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別
春別1(1)
1999那年冬天的尾巴上我與青淮停留在一個叫做鈴溪的古鎮。之所以得名鈴溪,是源於環繞鎮子的一條小河,因清澈湍急,流水聲酷似銀鈴。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古鎮可以有如此美妙的名字。
在鈴溪的時候,我們每日中午都在古老的大戲院的天井裏面坐着等着聽戲。在一排排的矮條凳中,我們選擇靠後的位置。安靜地曬着中午令人生倦的太陽,等着戲班子的人馬姍姍來遲。說不準什麼時候戲班子開始表演,但是只要條凳上坐了十來個老人和孩子,他們就會開始唱戲。
遠遠地看着幾個身着綵衣的戲子從閣樓上下來,穿過窄窄的廊梯徑直走到後台。稍後便有銅鑼銀鑔的聲音響起,接着便是戲子們鏗鏗鏘鏘地跨過虎度門,吊著嗓子呀呀咿咿唱起來。
其實我從來沒有聽懂過他們在唱什麼。我幾次試圖問青淮,唱詞究竟講的什麼,但是我每次都發現,青淮早就靠在紅棕色的柱樑上懨懨欲睡了。於是我也就不忍心打擾她。
她像是一隻上了年紀的懶貓,和鈴溪古鎮上的那些慵懶的老人一起,邊聽戲邊打瞌睡。孩子們的嬉笑聲則無比遙遠。一株臘梅散發著幽香,氣味蘊繞在天井裏,正如同臘梅樹屈曲盤旋的虯枝。
我們在鈴溪鎮的一處只有三間客房的小旅棧里住了十五天。每日不過是在客棧的樓台上仰望古鎮背後的鈴溪山,中午聽戲,下午在鈴溪邊徘徊,然後在晚飯之後伴着乍暖輕寒的夕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逛着呈十字交錯的那兩條小街。
溫厚的日光已經把生命撫摸得非常柔順。
那是1999年的事情。我們在同一所高中。在高一的寒假來臨之前,同桌的青淮對我說,我們去鈴溪怎麼樣。於是我就跟着她去了。我始終覺得,有些人對我來說,總是值得我一再相信並且跟隨其上路。後來證明她的確是神奇的旅伴。我跟隨她走過的路途,一直都是那麼的美好。
當然,在學校裏面的時候,她就顯得庸淡得多了。和我坐在一起,上課常常會拿着課本看着看着就突然埋下頭嘻嘻笑起來,或者將課本立起來擋着,然後把鉛筆盒裏面的筆拿出來一一修理。我知道,她從來沒有聽進去任何講課。她一直都是生活在旅途和幻想中的孩子。起初我會一再提醒她聽課,但是後來我覺得這樣的提醒簡直是徒勞的,索性也就不再做傻事。
我是這所寄宿高中裏面的外地學生。每個周末,同學都咋咋呼呼地被父母接回家,而我總是等到教室空無一人之後,才整理好書包,獨自走到校門口,在一個用自行車載着打口CD的小販那裏挑碟,有時候滿載而歸,有時候又什麼都不買。總是不知不覺地,天色就變得那麼的暗淡。我的書包里背着作業和題集,還有那些令人愉快的CD,慢慢地穿過空曠無人的操場,以及光線暗淡的教學樓走廊,聽見自己清晰的足音一再地敲擊出青春寂寞的鼓點,最後心滿意足地回到宿舍,在安靜得令人心神不寧的宿舍裏面獨自泡一碗泡麵,扭亮小枱燈,然後塞着耳機,一邊吃一邊仔細翻閱從別人那裏借來的電影雜誌。如此稍作歇息之後,我就會收拾好飯盒、CD和雜誌,然後從沉沉的書包裏面拿出作業,在已經沉沉地黯淡下來的夜色之中做題。
常常就這麼不知疲倦地做到很晚,然後值班老師過來提醒我快要熄燈了。我對時間的流逝一向不敏感,總是以為它還會給予我足夠的光明,於是經常正好在伏案疾書的時候毫無準備地被關掉了電閘,然後就這麼束手無策地被扔進黑暗。彷彿身處路途的盡頭,或者陷入了一處幽暗無邊的深淵。那種時刻我常常會覺得渾身無力直到站不起來。我想要在黑暗之中鼓勵自己勇敢起來,但是每一次我都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往往要過很久,我才摸索出手電,獨自用剩下的熱水洗臉洗腳,然後爬上床去,長時間地輾轉反側,最終才能疲倦地睡過去。如果依然還不能夠入睡,我就起床來寫信。但是那些信從來都沒有寄達的對象,因此也就從來不會寄出。我只是藉著手電筒的微光在白色的信紙上千篇一律地重複這樣的開頭:
