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雲涌】

第三章 【雲涌】

未告白未說愛未說廝守,關係如隔着一層磨砂玻璃,曼妙極了。

“小孩,要不要幫忙?”恩佐見安寧熟練地開抽屜拿文件,打開MSN輸入登錄密碼,從E盤中調出本周工作計劃,只得識趣地說,“看來你姐都教過你了……不需要我啊。”

前台帶安寧進來時,那些老女人同事們同時發出“哦喲,好可愛呢”的歡呼,不斷有“姐姐”遞來小零食、飲料包、速溶咖啡等小恩小惠,順帶在他的臉蛋上掐一把:“真是可愛的小男生,以後就在我們這裏工作了,代替你姐姐吧。”原本受歡迎的小湯地位驟降,無人理睬,他從電腦背後瞥了安寧幾眼,目光怨恨。

年紀小小的安寧不理會這些,一心做事。

見他這麼專註,恩佐隱隱失落,找機會坐到他身邊,悄悄問:“你姐她……還好嗎?”

安寧頭也不抬:“很好,在家養着。”

“我去過,沒有人開門。”恩佐跟安寧套近乎,“下班后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你姐,好不好?”

小寧一點也不糊塗:“我倒是沒問題,可我姐說她生病的樣子好醜,誰也不想見。”

“真的?她是不是生我氣了?”

“你做了什麼讓她生氣的事情?”安寧反問,窘得恩佐只得作罷:“算了算了。”前台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提醒,主編怕他打攪到同事工作,要他沒事就先走。

訕訕地,恩佐做舉手投降狀:“好的好的。”他總是笑,笑容看似溫和實則有着危險的魅力。前台小MM看得一驚,臉蛋紅撲撲地回座位去了。

這傢伙總算走了。

寶藍從電腦後面一路偷偷望着林恩佐走遠,長舒一口氣,放鬆了一直挺直的脊樑。

裝男生真累。不,其實外形已經是男生了,但要從言談舉止身份各個方面杜撰出一個“弟弟安寧”來,還是有難度的。艾玲玲找人辦了假身份證,200塊,這世界上便多出一個叫“安寧”的男孩子。

忙碌至暮色四合,萬家燈火,“他”從選題報告和校完的稿件中抬起頭時,主編室里沒有燈光,恩佐也走了——想到這竟然失落。一個人收拾背包下樓。

外面天色全黑,走出大樓時暈眩了一秒。累到頭暈,彷彿從幻想回到現實世界。安寧咬着奶茶吸管去逛路邊的服裝店,想買些男生衣服。

家裏只有爸爸的舊衣,SIZE大出好幾號。“他”的眼珠子隨着那些掠過眼前櫥窗不停轉,真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買男生的衣服給自己穿。

“喂,你在這呀?”一隻大手搭在安寧的肩膀上,嚇“他”一跳。

恩佐沒想到小寧這麼容易受驚嚇,果然跟姐姐一樣是膽小的孩子。在巧克力館時,她聽說晚上要一個人待在那裏,小臉蛋霎時就嚇白了。

“一個人逛街?”恩佐關切地問,“怎麼不回家?”

少年咬着奶茶吸管,不太願意說話的模樣,徑直往前走。恩佐叫住“他”:“還在生氣?安琪已經知道冤枉你姐姐了。”

少年不理他。

“想買衣服?我送你衣服,就當道歉怎麼樣?”

“不用了,謝謝。”多相處一會兒的話,“他”怕會露出破綻。不料這小子跟了上來。

“喂,衣服不是白送給你,小寧,你也幫我個忙,帶件禮物給你姐姐怎麼樣?”

“禮物?”安寧站定,“為什麼要送禮物?不用麻煩了。”

“又不是送給你,你幹嗎說麻煩?”說完,恩佐拉起“他”就走進一家頂級男裝店,這家店以貴到讓人輕生的價格、精緻到讓人復活的品質而聞名。一進店,立刻有四五名店員圍上來殷勤招呼,恩佐利落地幫他挑了一件襯衣、一件外套、一條仔褲、一套西裝、一條小領帶,塞到“他”懷裏。

“小寧,進去試一下。”他不由分說地將“他”推進試衣間。安寧在試衣間裏翻出衣服的價格標籤,標籤上的數字狠狠地雷到了“他”。這時,只聽得恩佐在外面小聲對店員說,“衣服都記在我賬上。”

“好的,林先生。”店員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像是跟他很熟稔。想必恩佐又是這間高價店的VIP。

去年才畢業,回國馬上開建築設計公司,另外還打理着一家只款待名流的高級巧克力館,無論是身家、人脈和地位,都不像是一個畢業才一兩年的大學生可能達到的高度。

唯一的可能是,出身於大戶人家。

安寧想起第一次在便利店裏遇到恩佐時映入眼帘的那張臉——潔凈,隱隱有檸檬香氣,叫人無法忘懷。

“好了嗎,小寧?”恩佐在外面問。

安寧怯怯地走出來,穿着一件外套和仔褲,像廣告雜誌上的小男生一樣可愛。恩佐笑“他”:“身上的荷爾蒙恐怕還沒你姐姐多。”

小男生立刻紅了臉不吱聲。

“好啦好啦。”恩佐揉揉“他”的頭髮。安寧一怔,原來恩佐對男生女生都這樣輕揉對方的頭髮,這個動作不是寶藍的專屬。

“你很喜歡揉別人的頭髮嗎?”小男生又不高興了。

恩佐愣了愣,縮回手:“Sorry,你介意?”他神情尷尬,“其實是……剛剛看到你時,想起你姐姐,所以就揉了揉你的頭髮。”

安寧聽得心裏一動,竟然隱隱欣喜。

“衣服喜歡嗎?”

安寧點點頭,恩佐立刻吩咐店員把那些衣服都包起來。價格的總和一定帶着好幾個零。平素不隨便接收禮物的安寧,這一次沒有拒絕,不知為什麼,他的所有要求、建議、邀請……都是那麼讓人難以拒絕,彷彿一拒絕,就會傷害到對方似的。

只能跟隨他,跳入這條洶湧的大河裏,跟着他順流而下。

他們在必勝客吃晚飯,這一次恩佐沒有爭着付賬,卻只點了最便宜的東西,故意幫安寧省錢。

芝心比薩送上來,他幫安寧切好,放在“他”面前的盤子裏。

“你姐喜歡吃比薩嗎?”

