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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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藍快要離開的那個秋天,天氣深肅。卡桑告訴父母,爸,媽,葉藍要走了。可我竟然決定不下來是不是該去送她。
辛和看着這已經漸漸懂事起來的孩子,卻想不明白她為何對這樣一件小事矛盾。她說,葉藍是你這麼好的朋友,她要走,你當然該去送她啊。
簡生立刻捏辛和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他對孩子說,卡桑,你若要去送她,就告訴我日子,我會開車送你去機場。但是你若不去,那就是你的想法,由你自己決定。
卡桑後來還是沒有去送別。甚至她不知道葉藍離開的日子具體是哪一天。
那段時間,她依舊是在教室裏面勤奮地做題,聽課,沒完沒了地考試。每當伏案疾書,聽見有轟鳴的飛機劃過秋高氣爽的藍色天空之時,她便會忍不住抬起頭,望出窗外。
葉藍是否在上面,透過舷窗,俯瞰逐漸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下面的城市呢。也許她是不會的。畢竟這裏沒有美好的記憶。
但是,真的沒有嗎?
不久之後有一天晚上,凌晨一點的時候,家裏的電話響。是簡生接了起來。電話那邊的葉藍要找卡桑。簡生是被吵醒,卻依舊耐心,他擱下電話,走過去敲卡桑房間的門,說,卡桑,把電話接起來,葉藍找你的。
她一陣欣喜,拿起話筒,聽到那邊傳來熟悉的,葉藍一貫的輕鬆而調侃的聲音——喂?卡桑嗎?我已經到倫敦啦。這些日子在語言學校惡補英文呢,說膩啦,想說說中文來着,你還好嗎……
那個瞬間她握着聽筒,只覺得時間飛迴流轉,一切都回到了開始的時候。
……你好,我是葉藍。女孩對她說。卡桑側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過的一道光線,明亮落拓。
她們在地板上鋪散開來的藤蔓一樣糾纏的頭髮。她們在淺薄無知的年歲里寫過的信。被人欺負的時候,她站出來擋在她的前面……
這一切是多麼的淺淡而美麗。雖然已經過去。
而她依舊留在自己的寂靜的世界。中考臨近,大家分成兩股潮流,玩命地拼的,和拚命地玩的。卡桑過去一直是少言寡語,除了葉藍之外,不太有人靠近她。現在葉藍離開,她亦得以安然享受孑然一身的的處境,從來沒有攪進女生堆里那些紛繁複雜的圈子中,唯獨專心自己的功課。像是一朵蓮花。兀自盛放,遠觀朝潮夕汐。
周遭更加寧靜,她一門心思開始刻苦,在初三的時候成績一躍而起。是非常聰明的孩
子。中考臨近,簡生辛和卻絲毫不用操心。有父母參加的畫展,她還有閑心去欣賞。她喜歡簡生的油畫,對藝術亦有着極端敏感的觸覺。她曾經對簡生說,爸,你的大部分畫,即使內容不同,我也總覺得有着一種重複。像是在說同一件事情。你很想念它么。
簡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驚訝於這個孩子的靈敏的藝術感受力。人們都說他的畫很特別。卻沒有人能夠說出,是怎樣的一種特別。因為無人知道那都來自他的記憶。
後來,康亦君沒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興許是對什麼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畢業的夏天,卡桑順利考入重點高中。而亦君卻差得很遠。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錢,把他送進一所普通高中。他們仍舊保持聯繫,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總是刻意地迴避葉藍,彷彿是一個默契的規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沒有放下。
《大地之燈》離開的那個秋天(2)
葉藍走後,康亦君越來越頹廢和漠然,因為長得體面,就又開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圍繞。聽說後來在高中,他重新認識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輕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總不會太無聊。他身邊的女朋友也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打了。他從來不拒絕跟她們混在一起,有時候還會叫上卡桑一起出來玩,喝醉的時候,他眼中總是淚光隱現。某些難以自制的時刻,他醉得東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說一句,如果我死了,你們會記得我嗎。說完一個人在那兒空洞地笑,或者頃刻間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他不知有多想念葉藍。
她進了高中,也就沒有再遇到過像葉藍那樣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過。
