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風繼續吹
到五月中旬的時候,傳來一個好消息,唐少麟要出國了。
一直極度欣賞他的才華和天分的物理系領導,在訪美期間,為他爭取到一個留學名額,九月份,唐少麟就要在大洋彼岸開始新的學期了。
我打心眼裏為他高興。
自從我病好了之後,天天只顧着和子默待在一起,幾乎想不到別的事情,也似乎一直沒怎麼看到過他,有時候,即便偶爾在路上看到,我們也只是三言兩語地,匆匆打個招呼問候幾句就各奔西東。
我心裏有些內疚,畢竟,他給予我的友情千金難換。
於是,我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刻就拖着子默去給他買禮物。
子默也不說什麼,即刻放下手中的事,陪着我去。
我們挑了好久,挑花了眼,挑到最後,也只不過買了最最普通的一對麒麟鎮紙。
暗含他名字的這份禮物,希望在異國他鄉,能給他帶來平安和好運。
這對鎮紙,七年後,仍然放在少麟C大公寓的書桌上。
並且,我們大家約好了在少麒、夏言、子默他們畢業那天,一起給少麟餞行,慶祝他就此墮入蠻夷之地。
只是,我和子默都沒有等到那一天……
五月底快到了,子默越來越狂躁。
子默的狂躁,看在我眼裏,十分奇怪。
他時常會走神,時常會心不在焉,時常會愣愣地發獃,時常會緊緊摟住我,緊緊吻我。
偶爾,他會若有所思地,對着窗外,長時間一言不發。
偶爾,他會神色有些複雜地看着我,微微嘆氣,或是抵着我的額頭,低低地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汐汐,無論怎樣,一定要記得,我永遠愛你。”他緊緊摟住我,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慢慢濡濕了我的臉頰,“汐汐,我愛你。”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是,我還是無法不心生困惑。
這不是平常的子默。
所以,我不能理解。
他的學業,一直有口皆碑,他的複習,一直頗有成效。
他和我的感情,從來都如膠似漆,他對我的呵護關心,一日甚於一日。
而且,如今的他面臨畢業,我更是收起我以往的所有脾氣,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至於工作,夏言早就說過,他家在N市開設的分公司,子默想什麼時候去就可以什麼時候去,反正也只是過渡一下而已。
因為子默說過,他要先待在N市陪着我,等我畢業的時候,再作長遠打算。
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左思右想,想破了腦袋,但百思不得其解。
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子默的手機上,最近以來,時常會出現陌生的電話號碼,而他,通常只是陰沉着臉看一下,就掐斷,從來不接。
然後,他的情緒就會更加煩躁,雖然他在我面前會儘力隱藏,盡量不讓我擔心。
我的直覺告訴我,子默有事瞞着我。
我有些難過,他一向是什麼都對我講的。
除了……
除了,他的父親。
我開始留心子默的電話。
終於,有一天,我們上晚自修,子默出去了一下,手機沒有帶,就放在桌上。
不一會兒,手機響了,我看了一下,還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有些猶豫,但是,最終,我還是接了:“喂――”
對方沉默了半天,沒有人說話。
我小心翼翼地,又“喂――”了一聲。
還是沒有聲音。
我想起了什麼,對着電話那頭試探地:“請問,是找子默嗎?他現在不在,你過一會兒再打過來吧。”
電話那端終於有人說話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語氣低緩地:“喂,那麼,你是誰?”
我想了一下:“我是子默的,……同學。”
那邊顯然是笑了一下,但是,不一會兒,聲音又變得低沉起來:“那麼,麻煩你告訴他,告訴他,有位韓先生,”那邊頓了一下,“想在他畢業前,來看看他。”
電話被掛斷了,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電話。
不一會兒,子默就回來了。
我看看他,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遞給我一杯鮮榨橙汁,又幫我插上吸管。原來,他剛才到校門口給我買飲料去了。
我接過來,喝了幾口,想起來告訴他:“子默。”
“嗯?”他低頭看書。
我看着他:“剛剛我接到你的電話,一個男的,不認識……”
他的臉色驀地變了,變得好蒼白好蒼白。
我有點駭住了,伸出手去觸摸他的額頭:“子默,你怎麼了?”