春別1(2)
你好,最近過得好么。
春別2(1)
我有時候想,如果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能讓我對其的想念漫長到足以使我在無眠的夜晚徹夜寫一封紀念的信,然後在天亮之後鄭重其事地寄出——那麼,這該是多麼好的事情。
你跟我去小興安嶺吧。1999年的4月1日,高一的下半學期,青淮在數學課上對我說。我非常鄙視地白了她一眼說,愚人節快樂。青淮卻認真地回答我,我沒有開玩笑。我無可奈何地回答她,我們不是在假期,我們還在上課……怎麼可能去旅行?
令我不可置信的是,第二天,青淮就沒有來上課。我想,她或許真的是去了小興安嶺。我旁邊的座位空白了15天之後,青淮回來了。她像一個普通的慣於遲到的孩子那樣,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從抽屜裏面拿出在她離開的日子裏發下的一大疊試卷和作業本放在桌面上,然後淡然坐下,拿出課本。不久之後又打起了瞌睡。而我則繼續勤快地記着筆記。
那天晚上,青淮卻興緻勃勃地來到我的宿舍,手裏拿着兩隻桃子,一隻給我,另一隻她自己已經咬了起來。她要對我說旅途之中的事情。我耐心地放下筆,聽她高興地講起來。她從列車上的奇聞講起,一直說到小興安嶺的林海。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按捺不住了,我說,青淮,我還有作業要做。
氣氛明顯是尷尬的。青淮對我說,對不起。
我望着仍舊是大片空白的數學試卷,不知做何回答。
青淮輕輕關上門走出了我的寢室。從室友們的嘖嘖聲中我知道她們對青淮的打擾非常不滿。青淮離開的那一刻我心裏莫名地覺得很難過,我想要跟出去對她說一聲我並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始終鼓不起勇氣。於是我懦弱地轉過身,在內心大片的空落當中繼續做題。十分鐘之後突然就關閘了,我又毫無準備地被扔進了黑暗。
第二天,我收到青淮從小興安嶺的某處兵站給我寄來的明信片。郵戳上清晰的地址充滿了驕傲的誘惑。我拿着明信片,對青淮說謝謝。
她微笑起來。笑容如同明信片上的蒼翠林海。
在此後的日子裏,我已經對她的這種出走習以為常了。身邊的座位時不時就空了。當我仍然在擁擠的教室裏面勤快而規律地聽課記筆記做題的時候,我知道,她又踏上了旅途,像在鈴溪一樣悠閑地聽戲閑逛,或者像在小興安嶺一樣艱難地跋山涉水。
她是一隻沒有家鄉的候鳥。永無止境地遷徙,始終找不到家。或者說,是因為沒有家,所以永無止境地遷徙着。
而她回來之後也不再來找我聊旅途中的趣事。只是把遊記留給我,說是讓我看看。唯獨假期的時候她仍舊會邀請我一同出去旅行。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和青淮在新疆。
我們乘坐火車,在漫長的行進當中我發現旅途上的青淮話非常少。我們基本上不會交談,只是獨自長時間地眺望列車窗外的風景,或者在自己的鋪位上看書。我看着青淮瘦削而安靜的臉,覺得她是那麼快樂而寂寞的一隻鳥。
在新疆的土地上,我們從南到北,一路前進。如果想要在哪個地方停留,就住下幾日。非常之悠閑。幾次扛大箱的經歷,亦是青淮帶給我的獨一無二的體驗。是從喀什到伊犁的那段路,我們睡在運西瓜的卡車車斗里,頂着漫天散落的星光,一路顛簸。塞外的夏夜清涼如水,我們睡在西瓜堆里,一直無言。我心潮澎湃,伴隨着隱隱地擔憂,一直無法入睡。而回頭看身邊的青淮,才發現她早已帶着甜蜜的睡容進入夢鄉。睫毛上竟然像野外的花草那樣結上了露水。我在顛簸中凝視青淮無言的沉睡,間或抬頭,看見漸次隱沒的大地坦蕩如砥,星光覆蓋。
如同一艘鼓帆的船,藉著故鄉那飽含風信子之香的南風,劃過月色下迷霧茫茫的銀色海面,前往不知名的宿命。