“喜歡。”

“女孩子好像都喜歡……我在美國吃多了這些,回國只想吃家鄉菜。”

安寧尷尬地看着他。

“那你剛才怎麼不說?”

“因為你喜歡啊。”恩佐問,“你姐是感冒還是……”

“大概是吧……”

“嚴重嗎?我想去看看她。”

“呃,沒事,死不了死不了。”

“你要多疼你姐姐啊,”恩佐語重心長,“她很不容易的。”

安寧見他那鄭重其事的樣子,老想笑。“你倒護着她。”“他”趕緊喝果汁掩飾笑意。

“那當然。”恩佐低下頭,說話忽然有點不順暢,“你說……如果……如果我追你姐姐的話,把握大不大?”

噗,安寧包在嘴裏的果汁噴了恩佐一臉。

他抹掉黏黏的果汁:“……至於這麼激動嗎?”

不不不。

不是激動不是反感,是……是有一點點高興。儘管突然,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還是悄悄生出一股甜蜜。

“你倒是說啊,我追你姐的話,勝算大不大?”他着急地問。

安寧不說話,逕自甜笑。

“勝算多少,要看你的行動啊。”“他”眨眨眼睛,“我只是她弟弟好不好?問我管什麼用。”

“當然管用!!”恩佐用膜拜的表情看着“他”,“你是最了解寶藍的人。”

“啊哈,那看來……”安寧聳聳肩,“還是沒辦法。”

“有那麼難?”恩佐拍拍“他”的肩頭,“幫幫忙,幫幫忙。下次你想追哪個女孩子,我一定豁出去幫你!”

“沒有那一天,我不會喜歡任何女孩子。”

“……”恩佐想到了什麼,“難道你是……”

“才不是!你亂想什麼?”安寧漲紅了臉。恩佐大笑着揉揉“他”的頭髮。今天的恩佐跟平時不太一樣。在女生版本的她面前時,他總是很紳士,體貼極了,現在更像個可愛的大男生。

“你在我姐面前好像不是這樣的啊?”“他”問。

恩佐想了想。

“當然,誰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都會變得不一樣。”他小聲,小聲地說,眼神溫柔,彷彿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靡麗的寶石,溫柔了夜晚,驚艷了時光。

“……誰叫我,喜歡上她了呢?”

那一刻,安寧很想感謝Jason。真的,上帝在關上一面窗戶時,必然會為你打開另外一扇窗戶,讓你眺望到更遠更美的風景。

“記得要幫忙啊,在你姐面前多說我的好話。”

“嗯,好吧。”“他”答應着,小口小口地啜飲果汁。吃完飯,恩佐托“他”帶份禮物給“他姐”,兩人路過卡地亞,恩佐停下來,目光定在櫥窗里一枚美麗的心形鑽石戒指上。

好美。

連安寧也禁不住讚歎着貼在櫥窗上,湊近看。精緻的加工讓鑽石綻放出與生俱來的美,如果心愛的人能親手為自己戴上戒指,說著相愛永遠不離不棄,那這輩子真是……值了!!

看着小寧趴在櫥窗上流哈喇子,恩佐的頭上掉下三根黑線:“喂,你小子來什麼勁?戒指是男生買來求婚的,又不是送給你。”

“切,遇到Jason那天,你自己不是說要買嗎?”話剛出口,恩佐就警惕地問:“你怎麼知道?”

安寧猛然驚醒,糟糕!現在自己的身份是男生——是“弟弟安寧”!怎麼說出只有“姐姐寶藍”才知道的話了。

“他”忙不迭地解釋:“是我姐告訴我的啦,她說你很體貼很仗義。”

警犬恩佐立刻變成了忠犬恩佐,湊過來打聽:“她還說我什麼了?”

安寧賣關子:“不告訴你。哼!”

“快告訴哥哥,哥哥給你買糖吃。”

“得了吧,你就是只大尾巴狼。”

“瞎說,我對你姐可是真心的,一顆紅心可昭日月!!”

“你要那麼亮幹嗎?”安寧想了想,“不過,我姐說,你是體貼有風度的人。今晚倒發現你還蠻孩子氣的,有紳士的一面,也有孩子氣的一面。”

“哧,自己是個小孩子,還說我。”恩佐揉揉“他”的頭髮,“記住,在你姐面前,只准說我的好話啊。”

安寧看着手裏那一大袋價位好幾個零的衣服。

“……好吧。”果然,拿人家的手軟。

那晚,恩佐挑了一隻水晶小鹿,叫店員悉心包好,繫上緞帶。

那晚,安寧問:“為什麼你一眼就挑中了這隻小鹿?”

“因為你姐姐的眼神有時候很像小鹿,亮晶晶的。”恩佐溫柔地笑。安寧發現,只要提到喜歡的人的名字,他連眼神都會變溫柔,所有的銳氣都化作繞指柔。

那晚,安寧回家掘地三尺搜尋,終於在洗衣機旁邊的罅隙里發現遺落的戒指盒。那枚屬於安琪的戒指滾落到一旁,指環內側清晰地刻着“Ann”。她霎時明白了一切。他的信任和寵溺,如此深厚。

“花痴!人家不就送你只小鹿嗎?成天抱着看。”艾玲玲沒好氣地戳了戳寶藍的額頭,“你看你變回來的時候,也沒見得有這麼開心!”