她和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一樣,背着書包,踩着年輕的陽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園裏面。在光線充沛的教室裏面平凡地度過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將盡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間裏昏黃的小枱燈下做題。草稿紙上寫滿了凌亂的公式。與多數為數理化頭疼的女生不同,她的理科非常的出色。而且像那些有後勁的男生一樣,越到後來,成績越好,節節飆升。老師們曾經笑談,如果她用少數民族的身份來報考大學,將超過分數線多餘的成績分給平均分給其他人,那麼這個學校的升學率會飆升一截。
間或地會收到葉藍的信和包裹。信是寫在厚重光滑的復古信箋上的簡單問候,中英文夾雜。更多時候寄來包裹,打開來裏面有許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經寄回來一大捆乾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着新鮮的色澤,特殊的香氣濃郁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燦爛陽光。卡桑把它們鄭重其事地插進一個玻璃花瓶,反覆觀看,越來越覺得美。葉藍在英國留學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換學校之外,還經常出境旅遊。卡桑回復的信,她不知為何總是收不到。於是索性她也不再寫。只要心中是互相惦戀的,形式就並不重要。
卡桑高二的時候,葉藍曾經回來過一次。是聖誕節假期。學校還在上課,卡桑索性翹課前去機場。
在嘈雜的國際到達出口,她看見葉藍孑然一人,獨自拎着一個小包,落拓而開心地走了出來。隨意地好像是出門上街。也難怪,從小飛來飛去全世界漂泊慣了的孩子,出國是司空見慣。葉藍看見她,興奮地扔下包就徑直跑過來,撲上去擁抱她,她說,卡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天她們在葉藍的家裏,兩個人像以前一樣,在房間裏肆意地瘋,累了躺在地板上。葉藍說很多很多的話,在國外的生活,到過的地方,遇到的人……然後話題扯回來,說到過去兩個人的那些令人回憶起來無限開心的細節。翻出保存已久的那些肉麻得像情書一樣的通信,一邊讀一邊哈哈大笑;回憶在歷史課上悄悄下五子棋被逮着的事情,樂得四腳朝天。
說到最後兩個人都口乾舌燥,聲音嘶啞。索性躺下來。卡桑因為課業繁重,一直睡眠太少,此番靜下來,竟然不知不覺累得睡過去。葉藍見她睡着,便一聲不吭地躺在旁邊,撫弄她的頭髮。
卡桑在睡夢中一直感覺葉藍在背後抱着她。葉藍對她說,卡桑,我們會一直這麼過下去的。
第二天回到學校上課,也就再也沒有和葉藍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後又去了香港見母親,之後回了英國。
剩下卡桑一個人繼續着高中生的生活。校園裏的白樺黃了又綠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動,釉質飽滿的碎小葉片將光線折射得彷彿一曲小小少年的輕快口哨。金黃色的陽光被教室的窗欞切割成規則的形狀,撒落在貼滿了標準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牆壁上。伴着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聲,白襯衣在風扇的吹動下,隨翻飛的試卷和書頁一起不安分地鼓動着,有如年少的心事。靜靜停在教學樓下的自行車,座墊被烤得好燙。藍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無味地離去。
《大地之燈》離開的那個秋天(3)
那是高二結束的夏天,在驕陽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們仍然在教室里堅持着准高三的補課。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開始了。汗水在伏案疾書的時候像無法表達的眼淚那樣一滴滴地落下,洇濕了試卷,手肘的皮膚因為出汗而和課桌粘在一起,扯動的時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盡頭的日子裏面,一疊又一疊的試卷沒完沒了。白天在沉悶的教室裏面聽課,一遍又一遍地複習課本上陳舊的內容,日光充沛,並且顯得和那些孩子一樣盲目而疲憊。晚自習就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裏面考試,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經深濃。人已經漸漸麻木。有時候做題做到極度疲倦,就抬起頭來,想換一口氣,卻驚訝地看見整整一個教室裏面都坐滿了伏案疾書的孩子。鴉雀無聲,腦袋黑壓壓一片,埋頭做題的姿勢出奇地整齊,壯觀而慘烈。
那個時候會無奈地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條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還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見時光的無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晉美驅趕着羊群歸來,在星辰滿天的夜晚,陪伴爺爺在黑帳篷裏面誦經。酥油茶的文火靜默燃燒,桑煙從大地上裊裊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現在,自己身處這個大城市裏的重點高中,在高三的教室裏面刻苦地做題。這一切是多麼地荒唐和不可想像。