1999年的夏天被我們揮霍在旅途上。高二開始之後,我父母就不再同意讓我出去旅行了,他們說,你應該參加學校的培優班補課,或者你應該在家更好地複習功課。再或者,他們直接告訴我,家裏正在儲蓄你上大學的費用,拿不出那麼多現金。
春別2(2)
我看着父母因過度的殷切而倍顯漠然的目光,數着他們年輪般刻在額頭上的皺紋,很輕很輕地點頭。
我仍舊是那麼安靜而漠然地按照命運的旨意重複平靜而刻板的生活,在清晨時擁擠的操場上伴隨着誇張的喇叭聲機械地做廣播體操,在白晝里緊湊而沉悶的課堂上認真地捕捉老師的每一句話,在夜晚教室的白熾燈之下勤奮地做完一本又一本的題集,為考試不理想而難過,為父母的輕聲埋怨而內疚。而青淮還是在課堂上對着課本突然神秘而天真地嘻嘻竊笑起來,然後在睡覺的時候流出口水要我遞紙巾,依然定期地不斷地旅行,深入邊遠地區的山川平原,獨自一人。而我卻總是忍受着勤奮的懲罰,一次次地被關掉了電閘,然後毫不留情地扔進了黑暗。眼睛總是不能很快地適應黑暗,於是在那近似於盲的幾分鐘裏,我一次次看到完整而龐大的黑暗,如同一張不透風的密網,一絲不漏地罩住我的青春,直至它在蒼白的掙扎之後漸漸痙攣着陷入最終的窒息。
我總是能夠忍住疲憊的眼睛失控般滴出的淚水,不讓它掉出眼眶。
因為如果眼淚滴落了,那麼我的忍耐就將被驚醒。
校園裏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陽光折射得充滿了年少無憂的歡快。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牆壁上。知了的叫聲被熱風吹得一浪高過一浪,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着。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座墊被烤得好燙。天真無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那是高二結束的夏天,我們在驕陽似火的八月仍然在教室里堅持着准高三的補課,汗水在伏案疾書的時候滴下來洇濕了試卷,手肘的皮膚因為出汗而和課桌粘在一起,扯動的時候撕裂一般疼痛。
而青淮卻早已在內蒙古,騎在如夢一般廣袤的草原上,沿着血紅的夕陽下綢緞一般飄向遠方的無名溪流深入大地的懷抱,像以夢為馬的孩子,枕着流淌的璀璨星河陷入沉睡。
而我們的世界裏高三已經馬上要開始了。補課結束放學那天,我照例收到青淮從遠方寄來的明信片。我以為仍然是一張除了一個遙遠的郵戳和一行簡單的地址之外沒有任何言語的明信片,卻在翻過來的時候看到留言中一行赫然醒目的字跡:我不再回來了。
我騎在自行車上,穿越熱氣騰騰的城市的暮色,疲憊不堪地回家。林蔭道旁的法國梧桐,裹滿了灰塵的樹葉被烈日炙烤得像錫箔紙一樣奄奄一息。書包里揣着她不再回來的消息,我迷惑、擔憂,並且難過不已地前行。我騎着騎着覺得又熱又累,最終在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仰頭看夏日城市的黃昏,並最終在難以忍受的悶熱和噪音中,決定等一場雨。
那天我就這麼坐在單車的后架上,反反覆復地看着青淮的明信片。車兜裏面放着書包,從未拉好的拉鏈中露出數學試卷的一角。我難過地看着青淮的別離,以為我可以像她那樣永遠地停下來,不再往前。然而令我匪夷所思的是,一個小時之後,天色忽然就昏黃了起來,接着便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然後大雨傾盆而下。
我帶着被戲弄的憤怒,看着急於躲雨的行人們慌張並且狼狽地奔跑着,車輪也毫不留情地濺起一灘灘泥濘的雨水,像奔命的蠢牛一般橫衝直撞。我感覺彷彿正在旁觀一出佈景拙劣而情節荒誕的啞劇。而我自身,或者說我們自身,以及所有自以為清醒而明智並足夠冷漠的旁觀者,在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裏面難道又能擺脫作為一個渺小丑角的宿命么?
