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尾聲】

暑假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對太多數人而言,那以為著漫長而消極的瘋狂。網落。急於通關的遊戲。許多書。更多的冰飲。父母去上班時的家連牆角的螞蟻都看起來異常魅力。拉幫結夥去鬧騰的良機。

時紀野在這天放學回來后問奶奶:“暑假我陪您去哪兒玩一次吧。都好久沒跟您出門了。去海邊,好么?”

鍾尉在家裏接到同桌打來的電話:“啊?你的家庭旅行我幹嘛要參加?我好多事等着做呢。光遊戲就有一打。”

柯壹壹的爸爸晚飯時突然說:“你初二時我們一起去的海灘玩你還記得嗎?”女生點點頭:“我還摔破了那件綠色的泳衣。”“是黃色的。”夾起一筷子的媽媽突然說。

原謙站在他父親身旁將菜切好后,彎下腰從櫃門裏取碗筷時,男生低着頭問:“你接下來還有休假么。”

好像零散落的螢幕上的單字,漸漸地,漸漸地,漸漸地變換了距離。某一個和某一個靠得近了些,某一個和某一個離遠。原本無意義的字根,變成四個名字。

散落在鮮花叢種。

不讓喧囂着地(第二回)

【時紀野·壹】

海。

慢慢會察覺到時間流逝。

從電車上下來往家走時,突然發現“現在的小學生都拖行李箱去念書了嗎”。說行李箱是因為時紀野找不到更好的詞語來描述那些被安裝了拖拉握桿和滾輪的書包。又或者眼下已經很難見到舊版的藍紫色鈔票,從提款機里取出來的,交給收銀台的,全是粉紅色的票面了。

而那是發生在小學生們還把書包背在肩上,以及舊版的藍紫色鈔票還在大面積流通的時候。剛剛擁有了“長假”一說的國家,時紀野回家後放下書包的某天,爸爸告訴他已經定下了往海邊的旅行,隨後拉着他去樓下的旅行社付完餘款。媽媽在父子倆身後提醒着“順便買袋澱粉回來,記得吶?”

時間流逝。

時紀野穿過拖着書包的小學生們,沒有直接往家走,而是先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醋和毛巾。後者是因為奶奶眼睛不好,把落在地上的毛巾錯當成了擦地用的。所以不得不更換。

奶奶已經視力消退到看電視時得湊得很近很近。所以對於孫子提議“要去海邊嗎”,很順理成章地說“不去不去,看都看不清楚”,但等時紀野進一步表示“那您把眼睛動個手術治好不就成了嘛”,奶奶卻又出爾反爾地“還好還好,還看得清”。

面對老年人這樣邏輯矛盾的執拗,時紀野只有無奈地笑着,耍出一點孫子輩適合的手段:“我不管哦,剛才都已經把車票都買好啦。不可以浪費。”——就是看準奶奶不會問“車票怎麼能提前20天就買好呢”。

與海有關的記憶因為時間流逝,過分的不清晰。

時紀野覺得也不需要它們太過清晰。但是,對了,放下和奶奶的對話,時紀野去自己的寫字枱抽屜里翻找出當時買的東西——路邊有人擺攤賣當地的所謂護身符,時紀野的爸爸經過時順便要了一個。可回來以後又說那不是遊客應該選購的,因為上面住着多少個神仙,倘若帶到他鄉神仙就要發難之類。對於這樣聽起來和“玩笑”別無二致的話,誰也沒當真,一直到父母不久后出事,親戚見有人建議說要把那些東西處理掉,但時紀野舉出了反對的手。

“可我不覺得爸爸媽媽是因為這個才離開的啊。”13歲時他說。

“把那麼大的事歸咎到這樣小的原因上,我爸媽要是知道了沒準會生氣吧。”過了兩年後他說。

“總得有點起碼的承受力誒,如果連這點都包容不了的話,太難看了。”又過了兩年,17歲的時紀野笑笑,說。

而在暑假來臨后的某天,已經收拾好出行裝備的男生想起什麼似的,又折回到自己的寫字枱前,從裏面取出了那個已經年代已久遠的護身符塞進了行李箱的側邊口袋。

目的地定在臨近的旅遊城市,所以比起飛機還是火車更方便,畢竟考慮奶奶的身體,空調快車反而更合適些。

時紀野站在客廳朝里說:“我好啦。差不多該走了呀。”