她已經習慣每天晚自習結束,聽着最後一道鈴聲刺耳地響起,在漸次熄滅的教學樓的燈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們一起走出教室。他們的聲音匯成一股洪流,流過原本寂靜的夜晚的校園,流過馬路邊的扶疏樹影,流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城市,抱着日復一日的疲憊和盲目以及對於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紛紛回家。
書包裏面背着厚厚的複習提綱和練習試卷,在公交車的末班車上,坐在最後一排。橙色的路燈撒進車廂裏面,不停地變換陰影。
在公車上每天都會遇到兩個固定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裏的孩子,是一對穿着校服背着書包的年輕情侶。他們總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語。黑髮長長的女孩子把頭埋在那個年輕男孩的懷裏。兩個孩子的臉都轉向一邊,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寂寞的神情眺望着窗外一閃而逝的繁華夜景,帶着青春的茫然憂傷。
她回到家中,打開自己房間裏面的小枱燈。喝一杯水就繼續做題。依然會對那些枯燥的沒完沒了的練習感到厭煩。心緒煩躁的時候,就在紙上用藏文抄寫佛經。
無人知道她離開高原之後,仍然從未放棄自己的母語。而且,不但會說,還學會了寫。那些圖畫一樣漂亮的藏文佛經,填補了她寂靜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寫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會覺得回到了故鄉一樣,令人溫暖起來。這樣便有勇氣繼續行走在遠離故鄉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時候,辛和如果看見房門下面的縫隙仍然射出燈光,便會輕輕推門進去,給她遞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這樣勞累,總是勸她儘快休息。母親目光是真誠而關切的,卡桑會同樣溫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媽媽。你也早些睡吧。
她對自己說的話毫不敷衍。總是很聽話地立刻就去睡覺。
這一年,她已經十八歲。
卡桑,我們的肉體永遠都只不過是一朵自生自滅的蓮花,它會消失。但是我們的靈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靈魂。這樣,你才能在佛的撫度之下,獲得永生。
這是遙遠的爺爺的聲音。這麼久以來,她遠離故土,潛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這親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處擁有這樣一所家園。那裏草原像綠色的海,山花四季爛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蒼穹像傳說一樣湛藍。那裏的男人不再在戰爭中流血,那裏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風雪不再肆虐。
那是他們祖先的土地。阿爸阿媽,爺爺,晉美,他們都快樂地在那裏永生。並耐心等待自己,回到那裏去團聚。而這團聚之前,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獨自去走。她無畏並且甘願。
在高三最後的日子裏,她一直心緒至為平靜。其實她毫無高考的概念,那對於她來說彷彿不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考試而已。便是在那樣的輕鬆心情下,她高考成績在年級里排名第四。她為這樣的結果高興。到了填報學校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她可以選擇最頂尖的大學裏面最神氣的專業。可是她竟然出人意料地選擇了考古專業。
卡桑坦然地把填報的結果拿給父母看。簡生看到她的選擇,問她,卡桑,你做這樣的選擇,確定是想好了的結果嗎。
她十分肯定地點頭。
於是他就說,那你就好好把握,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大地之燈》夜裏睡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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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生,你是否已經放下心來。夜裏睡覺之前,辛和問他。
