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離岸羈思2
歐陽到的比我和路芳菲早,我遠遠的就看見了歐陽站在師大大禮堂前面的台階上。歐陽個子高高的,在人群中很顯然,歐陽肩上背着一個白色的包,不停的看着手錶,然後四周看着,等到他看到我,開始笑着朝我的方向跑過來,暖暖的陽光灑在歐陽淺藍色的運動衫上,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好快。
歐陽看到我身邊的路芳菲了,愣了一下,放慢腳步,朝我們走了過來。然後我看見李遙從大禮堂出來,環顧了一下四周,朝我招手。
“師大的?”路芳菲不認識歐陽,她以為歐陽是師大的。
我含糊的笑,歐陽也看着我笑,路芳菲有點兒莫名其妙,李遙走了過來,看了一眼路芳菲,又看看歐陽,最後看看我。
“又見面了。”李遙朝路芳菲、歐陽先後伸出手,“曲莫浮在後台換衣服呢,他的武術服是月白色緞面的,換早了怕臟,我們進去吧。”
歐陽跟在我後面,輕輕拍了我一下,我回頭,歐陽露着小虎牙朝我小聲笑,指指他的背包:“吃的都在裏面呢。”
黑色的眼鏡框後面,是歐陽溫暖的眼神,我有些恍惚,直到李遙喊我,我才回過神兒,跟在路芳菲後面進了大禮堂。
演齣節目非常精彩,估計都是師大精挑細選的,曲莫浮的太極劍是演出中的壓軸節目,被放置在後半段。簾幕拉開,舞台上換了水墨屏風,然後是《滄海一聲笑》的古箏曲,然後全場開始雷動,師大女生多,歡呼聲從來不缺,我就知道曲莫浮該出場了。
曲莫浮從屏風後面慢慢走出來,手握長劍,我眼前一亮,曲莫浮一身月白色的武術服,長劍柄上的紅纓垂到了地上。月白色的唐裝武術服,配着曲莫浮修長的身體,更加顯得他溫雅飄逸,舞台上的燈光反射着劍光,曲莫浮的神情中多了一份英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曲莫浮,如翩翩的佳公子,又如弱不禁風的書生。
“十八,這是曲莫浮嗎?是上次住在我們宿舍的那個男生?”歐陽太興奮了,搖着我的胳膊。
路芳菲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動不動的看着舞台上。
曲莫浮的身形,還有手裏的長劍,隨着古箏曲的節奏,舞台的燈光下,滑過一陣又一陣的劍花兒,台下的掌聲從曲莫浮開場開始就沒斷過。我能看見曲莫浮身上月白色的武術服隨着曲莫浮的身形飄動着,我感覺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激動起來。
“有筆和紙嗎?”我推推發獃的歐陽,歐陽如夢方醒,慌亂的從背包里拿出紙和筆,
我接過歐陽遞過來的筆和紙,看着舞台上曲莫浮輕盈躍起的身體,還有燈光下飛轉的劍花,《滄海一聲笑》的古箏磬音,我飛快的在紙上寫着自己能想到最愜意的詞句,
曲莫浮最後迴轉的身形落在舞台中央,劍柄上紅纓襯托着月白色的武術服,極致的紅極致的白,然後,整個大禮堂都沸騰了。
我在紙上寫下最後一個字,轉臉看路芳菲,我看見路芳菲獃獃的看着舞台,有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
我嚇了一跳,湊過去小聲問:“你怎麼了?”
“世界上那麼多精彩的東西,我竟然就會為一個臭男人生氣,太不值得了。”路芳菲抹了一下眼睛。
舞台上,曲莫浮把長劍挽在身後,欠身謝幕,台下,是女生熱情的喊聲,還有掌聲。
“清血千紅英雄膽
胭脂酒翡翠藍
梧桐飛雨夜闌珊
紅綃手相思軟
素弦餘音萬里還
粉墨酩酊醉
落外風塵暖
劍冷姑蘇明月寒”
李遙的行楷帶着墨汁在宣紙上飛舞,李遙的抑揚頓挫的聲音隨着筆法鏗鏘有力,最後,李遙在落款處,寫上:十八文,李遙字,合莫浮兄太極劍。
曲莫浮還沒有換裝,站在桌子邊,看着李遙的行楷,微微一笑,路芳菲眨巴着眼睛,眼神充滿了欣賞,時不時的飄向曲莫浮。
“十八,你好快,本來我在後台看曲莫浮舞劍,就想着合詩詞一首送給曲莫浮,可惜啊,看了你寫的,我下不去筆了,不管我再怎麼落筆,氣勢上已經落在你後面了。”李遙搖搖頭,看着我笑,“最喜歡‘粉墨酩酊醉,落外風塵暖’這句,曲莫浮,你的劍有十八給你即興詩詞,值了。”
曲莫浮微笑,朝我一抱拳,如翩翩佳公子,我有些無措。
“你們三個好配啊。”歐陽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李遙的字,十八的詩詞,曲莫浮的劍,武俠小說中經常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真是興奮……”
李遙朝我伸出手,我笑着握住李遙的手。
李遙看着曲莫浮笑:“要不要尋找點兒江湖的感覺?”
曲莫浮笑,走到我和李遙眼前,溫軟修長的手指蓋在了我們的手上。
“十八。”曲莫浮突然看向我,表情淡淡的,“之前你那個朋友讓我測一個字,‘北’,還記得吧?”