奶奶還在維持固定的習慣,把錢袋包了好幾層。

【鍾尉·壹】

海。

哪怕看起來應該上天能飛,入水能游,外在是一目了然的“運動TYPE”。鍾尉卻從來沒有去過海灘。談不上什麼原因,沒有理由就是沒有理由。而男生的日常生活里已經沒有足夠多可以娛樂的項目,即便是暑假,對於鍾尉這樣的遊戲愛好者來說,忙碌的安排完全抹殺了產生“下海”的念頭。

所以硬要說與海有關的記憶。也許可以稍微扯兩句關於“學游泳”。

鍾尉的父親開起出租車是在他讀小學五年級之後,職業的特性決定了父親的作息絕不可能像旁人那樣普通,隨之而來的就是疲憊與忙碌的拉鋸戰。所以包括六年級時學會騎自行車,以及初一夏天去游泳池游泳,都是跟着別人偷的師。

騎車的練習場地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沒有往來的車輛,故而除了險些壓傷路過的幾隻野貓,男生也僅僅留下了連續半個月逐漸添加的蹭破傷口。但早已決定了不會因此鬧情緒的鐘尉,除了在跑步時難免齜牙咧嘴抽口冷氣,沒有其他改變。

學游泳卻不同,由此相彼遞進的深度,在他剛學會胡亂刨划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已經游到了深水區域,一個想“站地”的念頭讓當時的小男生嗆得不輕。

最後把他撈上來的救生員直嚷嚷“家長呢,家長在哪裏”。回頭卻看見肇事的男生已經偷偷溜走。

被水嗆的滋味毋庸置疑的難受。沒有到“后怕喪命”的地步,強調的就是難受。

心理陰影什麼的,反倒沒有那麼深的打擊。後來在游泳池認識一個大概40出頭的男人,對方看鐘尉對游泳的興趣,便主動地前來指點。第二年的夏天,男生已經避開擁擠的淺水區,只在深水附近活動。

淺水水深一米二。深水水深二米三。

游泳能夠強健心臟,這點眾所周知。

水裏聽不見心跳聲。但可以肯定的是,鍾尉有時呼吸一口氣猛探向池底。努力要站下去時,胸腔里包含的心跳,的確清晰而分明。即便它曾在兩米多深的地方疲竭地掙扎,但現在,男生一踮力,重新浮出水面,吸到池面上相對濕熱的空氣,岸邊的救生員問着他“你是不是游泳隊的?”——現在是17歲,健康明快的少年。

但據說在海里游泳的感覺和在池裏是完全不能比擬的差異遙遠。所以抱有一點顧慮的鐘尉當即便在對話中拒絕了同桌的邀約。可是隨後趕來的媽媽卻把兒子的電話接過來:“哦,我是鍾尉的媽媽呀,他去的,他一定會去的。”隨後朝目瞪口呆的鐘尉笑笑說:“你去嘛,我正好要到外地開會,你爸沒功夫照顧你啦。”

直到同桌坐進出發的列車,鍾尉還不忘對母親那漂浮在空氣里的表情皺起鼻子哼一聲:“過分誒!”

【柯壹壹·壹】

海。

還是在柯壹壹念初中時去過的地方,坐了三小時到達有海岸的旅遊城市。印象中深刻的除了那裏乾淨的綠化,就是能吃到非常便宜又美味的海鮮,並且電車是有軌的,這讓柯壹壹驚喜了半天。雖然將近一周的旅遊為女生帶來了全身曬褪皮和海鮮過敏的種種後果,可被留在每張照片上的表情都充分說明了,踩進冰涼的海水可以很快樂,撈到寬闊而粘滑的海帶可以很快樂,不小心滑到使泳衣摔破一個小洞可以很快樂,連媽媽穿着爸爸的大拖鞋,頭上頂着柯壹壹印有卡通圖案的藍色遮陽帽坐在沙灘上——連平日在報社工作一貫嚴肅的媽媽,也會有這樣滑稽的形象。

拍下這張照片的柯壹壹,在相機後面喊“媽,媽媽,看這裏”。

“咔嚓”。

關鍵詞是海。涼爽的鹹味。綠色帶心形圖案泳衣。爸爸媽媽。以及媽媽說的“哦喲,你偷拍嘛,搞什麼呀”。笑呵呵地說“搞什麼呀”。

晚飯後柯壹壹回房做作業時,她打開書包蓋,憂鬱一下,碰到MP3的手收了回來。女生把面前課本又朝自己挪了挪,在攤開的那頁上用力壓平了摺痕的線。

雖說高中的作業已經用不着家長檢查簽字,但是被納入了“補課”小組后,作為年級最後十幾名的學生,學校要求必須每項主課作業都得由家長過目。所以——女生一頁頁翻開作業,爸爸的名字,媽媽的名字,媽媽的名字,媽媽的名字,爸爸的名字,媽媽的名字。