你是說什麼呢。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一直心懷擔憂,擔憂我們撫養卡桑,會重蹈覆轍,陷入你與你母親之間那樣的輪迴。我是知道,你為此一直盡心儘力。這麼多年,我們一家人從未有過爭吵和打罵,你對卡桑,亦從來都是萬分慎重,無論什麼事情,都完整地給她自己做主的權利。陪伴她,關注她,堅持交流,讓她感覺被愛。我亦是如此。
簡生睜開眼睛,說,對,我知道你懂得這些。
辛和又說,簡生,你撫養卡桑越是小心盡責,越讓我覺得難過。她以後會面對怎樣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她被我們所愛,一直端然成長。而我怕她心智太單純,處事太自主太落拓,今後會受到傷害。除此之外,我亦看得出,你完全是在通過對卡桑的撫養來彌補你過去缺失親情的遺憾,並且努力自我扶正。簡生,你越是這樣,我越能感到你心中的欠缺未曾消減。我反而擔憂着你。
他沉默,良久之後,他說,別想得太多了,辛和。你能夠這樣懂得我,我真的很高興。但不必多慮,辛和,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你不覺得一切都很好嗎。
《大地之燈》在高原故鄉的時候
第五章
樹林傳來揉葉子的聲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陽光把牆壁刷暖和了,夜將它吹涼
秋天把舊葉子揉掉了,你要聽新故事嗎。靜靜的河水睜着眼睛,笑着說:總有回家的人,總有離岸的船
——簡楨《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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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在高原故鄉的時候,曾有一隻銅製的年代久遠的老碗令她印象深刻。碗的表面有着被時間所侵蝕的累累痕迹,看上去古樸陳舊。邊沿上刻下了粗重而拙劣的抽象紋路,看得出工匠的手藝並不嫻熟。用了很多年之後,這隻碗紋路凹陷的罅隙之間泛着黑色,凸起的地方卻又因為常年摩挲因此光滑澄亮。它陳舊得沒有人還能記得清楚它是什麼時候,又是被誰帶來的。而卡桑之所以對它記憶深刻,是因為這隻碗總是用來盛放自己最喜歡吃的酸奶子。那種酸甜適宜,粘糯而又爽口的味道,是她童年印象中最為樸素而強烈的誘惑。
尤其是在雪頓節上,捧着一碗酸奶子,看着一塊塊凝乳狀的白色充滿誘惑地隨手部的
輕微搖晃而抖動起來,醇香的味道就濃烈地撲鼻而來,釅釅的,甘美的。幸福的等價品。
而她離開那裏之後,再也沒有這樣的記憶。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接受城市口味的牛奶。
她只有一次,在一家糕點店鋪里,看見了一碗乳酪。白色的瓷碗,盛着和童年時代記憶中的酸奶子一模一樣的乳酪。卻又是不同的。她竟然就站在那裏凝視良久。
視覺在一切感官之前先發制人地驚醒了記憶,然後是嗅覺,味覺,直到終於感覺到闊別已久的微妙的幸福。但一切想像總是很快就幻滅。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那時她已經上大學。終於出落成格外高挑頎長的年輕女子。真正的麥色的皮膚,瘦而緊緻的身材,非常健康:脖頸,手臂……身形線條無懈可擊。面孔清晰乾淨,有着藏羚一樣的明亮深黑的眼睛,目光如洗,堅韌銳利,瞳仁深黑。一頭濃郁而漆黑的,秋林一樣的長長髮辮。修長的腿。
非常的美。是那種人群之中一抓就是一大把的普通城市女孩所沒有的美,獨特的氣質從骨子裏面散發出來,即便是穿着普通的學生裝,走在街上亦令人側目。
學校就在北京,只不過是住進了校園裏面而已。有時候周末會回家去看望父母,外祖母。一直都是很孝順很乖的孩子。在大學裏對功課依然非常用心。系統而痴迷地學習歷史,參加學校給歷史系和考古系組織的實地勘察活動,去陝西,河南,甘肅一帶。還一直保留着高三時的習慣,每天抄寫一段佛經。一直是過着普通大學生的平凡生活。
她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研究文物,並且鑽研文物鑒定的技巧。其中有莫大的樂趣:從一件古氣的細緻之處看見了歷史的真相。她有時候會古玩城閑逛,從大多數粗製濫造的仿古玩意兒中,兀自體驗辨別和鑒賞的樂趣;更多的時候去圖書館裏面查詢和閱讀相關的專業書籍;而她最喜歡的,是從報紙上搜集古董拍賣公告,然後按照公告中寫的日期和地點,去看拍賣物品實地展示。
她遇到迦南,是在一場大型的藏傳佛教古董拍賣實地看樣展會上。
她在展廳里逡巡,仔細觀察欣賞那些精美絕倫金碧輝煌的佛像,唐卡和神器。而當她無意間側目的時候,看到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自己旁邊。高大俊朗,略有捲曲的濃密頭髮,古銅色的皮膚。側面的線條彷彿刀砍斧削一般爽朗,凹凸有致。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內心長久以來對於一個特定形象的空幻的設定,頭一次有了清晰可見的形象。讓人從心底被觸動。
她嘗試着用藏語對他說了一聲,你好。
男人詫異地轉過頭來,用藏語回答了一句,你好。他臉上泛起笑容。她這才看到他的面孔:一瞬間她彷彿是看見故鄉的大地,並且由此迫近一處無可抵達的回憶。那是唯有經過血統和日照的賜福才能夠擁有的一張面孔,這般的俊朗,令人挪不開目光。
卡桑問他,你從西藏來的嗎?