我看看旁邊站着的歐陽和路芳菲,點頭。
“我記得當時我告訴他,是相背又相合,後來李遙說,從心理學上說,當兩個人背靠着背的時候,其實是最信任對方的,因為一個人的背後才最脆弱,如果肯把最脆弱的後背倚靠給對方,那麼對方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李遙沒有說錯,後來我就想到一件事兒……”曲莫浮的眼睛開始逸動,有着我抓不住的含義。
曲莫浮彈了下月白色緞面武術服的袖口,眼睛看向窗外:“有時候可能會因為太過信任對方,可能會忘了回頭看看頂住自己背後的那個人……你回學校告訴你那個朋友,這是我對他測的那個字的補充。”
晚上吃飯,曲莫浮已經換了衣服,路芳菲就一直大膽的打量着曲莫浮,曲莫浮本來是非常淡定的人,但還是被路芳菲看的有些臉色緋紅,表情開始不自在。
“你幹嘛那麼看人家。”我碰碰路芳菲。
路芳菲一臉的無辜,眨巴着眼睛:“怎麼不能這樣看啊?他換了武術服之後前後感覺不一樣了,我想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嗎,真是的,人長的就是給別人看的嗎……”
李遙笑出聲,曲莫浮的頭越發的低下去,我能看見他嘴角淺淺的笑意。
路芳菲愈加的放肆,歪着腦袋非要看曲莫浮緋紅了臉頰,“你幹嘛那麼低頭?又沒做虧心事兒?你在台上舞劍的時候也沒這麼不大方啊?你舞劍都不怕人看,幹嘛怕我看啊?”
這次不僅是李遙笑,我和歐陽都笑了,曲莫浮泯着嘴,飛快的站起身朝包間外面走,曲莫浮說:“我先出去一下。”
我實在想不出曲莫浮竟然會臉紅到如此程度,竟然慌慌的奪路而逃,而路芳菲竟然還非常無辜的振振有詞。
所謂世間情事的小女兒心態,也許就是這樣吧,這個世界,總會有那麼一個人,當你聽到他的聲音,當你看見他看你的眼神,你的心就會那麼簡簡單單的、毫無由來的跳動着,心悸着,眼神也會跟着心跳慌慌的。
晚飯後,有些喝多的路芳菲吵着回李遙安排的公寓休息,我扶着路芳菲回了雙人間的公寓,路芳菲倒在床上,連鞋子都不脫就呼呼大睡。公寓裏沒開燈,我坐在床上發獃,看着從窗帘後面透進來的月光,秋天的月亮,慢慢的遠離了溫暖的含義。
我一個人靠着牆壁在床上坐了好久,路芳菲的手機調成了震動,然後我就聽見手機像是蒼蠅嗡嗡一樣不停的震動着。路芳菲睡的很實在,中間還給把腦袋下面的被子拽出來,抱在肚子上,怕冷怕疼都是人本能,不用人教都會。
路芳菲的手機嗡嗡了不知道多少下,我從床上下來,走到窗前,想把縫隙很大的窗帘拉上,然後我就看到樓下有人低着頭,來來回回的走着,我順着窗帘的縫隙看着,終於看清楚,在樓下走來走去的人,是歐陽。
我拉上窗帘,猶豫了一會兒,從拎回來的膠袋裡拿出一罐兒啤酒,然後開始想台詞
“咦?你還沒睡嗎?”
“這麼巧,你也沒睡?”
“被吵的不行,睡不着了。”
……
我看着手裏的啤酒罐兒,有些發傻,其實沒有人吵我,我也不是睡不着。
我悄無聲息的下樓,在出公寓樓道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像是剛剛爬完6層樓,我的手有些發抖,我晃了晃手裏的啤酒罐兒,然後用力拉開拉環兒。安靜的夜裏,帶着壓力的啤酒罐兒發出清晰的“砰”的一聲悶哼,我漫不經心的仰臉喝了一大口啤酒。
“十八,你還沒睡?”歐陽的聲音。
我把不停的冒着泡沫的啤酒罐兒拿開,“恩,換地方就不容易睡着。”
“剛才想叫你,怕影響你朋友。”歐陽飛快的看了我一眼,從口袋裏拿出面巾紙,幫着我擦拭着啤酒罐兒里溢出來的泡沫,公寓門口的路燈光線里,還有熱熱鬧鬧的小飛蟲。
我和歐陽慢慢的順着公寓門前的水泥甬路走着,師大校園的夜晚,安靜的象一個童話里的森林。
“曲莫浮上次去我們學校,給誰測的字?”歐陽低頭看着水泥甬路上,我們被路燈拉長的影子。
我也低着頭,“左手。”
歐陽慢慢停下腳步,抬頭看着公寓,沒有說話。
路邊有長椅,我走過去坐到長椅上,不得不承認,我晚上喝的有點兒多,和路芳菲一樣多,只不過路芳菲是用喝多來睡覺,而我喝多了,是用來想心事的。我接着喝了一口啤酒,歐陽朝我方向看着,然後一小步一小步的朝我走過來,我轉臉看向師大的校園夜景,我的眼角看見,歐陽低着頭,慢慢的在我身邊坐下。
“左手人很好的。”歐陽轉臉看我,“他,他只是不會說話,以前我們宿舍的一個人被校外的人打了,左手明明去把那個人修理了一頓,但回來后還是冷冰冰的說我們宿舍的那個人太不像男人,只會挨揍。”
我轉着手裏的啤酒罐兒,開始猶豫,1,2,3,4,5,6……
“歐陽。”我轉臉看向歐陽,歐陽乾淨的眼神也看向我。
“我那天給左手講了個故事。”我仰臉看着墨色夜空:“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是我看到的一個什麼小說里的,還是我自己編的。”
歐陽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
“故事好像是說一個出身高貴的女孩兒,看上了一個窮小子,兩家肯定都不同意,門不當戶不對,有一次女孩兒過生日,邀請了很多人參加派對,也邀請了那個窮小子,他們都在別墅空曠的大廳里跳舞,跳舞的時候,大廳里所有的刺眼的燈光都關閉了,女孩兒和窮小子一起跳舞,女孩兒告訴那個男孩兒,如果一會兒大廳所有的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你還是象現在這樣抱着我旁若無人的跳舞,我就跟你走……”我轉臉看歐陽的表情,歐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也看着歐陽的眼睛:“後來大廳的燈亮了,所有人眼睛都盯在女孩兒和窮小子身上,不知道是本能,還是別的什麼,燈光亮的那一瞬間,窮小子就飛快的推開了女孩兒,也可能是他受不了那些和女孩兒一樣出身高貴學識廣博的那些人的眼神吧……”
