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記得你的好
和莫傑重逢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過的事。
高一的第一天,我在貼在教室外的花名冊上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以為是同名同姓。可是當他走進教室的時候,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變得很高,可是樣子卻一點也沒怎麼變,和我記憶中的那張臉一模一樣。
我情不自禁脫口叫出他的名字:“莫傑!”
他回頭看到我,眼光茫然。我迎上他的目光,希冀他會喊出我的名字。可是他沒有,遲疑了一下,轉頭和他認識的同學說笑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盪到谷底。
他竟然不記得我了,但我一直記得他。
莫傑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他只比我大一個月。那時的每天晚上,我常常還沒有吃完晚飯,他就會來敲我家的門,門一開,像個小士兵一樣地衝進來,聲音一聲比一聲高:“小沙小沙,你出來,我抓了一隻小麻雀給你玩。”
或者:“小沙小沙,我爸爸買了新的動畫片,來來來,到我家去看!”
媽媽喜歡親熱地摸莫傑的頭,把他身上的臟衣服脫下來洗乾淨,讓他穿着我的花外套和我一起坐在地板上玩。媽媽說:“小沙你沒有爸爸了,有個疼你的哥哥也挺好。”
我的幼兒園離我家只有二十米遠,是一家私人幼兒園,因為媽媽沒有錢送我到大幼兒園上學。而且媽媽上班遠,沒法按時來接我放學,每天都是莫傑的媽媽先去大幼兒園裏接了莫傑,再牽着莫傑的手來接我。我不怕等,我最怕的是周小胖,老師看不見的時候,他會拎着我的小辮子拎得我滿地打轉。可是有一次被莫傑看見了,他像只小豹子一樣地衝上去,把周小胖狠狠地壓到地上,很兇很兇地說:“看你還敢不敢欺負小沙!看你還敢不敢再欺負小沙!”一面說一面用手拚命打周小胖的屁股。
莫傑的媽媽好不容易才把他從周小胖的身上拽起來。
那以後周小胖見了我都繞着道走,我得意地要了命。
我們家搬家的時候,我哭得死去活來。媽媽把家裏的房子賣了,換了郊區一個很小很小的套間,可以離她的單位近一些,最主要的是還可以存一些錢,因為我就要上小學了,而媽媽開始生病,聽說要花很多的錢來治病。大卡車來拉傢具的那一天,莫傑一直站在院子裏的樹下沉默着,最後他跑上樓,捧着一大堆的玩具扔到車上,他跟我說:“小沙,以後我不能陪你玩了,你就玩這些玩具吧。”
我一直在不停地哭,哭得媽媽都不好意思了,她說:“好啦好啦,小沙,搬家的時候是不可以哭的!”
“對。”莫傑也大人一樣地說:“小沙,搬家的時候是不可以哭的呢。”
記憶里,那是莫傑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都不知道我怎麼可以把小時候的事情記得那麼的清楚,每當我跟好朋友小丫講起莫傑的時候,她就會說:“小沙啊,我小時候的事都忘光光了呢,你怎麼和電腦一樣啊?”
我想我是捨不得忘,自從離開莫傑后,就再也沒有誰像哥哥那樣對我好了。
小學和初中,除了小丫,我沒有別的朋友,因為他們都嫌我家窮。我所有的關於流行和時尚的東西都是小丫傳遞給我的,其它的時間,我都在拚命地念書。因為我知道,只有讀書才能改變我的命運。
我終於揚眉吐氣地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可惜的是小丫沒能考上,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莫傑竟然和我同班!
我在放學后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告訴小丫這件事,她尖叫着說:“太好了,太好了,你們可曾抱頭痛哭?”