寶藍也不回嘴,嘿嘿嘿嘿,心情大好地捧着那隻水晶小鹿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地看。

這次變成男生足足有一星期,昨天一早她醒來照鏡子,發現自己又變回了女生的模樣,驚喜得在家裏來回跑,掐臉掐到疼得咧嘴,才終於相信這是事實,立刻將艾玲玲和冽儂召來。他們一左一右,抱着胳膊打量寶藍,眼光生生地要從寶藍身上剝下一層皮。“這種藥物引發的副作用很難說。這次恢復得快,但很可能下一次變異馬上會到來,你要有心理準備。”冽儂說。

他總是這樣,緩緩的,沉沉的,帶着醫生獨有的冷靜,彷彿呼吸里都是消毒藥水的氣味。這麼多年來,寶藍只要一見到她,腦子裏立刻有一根弦會繃緊。

“嗯,少喝酒少激動少感冒?”

“不是少感冒,是不能感冒,明白嗎?”冽儂補充道,“最好別談戀愛,一會兒又情緒激動,難保不出現變異之類的BUG。”他的語氣加重在“別談戀愛”上。

艾玲玲把她拉到一邊,悄悄說:“你別理我哥,只要不感冒情緒不太激動,就不會引發變異,目前還是可控的。他不介意你談戀愛,是介意你跟別人談戀愛。哈哈哈,這傻瓜,連阿貓阿狗都看得出來他喜歡你,可他自己就是不說,看到你跟別人在一起時又吃醋。真是大傻瓜。”

艾玲玲笑得沒心沒肺,忍不住又八卦:“把林恩佐搞定了?挺快的啊!上月還見你失戀呢,這月就已經活色生香圓滿迎來下一任了。”

“哪有!”寶藍白了她一眼。冽儂告訴她,他打算下周結束私人診所的生意,轉去省第一人民醫院工作。

“你不是最討厭那些大機構嗎?怎麼又回去?”她不解。

“大機構經費多,可以利用起來研究你身上的藥物副作用。”

原來如此,寶藍感激地抱緊兩位患難與共的老友。

第二天的課都用來抄上周落下的筆記。晚上去雜誌社之前,寶藍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他還不知道自己回來了,會不會在這裏遇見?

沒這麼巧吧?

偏偏就這麼巧,剛進大樓,電梯門一開,恩佐正站在裏面,兩人目光相迎,顯而易見的欣喜。看到他眼睛忽然一亮時,她心裏頓時安定了下來,頗有大局已定的感覺。

她將戒指還給他。

“去專櫃買戒指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真是我偷了它呢?”

“傻瓜,你應該相信,我永遠會無條件相信你。”

或許是天意,或許是順其自然,或許是恩佐死纏爛打,甜蜜的約會就這樣開始了。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未告白未說愛未說廝守,關係如隔着一層磨砂玻璃,曼妙極了。這時候各自在對方的眼裏都是人中龍鳳,完美得無可挑剔。沉迷於愛里,寶藍不知歸路。恩佐卻遲遲不說“做我女朋友吧”,因為……始終有一個心結埋在那兒。

“怎麼了?”寶藍發現恩佐最近神不守舍,吃飯逛街時常常欲言又止。這時候恩佐的手機響了,他一看來電顯示的名字,立刻微皺眉頭,要寶藍自己先吃,他出去接電話。寶藍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他足足走出一兩百米遠,出了餐廳門口走到馬路邊上,才算放心地講電話,擺明是不想她聽到電話里的任何話語。

馬路邊,恩佐忍受着來往車輛的喧囂和煙塵,狠下心問對方:“……你到底想怎麼樣?”

“要你兌現你的承諾。”

“……我沒有給過你那種承諾,你搞清楚!”連日來電話騷擾不斷,恩佐被對方糾纏追得無處躲避,偏偏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曾經親入骨髓的人。

“那好啊。”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們現在去公安局,把那事情跟組織交代交代?林恩佐,那件事是你做的,你跑不了。還有,你就不怕你那個小女朋友知道?”

這一句話正中恩佐的軟肋。

怕。

怎麼不怕?

他舒一口氣,沉默良久,終於疲憊不堪地問:“……好,你要多少?”

“數目你心裏知道,打到我賬上就好了。明天沒到賬的話,小心你的女朋友。”電話嘟嘟地斷掉了。恩佐心煩意亂,透過餐廳玻璃窗看向遠處在吃飯的寶藍,兩人目光相撞,她尷尬地笑了一下。

恩佐走過去,微笑掩飾不住疲憊。

“誰的電話?”她問。

“一個朋友。”

“我不能聽?”

她想問:“打電話的是女孩子吧?”想想這句話太像是吃醋的女朋友說的,於是硬生生吞了下去。畢竟,她還不是他什麼人。

“呃……也不是。聽說最近有個片子不錯,一會兒去看怎麼樣?”恩佐顧左右而言他,將這個話題扼殺在搖籃里。

事後,聽寶藍說完這個小細節,艾玲玲目光如炬:“嘖嘖嘖,接個電話還跑那麼遠,一定有鬼。你小心又找了個‘Jason’。”聽得寶藍心裏一驚。

是的。她也是怕。

直到如今,午夜夢回,她依舊會想起Jason的臉。因為有恨,所以發現自己原來從沒有遺忘。人就是這麼賤,常忽略對自己好的人,卻難忘傷害過自己的人。接下來的一兩周,她都沒有答應恩佐的約會,偶爾恩佐來辦公室和學校找她,她也盡量迴避,一連聲地說:“最近好忙,下一次吧。”

她在害怕,害怕再次受到同樣的傷害。

在冽儂沒有研究出新葯前,她依然靠服用那些藥丸保命,一把一把的藍色丸子和水吞下,猶如服毒。做兼職編輯久了,與學校生活漸漸脫節,同齡的女生還在憂鬱地寫詩、為期末考試着急、為戀愛煩惱時,她已經一腳踏入社會這個大染缸,輾轉奔波。這天校完稿子又是晚上九點,她捨不得坐出租車,買一杯奶茶,咬着管子邊喝邊等公車。

有人搭上她的肩膀。

她嚇出一身冷汗,扭頭髮現是名陌生男子,暮色中戴着明星般的黑超。見寶藍猛地往旁邊站開,男生摘下眼鏡,嘴角的笑危險邪氣。

“不認識我了?”他問。

“你是?”寶藍隱約覺得面熟,但這幅面容與記憶里的任何一張臉都差異甚大,無從追究根源。男生見寶藍想不起,歪歪嘴角。

“我還以為你會一輩子記得我。你是我哥的女朋友吧?”