“後來呢?”歐陽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我避開歐陽的眼睛:“後來就沒有後來了,女孩兒跟窮小子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如果在燈光亮着的地方,你不敢靠近我,就算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你還是會把我當公主,而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
我看着歐陽笑,“我講故事那天,忘了告訴左手一句話。”
“什麼話?”歐陽的眼睛盯着我。
我也看着歐陽的眼睛:“如果我是那個窮小子的話,我也會在大廳燈光亮起來之前,把那個女孩兒推開的。”
“為什麼?”歐陽眨了下眼睛。
我開始捏啤酒罐兒,象左手之前捏的一樣,深夜裏有咔嚓咔嚓的聲音,“每個人的世界裏,都有屬於自己的燈光,光線不對等的時候,總要有人承受不了。”
早晨,我是被路芳菲清亮的笑聲吵醒的,我睡眼惺忪的從床上爬起來,摸到窗前往外看。路芳菲正在跟曲莫浮學太極,曲莫浮的身形轉動,輕盈俊秀,路芳菲蹩腳的象個老太太。曲莫浮耐心的每走一個轉身就要教路芳菲好幾次,路芳菲會歪着腦袋看着曲莫浮咯咯笑。
路芳菲的手機一個勁兒的震動着,我朝路芳菲喊:“你電話響了。”
“十八,你幫我接聽一下。”路芳菲的心情大好。
我拿過路芳菲的手機,上面顯示的拼音是張雲剛,我接聽,張雲剛急急的聲音:“芳菲,我爸媽過來了,你去哪兒了?幹嘛不接電話?我爸已經揍我了……”
我尷尬的打斷張雲剛:“路芳菲在樓下呢,你稍等……”
我朝路芳菲喊:“你男朋友,你上來吧。”
“你告訴他,讓他去死!!”路芳菲高亢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我嚇了一跳,趕緊關掉電話。
我看曲莫浮愕然的表情,路芳菲朝曲莫浮笑:“剛才那個動作怎麼來的?”
我從窗戶退回,把路芳菲的手機放到床上,聽見敲門聲,開門,歐陽笑吟吟的站在門口,手裏是早餐,一杯熱熱的豆漿,還有一個麵包。
“謝謝。”我接過早餐,感覺有些熟悉的東西從心底翻騰出來。
歐陽剛想說什麼,路芳菲的笑聲從樓道傳過來,我還聽見李遙和曲莫浮說話的聲音,歐陽側側身,路芳菲披散着頭髮從外面進來,我聞到淡淡的香水味道。
“十八說你會測字,幫我測個唄?”路芳菲喝了一大口水,看着曲莫浮。
曲莫浮避開眼睛:“測着玩兒的。”
“那也行啊,幫我測測……”路芳菲睜大了眼睛,放下礦泉水瓶子,拽着曲莫浮的胳膊就往桌子前坐下,曲莫浮的低着頭,有些拘謹。
李遙看着歐陽:“你要不要也跟着測測,反正也是測着玩兒的。”
“我不測。”歐陽突然漲紅了臉,“我不想相信那些。”
路芳菲挨着曲莫浮坐下,看着天花板:“給我測個‘等’,幫我看看愛情,哼,三條腿的蛤蟆找不到,我不信找不到兩條腿的男人……”
“‘等’字測運氣比較好,不適合測感情,‘等’字拆開為竹字頭、寺,竹者冬生,,所以今年冬天就能開始你明年的運氣了,也就是說今年冬天就能看出你明年的運氣……”曲莫浮的表情非常不自然。
路芳菲的表情不痛快:“可是我想測愛情啊?”
“寺者有積德的意思,你明年應該運氣比較穩,屬於好運。”曲莫浮不管不顧的說著。
我和李遙都有些詫異的看着曲莫浮,路芳菲眉頭一皺:“換個字換個字,恩,‘動’,還是測感情……”
曲莫浮咬着嘴唇,手指頭在桌子上移動了幾下,低下頭:“‘動’字也不適合測感情,測運氣吧,動,拆開為千里力,說文解為,‘動’,作也。其字從火。論工作的話我覺得是近期工作上有一個比較大的變化……”
曲莫浮停頓了一下:“說變化不確切,感覺更像是之前沉積的一些問題,現在一起解決或者是爆發了,轉變的方向是好的,《易?彖傳》說,動而健,注為:震也……”
“你到底會不會測字啊?”路芳菲的眉毛皺了起來,非常不客氣的瞪着曲莫浮:“真是的,不願意測就拉倒,這個不合適,那個不合適的……”
曲莫浮表情非常不自然,手指頭在桌子上移動着,不再吭聲。路芳菲黑着臉去洗臉上的汗水。
“我想測個字。”一直沒說話的歐陽慢慢坐到曲莫浮身邊。
曲莫浮回過神兒:“說吧。”
“‘等’字,就測感情。”歐陽盯着曲莫浮。
曲莫浮沉默了一會兒,“‘等’字從木,整個字是比較穩的,有期盼的意思。木一般會映射在感情上,你所期盼的這段感情可能不會有開始,也可能已經開始了。如果順便想測運氣,那麼明年你的經濟效益不是很多,如果全部用來測感情,可能只是寸土之得,但你心情會好。”
李遙看看歐陽,看看曲莫浮,曲莫浮的表情淡淡的,像是在說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路芳菲去她姑媽家,我和歐陽一起回學校。坐在轟隆響的地鐵里,我一直在發獃,我想着師大大禮堂的舞台上,曲莫浮白衣勝雪,輕盈舞動的身形在空中躍起,還有泛着寒光的劍花兒;我想着吃飯的時候,路芳菲大膽着看着曲莫浮,曲莫浮被路芳菲看到臉色緋紅,頭低低的。
那麼曲莫浮為什麼不給路芳菲測感情呢??難道曲莫浮不想知道路芳菲的愛情裏面到底有什麼嗎??曲莫浮是不想給路芳菲測感情?還是害怕給路芳菲測感情?
