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丟失了靈魂的蓋子
菀赤着腳盤腿坐在沙發上逗弄啤酒,你看看,你的肚子多大啊。你肯定不是良家婦女嘍,啤酒。她轉過臉看四月,最近我哥常常回來嗎?
沒有。怎麼?四月看電視,一個個地換台。她不想談這個問題。或者,是她做妻子失敗,留不住他的心。或者,是他的心無法固定在家庭之中。誰知道?終究不是件美妙得值得津津樂道的事兒。
他虧了一大筆錢。恐怕得把房子賣了吧。菀小心地看看四月。四月手中的動作突然凝固,眼睛也停滯在了電視屏幕上,一動不動,半天才長吐一口氣,手卻止不住地顫抖,他為什麼不回家說一聲?
可能在想辦法吧。他不想告訴你。反正做生意的錢,終歸會流回來的,到時再買個大房子好了。他的魚館是不打算賣的。菀拍拍啤酒的肚子,將啤酒趕下了茶几。
哦。四月關掉了電視。握住雙手,想抑制自己的顫抖。但她無話可說,雖然她面對的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什麼都可以直接說。但是,她無話。賣房子的事簡單而又明確,沒什麼可以抱怨或者指責的,既然已經註定要承受。
房子不過是將靈魂掩蓋的一種物質。用這幢掩蓋,用那幢掩蓋,是買來的,抑或是租來的,區別在此時已經不大。她在料想到婚姻破裂時,都已經喪失了流淚的慾望。再丟失幢房子,更算不得什麼。只是,她會懷念這裏熟悉的一切。她忍不住四處望,絕望地開始陷入留戀。
這樣的生活,實在太不安全。菀彷彿自言自語,抱住自己的雙腿,我想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但看見你這樣的生活,又猶豫。
生活只是在心裏,取決於你的感覺。你覺得安全,就安全。比如,你哥就對此不在乎。四月勉強地笑,你有合適的男人了嗎?
嗯,不知道。我有目標,不止一個。菀俏皮地沖她擠眼睛,想化解掉緊張僵硬的氣氛,本來只是混混,混到現在,我倒是想嫁人了。不知道,或許,有一天他也會想結婚的吧,反正,終歸會有男人想結婚的,我才不怕呢,這個不行下一個唄。
就是那個樂隊的人?想沖淡所有的不快,只有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其實,自己並不是真的在意這個消息。這個家對她來說,已經完全不意味着什麼了。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心,人走在裏面似乎總會發出空洞的迴響聲。但是,她還是因為這種改變而驚恐得心臟幾欲要跳出來,手劇烈地顫抖,無論怎麼想剋制也還是剋制不住。
生活即將扭轉,她原以為自己是作好了思想準備的。但是,她沒有。她感到害怕,害怕靈魂沒有蓋子的未來。
啤酒在沙發底下繞了一圈,又轉到她面前,優美地跳上她的膝蓋,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微弱地叫了一聲,無精打采。然後,它盤起瘦長的身體,安靜地將腦袋伏下,做出沉沉欲睡的模樣。它幼小的身體向她傳遞着溫暖與顫抖,她用手摩擦它的背,第一次發現,這麼長時間的家養生活,將它背部的骨骼已經埋在了肥嫩的肉皮之下,再也摸不到格棱格棱的骨感。這個骨感美人,已經變成了一堆養尊處優的肉。正如她一樣。
啤酒被她的觸摸重新激起了不安,抬起聰明而敏感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她在它的眼裏找到了痛苦,它勉強撐起身體,伸出粉白的舌頭舔舔爪子,又痛苦地望了她一眼,低下頭去,精疲力竭地蜷起身體,再次埋住身體。
菀,你有沒有想過,生活其實是無可救藥的。有時,我覺得痛苦是我的宿命,永遠無法擺脫。四月撫摸啤酒堅硬的小腦袋,手指輕輕地捻它的耳朵,訴說的聲音漸漸激昂起來,或者有人是快樂的。或者全世界的人都是快樂的。那終究是與我無關的。我被隔絕了。我的記憶告訴我,這些年來,我根本是感覺不到快樂的。我有的,不過是短暫的幾乎微不足道的開心。從來沒有達到過快樂的高度。長大后,對快樂的期望值似乎沒有變高,但人卻變得不那麼容易滿足了,一朵花,一片草地,一條溪水,再也不能像孩提時帶給你無數的驚喜了。記憶告訴我,快樂是驚奇且動人的。可是,我卻再也感覺不到了。
菀困惑地注視着四月,一臉的不可理解,你是不是有抑鬱症?我早就說過了,你應該出去玩玩,找幾個男人。
男人不是什麼良藥,菀。出去玩也與事無補,熱鬧的人群與我無關,哪怕我強烈地渴望,但是我始終覺得自己身在其外,我感受不了他們的快樂,我覺得那些所有的熱鬧都淺薄,浮躁,無聊,我感覺不到它們的真正價值。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永遠不能身在其中。哪怕短暫地忘記自己,真正全部投入也好。可是,我做不到,我永遠清楚地記得,我永遠是個局外人。我無法介入世界的喧嘩。我總是有種錯覺,我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排斥我,正如我會排斥他們一樣。我感覺到他們歡迎我的溫暖,我就會強烈地拒絕介入,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菀怔怔地望着四月,伸手去夠橙汁,你究竟怎麼了?從上學開始,我就覺得你神經兮兮。告訴我,你在害怕些什麼?為什麼害怕?
我不知道。四月勉強笑笑,抱着啤酒站起身來。啤酒睜開眼睛抬頭望着她,微弱地呻吟了一聲。四月將啤酒放在自己的小床上,我害怕的東西是無形的。我不認識它。菀,它不是房子,卻和房子有關,它什麼也不是,卻和一切都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