他眉目里清秀的那一部分,與恩佐如出一轍,眼神里卻邪氣橫生,對小女生有着致命的誘惑力。越危險,越是讓人想靠近。

“其實……”寶藍羞赧地剛要解釋,恩佐趕來打斷他:“她不是我女朋友!”他急急地攥住寶藍的手離開。他走得很急,一直到停車場上車后,才緩下來趴在方向盤上不聲不響。冷落漸漸化成可怕的沉默。

他想說出那個纏繞於心的秘密,又怕一旦說出她便再不會回望他半眼。恩佐不敢看寶藍的眼睛,只覺得心臟在吱呀作響,裂出一道一道細細的縫隙……懊悔之火快將他燒灼成一堆灰燼。他鼓起勇氣,定定地,望着寶藍的眼睛。

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沉默太漫長,她忍不住問:“有什麼要告訴我?”

“……先去吃飯吧,今天同事聚會。”他將車開得飛快,周圍的街景由清晰拉長成一條模糊的線。一陣噁心從喉嚨里鬼祟地爬出,她捂住嘴低下頭,恩佐將速度放慢,停在路邊,輕拍她的背:“怎麼了?”

“沒,沒什麼。”她唇色蒼白,想起四年前那場車禍。出事前的一秒父親也是這樣開着快車,與母親爭吵。

“我們夫妻多年,你關心過我嗎?你像個男人嗎?”

“你瘋了!孩子在後面!”他一邊開車一邊沖那個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低吼。母親低頭抹淚。他們一家的車開得飛快,快得像是要飄起來,飄去天堂。

一晚之後,重傷的爸爸真的去了天堂。從那以後,每每坐快車她便噁心難受。

害怕,只是害怕。

恩佐輕輕幫她拍背,他的手掌又大又暖。過了一會兒,她撫了撫胸口,覺得好多了。抬頭與恩佐的目光對上,他凝望着她,眼神閃閃爍爍。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了,耐心地等他說出口。

“其實……”他沉默,“也沒什麼。”他抓過寶藍的手,寶貝似的暖在手心裏。

“同事在等了,走吧。”

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

可是,他心裏藏着秘密!只差一點點就要說出口了——微弱的縫隙出現在兩人之間。寶藍沒有說破,順從地點點頭:“嗯,好。”

一進海鮮酒樓的高級包廂,所有人的目光便齊齊落在寶藍身上。既是公司同事又是多年老同學的老張見恩佐居然帶個小美女來赴宴,驚得半天合不攏嘴。

“你不是上次在電梯口那個……”他上上下下打量寶藍,“林恩佐啊林恩佐,上次去歐洲玩,那麼多美女對你拋媚眼,你眼皮都沒眨一下,太有定力了!我都以為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哈哈哈……”他爆料得忘了形,“折騰了半天原來是心有所屬。小蘇啊,看來你沒戲了。”

被喚作“小蘇”的美女生得一張江南美人的溫婉臉蛋,尷尬地“哎喲”一聲:“你瞎說,我哪有打過林總的主意!”話雖如此,眼波卻一直挑剔地落在寶藍身上——十八九的年紀,皮膚好得吹彈可破,算好看,可怎麼也稱不上美人。

她憑什麼追到林恩佐?小蘇心裏跟貓抓似的,不甘心。恩佐牽着寶藍落座,幫她把包包放好,又將她用的碗筷細心燙過。剛結婚的劉姐嫉妒死了:“哎喲,如果我老公對我這麼好……真是死也值了。”

“他一直都是這樣細心的人。”財務經理兼老同學CoCo想起了什麼,“說起來,這是我見過的林恩佐的第二個女朋友……從十六歲到二十四歲就交過兩個女朋友,夠專一啦!”

老張掐了一把CoCo:“瞎說什麼呢?喂,服務員,這裏點菜!”話題轉移開,一桌人拿過菜單熱熱鬧鬧地點菜。一直紅着臉的寶藍腦海里始終盤繞着CoCo說的那句話:“這是我見過的林恩佐的第二個女朋友。”

那麼,第一個是誰?

“在美國的時候啊,恩佐是社團風雲人物,喜歡他的洋妞前仆後繼,黃皮膚的女孩子更叫一個全軍覆沒!!”老張其實不老,跟恩佐是大學室友,最多二十四五歲。他吆喝着要敬寶藍一杯酒,“來來來,嫂子,就沖你收服了史上最強大的王老五,我一定得敬你一杯。”

“欸——”恩佐擋開老張伸過來的酒杯,“她不會喝酒。”

“喲,這麼護着女朋友?”CoCo和在座的女生們齊齊笑,“看來我們是一點點機會都沒了。”

只有部門裏新進的毛頭小子李溯放心了:“林總,你總算找女朋友了,這下全公司的女生都死心了,看會不會有人轉移目光看上我,哈哈!”

“得了吧,喜歡林總的人怎麼會對你有想法,落差這麼大!”劉姐白了他一眼。

同事間嘻嘻哈哈,一頓飯的時間很快就刷刷過去,按照慣例恩佐買單。老張說:“跟林恩佐吃飯就這點好,無論誰說請客,最後都是他買單。”

回家的車上兩人無言,到了寶藍家樓下,她要下車,恩佐攥住她的手,目光熱切:“剛才同事說的玩笑話,你別介意。”

“有什麼好介意的?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她笑,“剛才,你朋友說我是你的第二個女朋友,根本就是瞎說。”

“什麼第二個女朋友,根本還不是你的女朋友!”寶藍在心裏酸溜溜地說。她吃醋了,嚴重地吃醋,一想到有另一個女生也享受過他的溫柔,她就嫉妒得要發狂。恩佐看在眼裏,又好氣又好笑,可此刻的他無心顧及這麼多,有更嚴重的問題亟待解決。

支吾幾次未曾開口的話,終於忐忑不安地問出來:“寶藍……”

“嗯?”

“你會……介意男朋友的過去嗎?”

她心裏一動,強作鎮定:“什麼過去?”