歐陽在我身邊閉着眼睛,好像睡著了,隨着地鐵的搖晃,歐陽的身體會碰到我的肩膀,我轉臉看着睡去的歐陽,歐陽的臉型很有稜角,有點兒象我小時候畫過的石膏像,大衛?普羅米修斯?年頭過的太久遠了,我都忘了當初我畫的石膏像到底是大衛?還是普羅米修斯?還是這兩個名字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歐陽的手指修長,就像言情小說中說的男主角那樣,彰顯着生活的優越性,就像有點兒富家公子哥兒的阿瑟塗抹了防晒油的皮膚。歐陽的運動衫溢着淡淡的薄荷味道,是Fa走珠香□的味道。一個英文超級棒的男生,一個一畢業就可以按照自己夢想前進的優雅男生,可以在加拿大的高等學府中,講着標準的英文,跟導師交流着課題,會有出身高貴的女孩子,滿面笑容的陪在他的身邊,在寬敞的網球場散發著陽光般溫暖的笑容,揮舞着網球拍子??
地鐵進站,歐陽的頭歪了一下,碰到我的肩膀,我一動不動的坐着,看着地鐵車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和歐陽回到學校,誰也沒有提去過師大看演出的事兒,我甚至開始懷疑,好像我和歐陽從來就沒有去過師大,曲莫浮的白衣勝雪,曲莫浮泛着寒光的劍,李遙行雲流水的楷書,還有我即興想起來的詩詞,都好像只是在我的夢裏,我甚至忘了那首詞到底是不是我寫的。
我甚至忘了我和歐陽在師大夜晚安靜的校園裏,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可能很多年以後,我會發現,生活最美好的地方就在於我們把那些往事處理成了記憶。象小時候學過的文章—《琥珀》,說是多少多少年之前,一個小蟲子被掉落了的樹脂包裹住,連掙扎的痕迹都被包裹在樹脂裏面,過了N多年,那個樹脂連同被包裹的小蟲子一起,給人叫成琥珀,一種殘忍的藝術品,因為裏面最先窒息的是生命體。
擴招之後,我很少能在食堂搶上飯,只好到快餐廳買飯吃,那兒的東西比食堂貴,所以去的人相對少些,我買的東西也不多,所以食堂和快餐廳對我都一樣。
“留點兒留點兒……”我吃了一半的饅頭,被一隻胖乎乎的手搶走,我看見方小刀那張跟煎餅果子有點兒象的臉。
方小刀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把左手飯盒上的炒麵給我分了一些:“左爺的兔子就好饅頭這口兒,我又不能真的滿山遍野的出去給兔子拔草,你那個半個饅頭貢獻了,算集體財產好了……”
“那你幹嘛不直接買個饅頭?”我盯着方小刀。
左手悶悶的坐到我對面,看都沒看我一眼,低頭吃着炒麵,我非常懷疑,如果沒有方小刀,我和左手之間,到底能說上幾句話。
方小刀瞪了我一眼:“啥叫吃食堂?吃食堂就是搶食堂吃,自己買多沒勁兒,我們要給兔子豎立搶飯吃的意識……”
“十八!”我聽見有人喊我,不用抬頭我就能聽出路芳菲張揚的聲音,象她唱歌時候的底氣,很足。
路芳菲端着可愛的飯盒,賭氣坐到我身邊,好像方小刀和左手根本就不存在,“哎,你還沒回答我呢,曲莫浮為什麼不給我測愛情啊?這個字不合適那個字不合適的,那讓他給我挑個字啊?我啊,最喜歡跟人家較勁兒,越是不讓我做什麼,我就偏做……”
正在吃飯的左手抬頭看我,方小刀也轉臉盯着我:“她怎麼認識曲莫浮?”
“我認識曲莫浮跟你們有什麼關係?”路芳菲不滿的瞪着方小刀,“無聊。”
我一聲都不敢吭,我怕多說一個字就漏了那天的事兒,我心裏忐忑不安,我害怕路芳菲說出來歐陽的事情,我唯一能抱的僥倖就是路芳菲不認識歐陽,我也沒給他們做介紹。
“‘等’也不能測愛情,‘動’也不能測愛情?那到底哪個字能測愛情?你讓他挑個字好了,一點兒都不像他舞劍那麼爽快,虧你還給他寫那麼好的詩詞,哪有那麼爽快啊,李遙都比曲莫浮大氣,你看人家李遙把你的那個詩詞寫的多好,十八你記得讓李遙幫我們寫幾幅字,我要掛到宿舍的牆上,震震小人,不對,是震震*****……”路芳菲旁若無人的嘟念着,左手的眼睛來來回回的看了我好幾遍。
徐娜低着頭從快餐廳門口小心翼翼的進來,我看見路芳菲的眼神兇狠了一下,嘴裏嚼着的飯菜怎麼都咽不下去了。
“不吃了!!”路芳菲把手裏的勺子往飯盒裏一丟,站起身就走:“我看見蒼蠅就吃不下去飯!”
