你離開吧，趁他還沒有想起來該找個人遷怒……”
安妮還想要不停地道歉，已被金恩拉着送了出去，老人家雖然也很痛心這種事情的發生，但並沒有責怪安妮的意思，這反而讓她更加悔恨。
“如果那位想讓我償命的話，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奉上自己的生命。”
安妮這麼說著，臉上的表情很是堅決。
“生命是很寶貴的，孩子，誰的命都不能抵償他人的命，希望你不要再追究家人自殺的原因，為了自己而努力活下去。蘇菲亞就是這樣過來的，她可能比你還要辛苦一些。只記得仇恨的人，是沒有辦法得到幸福的。”
聽着金恩語重心長的教導，安妮若有所思地點着頭，知道老人家進門之後，她才對着“妖魔界”的大門深深鞠躬。
狹小而血氣瀰漫的房間，在一片死寂的氣氛中，傳來一個陰沉的碎碎念。
“啊，黃瓜又漲價了，真是難辦啊……”
“連番茄也不好買了，要不要趁早囤積一些呢？不然沒有番茄汁，會很麻煩。”
“本月的財政又是入不敷出，可是明明我已經很努力地工作了啊，好苦惱啊！”
這不和諧的音符讓艾斯怒火中燒，憤而轉頭看去，果然是小D躲在牆角里一臉困擾地畫著圈圈。
“小D！你的契約者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也要跟着倒霉，我就不明白你怎麼會有閒情逸緻在那裏計算菜價！”
看到王上這種要宰人的憤怒神色，為了避免被波及，路凱爾很明智地往後退了幾步，提前向小D發難。
“啊？”
小D聽到這種話后很驚訝地回頭，看着大家的表情就像是聽到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話：“她是和我訂了永生契約的人啊，擁有我們吸血族的不老不死的生命，這種普通的刀劍怎麼能殺掉她？”
一時間，所有人的表情真是哭笑不得，尤其是蘇菲亞，猛然抽回了正按在艾斯臉上的手，訕訕然半晌。
“我……我真的忘了……難怪剛才就覺得，怎麼好像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