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另一隻來自酒吧的貓
【四月】:回到以往。逃離背叛的痛苦——四月的日記
璀的魚館宛如幽深明亮的海洋。四月走在其中,看着身邊透明的玻璃後面,燦爛的熱帶魚宛如一朵朵細小而明媚的花兒在身邊飄浮、怒放。它們輕輕地擺動着尾巴,漸漸地向上升騰,隱沒在翠綠色巨大的水草間,俏皮地吐着泡泡。
拾階而上。漸漸走廊變得寬闊起來,一朵朵細如指甲的花兒也遊離遠了,彷彿她窗口的花瓣,一朵朵地剝落,輕輕地下沉,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生命的種種遊走。都毫無聲息。頭頂的玻璃天窗還淅淅瀝瀝地滴着雨,水滑下,綻放,渲開,流淌,融化進接近無限的透明之中。這一切,一氣呵成,她的眼睛甚至來不及反應。她突然感覺到腳下有種觸動。熟悉的觸動。
她還記得這種感覺,在並不遙遠的幾個月前,一隻來自酒吧的貓,也曾這樣毛茸茸的,怯懦且執着地摩擦她的腳踝和小腿。她低下頭來,突兀地覺得時間倒轉,片刻的定格再次重複。
她熟悉它。還是一隻小小的黑貓,它蹲在她的腿側,用自己的頸子輕輕撫摩她,不時地還抬起小小的三角腦袋望着她,目光平靜而又警覺。
她突然想起了那幅圖畫。一隻骨瘦嶙峋的黑貓,爪子雪白如浮雲,她幾乎能摸透它所有細嫩的骨骼。背景的牆壁是並不滑順的水泥,塗著混亂的色彩,掛着幾幅巨大的畫,畫著女人的部分肢體,一幅是胳膊,那隻潔白的手臂如青藤般細長,一直攀升到遠處的燈塔,指尖流下些翠綠的汁液來;還有一幅是黑色的唇,奶黃的下巴,雪白的前胸,歪倒着拼湊成一張絕望而且殘缺的臉。樓梯口有幾條粗大的藍色下水管道,上面掛着幾隻綠色嘴臉的古怪玻璃娃娃。吧枱前站着那個長着妖媚的大眼睛的女招待,一頭黃色的捲髮散亂地搭在肩上,修長的牛仔褲親密地散發出曖昧的氣味。破箱子堆積的舞台上,躺着正在休息的樂隊成員,時不時發出激烈地狂笑和號叫。披着長發的男人四處走動,角落裏坐着兩個相互擁抱親吻的年輕女子。
而這裏,一切盡不相同。巨大透明的魚缸,巨大透明的玻璃頂棚,兩邊都是燦爛瘦弱的熱帶魚,無聲無息地攪動自己生存的世界。整個世界彷彿是打翻了的油彩,在陽光下噴吐出種種無法形容的顏色,璀璨地瀰漫了整個眼睛。整個世界一片安靜,除了色彩的喧鬧以外,高高的房頂上,明亮的陽光紛紛邀請樹葉共舞,踩在玻璃上的舞步,"達達"地捲起一息息風聲。
就在這裏,有隻小小的黑貓,酷似她以往的伴侶,伏在烏黑的瓷磚上,輕輕撫摩她的腳踝。它的姿態充滿了渴望與溫情。
她驚愕地蹲下來,將貓抱到懷裏,摸了摸它的爪子。完好的尖銳指甲。然後又看它的鬍子,蒼白而堅硬。也完好。它不是啤酒,不是時光的重複。
她略微有些失望。她仍然記得,很多年以來,她常常突然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彷彿某時某地某人正在上演的場面是她經歷過的,沒有一點點新生的陌生感。她想,這世界是有前生的。前生的場景,會在後世不斷地提示,卻永遠無法戳透記憶的掩藏,比如,她當年和璀的相識;比如,無數次與他與別人的對話;比如,父親彌留時的那種絕望和無法深入的陌生感;比如,母親去世后那種對生存的無限恐懼。她知道,在前生,這一切她都經歷過。
但這會兒,她卻清楚地知道,這兩隻貓,都出現在今生,看起來像是再一次對熟悉場景的演練,有些溫暖和親切的熟悉。事實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事件,彼此毫無關聯。
正如感情與生活的關係。它們的關係,就是毫無關係。它們的重複,只是為了重複。
她失望地抱着貓,走到璀的辦公室,他站在門口,叼着香煙,渾身散發著一股水藻的腥氣。
她接過他的煙,吸了兩口,你買的貓?
不是。是個巧合。昨天和菀到籌建的酒吧去看人家施工情況,發現舞台下面縮着一隻貓。想起你,就帶回來了。
哦。這樣?謝謝你。她笑笑,摸摸黑貓的肚子,圓滾滾的,但不是那種堅硬的圓,而是柔軟的,正如每一隻健康的貓兒的腹部。貓仰起腦袋看她,舔了舔尖利的牙。
璀挽住她的腰,無聲地笑笑,這隻貓愛喝啤酒。真的。我給它喝了,它舔了很多呢。
她忍不住也笑,將煙又塞回璀的手裏,行啦,今天晚上請我吃飯吧。
璀正想回答,卻聽見走廊上"咚咚"的急急的腳步聲。他們一起往魚館裏看,看見一個穿着寶藍色緊身T恤的年輕女子沖了進來,那張臉瘦得幾乎只剩下了骨架,還有兩隻明亮的可怕的眼睛。但她身上還算正常。她看見四月時只是飛快地掃了一眼,立刻便急切地抓住了璀的手,借我些錢吧,我有急用!
不行。璀看了看她,轉身就想走。女子蒼白悴然的臉瞬間便變得更加白了,緊緊地抓住他不放,只要五十塊錢,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了!
四月驚訝間,猛然發現她的手腕紅紅地泛起了一片腫脹,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子吸毒。這種想法把她嚇了一跳,死死地盯着那個女子。
你……璀有些惱怒,但看了看四月突然變得恐懼的臉,便閉了嘴,從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立刻消失!像你三個月前答應的那樣。以後,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女子接過錢,一溜煙地跑了,腳步聲迅速地消失在倉庫後面。四月看見後門被打開時迅速鑽進屋的陽光,白燦燦的一個三角滑到牆上,又迅速被屋裏淡淡的灰色吞沒。
肖俊以前的女人,原來是小姐,後來,肖俊養着她。我跟肖俊說了很多次,叫他吹了這個女人,他不聽。璀看着她,勉強笑笑,他進去后,她就斷了生活來源。把她送去戒毒,每次都偷跑回來。我看她已經沒希望了。
四月震驚地盯着他,一言未發,顫抖的手撫在貓背上,幾乎沒辦法控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