我在心裏長長的鬆了口氣,感覺自己的手心都有點兒汗濕。
“她怎麼認識曲莫浮和李遙?”左手的聲音,招牌式的冷淡,我有時候很想問問左手,一定要那麼冷淡的語氣才能說出來話嗎?
我低頭小口的吃飯:“之前跟你說過了,師大校慶,我帶着路芳菲去的,你可以不捧曲莫浮的場,但我不能,我和李遙是朋友。”
“你和路芳菲很熟嗎?你帶她去師大?”左手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張了張嘴,感覺自己有點兒卡殼兒,我愣了幾秒,“什麼啊,你們也知道啊,路芳菲最近很倒霉啊,我帶她出去散散心不行嗎?”
我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小諾、許小壞,就連祝小希和杜小兮都比路芳菲跟我的關係的近。
左手盯着我的眼睛:“我只是隨口問問,你幹嘛那麼緊張?想打架?”
“哎哎,說正事兒,你給曲莫浮寫什麼詩詞了?”方小刀往我身邊湊了一下,放低聲音,“說下說下。”
我反感的推了方小刀一下:“說什麼啊說?你又不懂什麼意思……”
左手突然扔了手裏的勺子,站起身朝快餐廳外面走去。
“看看看看,你幹嘛這麼說啊?好像我們多沒文化似的?”方小刀不滿的瞪着我,“不就是唐詩宋詞嗎?我都背了幾百首了,不會作詩都會溜了,打蛇也別打七寸啊,專捏人家左爺的軟肋,你就是上次說了句‘秦誰無夢謬’嗎……”
人要是倒霉的時候,據說喝涼水都塞牙,我不得不承認,我屬於經常塞牙的那種人。如果不看前半句,肯定好多人會以為我生活的有多好,人家會說,看看人家的生活多好,都能經常塞牙了,所以我倒霉的時候經常傻獃獃的望着天,我問自己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說夥計,有拿牙籤在牙縫裏來來回回摳涼水的嗎?
小童不好好學習,補習成績就是上不去,不是我不教,是不管我教多少,小童根本就不聽。小童說他們老師說了,他的成績在他們班級屬於死豬不怕開水燙,我終於明白,我神聖的家教工作其實說白了就是每天不停的用開水燙着死豬。
我用絕對超過100攝氏度的開水,燙了將近20幾天的死豬,結果就是,死豬還是死豬,開水也還是開水,要是不收費天天閑着沒事兒燙燙死豬也無妨,生命在於運動嗎?問題是我屬於那種不僅要用開水燙死豬,順便還得收費。
小童爸爸朝我瞪眼:“你是怎麼教我兒子的?成績比原來更差!!”
其實小童爸爸說的不太對,最初補習的時候小童的成績就是鴨蛋,這個世界上還能有比鴨蛋更差的成績嗎?但如果小童爸爸非要這麼說,我只能說他對孩子的期望值太高了,有可能小童考的那個鴨蛋是個雙黃。
“你的家教費最多給你一半!”小童爸爸朝我瞪眼。
我有些不服氣:“之前都說好……”
“嗯?”小童爸爸站在我面前,慢慢的把一條腿上的褲子往上擼着,然後,我就看到一隻泛着金屬光澤的假肢,我心裏打了個寒顫。
小童爸爸眯着眼睛看我:“你有意見嗎?”
“沒有。”我真不敢有意見。
於是,本來兩百多點兒用開水燙死豬的費用,我只拿到了100元。
從小童家出來,我喘着粗氣,說了一句“大爺的”,等我騎上自行車,我又把那100元拿出來,對着陽光看了好一會兒,又說了一句“他大爺的”,然後騎着破舊的自行車回學校。
那個時候還不太流行R&B,要是放在現在這會兒,肯定會一路哼着“馬善—被人騎呀!人善—被人欺呀!”
這就是為什麼人家周杰倫能紅,而我最多就只能用開水給人家燙燙死豬的原因。
上會計課,歐陽拿出一個很厚很精緻的本子,歐陽看着我笑:“你能不能把你那天寫給曲莫浮的詞寫在我這個日記本上,我很喜歡那首詞。”
“不要了吧?”我第一次感覺到拘謹,歐陽的日記本?
歐陽把日記本扉頁打開,往我身邊靠了靠,聲音有些耍賴的味道,“當然要寫了,將來你成了名人,我還要跟人炫耀說你是我朋友呢……”
我有些不知所措,歐陽拿出一直碳素筆,抓住我的手,把碳素筆塞到我手裏,歐陽的手不僅修長,還很溫軟。
“就寫這兒。”歐陽按着扉頁的封皮,把日記本推到我面前,我靠近日記本,竟然能感覺到歐陽有些溫熱的呼吸,我感覺自己的手指有些發抖。
歐陽又往我身邊湊了一下,小聲笑:“放心吧,我肯定會珍藏的,你要是覺得虧了,我請你吃飯?”