男子笑了笑,說,大概算是吧。
卡桑沒有再問,他便也沒有再說。她深刻記得他的笑容,令她幾乎聞到了回憶的辛香。
那個男子並不多話。沒有再繼續喋喋不休地與她糾纏。這令人喜歡。他沉默,可是為什麼,他越沉默,她心中便越不安。
他非常專註地看了一會兒展品,然後很禮貌地轉過臉對卡桑說,我去那邊看看,先走一步了。再見。
他沒有留下任何的名片之類。收斂而生疏。轉身落拓地離開,很快消失。
第一次邂逅迦南。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她曾經語氣萬分輕佻而自嘲地向葉藍形容,他是那種,任何多情的女子見了他第一面便願意給他生孩子的漂亮男人。一個古董商人。
卡桑毫不猶豫地去參加這次藏地古董拍賣會。她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交了數額不小的競拍保證金,攥着一隻號牌,在拍賣會現場此起彼伏的叫價聲中,心猿意馬地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直到他用令全場震驚的價錢喊下一尊金銅佛像的時候,她才發現了他。
拍賣會中場休息的時候,她在出口處撞見他在那裏抽雪茄。
男子看見了卡桑,便面帶驚異的神情,笑着叫住她,你也來競拍?
卡桑一時語塞。她說,不,我只是來看看……
男子正在抽煙,他很快比劃了一下手中的雪茄,用非常具有洋化禮節的語氣問她,對不起,你介意嗎?
卡桑搖頭。
男子反問她,你是從西藏來的?
對。我家鄉在那兒。但現在在這兒上學。
男子並沒有盤根問底地追問是哪所學校。他只是好奇地說,學生也來參加拍賣會嗎?
卡桑說,學考古的。所以常常來看看這些古董。
他笑,說,我明白了。你很喜歡研究古董?
卡桑回答,對,很有意思的。
男子笑着,抬起頭來抽了一口煙。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一起進去吧。他說。
《大地之燈》跟古董有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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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一起。男子在對競拍接下來的古董已經不怎麼關心,他側過臉來小聲和她交談。他說話沒有涉及自己任何私事,只是談論跟古董有關的事情。他小聲地對她說,你看這一幅唐卡,赤金止唐,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可是其實它只是一張複製品。這幅唐卡本身是一幅國唐,據說是誕生在十二世紀初,當時西藏處在前後持續四百年的各派分裂混戰之中,一個叫做旺牂牟欽的貴族子散妻離,在無望之中歸佛,到寺廟去請一名畫師作唐卡。傳說這個貴族用上等絲絹作底,自己刺血為墨,染成赤線,又將家中珍藏的回疆美玉以及東海珍珠獻出,全部作飾料織進了唐卡。據說織成之後真正珠聯璧合,精美絕倫,一直都是寺廟鎮殿之寶。可是後來,大不列顛侵略者入境,這幅珍品竟然一夜之間神秘失竊,至今下落不明。那個寺廟中有一個老畫師回憶原作,便重新繪製了一幅赤金止唐,與原作十分相似,但是卻也完全不同。原作為織錦,新作為筆繪,畫於普通棉布之上,亦無絲絹,刺血,美玉,珍珠,可是因了老畫師技藝高超,遠觀起來與原作竟無二致。其他畫師比照新作,製作了版印止唐,流傳到拉薩,被一名畫師收藏。那位畫師孤寡一人,去世之後畫作紛紛被各色人等佔為己有,現在這唐卡便是那版印之作,竟被輾轉賣到這裏來,實在是噱頭。