“沒。”我說,“他根本就不記得我了,老師點到我名字的時候,他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哎。”小丫說:“小沙你一定挺難過吧。”
“是的。”我說,說完我就掛了電話,因為我真的想哭。
第二天一大早,我很早就到了校,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莫傑是第二個來的,他看到我依然是面無表情,坐下來就開始很認真地看書。就在那一天老師宣佈莫傑是學習委員。因為他是以最高的分數考進這所學校的,我有些欣慰,看來他的確和我想像中一樣,是一個優秀的男生。
高中生活是那麼的平淡。日子一天一天地滑過去。沒有了小丫,我再次陷入孤獨的境地地里,大家都覺得我是一個怪怪的不易接近的女生,不喜歡打扮,看不懂動漫,更不會上網,只知道看書。我真的很拚命地在念書,暗地裏希望有一天會超過莫傑,也許他就會注意到我,並想起一些些關於五六歲時的細枝末節,這對我就足夠了。
期中考試,莫傑穩坐第一把交椅。我已從考進來時的二十幾位升到第九,和莫傑之間還隔着八個人的距離。跟他挨得最近的是季佳,她是我們班的班長,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出色的女孩子。班長是競選的,我最記得她的競選演說,洋洋洒洒一氣呵成,博得滿場喝彩,我也情不自禁投她一票。
生活中,她也和莫傑走得很近。他們是同桌,我曾看到過莫傑替她擦桌子,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那麼細心的一個男孩子,我的鼻子酸酸的,把頭埋在桌子上。
我在那天給小丫寫很長的信,我的心事只有對她說,我記得小丫曾經說過,我是一個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內心波瀾壯闊的女孩子。只有小丫懂我的心,我告訴她我嫉妒那個叫季佳的女生,這種嫉妒讓我覺得自己不可愛極了。
小丫很快就回了信,她說:“小沙,童年時的美好永遠也不可能回去的了,你不能總是沉浸在過去,你要快樂一些,不要讓我擔心。”
我正在看這封信的時候莫傑走到了我的身邊,他說:“李沙,就你一個人的資料費沒有交了。”
那是一筆對我來說昂貴的資料費,我慌慌張張地把信疊起來,低着頭不敢看莫傑。
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怎麼回事?”
“明天。”我艱難地說。
“這樣吧,”他說,“我先給你墊着,老師那邊催得緊。你以後記性要好一點!”說完他就匆匆離開了,我的“不”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晚上的時候我去小丫家借錢,我和小丫很久不見了,我們緊緊擁抱。我對小丫說我不想欠他的,更不想在他面前丟面子,小丫拿出她的零花錢給我,她一個月的零花錢都比我媽媽的工資還要多。可是她在我面前一點也不傲氣,她是真正把我當好朋友的,並不是同情,從這一點來說我萬分感激。
第二天我依然是第一個到教室,謝天謝地。莫傑仍是第二個。我走到他旁邊,把錢遞給他,他愣了一下收下了,臉上沒有什麼笑容。
教室里一直都沒有人進來,清晨的陽光從窗口鋪天蓋地地撒入,我看着童年時那張親切無比如今卻變得冷漠疏遠的臉,想走開,卻挪不動我的步子。
“怎麼了?”他問我:“錢給得不對?”
“不不不。”他低頭看手中的錢,我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季佳和幾個女生嘻嘻哈哈的進來了,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她很冷漠地說:“請你讓一下。”
我這才意識到我站在她的座位邊上,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座位。回頭的剎那,我看到莫傑在替季佳拉出凳子來,季佳笑得比窗外的陽光還要燦爛。
市裏的作文競賽,老師派我和季佳一起參加,這是我根本就沒有想到的。老師在課堂上公開地表揚我,並念了我的一篇習作,誇我的作文才思敏捷,立意新穎,語言優美。那篇文章寫的是我童年的生活,我在裏面提到了莫傑的,只是沒有點他的名,老師念到那裏的時候我的心緊緊地縮了一下,我怕莫傑會想起什麼,又怕他什麼也想不起。傻傻的。
作文競賽的考場是在別的學校,我坐在公車上看到莫傑騎車帶着季佳,他們把車騎得晃晃悠悠,那是一輛很新的捷安特跑車,我有些憂傷地想,我和莫傑註定了是兩個世界的人,童年時的美好,只是一個溫暖的錯覺。
我決心要忘記。
作文寫得還算順利,我第一個交捲走出教室。到校門口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一個小青年在街邊弄莫傑的自行車。我環顧四周,沒看到莫傑。
“喂!”我下意識地喊住那個小青年說:“你在做什麼?”