我不敢轉臉看歐陽,我感覺到歐陽距離我太近了,我開始在歐陽的日記本扉頁上寫那天曲莫浮表演太極劍時我寫的那首詞,我寫的很慢,我甚至都感覺到那支筆有些不聽我手指的使喚。
“給你聽點兒東西。”我聽見歐陽小聲說。
我轉頭,看見歐陽另一隻手從背包里拿出來一個超薄的WALKMAN,索尼的,那個時候還流行着卡帶,索尼WALKMAN,還有愛華的超薄的卡帶機都是學生夢寐以求的。
“你寫你的。”歐陽笑着把一直耳塞遞向我的耳朵,我低着頭一筆一劃的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寫着,歐陽輕輕的把耳塞放進我的耳朵中,還調了調了位置。
然後,我聽到有古箏的聲音,是《春江花月夜》,我驚喜的轉臉看着歐陽。
“後面還有《廣陵散》的曲子。”歐陽得意的看着我笑,“我沒事兒也喜歡聽這些,可以靜心。”
然後我和歐陽把中級會計的教科書豎起來,兩個人小心的把聽耳塞的地方擋住,我在歐陽的日記本扉頁上最後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歐陽拿過日記本,滿意的看了好幾遍,才放進背包。
杜小兮的朋友有一張美髮廳的折扣卡,馬上就要到期了,為了不便宜美髮廳,杜小兮拽着我和祝小希一起去理髮。我們三個一起按照折扣卡上的地址找到那個美容美髮廳,看着還挺大氣的,估計消費層次不低,我有點兒心虛,我向來在人民幣前面沒有什麼底氣。
祝小希朝我笑:“十八,我們三個要剪一樣的髮型,好不好?誰讓我們關係最好了”
進了美髮廳的一瞬間,一個美髮師朝鏡子裏一看,我也看鏡子裏面,兩個人都是一愣,然後他轉身:“啊,我記得了,你是那天那個公交車上的……”
我終於想起來,那個在雙層巴士上踩臟我白色運東鞋的男人。
男人不大好意思的用手摸了摸頭髮,看着我們笑:“那天真是對不起。”
杜小兮也開始嚷:“對啊,就是你,今天我們剪頭髮,你要給我們打折,打最大的折扣。”
“肯定打折,你們都剪頭髮?”男人秀氣的笑着
祝小希搶着說:“是,都剪,而且我們三個要剪一模一樣的髮型。”
男人疑惑的看着我們:“為什麼要剪一樣的髮型?剪頭髮都是根據自己的臉型啊?”
祝小希悶聲說:“因為我們三個是最好的朋友。”
剪頭髮的時候,男人說他叫延晟。
我靠着沙發,從鏡子裏面看着杜小兮很是愜意的閉着眼睛,延晟的手和剪刀在杜小兮的頭髮上飛舞,有些亂飛飛的頭髮從空中慢慢的飄落。
祝小希輕輕碰我,小聲說:“十八,知不知道?人的頭髮最容易背叛自己的感覺,自己的頭髮只有在別人的手裏才變得敏感和舒服,自己怎麼摸自己的頭髮,感覺都像是摸了一把大蔥,毫無感覺。”
杜小兮舒服的打着瞌睡,就那樣還沒忘了啰嗦,“……財產公有制的那堂課,我們政治老師超級的搞,我們講政治的時候,老師還說呢,你們知道人民大會堂還有你們一個椅子腿兒嗎?你們知道天安門廣場的那些地磚有半拉角兒是你們的嗎?哼,上次去天安門城樓還格外要了十塊錢呢?我怎麼就不知道人民大學的食堂還有我一個飯勺子呢?”
延晟撲哧笑出聲,祝小希皺皺眉:“丟人哪,天天就會想到食堂和包子,連飯勺子都不放過,你就不能有點兒創意嗎?”
延晟給我剪頭髮的時候,我半閉着眼睛,因為有頭髮從的眼前滑落,延晟的手指很靈活,人家都說剪頭髮的男人多少都有點兒娘娘腔兒,因為他們要給女人剪頭髮,不能冷場,要說很多話。延晟的手指頭在我的頭髮上游移着,我第一次體會到祝小希說的話,原來人的頭髮真的會背叛自己,那種感覺,讓我想到歐陽把索尼WALKMAN的耳機塞入我的耳朵中,這樣想着的時候,我閉了閉眼睛,有頭髮從我的鼻尖兒上花落,痒痒的。
那天延晟沒有收我的錢,說是算是給我陪罪。
延晟說話的時候,我想起剛才剪髮的時候,延晟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在我頭髮上滑過感覺,我會很想睡覺,好像被一雙魔力的手催眠了,醒來的一瞬間,感覺到延晟的手指間在攏我的頭髮的時候滑過我的下巴,有些癢,我一個機靈,睜開眼睛。
延晟在鏡子裏面看着我笑:“睡著了?”
我從鏡子裏看到祝小希和杜小兮頭靠着頭躺在沙發上,好像睡著了。
那天晚上,錄像廳輪到我值班,我坐在最後排,錄像廳的光線暗暗的,我摸着自己的頭髮,卻怎麼都找不到延晟的手指在我頭髮上滑過時那種慵懶的感覺。
投影儀上播放的片子是劉德華的《天若有情》,吳倩蓮和劉德華搭的戲。
黑暗中,左手坐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還在摸着頭髮。
左手坐下就直接看著錄像畫面,連跟我打個招呼都沒打。
“哎。”我碰碰左手。
左手轉臉看着我,聲音有些冷淡:“怎麼了?”
“你幹嘛話那麼少啊?”我終於沒忍住,壓低聲音看着左手。
左手轉臉接着看錄像,好像有點兒不屑:“沒事兒說那麼多話幹什麼?累不累啊?”
我看了一會兒左手,左手也轉臉看着我,其實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
我站起身朝錄像廳外面走,左手拽了我一下,聲音很低:“你幹什麼?”