他定了定神,看着我,他的眼神,十分陌生。
半晌,他低低開口:“沒什麼。”
又過了半天,他低頭看書,似是不經意地問:“那個電話……說了些什麼?”
我想了想:“沒什麼,他就說,有個韓先生,想在你畢業前,來看看你。”
他繼續低頭看着書,一言不發。
但是,我知道,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當時的我對他,太了解了。
子默,有事情,在瞞着我。
六月十八號,星期六,這個日子,我刻骨銘心。
一大早,子默給我打電話,聲音裏帶着微微笑意:“汐汐,別再睡懶覺了,起來梳洗一下,二十分鐘后,我在樓下等你,一會兒我們出去逛逛,下午,我陪你去逛街,再去看電影,好不好?”
我有些意外,這些天來,子默一直都有點怪怪的,難得有心情這麼好的時候。我愉快地答應了。
哼着不着調的歌兒,我在宿舍里噼里啪啦地刷牙洗臉,剛忙完,手機響,我忙接起來。
“汐汐。”一聽就知道是老爸。
奇怪,老爸向來很忙,工作性質又有些特殊,我們全家都習慣了他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幾乎從不給我打電話,今天敢情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老爸的聲音很家常:“汐汐,最近功課忙吧?”
“還好。”我敷衍地答,記掛着待會兒要到樓下的子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暗自慚愧。
老爸很敏感:“怎麼,趕着要出去啊?”
我吐吐舌頭,警察就是明察秋毫,我有點不好意思:“嗯,同學……約我出去玩。”
老爸沉默了一下,突然問:“聽林濤說,你交了個男朋友?”
我心裏把老哥千刀萬剮又萬剮千刀,神經病,幹嘛跟老爸說這個?!
上次寒假子默跟我回家,我倆在街上手牽手到處晃的時候,好死不死給哥哥和他的女朋友看見,當時那兩人驚詫莫名的表情,和瞪得像銅鈴那麼大的眼睛,真是令人絕倒。
而且,在我回去之後,那個還虧我從小到大叫了十九年哥哥的人,當著老媽的面,向我盤問了子默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之後,居然摸摸下巴,表情困惑地說了一句:“我就奇怪了,既然人家功課那麼出類拔萃,看上去那麼穩重斯文,長得又那麼一表人才,怎麼會看上你這顆乾癟酸菜?”
若不是老媽擋着,當時我手上削蘋果的水果刀差點就要飛了過去,替我們林家的列祖列宗除掉這個大大的不肖子。
當時,受氣氛感染,老媽也很感興趣,一疊連聲地讓我把子默帶回去給她看看。
老爸老不在家,她大概也很寂寞,再加上,或許就像老哥說的,有人肯要我這顆酸菜,家裏人偷笑都來不及了,更何況子默又被老哥渲染得像潘安在世,宋玉重生,老媽的好奇心簡直比棉花糖還膨脹。
只是當時,我覺得,時候未到。
我想,等子默畢業后,找個機會,暑假帶他回去拜見爸媽。
現在,心慈手軟的報應來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嗯。”
老爸的聲音又傳過來,聽不出什麼情緒:“跟他出去?”
哎呀,老爸真是的,幹嘛刨根問底,難道不知道純純少女心很容易害羞的嘛。
“嗯。”
老爸又問:“去哪裏?”
我實在是太太太窘了,吞吞吐吐地:“上午我們隨便逛逛,下午,我們去看電影。”
老爸似是想了想:“他是不是,叫,秦-子-默-”很確定的樣子。
我有些微詫異,哥哥跟他說的?老爸一向對這些瑣事都不上心的呀。不過,我沒有在意:“嗯。”心裏有些甜蜜。
“這樣吧。”老爸緩緩開口了,“汐汐,我今天來N市出差,下午有空,我要見見你那個秦子默。”
我大驚,不會吧,多麼恐怖,我老爸一板一眼的,再加上子默最近狀態不佳,不把他給嚇個半死才怪。
我直覺要拒絕:“爸――”
老爸在那邊開口了:“汐汐,論理呢,他應該先去我們家拜訪我們,這次我來,就當先過過目,你不用跟他說,我在遠處看看他就行。”
我鬆了一口氣,太好了。
老爸想了想,又開口了:“汐汐,就別去電影院了,我時間緊,出差的地方離動物園近,這樣吧,下午三點,在動物園的孔雀館,我到時候在那兒看看那個秦子默。”他似是微笑了一下,“給我的女兒把把關,好不好?”