包括“請家長加強對該學生的監護,為子女負責”這樣的句子下面,也必須跟着一個媽媽的名字。很平凡的筆畫構成的兩個字,卻突然像是帶有表情一般,冷冷地停留在那裏。

MP3是自己花壓歲錢買的。然後第一個被媽媽摔壞了。有天晚上她剛開門進到柯壹壹的房間,看見女生正忙不迭地把從耳朵里拉下的耳機往回藏。於是在幾句常規的“你在幹嘛”和“我沒有”之後,一邊是氣氛的母親,一邊是嘴硬的女兒,在柯壹壹拋出“我要是不聽音樂遲早要被你煩死”這樣的言論后,她的MP3便落到一個被摔得維修不能的地步。

那天幾乎是以她僵直着脊背,哭到將近氣竭為結束。

而這並不是難得的或惟一的。類似的場景,一年內絕不鮮見。

所以這天晚飯時,當爸爸說完“你初二時我們一起去海灘玩過,記得嗎”之後,話題經過一系列的發展變成最後的“那麼等壹壹過暑假,全家再去一次吧”,女生流露出了片刻的茫然。隨後才努力遏制住心裏某種情緒,匆匆扒一口飯,在碗裏哼出個“好的”。

起程是在三周后的凌晨。柯壹壹帶着巨大的困意被爸爸從床上喊起來。接下來他們要坐車趕到火車站。媽媽在微波爐里“叮”了幾個燒賣,然後裝進保鮮袋,讓柯壹壹拿在手裏。

出了門。

遙遠、遠遠地……

“媽,媽媽,看這裏。”

——咔嚓——

“哦喲,”笑呵呵,“搞什麼啦。”

【原謙·壹】

海。

“不會游泳”和“海”之間沒有必然聯繫這點,曾讓原謙略感欣慰。哪怕別人在得知后露出“嚇?……噗噗”的憋笑表情,原謙也無意改變自己的“旱鴨子”屬性。不會有十項全能的人,所以保留一兩項專長上的空白也自然得很,儘管高中體育課增開了游泳的內容后,每當那幾天來臨時,原謙都有些控制不住地氣壓變低。

但是“海”不像“泳池”那樣非得和“游泳”掛鈎。在靠岸的地方嬉鬧也好,坐在租來的氣筏上也好,從身邊的沙土裏挖出一枚想在那裏長期潛伏的貝殼也好……這樣的方式全不需要建立在“會游泳”的基礎之上。

於是好幾年前,只要美術課的老師要求“畫你們喜歡的景色”,讀小學或者讀初中的原謙,總是首先在水彩盤裏擠下藍色的顏料。惟一區別是,讀初中時自己所畫的內容,可以不用被質疑說“是什麼東西?”

“假期?”在聽聽兒子問自己的內容后。做父親的帶着不明就裏的表情搖搖頭,“沒有誒。怎麼。”

“沒什麼,就是暑假裏想去海邊玩兩天。”

“那你去嘛,”原先生揮揮手,“你自己去,我批准啦。”

“……”男生沒回答,把切完的捲心菜放在水裏又過洗一遍。

做父親的知道孩子在想什麼:“一個人去沒意思的話,叫幾個朋友什麼的,問問你的同學,應該也有人樂意去的吧。”

“恩。”

扯出了“朋友”的話題。

依照差不多每個班級的守則,班長必然是和一些類似副班長、學習委員、紀律委員等“權力階層”發展出“精英圈”的同胞意識。而事實上,擔任副班長的女生,和同樣擔任學習委員、數學課代表的女生關係確實非常好,同進同出,廁所也一起上,穩固出老師眼中的“超女組合”。但原謙不在她們的“友情”範疇之內。

不難理解的事。哪怕把其他全部抹去,原謙也是僅憑外在能讓陌生女孩偷偷私下打聽的長相,可此刻相當一部分女孩對他過分冷淡的態度和難以融合的性格並不樂意包容。起初或許還會將之歸類為“個性”,可時間長了,輿論就變成“有什麼了不起的”。

女生們很少主動地接近。而普遍成績不佳的男生們彷彿計算好了只有保持在“班長和班級同學”的關係才最合適。所以偶爾一兩句的玩笑會有,懇求“作業晚點再受吧”時的撒嬌會有,放學時打招呼的“拜啦”會有,但原謙總是一個人回家去。

