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芳草萋萋

第二十六章 芳草萋萋

杜宇聲聲不忍聞

欲黃昏

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仔仔細細打量着這個房間,這應該是個客房,連着曬台,米色系的窗帘、床上用品,就連靠墊也是米色的,很是雅緻。

桌上整整齊齊放着書,床上放着一些布藝小玩具,窗台上到處擺放着小小的綠色盆栽,煞是好看。

整個房間一塵不染,既乾淨又溫馨。

曬台上,陽光沐浴下,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帶有陽光的清香,在風中飄蕩。

這其中,應該有妙因的功勞。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整理着手邊的一堆書,嘴邊帶着淺淺的微笑。

突然間,她察覺到我的注視,看向我:“林汐,覺得怎樣?”

我看着她,定了定神,才回答:“當然好了,誰不知道秦子默律師的女朋友一直是個賢妻良母呢。”

心中輕輕地,有一陣微風吹過。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邊:“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麼樣啊?”

我裝糊塗地,想一帶而過:“什麼怎麼樣?”

她打我一下:“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們初中高中同學,大學還是校友呢,那麼多年下來,再加上唐教授那麼厲害,又為了你大老遠從美國跑回來,”她一副極其極其遺憾和和怒我不爭的表情,“你怎麼老是這樣,一副溫吞吞的樣子呢?”

接着,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說:“你可得把他抓牢一點,我聽說,他身後可有一拖拉庫的女老師對他虎視眈眈的,就等着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當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別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動啊,5555555……”

說著,把臉在她身上亂蹭。

她忙跳開:“喂,這件毛衣很貴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陣子,你再糟蹋吧。”

我嘆口氣,到底感情深淺要靠時間來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頂多揍我一頓。

妙因,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頭,還是有一絲絲微風掠過。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帶憂鬱的樣子。

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後,她看着我,輕輕地:“林汐,你嘗過不知道未來是什麼,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嗎?”

我的心驀然一緊。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

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現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專註,惆悵,哀傷,還有……

淡淡的,試探。

突然間,門開了,秦子默進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徑直看向我。

我低頭,再低頭。

妙因笑着站起來:“你怎麼進來了?”

他轉過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經送到了。”

原來,他們叫了一桌飯菜。

還是那個飯店,觀瀾閣的飯菜。

大家坐下。

我仍然低頭。

大家開始吃飯。

我終於抬頭,舉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鹽鋦蝦,有栗子雞,有螞蟻上樹,有鮮蘑菜心,還有……朝鮮涼菜。

我眼中微濕。

妙因發現了:“林汐,怎麼不吃,菜不合胃口嗎?”

我勉強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現在可能還不餓。”說著,微笑着,夾了一筷涼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想當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緊張兮兮在那兒排隊就取笑我們。

然後,就陪我們站着,聊聊天,消磨時間。

只是後來,他就不再出現了。

妙因照例曖昧地沖我笑。

大家吃飯。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幾聲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

幾乎整個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勸大家多吃點,再多吃點。

詹姆斯還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着我。

彷彿我是一個多麼值得研究的珍稀動物一般,幾乎忘了吃飯。

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麼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針灸次數從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務必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讓你以後看到我不僅繞道走,而且求神拜佛從此不要再看見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嚇壞了,連忙縮頭,低眉斂目,嘴裏不知道在嘟嘟囔囔着什麼。

到底是兄弟連心,雷尼爾發現了,他奇怪地看看我們倆:“你們,認識?”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經過快一年的磨練,他的筷子功明顯進步匪淺。

我飛快接口:“不認識。”絕對不認識,認識他就是飛來橫禍。

說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於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說:“不、認識……”

死洋鬼子,還會玩我們中國人獨創的文字遊戲了!