“可能會讓你難受的過去……”

“那要看難受到什麼程度,如果哪天他的前女友帶着私生子來找他——”她看到他眼裏的不安,“那我一定會瘋掉!絕對,絕對不能接受!”

絕對兩個字下面標註着着重號。

他鬆了一口氣:“這不可能,只是……”他不安地摩挲着方向盤,她第一次見到他這麼忐忑的模樣,像個做錯事在老師面前惴惴不安的孩子。

害怕失去,小心翼翼地等待命運的懲罰。

他說:“我想說的是,這件事情,可能比你想像的更嚴重……我還是再等等……”他迎上來擁住寶藍,用力地,想將她嵌入心臟,“寶藍,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離開我。”

這種瓊瑤句她以為此生不會聽到,誰料到竟出自恩佐口中。字字句句都點到心底,彷彿刀劃一般,在心室的血肉上刻下道道分明的痕迹。

頃刻間,她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有事要發生了,卻還是不能拒絕的,點點頭:

“好。”

第二天中午去學校食堂吃飯,寶藍端着餐盤選了個靠窗無人的角落坐下。菜色素凈,西紅柿炒蛋與涼拌香乾。舀了幾勺,一個男生在她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Hi,還記得我嗎?”邪氣的笑容。

“你?”昨晚公車站邊與恩佐眉目相似的少年的身影,與眼前這個人漸漸重疊,“恩佐的弟弟?”

“他跟你說了?”男生笑。親兄弟眉目相似,行為風格卻迥異,少年清秀的面容下隱藏着深入骨髓的邪氣,危險迷人。不時有路過的女生瞄一眼他們。男生說自己叫林恩徹,是恩佐的親弟弟。

“你就是我哥的女朋友吧?”他從外套口袋裏拿出香煙,不管這裏是不是能抽煙,點上,動作嫻熟,“那天他居然還不承認。”

他笑,始終在笑。笑容如罌粟開到荼

,帶着致命的魅惑。他說,從未見到哥哥對女生這麼用心,以前學校里的女生給他寫情書,他永遠看也不看便扔進垃圾桶。

寶藍聽得津津有味:“啊?他真的拆都不拆開?”

阿徹點點頭:“嗯,你沒見過他臭屁的樣子,有一次初中校花問他:‘林恩佐,你周末有空嗎?我想請你看電影。’他說:‘沒空。’校花不甘心地問:‘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哥居然說:‘只要是你來請,永遠都沒空。’弄得人家校花好沒面子。那陣子我哥差點被暗戀校花的男生們人道毀滅……不過還好,我哥很強勢,沒人敢真正動他一根手指頭。”

“他就那麼討厭那個校花?”她把餐盤推到一旁,專心聽他說。

“算不上討厭。我哥把‘喜歡’和‘沒感覺’分得很清楚,‘喜歡’的緊握不放,‘沒感覺’的看都不會看一眼……”阿徹蹺着二郎腿,偏過頭,撐着腮幫子,將煙灰磕在餐桌邊緣上,“說起來,他好像沒什麼‘喜歡’的,只有……”

“只有誰?”她努力裝出不在意的淡漠神情,心臟卻急切地怦怦直跳。

“以前在他錢包里看到過照片,是個戴眼鏡的小女生。”

一根蘸着檸檬汁的銀針無聲地扎進寶藍的心臟,酸澀難以自持,她聽到自己問:“……她,長得很好看嗎?”

“嘖……一般吧,你說戴黑框眼鏡的女生能有多好看?”阿徹摁滅煙頭。他的眉角有一小道狹長的疤痕,像是刀傷,但仍舊掩飾不了臉龐輪廓的俊美。這一對兄弟均生得一副好皮囊,惹女生疼惜喜愛。那句“這是我見過的恩佐的第二個女朋友”又在心底響起,她禁不住問:“她是你哥哥的女朋友吧?初戀?”

“喜歡是一定的,不然會把她的照片裝在錢包里那麼久?”他想起什麼,抬頭望寶藍的眼睛,“喂,你老問這些,不吃醋?”

“呃。好奇,好奇嘛。”她死要面子,“再說我又不是他女朋友,為什麼要吃醋?”

“哦,是嗎?”他若有所思,“女人少知道點好,比較容易快樂。”

“嗯。”如果要證明自己不在乎,就應該不關心不再問下去,可是她,做不到。她終於又問,“你哥喜歡的那女孩子後來怎麼樣了?他們為什麼分手?”

“不清楚,從頭到尾我都沒見過那女孩本人,只見過一張照片。”阿徹像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打了個響指,“哈,對了,前幾天我去他房間裏拿本書,看到那張照片夾在我要的書里,我順手拿到自己房間了,還沒跟他說的。要是他發現照片丟了一定急死,哈哈。”

那張照片居然還在?

這麼多年了他還珍藏,那一定是深愛過的女生。寶藍默不作聲,陽光在她塗成粉紅色的指甲上忽明忽滅。

話也說完了,阿徹無聊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着哈欠說:“事情辦完了,回家睡覺去。”

“你到這裏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得了吧你!”阿徹白了她一眼,“我以前也是這學校的,回來上教務處查檔案,誰有這門子閑工夫專門來找你聊天啊?一個個的,都自作多情。”

他起身要走,寶藍叫住他:“喂,就算我自作多情,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我……我想看你哥初戀女朋友的那張照片。”

“呵,你吃醋了?”他壞笑,“想看看你和她誰漂亮?”

她紅了臉:“嗯,就算是吧。你回去把那張照片拍下來,發彩信給我好不好?”

“少爺我沒那閑工夫,你要是真想看,可以搭我的順風車去我家,看完照片后自己閃人,恕不包送客。”

真是毒舌的傢伙。寶藍幽怨地想。怎麼能跟不熟的人回去?哪怕他們是兄弟,住在同一屋檐下。她遲遲不做聲。阿徹吸了吸鼻子,將背後的帽子翻出來戴上,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沖她揮揮手:“回去了。”再見也不說,大搖大擺地往食堂外走。

愛一個人是愛他的現在,糾結於無法改變的過去毫無意義——她不斷用這些話麻痹自己——不要在乎不要在乎,不就是過去的一張老照片嗎?有什麼好在乎的……

“喂!林恩徹!”現實跟理想全然相悖,寶藍呼地站起來叫住他,跑過去不好意思地說:“我……我還是想看看那張照片,不過,你能不告訴你哥嗎?”