“我找人說話去。”我甩開左手。
那天剛好是傍晚,學校甬路兩邊的梧桐樹,掉了很多葉子。我在學校的公告欄上抄了好多可供尋求兼職的工作。
我靠着宿舍的窗戶,忽然開始想,歐陽是不是永遠都不需要像我這樣,整天想着什麼時候能找到兼職的工作?想着這學期的學費,還有生活費,還有住宿費?想着想着我就開始煩躁,我惱火的丟了手裏的圓珠筆,看着旁邊飯盒裏學校食堂得了黃疸病的饅頭髮呆。
我深呼吸一下,拿回圓珠筆接着划可能還有希望的兼職,劃到最後一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喘息着用力掰斷了圓珠筆,用折了的圓珠筆狠命的戳着飯盒裏的饅頭。我不曉得那個倒霉的饅頭被我戳了多少下,我只知道最後一下戳到了自己的手指頭,我看到有血跡慢慢滲出來,從我的我手指頭上滾下來,滴在面目全非的饅頭上。
我喘着粗氣,扔了手裏的圓珠筆,然後宿舍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誰?”我抓起電話。
左手非常冷淡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了過來:“是我,曲莫浮來了,他說給你呼機留言了,你沒回他,他找我了。”
我這才想起,呼機已經好多天沒有換電池了。
我去到左手宿舍,一身白色運動服的曲莫浮坐在歐陽的床上,左手坐在桌子上,態度非常冷淡。
“你手怎麼了?”左手盯着我的手指。
我看了一下手指頭,用力甩甩:“開宿舍門的時候劃破了。”
左手別開眼神,看着慢慢宿舍窗戶外面,學校宿舍的燈光不夠暖和,因為學校只肯給110的電壓。
曲莫浮來找我,我很意外。曲莫浮是一個人自己來找我,我更加意外。
“我剛好路過你們學校,順便過來看看你。”曲莫浮打量着左手的宿舍。
我打量着穿着一身白色運動衫的曲莫浮,長期習武的曲莫浮,他的身形不管怎麼看,都透着一種修長的飄逸,就好像所有身體的重量沒有全部放在腳下。我有些緊張,我害怕曲莫浮說起師大校慶那天,歐陽和我一起去看演出的事實。
“順便想請你喝酒,謝謝那天你給我寫的詞……”曲莫浮看着我笑,曲莫浮越是笑,我心裏就越是沒底兒。
“李遙呢?”我打斷曲莫浮。
曲莫浮從歐陽的床上站起,看着歐陽床鋪靠着牆的那排書籍,笑:“這麼多書?都是英文的,歐陽……”
“李遙,沒和你一起來?”我慌裏慌張的打斷曲莫浮。
曲莫浮看看我,又看看左手:“附近有酒吧嗎?我請你們喝酒。”
我以為左手會拒絕,左手看看曲莫浮,沒有說話。
曲莫浮給我的印象是淡定的從容的,也是儒雅的,所以我怎麼都沒想到他在酒吧喝酒的樣子可以那麼隨意。我游移不定的轉着手裏的啤酒杯,我想問曲莫浮為什麼不給路芳菲測愛情,我想曲莫浮來找我,不光是為了過來請我喝酒,也不光是為了路過我們學校。但左手坐在旁邊,我什麼都沒問,我也害怕曲莫浮把歐陽和我一起師大的事情說出來。
酒吧里咿咿呀呀的,有一個戴着護腕、光頭的男人對着麥克風唱着我聽不懂的英文歌曲,左手就一直盯着那個唱歌的男人看。我低着頭看着那個被自己用碎裂的圓珠筆戳破的手指頭,忽然很可憐那個被自己戳的不成樣子的饅頭,人家饅頭沒惹我。
“這酒吧的環境還不錯。”曲莫浮笑着喝了一口啤酒,也看着唱歌的男人,“Beatles的Yesterday,我讀高中的時候,學校的廣播站放了三年,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都能聽到,一開始不喜歡聽,每天光想着考試就會煩躁,後來不聽反而不習慣了……”
光頭男人怡然自得的隨着音樂的聲音哼着尾調兒,從小小的台上慢慢走下來,左手轉臉淡淡的看了一眼曲莫浮,轉身朝唱歌的男人走過去。
“你路芳菲找我說,你故弄玄虛。”我轉臉盯着曲莫浮,“她說你不給她測感情,說我騙她,基本上你在她心目中就是一江湖騙子。”
曲莫浮突然笑了一下:“任性。”
曲莫浮的語調兒有點兒恰到好處,就像熱戀中的男孩兒女孩兒鬥嘴的時候,男孩兒會寵溺的對女孩兒說“不準耍賴”,我喝了一口啤酒,看見左手和唱歌的光頭男人在一起說話,光頭男人還拍了一下左手的肩膀。
“十八。”曲莫浮用手裏的啤酒杯碰了一下我手裏的杯子,“把手掌攤開。”
我慢慢攤開自己的雙手,酒吧黯淡的燈光下,我甚至看不清自己手掌心的紋路。曲莫浮看看我的手掌心,慢慢的伸出手平,放在我右手的掌心上,我能感覺到曲莫浮掌心的溫熱,我有些不知所措。
“會覺得辛苦嗎?”曲莫浮的眼神象溢光的流彩。
我的心裏莫名的難過,我想起宿舍的垃圾桶里,那個被我用折斷了的圓珠筆戳的不成樣子的饅頭,我轉過頭,看到左手往我和曲莫浮這邊看,眼神冷冷的。
“十八,從你掌心上滑過去的東西太多了。”曲莫浮的聲音有些飄渺,“有時候很容易的,只要你感覺有東西從你手掌上滑過,你本能的握一下手掌就可以了,然後東西就會留在手掌里了,就像我們小時候抓蜻蜓和蝴蝶一樣簡單……”
我拿開手掌,沒有說話。
曲莫浮往我杯子裏倒啤酒:“你太敏感了,連本能都忘了……”
光頭男人開始往台上推左手,左手好像推脫着,光頭男人只是笑,推左手上他剛才唱歌的地方,左手有些被動的被推到台上。
“李遙怎麼沒和你一起來?”我有點害怕曲莫浮說的太多。
曲莫浮的眼神異樣了一下,轉臉看着左手的方向,沒有說話。我聽見有音樂響起來,左手低頭看着手裏的麥克風,坐在光頭男人最初唱歌的地方。
我聽見左手的聲音從麥克風裏傳了出來,是張鎬哲的那首《不是我不小心》:
“從來不敢仔細看你
只怕就此迷失自己
雖然你不是我的唯一
神情卻叫我無法逃避
只希望默默的吸引你
到底付出真情幾許
雖然你從不曾在意
我仍深深的責備自己
不是我不小心只是真情難以抗拒
不是我存心故意只因無法防備自己
不是我不小心只是真情難以抗拒
不是我存心故意只因無法防備自己
想告訴你我的心情
你並不是我的唯一
雖然你說你不在意
我怎麼可以原諒自己
……”
然後,我聽見曲莫浮有些自言自語的聲音。
曲莫浮說:“十八,人有私心,不一定是愛上誰了,比如我,比如李遙,再比如你。”
手的聲音在黯淡的酒吧里,幽幽遠遠的,我轉頭看着曲莫浮:“你真不像學生,一點兒都不像。”
曲莫浮轉着手裏的啤酒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光頭男人開始給左手鼓掌。
“十八。”曲莫浮的眼神有些異樣,“你們想測字,都可以來問我,那麼我想測字呢?我又要去問誰呢?你不高興了可以放開了喝酒,可是我不高興卻不沒有辦法放開了去喝酒,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喝了酒也還照樣是不高興,很多你們看不到的東西,我卻看的清清楚楚的,我永遠沒有辦法像個未知的人一樣生活,我也很想像路芳菲那樣,高興了就可以放肆的去笑,不高興了可以放肆的嚷,一張臉上可以掛滿悲歡離合,哪怕是路芳菲任性,對我來說都是奢侈品……”
我終於明白,曲莫浮喜歡路芳菲什麼,我以為瀟洒俊秀如翩翩佳公子的曲莫浮,一眼洞悉十年事,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他不快樂?可是,很多東西都看透了,還能看到快樂嗎?