於是我沮喪地推着單車繼續回家。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看到母親打着傘神色慌張地一路尋過來。她看到我的時候,不顧一切地衝過來,徒勞地為已經完全濕透的我打傘。
其實那個瞬間,我懦弱地在被雨水模糊了眼睛的時候落淚了。我想,這樣落淚,應該不會吵醒了忍耐。
春別2(3)
因為在接下來的殘餘青春里,我還那麼需要它。
春別3
高三還是這麼毫不妥協地來臨了。除了窗外的白樺又是一歲枯榮之外,我並未感到多大的不同。
青淮的明信片,已經貼滿了我宿舍床頭的整整一面牆。在無數個空落的白天過後的黑夜,在無數個無眠的黑夜過後的白天,它們安慰我以遙遠的路途和夢想,並且一再提醒着我,青春的意義決不在於這煉獄般的高三,卻一定需要這煉獄般的高三來鍛造並藉此加以最深刻的闡釋。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劍,唯有最滾燙的爐溫和最慘烈的淬火才能鑄就。
然而,在以後珍貴的歲月里,我卻再也沒有看見過青淮。身邊的座位也就這麼永遠地空了。常常地,在宿舍安靜做題的間隙中,我總是感到青淮還會拿着兩隻青紅的桃子,天真地來找我講述她的旅途;或者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一道複雜的解析幾何的時候,我會忽然覺得只要一扭頭就還可以看見青淮躲在書後面,像孩子一般嗤嗤竊笑……
然而這一切都僅僅是記憶,而已。
後來我才知道,青淮的父母已經決定把她送到國外去,所以她再也不用回來了。而直到高三最後的日子,我仍然持續地收到她的明信片,那些除了一個遙遠的郵戳和一行清晰的地址之外再無其他贅言的紀念。我溫暖並且感激地知道我已經獲得了多麼令人驕傲的幸福:擁有一個地址,和一個遠方的人,將路途中的想念寄給你。
我便是懷着這樣的幸福,在最恬不知恥的滿足之中,結束了十八歲的夏天。
而路途結束了。或者說,又將開始了。我最終背着背包,像青淮那樣獨自踏上漫長的旅途,而青淮,或許正在深夜的候機廳等待中途轉機的國際航班。
我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我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校園裏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陽光折射得充滿了年少無憂的歡快。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牆壁上。知了的叫聲被熱風吹得一浪高過一浪,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着。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坐墊被烤得好燙。天真無知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一如青淮必定會在記憶中珍藏她青春時代慣看的風景——玲溪的折子戲,漫長的夜行列車,小興安嶺的林海,新疆的坦蕩大地以及璀璨星光,內蒙的廣袤草原,還有那些數不盡的如畫山河。
從那個十八歲的夏天開始,在後來的時光當中,我一個人按照青淮寄給我的明信片的地址,一一重新去看一遍。而每次我在彼地準備寄一張明信片的時候,卻發現,我的路途上的想念找不到那個可以寄達的人。即使有那樣的一個人,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畢竟,她是候鳥。
於是我只能一再寫給自己,告訴自己,我曾經行走在回憶中。
這是十五六歲時的文字,而今看來,已是啰唆繁冗的羞人之筆。但我不作任何修改地放置在這裏,謹以鏡鑒,或者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