“我看起來有那麼八卦嗎?”阿徹爽快地說,“走,我的車停在那邊。”

整整一天,辦事果斷幹練的恩佐魂不守舍。上午,老張看到他倒水時燙到手,下午又聽CoCo抱怨恩佐腦子脫線,一個小時前叫她約客戶公司的王總晚上一起吃飯,一個小時后又說全公司晚上開會在辦公室吃工作餐,完全把應酬忘了個一乾二淨。老張端着咖啡敲恩佐辦公室的門:“方便進來嗎?”

恩佐看上去很憔悴。

老張估摸着他有心事:“家裏出事了?還是……跟那個女孩子有關?”以自己對恩佐的了解,他會這樣失魂落魄一定是因為重要的人出了狀況。恩佐苦笑着搖搖頭:“沒事。”他拿出上午談定的一份合同,“這是剛剛接下的單,你帶這個項目怎麼樣?”

老張一看,天,又是一份大合同!出道一年多的林恩佐動作頻頻,孤身一人能接下這麼重要的單,真是業界傳奇!老張暗暗稱奇,這小子,再過三五年一定是行業里的風雲人物。跟林恩佐混,有肉吃啊!老張喜不自禁地抱着那份大合同回辦公室研究去了。

大門啪嚓一聲落鎖。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跟外面的大廳隔絕開來,只聽得到咖啡壺裏咕咚咕咚的聲響。恩佐疲憊地倚在落地玻璃窗邊,靜靜眺望日光下的城市勝景。

《INCO》雜誌社籌建時,安琪找他投資,他砸下一千萬成為第一大股東,然後放心地將所有事務交給安琪打理,唯一的要求是將辦公地點租在高一些的寫字樓上,最好有無敵全海景。他愛海如命,鍾愛那份浩瀚寬廣的視野。骨子裏嚮往自由的他從未料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中愛情的蠱,失去自由,患得患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那天阿徹刻意接近寶藍,自己再晚到一刻,他就會說出那個秘密了吧?那小子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儘管自己當時斬釘截鐵地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但聰明如阿徹,一定猜出他和寶藍關係匪淺。

恩佐左思右想了一整天。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寶藍會有危險;當機立斷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寶藍聽?那更不行!!那天同事聚餐後送她回家,幾次話至喉頭又被他狠狠咽下。

他從來不是膽小的人,卻會因為她一個失望的眼神而萬念俱灰,了無生趣;他從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卻會因為害怕失去她而惴惴不安,魂不守舍。

下午兩點的城市是最熱鬧的,宛如一個碩大的蟻穴,眾人擠進蟻穴的縫隙艱難謀生,尋求一個可以吃飽穿暖的角落。恩佐收起心思準備開始工作,手機收到阿徹發來的短訊。

屏幕上只有言簡意賅的五個大字——“她在我手裏”。

最壞的預想終於成真。他的胸膛剎那間冰冷,回撥電話後幾乎是咆哮着問:“她在哪裏?!”

阿徹掏了掏差點被震聾的耳朵,慢條斯理地說:“哎喲,這麼著急啊?我不過跟她說有你初戀情人的照片,問她想不想看,她就跟我走了。”

“你想怎麼樣?”

“哥,少裝蒜了,我想要什麼你還不知道?公司50%的股份拿來,那是我用四年的青春換來的!”

“……我知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只是暫時幫你打理公司和家裏的事務,以後這些東西全部都是你的。”

“你他媽當我傻了啊?當初說坐完牢回來就給我分紅,現在我一毛錢都沒拿到。”

“你沒拿到?你開的蘭博基尼是誰給你買的?你名下的房產是路上撿到的?你每天吃穿用的開銷是天下掉下來的?”

“少啰唆,快點把股份轉給我,不然……”阿徹瞄一眼昏迷在他車上的寶藍,“不然……我也想跟你的寶貝女朋友親近親近……”

“混蛋!!你敢動她試試看?!”對方的聲音刺入他的耳膜,阿徹對哥哥還是有三分忌憚,他含糊地說:“……那,那你趕快過來跟我商量股份的事情。我的車停在小時候去玩的河邊,給你十五分鐘,不來的話,我就告訴她你的秘密。”

說完,他心虛地摁掉電話,看了看睡在副駕駛座上的寶藍。這姑娘真是單純,單純到不會保護自己,三言兩語就信任了他。上車后,他隨手將一瓶下過葯的可樂遞給她喝,她半點疑心也沒有就喝了下去。

“好嬌嫩的臉蛋。”阿徹的手指從寶藍的頰上滑過。他細細端詳這女生熟睡的臉,忽然發現眉目中的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不會是……他從外套里掏出那張從哥哥的錢包里偷來的照片,將照片上戴黑框眼鏡和牙套女生與眼前的她細細比對。

原來如此。他恍然大悟,明白了真相。

十五分鐘不到,恩佐的車飛速駛到弟弟說的河邊。那輛車身有彩繪的灰色蘭博基尼停在河邊氤氳的水霧裏。他急急地跳下車,敲弟弟的車窗。

車裏沒有寶藍的蹤影,恩佐一把抓住弟弟的衣領責問:“她人呢?”

“這麼著急?”阿徹笑得邪氣,“看來這個丫頭真是你的死穴。想要她平安的話,現在就跟我簽個協議,把你名下的股份轉一半給我。”

這塊人跡罕至的河岸是他們兄弟倆幼年時的樂園,閉上眼,彷彿就能看到往昔。昨天的他還是天真的孩童,牽着弟弟的手來這邊堆沙子城堡。辛苦一下午壘出的城堡,一場大雨就摧毀得痕迹全無。他沒料到的是,兒時濃於骨血的兄弟情,也如脆弱的沙子城堡,在金錢的侵蝕下變得脆弱不堪。

他看着弟弟的眼睛,許久,說:“……那些東西都是你的。為什麼你就是不相信我?”

