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生的脖子很長
後來,阿拓到了遙遠的非洲甘比亞后,偶而我還是會想起那晚的驚心動魄。
當時的劍拔弩張、肅殺威嚇我已不復記憶。
但我的眼睛,始終無法從扳開阿拓顫抖手掌那瞬間,挪開。
「起床了!起床了!啦啦啦?新年第一天怎麼可以賴床!」
百佳雀躍的聲音在寢室里飛舞着,在上鋪底下拍拍我的床。
我往下探頭看,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思螢,其它兩個人跑到哪裏去啦?一大早有哪裏好去?」百佳摔在我的椅子上,笑得天花亂墜。
「她們昨天晚上都沒有回來哩,念成八成醉倒在TBar,思婷我就不知道啦。」我打了個呵欠,看看錶,現在才早上八點半。
「那妳呢?昨天有沒有幸運等到那顆寶貝的鑽石?」百佳笑嘻嘻。
我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哇,真是新年好兆頭喔!」百佳拍拍手,笑着:「我昨天晚上也很幸運,猜猜我為什麼天亮才回來?」
「那還用得着猜?當然是跟阿拓拼圖拼到天亮,然後吃完早餐再回來啊。」我又打了個哈欠。
「妳妳怎麼知道我們拼圖拼到天亮?阿拓剛剛打電話給妳么?」百佳驚訝得合不攏嘴。
「線索一,像妳這樣天生麗質的大美女怎麼會有黑眼圈?事出必有因。線索二,阿拓這個老實頭怎麼可能讓妳在他房間睡覺,就算妳願意他也辦不到,為了避免尷尬他當然卯起來拼圖拼到天亮啊。」我拍拍臉頰,考慮繼續睡到中午。
「還是妳了解阿拓。」百佳幽幽地說,將我的計算機打開:「妳還是在故事裏多加一點阿拓的戲份,好讓我能趕上妳對阿拓的了解。」
「快睡吧,妳需要一個一百分的美容覺。」我笑笑,倒在床上。
昨夜在社窩待到四點多才回來,差一點就跟澤於在社窩裏過夜了。
畢竟睡袋只有一個,難道要抱在一起。或許我該買一個睡袋?
「妳知道嗎?」百佳躺在床上,我們腳丫子對着腳丫子。
「知道什麼?」我ㄎㄎㄎㄎ地笑了起來:「後悔沒買五千片的拼圖嗎?該不會你們已經把三千片拼圖都解決了吧?」
「才不是。」百佳翻了個身。
「說啊,不然我要睡著了。」我說,抱着趴趴熊抱枕。
「阿拓整個晚上都在提妳。」百佳嘆了口氣。我的胸口輕輕震了一下。
「因為我是他的恩人兼最好的朋友啊,別想太多了。」我安撫百佳。
如果換做是我,心裏也不會好受。
「我就是羨慕這一點。」百佳搖晃着腳丫子。
「嗯?」我不解。
「從國一開始就有很多人追我,班上的男生都把我當小公主,國三的學長甚至輾轉丟了好幾封情書過來,含蓄一點的說要認識我,挑明一點的就說想跟我交往。」百佳說。
「我卻羨慕這一點。」我嘆口氣。
「後來高中念女校,北一女,本來以為這種情況應該要停止了,但我搭公車的時候都有高中生跟大學生從後座遞上電話號碼,或偷偷塞進我的書包里,有的更不知道從哪裏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留言說想多認識我一點,真搞不懂他們男生到底在想什麼,我看起來很缺朋友嗎需要他們來幫忙?更別提進了大學后發生的一切,妳都看到了。」百佳的語氣卻沒有一點開心,完全沒有炫耀的意味。
我沒有接話。
因為我是個聽故事的好手。
百佳說,每一個接近她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許的愛慕之意,這雖然不是什麼壞事,但都不是單純的友誼,更別提那些主動遞上情書或提出邀約的男孩子了。
日子久了,百佳身邊的好朋友都是女性,跟男孩子之間的相處則是不斷的約會、約會、跟約會。
我說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百佳同意,但她自從看了我寫的小說中關於阿拓的一切后,她開始羨慕男女之間也能夠像朋友之間單純的、沒有壓力的相處。
相約看電影就是看電影,不必扭扭捏捏、想太多。
看電影就是因為電影好看,不必牽強附會地說:「看什麼電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妳一起看的人、還有當時的感覺」,然後加上曖昧不明的嘆息。
看電影時一起吃一桶爆米花,只是因為一個人嗑一桶嗑不完,沒有別的意義。
友誼沒有界限,如果有,也是自個兒划的線。
這一個禮拜的實際相處,除了確定百佳對阿拓的喜歡,更確定了另一件事。
阿拓根本不會因為百佳漂亮而動心,他謹守朋友之道,盡朋友之誼,百佳根本不需要煩心「選擇」、「這個人好不好」、「這個人適不適合」等問題,只要專註與這個人共同去做一件事,諸如拼圖、聊天,就行了。
「從友誼發芽升華成的愛情,才有最堅實的土壤。」
百佳為自己的愛情下了批註后,就睡著了。
我則細細咀嚼這句話。
一月中后就是一連串的研究所考試,也靠近學期末,許多人許多事都開始忙碌起來。