我心中一陣暖暖的,老爸,畢竟還是關心自己女兒的。
於是,我很愉快地說:“好啊。我們准到。”
老爸最後叮囑我:“汐汐,不要告訴那個秦子默,我是長輩,這樣有失身份。”說完,掛斷了。
我失笑,多麼古板的老爸。
不過,還是不要告訴子默好了。
於是,我向子默強烈要求,下午不去電影院,改去動物園。
他有些詫異,表情又有些古怪地:“汐汐,不是已經說好去看電影了嗎,幹嘛非要去動物園?”
我略帶心虛地陪着笑:“我喜歡嘛,子默,我好久沒去過動物園了。”我粘在他身上,雙手搖晃着他,“子默,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嘛……”
他被我纏得沒法,胸口微微起伏着,但是,他不說話。
過了半天,他還是站在那兒,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我不肯放棄,繼續粘在他身上,做着各種鬼臉,企圖說服他。
他不理我,轉過臉去,任我搖晃着,就是不肯開口答應我。
自從跟我在一起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執拗。
異常的執拗。
我也有點不高興了,於是,我微帶賭氣地,拔腿就要走:“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一把緊緊摟過我,我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我看到他不斷起伏的胸膛。
我戳戳他的胸口,仍然有些賭氣地,抬頭瞪向他。
他也瞪着我,片刻之後,他垂下眼,嘆了口氣,還是妥協了:“好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臉上不是沒有掙扎,還有濃濃的猶豫,和不安。
只是當時沉浸在幸福和忐忑中的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
後來,無數次銘心刻骨的午夜夢回里,我才慢慢發覺――
如果當時,我能再細心一點。
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麼任性。
如果……
那麼,後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或至少,不會選擇以那樣殘酷的方式,來就此完全顛覆我們的生活?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於是,下午三點,我們準時到了動物園的孔雀館。
孔雀館裏冷冷清清地,幾乎沒有遊客。奇怪,大家都不喜歡看孔雀開屏嗎?空餘那些神氣活現的孔雀走來走去。
我伸伸頭,東張西望了一下,老爸沒出現。
子默並沒有發現我的異常,他的臉色凝重,緊盯着遠方某一處。
我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不就一個大叔嗎,穿得奇奇怪怪的,都已經是夏天了,還帶着帽子,戴着眼鏡,渾身上下捂得那麼嚴實,也不怕中暑。
子默的眼神很奇怪,他就那麼死死地,盯着那個人。
我感覺有點不對。
而那個人,也在遠處,直直地,直直地看着我們。
那是一種帶着熾熱,哀傷,歉疚,還有淡淡喜悅的複雜眼神。
突然,他朝我們輕輕點了點頭,就轉身,準備朝孔雀館的大門方向走去。
突然,就在那一霎那間,一大幫人擁了進來,而孔雀館的門,被緊緊關上了。
那些人直奔那個怪大叔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麼一大幫人越過我們,飛快地向那個人奔過去。
那個人察覺了,想跑,但是,四面都是人。
他束手就擒。
我獃獃地看着這宛如警匪片中的一切,我獃獃地看着那幫人的頭兒。我望了望子默,他的臉色煞白煞白地,彷彿,被抽幹了全身的血一般。
我看着那幫人,下意識吐出一句話:“爸爸,李叔叔,王叔叔,你們怎麼來了?”
我認出來,那群人中,除了領頭的我老爸之外,還有他的兩個同事。
其他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子默極度驚駭地看着我,彷彿我是頭怪物一般。
老爸他們給那個人戴上手銬,一群人簇擁着,走過來。
我們還是獃獃地站着。
走到我們面前,李叔叔看看我,微笑:“汐汐,這次多虧了你,才能抓住他。”
我的心,彷彿墮入萬丈深淵。
多虧了我?多虧了我?
他到底,在說什麼?!