阿徹嗤笑了一聲。

“無憑無據,你要我怎麼相信?”

“我已經寫好了財產贈與書,不信你現在就自己問問我的律師。”他掏出手機,撥號,遞到弟弟手裏,“問啊。”

“得了吧你!”阿徹摁掉電話,扔回給哥哥,“什麼狗屁財產贈與書?有種你現在就去死,把遺產過戶到我頭上!少給我裝什麼兄弟情深,如果你真把我當弟弟,當年就不會跟爸爸媽媽一起把我往監獄裏推,害我白白坐了四年牢!如果你真把我當弟弟,就不會要我去幫你去頂罪!!”阿徹憶起舊事,激動得雙肩聳動。恩佐扶住他:“讓你去頂罪不是我的主意,我當時在醫院,昏迷着,醒來后才知道爸爸讓你代我去把罪扛下來!你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一絲詭異的冷靜浮現在阿徹的眼瞳里。

“你要我相信你?你會把財產轉到我名下?”

“我說到做到。”

“那你怎麼不寫進遺囑里?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去死?”

去死。去死。

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去死?

“我……”正要辯駁的恩佐只覺得一股腥鹹的暖流從喉嚨深處襲來,迅疾地往上涌。他來不及俯身,捂住嘴的手心已經滿是淋淋的鮮血,唇齒間都是甜膩的死亡味道。他驚詫地看着手心的血跡,病魔的侵蝕速度遠遠超過所有人的預料。

“哥哥,你……”阿徹看着他將血跡斑斑的紙巾扔回車上的垃圾箱,“你別裝啊,這點把戲騙不了我!”

“……”頭腦昏沉,恩佐倚在車邊休息,支撐不住,身體一歪,栽倒在泥地里。

“喂!怎麼會這樣?你身體一貫很好啊!!”阿徹扶起他。

恩佐的身體綿軟無力,好一會兒才恢復。

“哥,你到底怎麼了?”

“前兩周去體檢,檢查出有胃病。”恩佐安慰他,“放心,不是很嚴重。”

“那你怎麼……”阿徹意識到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林恩徹從小懶散,愛享受不愛奮鬥,哪怕是億萬身家也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他的如意算盤是從哥哥這裏拿些股份,不用打理公司,坐着吃股息就成。如今哥哥生病,那家族的重任不是要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了么?阿徹想起小時候跟哥哥一起來河邊堆沙子城堡,每每太陽下山了他仍哭着賴着不肯回家,滿身沙泥的兄弟倆回到家總難躲爸爸的一頓責罵,這時候永遠是哥哥護着他,將所有責任一力承擔下來。

河邊的大風撩起溫馨的往日記憶,阿徹正想扶哥哥到車裏休息,腦海里閃電般掠過四年前撞車時的那一幅幅畫面——

他在Party上喝得醉意濃濃,叫哥哥開車來接。那晚夜色迷離,空氣里隱隱有三分醉意。半躺在後座上的阿徹,醉眼矇矓地看着哥哥把車開得飛快。哥哥在追逐一輛白色小車,兩車暗暗較着勁。飛速和顛簸讓阿徹想吐,他嘟囔着:“哥,開慢點。”話音未落,前方一處難人的彎道出現,那輛白色小車似乎想在彎道超車。阿徹往後一傾,明顯感覺到車身加速,哥哥嫻熟地迅速開過彎道,那輛白色小車卻沒那麼幸運,轟地撞向護欄!

哥哥沒想到身後那輛車會出事,略一分神,來不及避讓彎道后一輛剛剛拋錨的大貨車,死死地撞了上去,頓時額角流血,昏迷不醒。

阿徹從後座上滾下來,酒醒了一半。睡覺時抱着的靠墊和車裏的毛絨地毯意外地助他逃過一劫,他毫髮無傷。“哥哥!!哥哥!”他害怕地叫着恩佐,沒有迴音。他下了車,見那輛白色小車裏的三個人全無聲息,一根護欄的鋼筋深深插入司機的左胸。

阿徹往後一癱,兩腿發軟地跌坐在馬路上。

“出事了!出事了!”他失魂落魄地爬回自己的車裏,情急之下竟然沒有撥求救電話,而是第一時間撥了家裏的電話。

父母比警察到得更早,醫生救走受傷昏迷的恩佐后,爸爸將驚魂未定的阿徹拉到一旁,教他一會兒警察來了該怎麼說話。

“你就說開車的是你,後面那輛車想超車才引發了事故。明白嗎?”父親的意思竟然是讓阿徹頂罪。

“為什麼?!”他憤憤不平,“明明是哥哥開的車,關我什麼事?”

父親臉色一變:“怎麼不關你的事?不是你打電話叫恩佐來接,會出這樣的事?交通事故沒什麼大不了的,出錢打點一下,最多關兩天,賠點錢。你哥哥在美國念書,擔上這樣的事情會影響前途,你懂不懂?”

“我進去就不影響前途?!”他早看出父母偏心,沒想到偏心至此。

“你幾時安心念過書?你做過什麼正經事?”父親不是不疼小兒子,只是他太明白小兒子的習性,這孩子將來不是振興家業的料。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還是要分個主次輕重。讓小兒子去頂罪,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想到這裏,他繼續勸小兒子,“這裏離監控鏡頭遠,警察從錄像上看不出什麼,你又是他弟弟,沒人可以分清你們兩個。爸爸會在外面幫你打點,到了交警那兒別亂說話,該罰就罰,我有辦法保你出來。”結果,原本被判交通肇事罪的阿徹在拘留期間打傷了獄友,還差點跟獄警動手,數罪併罰,一共判了四年。

四年後出來,學業荒廢,從前的玩伴也看不起他,一切已變了樣。這都是哥哥害的,都是他!!想到這兒,林恩徹對哥哥生病僅有的一點同情迅速轉化為深深的恨意。

是他,都是他!