如果連“存在”都談不上,何來“朋友”問題。

轉機出現在晚飯後,原先生忽然推開兒子的房門說:“誒,我剛才去樓下扔垃圾,遇見三樓的許叔叔,他小孩也要去海邊玩兩天,你願意一塊么。”

對海邊的興趣戰勝了對這種牽線方式的抵觸。原謙用喉嚨應了聲“好吧”。

鄰居叔叔的孩子比自己大幾個月,但兩人站到一起彷彿原謙是兄長,對方似乎也由此產生一點內心的小不滿,不過他們把行李抗在肩上,走出樓道時,還是更接近不帶任何多餘信息的“兩個男生”。

原先生伸出窗戶的半個腦袋起初還猶豫了下要不要喊聲“路上小心”,可看到兒子的背影又打消了念頭。

【時紀野·貳】

為奶奶考慮,選定的住所離熱鬧的海灘有些距離。帶有療養性質的別院,白色小樓掩在蔥鬱的樹后。

奶奶雖然嘴上不說,可看得出老人的高興。當然奶奶也考慮到孫子,此刻才是不容拒絕的要求:“你到外面去吧,去那些熱鬧的地方,好好玩。”

其實過了這裏,稍微走兩站后再繞個彎,就是最著名的海邊景區了。很遠處就能從天空漂浮的熱氣球,和越來越豐富的街邊小店及行人感受到它的氣氛。

時紀野注意到路邊一個擺攤,並不是因為蹲在它面前的兩個女生歡樂的唧唧喳喳。等他走到擺開在藍色布面上的東西前,很快就發現了那個和當初自己的父親所買的同一個款式的所謂“護身符”。結果攤主朝那兩個女孩做出這樣的介紹:

“可漂亮吧。這裏有名的東西哦。可以助你實現心愿的。”

其中一個女孩笑回去“什麼實現心愿,不要亂吹啦”,另一個很坦白“蠻好看,要不我買吧”。轉頭去掏錢包時,發現被遮擋住的部分光線,順着看見彎下肩的時紀野。

他朝女孩笑笑,轉向攤主:“是許願用的啊?”

“對啦對啦。”忙不迭的肯定。又不忘刺激消費地加一句,“只有最後一個咯。”

兩位女孩剛剛察覺到突然出現的男生也許是個爭奪者,卻已經趕在時紀野開口前,先做了表態:“啊,你要的話,你買好啦。”另一個幫腔:“是啊是啊”。

時紀野打趣地想你們該不會是原本就不打算買吧,卻還是客氣而禮貌地對他們道了謝。

走了一段崎嶇的路,中間甚至還夾雜着要爬兩個小亂石坡。好在結果也不枉自己消耗的體力。——在每個沿海風景區,總會有還沒被開墾的,完全自然形態的海灘,雖然碎石多點,沙灘的沙質也不細膩,衣服每個地方都被灌滿,連呼吸也要過一會才能找回來。

遠處有零散的同樣由年輕男女組成的散團,正在挑着避風的地方搭建帳篷。過會跑來一個請求說勞動力不夠,希望時紀野能去幫把手。於是在被搭起的帳篷里順便坐了坐,也聊了會天,有啤酒有飲料,但時紀野還算未成年人,所以他喝了飲料。

最後握着空了的飲料罐告別走出帳篷時已經天色將晚。

太陽幾乎無法自制地要融盡在海里。紅和藍交織到色彩悲壯而唯美。

時紀野站在海邊,掏出口袋裏兩個看來別無二致的東西。

一個被說成“護身符”,但是不能帶離本地。一個被說成“許願符”,大刺刺地向遊客兜售。所以才說——男生把兩個附有小石基座的東西捏在手裏——根本不用對它們考慮太多。

他想起剛才在帳篷里聊天時的內容。

一個女孩嘲笑她的同伴“他啊,上次要往海里拋個什麼東西,結果才扔出去就被風直接吹回到臉上”。被嘲笑的一方就辯回來:“那說明是它想留在我身邊!”

時紀野取了其中一個握在右手手心。他拉開肩膀,手臂撩空劃出弧線。

夜色讓他甚至看不清東西在海面上的落點。但是,時紀野望着被紅與藍混織的海:

還是不想把你留在身邊。唔,終究還是不想。

隨後重複以上動作,將剛剛在馬路被兩個女孩讓與的第二件扔進海里。眼下的說法是它成了“許願用”的了嗎?時紀野側一點腦袋:

其實自己現在挺好的,奶奶說因為有父母來守護——這種言論在老一輩里很常見吧。但確實什麼都挺好。還沒遇見麻煩。

爸,媽,我挺好的。

恩,不用太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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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喧囂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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