那個戴着手銬的人,走到我們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問了一句:“你就是那個幫子默接電話的女孩子?”是那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的聲音,是那個電話里的低沉的聲音。
我獃獃地,點了點頭。
我幾乎失去了任何思想。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子默,如萬年寒冰,他的身體在簌簌發抖。
一直,都在簌簌發抖。
那個人,居然微笑着,用帶着手銬的手,點了點我:“子默,她是不是你答應讓我見你一面的理由?”
子默的身體,仍然在顫抖着。
他又向子默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淡淡地:“可惜,你看錯了人。”
他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老爸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他們向外走去,打開門,一起,都走了出去。
孔雀館裏,只有我們兩個人,站着,就那麼站着。
還有一群孔雀,走來走去。
突然,子默向外發足狂奔:“爸爸――”
他跑了出去,一轉眼,就沒了蹤跡。
子默不見了。
子默不見了。
子默不見了。
……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麼走出動物園的,更記不得我是怎麼一路走回宿舍的。
我永遠,永遠,永遠都忘不了,子默那充滿了深深的深深的絕望的眼神。
他從來沒有那麼絕望過。
無數遍打子默手機,永遠接不通。
無數遍打到他宿舍,他永遠不在。
夏言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告訴我,他們也在找子默。
從六月十八號開始,子默一直都沒回來。
我找遍了所有所有的教室,找遍了我們曾經過去的每一個地方,找遍了G大每一個角落,沒有子默。
子默,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天天去他們宿舍樓下等。
從早等到晚,從晚等到早。
從他們宿舍樓早上開門,一直痴痴等到他們宿舍樓關門。
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我都在等。
夏言他們同情而擔憂地看着我,看着我面無人色地站在那兒,六月的天氣,我的身體卻總在發抖,簌簌地,像被秋風掃過的枯黃落葉。
他們愛莫能助。
沙沙被我嚇壞了,她時常陪着我,站在那兒,試圖和我說說話,但是,我固執地站在那兒,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要等到子默回來。
我要等他回來。
終於有一天,向凡出來了,他臉色陰鬱地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走吧,子默不會回來了,而且,子默不會再見你,他說了,他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我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惶急地看着他:“子默,子默,他跟你聯繫過了嗎?他跟你聯繫過嗎?”
他看着我,他的眼裏,滿是複雜的情緒,終於,他嘆了一口氣:“林汐,當初子默生病的時候,我真不該來找你。”
“與其讓他現在這麼絕望,倒不如就乾脆讓他當時痛苦。”
我彷彿當頭遭到了重重一擊,半天,我的眼前都直冒金星。
我的腿發軟,我的眼前彷彿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我整整躺了三天。
我不吃不喝。
但是,我還有一線希望。
我想,子默終究會回來參加畢業典禮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那天,我一早就去他們宿舍樓下等,一直等,就那麼等着。
終於,到快吃午飯的時候,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夏言他們和他在一起,一群人,朝宿舍方向走過來。
他就在那兒,他就站在那兒。
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拚命擦眼淚,拚命擦,想把他看得仔細一點,好讓我確信,我不是在做夢。
他的臉上,憔悴不堪,他實在是瘦得太多太多了,幾乎已經脫形。
他略略低着頭,面無表情地,一路走過來。
夏言看到我了,他停下腳步,大概是對子默說了些什麼。
子默抬頭看我,完完全全的,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他又低下頭去,繼續走着,不再看我。
當他們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張開嘴,我想說話,但是,我什麼都說不出口,我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在我身旁無聲地走過去,我全身的力氣幾乎都被抽幹了。
終於,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叫道:“子默――”
他的背一凜,接着,繼續向前走。
我彷彿不知道從哪兒借到的力量,我居然能飛快地跑到他面前,然後,我乞求地看着他:“子默,那天,我是真的,真的……”
他抬頭看我,立刻,他的眼神駭住了我,我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眼裏佈滿血絲,野獸般受傷的眼神,深深深深的絕望。
他輕輕張開口,他的話如輕煙般,一句一句地,飄了過來:
“這一生,我最痛恨的,就是被至愛的人欺騙!”
“林汐,我還是一直錯看了你!”
“林汐,如果認識你是個噩夢,那麼,現在的我,無比清醒。”
“林汐,我,發誓,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
說完,再也沒看我,一直向前走去。
子默就此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就此,完完全全地,走出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