從小爸爸媽媽就偏袒他,連出事也是第一時間考慮保護他,像遵循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為了在僅有的資源下保存優秀後代,殘忍地將弱勢的後代扼殺在搖籃里。

都是因為哥哥,不然他也能去美國念書,他也能戴着光環回國創業。有父母的資助,什麼大事辦不成?

心理失衡的阿徹換回起初那張玩世不恭的臉,看着面色蒼白的恩佐冷笑一聲:“……其實得了病也沒關係,爸爸肯定給了你不少錢開公司,你隨便拿個零頭出來治病,用最好的葯,請最好的私人醫生,只怕比我們這些健康的窮老百姓還活得久。總之,你早點兌現你的諾言,把財產轉到我名下。”

“你真的只關心這個?”恩佐失望地問。

阿徹別過頭去不回答。河風更冷了,這一對兄弟間的心結越纏越死。見他不答話,恩佐嘆氣,從車裏取出一個文件袋扔給他。

“你自己看。”

拆開文件袋的阿徹發現裏面是一疊“林恩佐先生委託**律師事務所首席律師衛國標先生代理”立下的財產贈與書:

一、委託人:

姓名:林恩佐

性別:男

民族:漢

……

二、委託人立本書原因:

三、委託人名下財產的名稱、特徵:……

四、委託人對名下財產的具體處理意見:所有財產分為四份,一份贈與林恩佐先生的父母,報答養育之恩;一份贈與林恩佐先生的胞弟林恩徹先生,報答兄弟之情;一份贈與林恩佐先生的胞妹林碧琦;一份贈與安寶藍小姐及其母親,祝一生平安幸福。

五、委託書執行人:衛國標律師

下面的簽署日期是上個月7號。跟哥哥所說的一樣,他什麼也不要,將一切都留給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看着阿徹臉上的冷漠漸漸融化,恩佐說:“我現在把主要精力投在那家建築設計公司上,帶的這一幫人很有潛力,再過一兩年,他們都能獨當一面,到時候你接手公司就會順利得多;另外,那家巧克力館的VIP客人都是城中名流,非富即貴,是我幫你累積的人脈,你跟他們走得近一些,以後辦事容易……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弟,阿徹,以後你要多幫爸爸媽媽,多體諒他們……”

“好了!”阿徹眼裏有淚光,“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他轉身從蘭博基尼的後車廂里抱出昏睡的寶藍,將她重重地往恩佐的臂彎里一放:“你撞死了她爸爸,然後跟她交往贖罪,你以為自己是上帝啊?”

恩佐不發一言,蘆葦叢順着風向搖擺。她熟睡的樣子宛如幼小的嬰兒,溫順甜美。恩佐想,等會兒他告訴她真相后,她還會不會這樣溫順地睡在他懷裏?

想必是不會了。

阿徹看着寶藍熟睡的模樣,生出几絲憐憫。比起自己這隻替罪羔羊,這女孩子不是更可憐嗎?落在仇人的懷裏還茫然不知。

他想起她喝下汽水時那天真的眼神。

“安寶藍是個好女孩,如果你想跟她交往,就光明正大的!別撞死了她爸爸還裝好人!”

“是你撞死了我爸爸?”忽然發聲的寶藍嚇了恩佐和阿徹一跳,不知何時,她已在他懷抱里醒來,恰好聽到這一句。

寶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撞死了我爸爸?就是你?”眼前的恩佐用煞白的臉色給了她最明晰的答案。

她不願意相信。

自己在跟殺父仇人談戀愛?

“恩佐,真的……是你?”她顫抖着聲音問,卻分明地,看到恩佐點了點頭。

“是,是我。”

“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以後不會找你了!”阿徹跳上車絕塵而去。蘭博基尼速度驚人,一路被電子警察抄牌無數次,他顧不上了,只想用速度發泄心裏難言的憤恨和憋悶。明明恨哥哥,恨他奪走了父母的寵愛,奪走了自己滿是光環的人生;明明想要報復,恨不能讓他眾叛親離,兩手空空……可是,為什麼看到他親手寫下的財產贈與書,看到他將辛苦所得分出一份來報答“兄弟之情”時,自己卻眼眶溫熱,只想逃離。

當他發現自小相濡以沫的哥哥一心為家人着想后,他的心,那麼那麼痛。沿河道開出不多遠即是遼闊的大海,今日海面有霧,大風腥咸,順着臉頰滴落到嘴角的淚,也是鹹的。

其實,其實想要的不只是錢而已。

其實很愛哥哥。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恩佐愧疚地將四年前事故的來龍去脈告訴寶藍,卻故意隱瞞了他生病的消息。

寶藍的眉心由舒展變為緊鎖,最終神情里裝滿厭惡。她往後退了退,從他的懷抱里掙脫,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這個人。難怪,第一次在便利店裏遇見時,他的眼睛裏便沒有陌生,他還主動打電話來叫她去雜誌社做兼職。

“你早就認出我了?在便利店的時候就認出我了?”

“對。”

“所以救我?還叫我去做兼職?”

“我想那樣你就能多一份收入,家裏就沒那麼大的經濟壓力。”

“夠了!林恩佐,”她厭惡地皺眉,“你少裝好心。”他的溫存和愛意,原來都是為了贖罪。

“還說喜歡我,都是為了讓你自己的良心好過點!”

“不,我對你有愧疚是真的,但喜歡你跟愧疚沒有關係。”恩佐解釋,“當時我昏迷了三天,醒來后才知道家裏做主讓阿徹頂了罪,如果我再去翻供,連袒護我的長輩也會被牽連進去。”他後悔不已,“現在想想,還是做錯了,一個男人如果不敢承擔責任,就算不上男人。”

“你承擔責任的方式就是對我好?”她失望地問,“讓我以為我們的感情是真的?”

“不,寶藍你誤會了……”

“別說了!”她想狠狠扇他一巴掌——是這個男生讓她失去了父親!更欺騙了她的感情!!可當她揮起手腕,掌心在離他的臉僅僅十厘米時,又定住了。

怎麼都落不下去。

終是不忍心,不忍心下手。寶藍忍住鼻尖的酸澀,狠狠心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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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春天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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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雲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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