好在大家沒有在意,這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

吃完飯,從餐廳又移坐客廳。

四個男人在那閑閑喝茶,聊天。

妙因忙着收拾,我在一旁幫忙。

其實,以我從小到大一向遠庖廚的光榮歷史,也真的幫不上什麼忙。

因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廳和廚房之間跳來跳去,不一會兒就整理好了。

對於這樣安寧的生活,她應該覺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嘆。

一切忙妥當之後,妙因切好了餐后水果,我們一起端了過去。

我們又坐在那個寬大的布藝沙發上。

我們坐着,間或聊着天。

我終於打量了一下秦子默,這個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閑的棕色套頭毛衣,和深灰色休閑褲,很居家的感覺,看上去清爽而溫潤。

而且,比起當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優雅。

我低下頭,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燙了,眼前一陣濕氣。

很快,我就發現,今天的秦子默有點反常。

他很少說話,幾乎不說話。

他偶爾,也會淡淡回應其他人的閑談,也會和着大家的話聲微笑。

但是,他從頭到尾,都有點心不在焉。

而且,他不再是平日裏那個雖然稍顯淡漠,但有禮有節的秦律師。

因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對詹姆斯光怪陸離的好奇發問完全置若罔聞。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來了。

因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膠在他臉上一樣,連相對敦厚的雷尼爾都有些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妙因,更是一言不發地,默默注視着他。

只有唐少麟,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一般,輕鬆自若地,微笑地閑聊着。

我仍舊,又低下頭去。

一時寂靜。

突然,震天響的手機鈴聲,這次,是那個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對着電話嘰里哇啦說了一通洋文,不一會兒,掛斷了,然後,對着秦子默說:“Richard,Peter問,上次那個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還有沒有?他還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談談――”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着離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發背上的外套,意興闌珊地:“在我的錢夾里,可能會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興沖沖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個錢夾。

我猛然間一陣暈眩。

那個黑色錢夾,我太太太熟悉了。

他過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禮物。

算不得貴重,甚至,以現在的標準來看,也幾乎沒有什麼款型可言。

那是當年的我,下課後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東挑西選之後,買下來送給他的。

錢夾右下方還印着一個淺棕色的小狼頭。

沒想到,他一直留着。

但幾乎是同時,我直覺不妙,非常不妙。

但凡沾上這個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點邊,都會出事。

他實在是比大富翁里的大衰神,還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東翻西翻了一會兒,似乎無所收穫,但是,他仍不死心,將錢夾又翻來覆去找了找,還不甘心地抖了抖。

一張小小的照片輕輕地,滑了出來。

我又是一陣暈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臉色略略蒼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彷彿燃燒着一簇火焰。

灼熱,而決絕。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鎮定地,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來。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張照片揀了起來,看了看,又看了看,終於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轉過頭來,對我說:“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麼鬼?”他指指臉色蒼白的秦子默,然後,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為什麼,你,不承認,你是他的chinesedoll?”

他用下巴點點出奇鎮定,一言不發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

我當年的照片。

我當年的那張,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識地,轉過頭,一個一個看過去。

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靜默然的臉。

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臉。

我看到了雷尼爾十分驚詫的臉。

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異常的臉。

最後,我看到了,妙因的,蒼白的那張臉。

她的唇,在微微顫動。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來,朝妙因走了過去。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然而清晰:“對不起,妙因,”他看着她,緩緩地,“能不能,單獨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聞。

她慢慢地,有些搖晃地,向詹姆斯走過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她終於走到他面前,拿過那張照片,看着,一直看着……

她的手,一直微微顫抖着。

長久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抬起頭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秦子默。

她的臉上,有着深深的傷楚,還有着一絲絲,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過了一會兒,她苦澀的聲音輕輕響起,“怪不得,你從來都不快樂,怪不得,你永遠跟我保持距離,禮貌得近乎疏遠,怪不得,你那陣子總是去學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怪不得,她會跟……那麼像,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我爸爸會對我說出那樣一番話。”

她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原來,自始至終,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個替代品,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沒想到,我自以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頭來,依然只是執着而愚蠢的一場虛空。”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是錯的,錯得離譜,錯得可笑……”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緊接着,她頭也不回,轉身向外拉開房門,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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