他又說,我應人之託,拍下那尊佛像。銅像鍍金,清代時期之作,我倒覺得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真品。只是那人不聽我勸,急着要一尊真品藏佛,我手上又一時沒有,所以買下。
卡桑聽他講述,內心一直雀躍。這種陷入,如同是酒的陷阱,辛辣淋漓,醒來之後才會知道痛。執白,無力,漏洞百出,但是身處其中渾然不知。一個謎一樣的男子,因了懂得合適的內斂,所以收放自如,並且由此流露出無限的鎮定的誘惑。因他的這種熟練,註定任何人與他一開始就只能是不明澈的糾纏。
她對此毫不自知,甘願天真撲入。
那天拍賣會結束之後,男子邀請她去吃飯。
他邀請她一起吃飯,卡桑內心有猶豫,似乎覺得如此跟隨一個邂逅的男子去吃飯有些輕浮。可是她內心歡喜他,沒有多想,便默認同意了。
這個完全與她陌生的男人,開車把她帶到一家海鮮餐廳。事後想起來,這是如此危險的事情。只是她那個時候即使經歷了年幼時的侵害,仍然心智單薄,甚至連警惕都不知。
男子讓她點菜,她面對菜譜上那些玄而又玄的菜名和清雅鮮艷的配圖,完全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後說,我不知道該選什麼才好,還是你來點吧。男子在餐桌的那邊輕輕地笑,他沒有說什麼,便點了金槍魚,牡蠣,海膽,各種蝦,蟹,等等。上來一大桌。
他毫不遮掩地對她說,我最喜歡吃的是海膽,以前在拉斯維加斯,別人每天玩賭城,我卻每天在酒店吃海膽,有時候竟然會心癢到剛吃過午飯,就又跑到餐廳,專門叫了幾份海膽來吃。那兒的海膽不知為何,尤其好吃,以後再也沒有吃到過如此好吃的。
他在食慾面前,也是那麼孩子般的做派。
卡桑夾起來嘗,卻吃不慣那股味兒,微微咧嘴。
那男子看定她,笑着說,你不喜歡嗎,難道還是愛喝酥油茶。
卡桑反問他,你不愛喝么。
他坦然地回答,不愛喝。母親以前給我煮茶,我總是難以下咽。他笑着說。
兩個人吃飯,說很輕鬆無聊的話題,也就越發放得開。她用手抓了大蝦就拿過來剝,毫不介意。餐桌上很快狼藉一片。男子沒有在她面前喝酒,顯得非常的乾淨。兩個人連吃海鮮都可以吃撐,足見菜量之大。
男子笑着問她,我是很久沒有吃得這麼痛快了。你呢?
卡桑笑着回答,對,我也很飽。
他拿卡買單,然後走出餐廳。在門口,男子說,我送你回去。她沒有說話,跟着他上車。她心中沒有警惕,只有盲目歡樂,依舊是孩子一般。他看得出她的真,便自知她尚不屬於自己選擇的女人的類型。一路上兩個人竟然沒有什麼言語。回到凝固的生疏氣氛。
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卡桑下車。時間依然還是很早的。
他說,我明天給拍賣行付了錢就要回意大利交貨。這是我的名片,可以給我寫郵件。
他把名片遞給她,然後在車裏便對她說再見。剛開走十多米,男子便把車停下來,他探出車子,大聲問她,對了,你在郵件裏面怎麼稱呼你自己呢?他頗有技巧地問她姓名,卻因為好像遲了一點,臉上有尷尬的笑意。
卡桑。她回答。
這就是你的名字嗎。昨天?