“我怎麼可能還會有當學生的快樂?”曲莫浮的嘆息,在黯淡的酒吧里,慢慢的稀釋開,蔓延成了一種寂寞,一種別人沒有辦法跟上他的寂寞,象他喝下的啤酒。
左手從台上走下來,之前唱歌的光頭男人熱情的擁抱住左手,左手淡淡的看了我一眼。
曲莫浮有了醉意,慢慢伏在吧枱上,我不知道他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我說話。
曲莫浮的聲音有些飄忽不定:“我知道,李遙最先認識的你,有朋友是最快樂的事情,我不懂詩詞,可是李遙也不懂測字,都說愛情有排他性,其實朋友也一樣,人這輩子可以有很多朋友,可為什麼都說知己只是一個呢,唯一一個最能知道自己信心心思的人,那樣活着是不是不寂寞……”
左手走過來,坐到我身邊,看着伏在吧枱上的曲莫浮:“他怎麼了?”
“喝多了……”我推推曲莫浮。
曲莫浮從吧枱上慢慢起來,眼神懶散,“我沒醉,左手,你都不知道上次我們學校校慶,我舞劍的時候,十八在台下給我寫的詞,太……”
我嚇了一跳,趕緊打斷曲莫浮:“沒醉啊?那你幫我測字吧,測字測字,就測,測‘談’……”
“測什麼?”曲莫浮的眼神,又恢復了淡定,有些意味深長的看着我笑了一下。
我有些無意識:“就測和別人溝通吧。”
左手點了支煙,轉着手裏的打火機。
“‘談’字從言從炎,互為依存,炎而上,所以我覺得,應該會談的順利,就是只會越談越好,不會越談越糟。”曲莫浮看看我,又看看左手,好像笑了一下,“談者,和懌而悅言之。十八,所以你不要着急,對方說不定比你還着急呢,恩,彼此靜下心來,慢慢的,試着去了解對方,就會談的很好了。”
左手突然開始不停的拍打着襯衫,我看見有煙頭從左手的襯衫上滑落。
曲莫浮喝了一口啤酒,笑:“‘談’字五行從火,吉,目前剛剛秋天,所以按照火為水之妃,近期談開最好,不要拖到深冬,要不就乾脆到明年開春再說,木生火的,懌字意思就是悅,說話本身就像是在聊天,多說點兒對方喜歡的,氛圍輕鬆就好啊。”
我有些迷茫的看着曲莫浮,說實話,我急急的打斷曲莫浮說測字,是怕曲莫浮把那天我和歐陽在一起的事情說出來,我心裏並沒有特別的想測字的意圖。我抬頭,看見左手也迷茫的看着我。
那天晚上,喝完酒已經很晚了,晚到酒吧都要打烊了,曲莫浮真的喝醉了,他走路的時候有些跌跌撞撞的。但他卻不肯留下來,也沒有如我預料的那樣去見路芳菲,我很奇怪曲莫浮為什麼這麼突然的來找我,又突然的離開。
想不明白的時候,我就想可能曲莫浮身體裏的某些東西在作祟,就像我用圓珠筆劃着一串又一串的兼職工作,劃到最後,我惱怒的掰斷了圓珠筆,還用圓珠筆用力戳學校食堂得了黃疸病的饅頭。
人有時候真的會莫名其妙的寂寞,寂寞的時候你就一定想找人說話,聽你說話的那個人除了會回應你,還需要非常的安全,然後你所有的窘態和秘密都會像是對着大風對着黑夜吼出去,然後深呼吸,然後再變回原來的自己。
曲莫浮上出租車的時候,非常小聲的跟我說了一句話,曲莫浮說:“十八,別告訴李遙,我來找過你。”
“為什麼?”我不解的看着曲莫浮。
曲莫浮靠着出租車的車窗,看着我笑:“在李遙心裏,我是他的朋友,而他是你的朋友。”
然後,出租車開走了,我愣在原地,腦子有點兒轉不過彎,左手點了支煙,香煙的炭火兒在黑夜裏一閃一滅的。
“去我哪兒吧。”左手低着頭,用腳在地上碾着什麼東西,“學校現在進不去了,都後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