他顯然嚇了一大跳,騎上車就想逃跑,我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拽住車尾,大聲叫着:“你下來,這是別人的車!”
他仍在拚命地往前騎,我被他拖着往前蹭了差不多有十米,但是我一直沒有放手,四周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有人開始叫喊,他終於丟下車逃走了。
莫傑也看到了這一切,他的手裏,正拿着一盒哈根達斯的雪糕,我知道,那一定是給季佳買的。
莫傑飛奔過來,低下身把我從地上扶起來說:“你沒事吧?”
“沒事!”我拍拍裙子準備走開,但是我的膝蓋很疼,我幾乎站不穩。莫傑一把扶住了我,我的臉在瞬間變得通紅。
“謝謝你啊,你真勇敢。”莫傑說,“要是車丟了,我媽非罵死我不可。”
“不會的,”我說,“你媽媽那麼好。”
“你怎麼知道?”莫傑問我。
“猜的。”我趕緊說。
“你真會猜,”莫傑說,“和你同學這麼久,看來我還不了解你呢,我一直奇怪的是開學的第一天你好像叫過我的名字,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你不記得了?”我問他。
“我們是小學時候的同學?”莫傑抓抓頭皮說,“也許我們不同班?我真的是不記得了。真對不起。”
“沒什麼。”我說。
季佳在這時候走了出來,她很驚訝地看着我們倆個。莫傑趕緊把手裏的雪糕遞給我說,“給你吃吧,你真的不要緊吧?”
我轉身飛快地走掉了。
以後在學校里,莫傑還是很少和我說話,同學中開始有關於我的流言,說我別看平日裏不言不語,其實是個很有心計的女生。不少同學對我敬而遠之,所以我一直沒有什麼新朋友,新年到來賀卡滿天飛的時候,我只收到了兩張賀卡,一張是小丫的,另一張,是莫傑的。
莫傑在賀卡里寫道:“祝李沙學習進步。朋友:莫傑。”
我看着“朋友”兩個字流了淚。
我又跟小丫打電話,小丫說:“這麼說來莫傑是個很記情的傢伙,你該告訴莫傑你們小時候的故事,他一定會想起來的,這樣可以好好氣氣那個季佳。”
“不用了。”我說,“我永遠都不會再提起。”
“一張賀卡就夠了嗎?”小丫問。
“對。”我坦然地說,“這就夠了。”
第二天早上,是元旦。莫傑比我去得早,他在黑板上用彩筆寫上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新年快樂!然後他喊我說:“李沙,你也來寫啊,大家都來寫上一句!”
我跳上講台,一字一劃地寫:“祝大家學習進步!”
“這就對了,”莫傑在我身後說,“李沙你應該要開朗一些才對。”
我背着他微笑,其實我還有一句話想寫。那句話就是“我只記得你的好。”
我非常的清楚,如果不是有莫傑帶給我的那份溫暖而美好的記憶,我也許沒有勇氣來迎接這一年又一年新日子的到來,因為在我小學二年級的那一年,媽媽就生病離開了人世。本來就很窮的叔叔收養了我,他對我非常的不好,我在一個一個漫長的深夜裏撫摸莫傑送我的玩具,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還有愛我疼我的人存在,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
謝謝命運,給了我和莫傑重逢的機會,往事如煙,也許莫傑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對我來,這已經不再重要。
因為依賴一份只有我記得的回憶,我已長大。
長到可以勇敢地人間所有的風風雨雨,這難道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