她略帶局促地點頭,然後退着步子離開,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說謝謝。單薄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大地之燈》她一再失去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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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樣遇到迦南。在那個夜晚,她反覆回憶着這個男子的面孔,只覺得自己陷入不可知的甜蜜心情,不可自拔。卡桑想自己也許可以愛上他。那種可以,暗含一種自我逼迫。用以填補內心的缺失,並且帶走自己。這種註定,早已經浮現在多年之前。當她一再失去親人,被別人帶着前去不可知的地方,自己走在他的身後踉踉蹌蹌追趕的時候,那種盲目無着的跟隨,便是一種讖語。等待日後的不幸兌現。
六月末的北京天高人浮躁,窗外總是明晃晃的一片鐵板燒,連馬路上汽車輪胎碾過去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發出像要被烤化似的粘粘的嗤嗤聲,聽着讓人感覺自己是被罩在一床沉重的拉舍爾毛毯里徒步撒哈拉。
又到了一個學年快要結束的時候了。她開始忙碌期末考試和學年論文。不少同學逼急了有一個星期不洗頭不洗澡趕論文的。和很多人一樣,她早晨七點鐘就去圖書館佔座,一直粘在板凳上直到晚上10點。看到兩眼昏花頭痛欲裂的時候,覺得看到的書上的字全都已經是些分割開來的筆畫,橫折撇捺的,飛來飛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地方:閱覽室,自習室,走廊上,長椅上……四處都是人滿為患。每個人都像是要把面前的書給吃下去似的,眼神兒特狠。飲水處隊伍像領取救災物資的難民一樣,排成一條分不清尾巴究竟在哪裏的彎曲的長隊。
到了考試的時候,晚上在宿舍繼續為了奮戰第二天的考試而徹夜不眠,在狹小悶熱的空間裏熱得汗水淋漓,只覺得沒看多久天就開始亮了,時間到了就潑一把冷水臉,痛飲一杯超濃咖啡,行屍走肉一樣飄出去考試,頭場的考完之後又飄回來睡回籠覺。
一種漿糊一樣的狀態。
考試完畢,校園裏面立刻散得乾乾淨淨。卡桑回到家中的日子,簡生在忙着籌備他的巡迴畫展,幾乎不見回家。辛和每天去攝影工作室上班,晚上回家來,只有母女倆人共進晚餐,家中氣氛顯得十分清寂。
母親給她夾菜吃,簡短而客氣地問她學校生活的事情。這是多年來她保持的習慣。並無監視打探之意,只是一種交流和對話。充滿了溫情。她兌現着當初的承諾,待她有如親生子,細心關懷,耐心陪伴。從十歲起到現在,一直都做盡職盡責的溫和母親。她的善,猶如光,並給周遭帶來美好。
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卡桑忽然問起,媽,你為什麼和爸爸沒有再要一個孩子呢?
辛和手中的筷子停下了,臉上有着隱忍的表情。她抬起頭笑容勉強地對卡桑說,我們有了你不就足夠了么?
卡桑深知,在這麼長的歲月里,母親沒有再要孩子,並不是因為自己已經存在。其中的隱衷,也許只有父母自己清楚。她沒有再問,母親也就不再繼續說。她看着母親日漸衰老,內心因為感恩,由此產生無法表達的歉疚。
《大地之燈》伸過手來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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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和,你睡了嗎。簡生在她的枕邊問她。
沒有。怎麼了?
簡生伸過手來抱着她。辛和,這次的畫展,我準備了很長時間。能夠有那麼好的贊助,我覺得非常幸運,也非常難得。可是一旦畫展開始,我需要離開很長時間。
辛和沒有說話,她看見簡生的面孔一半被月色照耀,一半陷入深不可知的黑暗。他的手正抱着她,就像多年來的夜晚一樣。這是從二十歲起就熟知的一張臉,一雙手。
她回答他,我知道。這機會難得,你不該放棄。
那麼長的時間,如果卡桑回學校,你一個人在家,我非常擔心。
沒什麼大礙。我一個人也可以盡心工作。
他們不再說話。簡生的手上有着她多年來已經熟悉的味道和質感,那種接近禮貌的溫和與乾淨,暗含有生疏,只是她已經習慣。包括他擁抱的姿勢,他說話的語氣。自青春時代的尾巴上起,兩個人相互陪伴攙扶,共同走過不少人間路。算不上漫長,亦不算短暫。簡生的溫和與乾淨是令人感到安全的。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習慣。並且會一直這樣下去。
她輕聲對他說,我是愛你的。簡生。
他在黑暗中親吻她的額頭,把她的頭埋在自己懷裏。我知道,辛和。他說。
簡生與另一個留俄青年畫家一起舉辦的聯合巡迴畫展,從北京到上海,到成都,到廣州,在四個大城市開辦。個人畫展能夠有這樣的成就,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不僅僅是對創作能力的極高要求,同時也有很多客觀條件的困難需要克服,資金,場地,運輸,參與,推廣,等等,工程巨大。與他一起合作的那位畫家,曾經在莫斯科留學,兩個人相識的時候一見如故,成了非常好的朋友。他社交很廣,請到了大型集團的贊助和投資,然後邀請簡生一起合作這個展覽。兩個人傾力準備了三年多,現在終於有了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