澤於幾乎不到咖啡店裏,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研究所考試的勝負上,不是在圖書館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時K書室念書,就是在社窩熬夜念補習班講義,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找點事去社窩晃晃,或是待在那裏陪他到深夜。
而阿拓跟我相處的時間如預期少了許多,但畢竟跨年別具意義、不能總是循例放棄許多跟阿拓經歷好玩事情的機會。
我每個禮拜天還是會與阿拓去洗衣店吃頓便宜又豐盛的晚餐,跟鐵頭以及幾個饕客級街坊抬杠;小說寫得沒勁時,也會打電話約阿拓去暴哥家看場電影,甚至還在百佳的允許下幫他們拼過兩次圖。雖然我去阿拓住處時發覺胡蘿蔔跟百佳很親昵時,心中竟小小吃醋了一下。
這段期間還有個小小插曲,就是思婷交了男朋友,而且還是個印度尼西亞僑生,台灣原住民文化跟印度尼西亞風土民情的差異與協調變成我們寢室永遠聽不完的趣談。
跨年那晚思婷沒有回到寢室,就是因為思婷參加的山服社一行人興沖沖騎機車跑去大山背看螢火蟲,雖然時令不對當然什麼蟲也看不到,但據說思婷在山裏看見紅衣小女鬼,也算不虛此行。
而百佳,則陷入困惑。
「思螢,妳覺得阿拓都沒帶我去洗衣店吃飯,也沒帶我去黑社會家裏看電影,也不帶我去看重考生表演魔術,是為什麼?」百佳來到咖啡店,趴在櫃枱上。
「也許不是阿拓不帶妳去,而是還沒帶妳去吧?」我遞給百佳一杯愛爾蘭咖啡。
「那他什麼時候會帶我去?雖然跟他在一起不會無聊,但妳有去我沒去,他真的是很偏心。」百佳嘟着嘴,那可愛的模樣勾引死阿不思了。
「多半是因為妳那三千片拼圖太壯觀嚕,還沒拼完前他是不敢約妳做別的事!」我笑笑,這也不無可能。
「也是。」百佳喝了一口咖啡,露出讚不絕口的表情。
「要我幫妳問他?還是提醒他嗎?」我問。
「千萬不要。」百佳搖搖頭,她喜歡自然而然,這才是她一直想望的。
鏡頭切到等一個人咖啡店。
百佳吃着小餅乾,偷偷指着她身後的小圓桌,用眼神詢問我是怎麼一回事。
小圓桌,老闆娘跟嗜苦成痴的失意中年男子看着對方各自發獃,兩人的中間擺了一個刨空的柚子,柚子裏載沈載浮的據說是一種叫咖啡的飲料,狀況詭異不明。
這失意中年男子已經百折不撓地坐在小圓桌旁的椅子上個把月了,天天來,天天點老闆娘特調,卻沒有要泡老闆娘的意思,因為他惜字如金,好像專程來受苦。
「一個月多了,他要不就是味覺痲痹,要不就是打算參加日本電視冠軍的自虐狂,來這裏進行最後的試煉,不管哪一個,總之,都不正常。」我篤定地說。
「妳覺得那個表情帶賽的男人會不會就是老闆娘的真命天子?」百佳可是我的忠實讀者。
「孽緣。」阿不思從我身後走過,冷冷拋下一句。
「阿不思!我要來個熱炒三鮮醉咖啡!」亂點王熱呼呼地在位子上喊着。
「也是孽緣。」我笑着。
第五十回了,算了算,這些日子以來我累積的回憶已經九萬多字。
但很遺憾,我的愛情尚未開始。
如果說一切都還在沈澱,我只能等待,就跟阿拓說過的一樣。
但有些事情,跑得比我想像的還要快,還要奇怪。
「白痴。」暴哥摟着身邊的大嫂,對着屏幕里不斷奔跑的湯姆漢克咒罵。
「阿甘本來就是白痴啊?」我沒好氣地回話。阿拓早在一旁睡著了。
「我是說妳白痴。」暴哥瞪了我一眼。
「我?」我瞪回去,我這一年多可不是白混的。
「阿拓不錯,怎不跟他逗陣?你們很配!我幫你們主持公道!」暴哥說,大嫂捏了他一下:「人家的事你管這麼多?」
「就是說。」我搖搖頭,真是有理講不清。
「阿拓快當兵了呴?怎不學別人考研究所?現在大學生都在街上擠死人啦!」金刀桑叉起一塊肥肉摔到阿拓的盤子裏。
「不用考啦,早點當兵出來賺錢好啊!早賺錢早娶某啊!」鐵頭嫂也贊成。
「阿拓沒考預官,說要去服外交役到非洲國家種田,你說他奇怪不奇怪?」我攤開雙手,表示拿他沒辦法。
「男孩子出去看世界好啊!去非洲種種田也是男人的浪漫呴?」鐵頭拍拍自己的頭,少林武功也是他的浪漫。他可是認真跟着市面上泛黃滯銷的武功秘笈奮發苦學的那種笨蛋。
「沒啦,只是覺得可以免費去國外住兩年,機會難得。而且是非洲!」阿拓用力扒飯,又夾了一塊豬腳。
「是啊是啊,機票貴嘛?」我覺得蠻好笑。
「不過這樣的話,我們要好久才能再見面了啊?非得搞頓離別大餐不可!」金刀嬸在一道菜上點上火,一時青光大作,真不愧是今晚最奇怪的好菜「火雲邪神之東坡斗蜈蚣」。
「又不是不回來!倒是你們千萬不可以搬家,免得我回來找不到東西吃,嘻嘻。」阿拓嘻嘻笑,筷子一秒都沒歇過。
「對了阿拓,你怎麼都不幫思螢夾塊肉?你看她瘦巴巴,不多吃一點怎麼有辦法等你兩年?快點用老娘的雪山可樂豬賄賂賄賂人家的嘴!」金刀嬸大刺刺地說。
「嘻嘻,要等阿拓的人才不是我啦。」我只好出賣百佳。
「妳放心,阿拓如果敢不要妳,我就用鐵頭功撞死他!」鐵頭義氣萬千地說。
我差點沒一巴掌印在他的光腦袋上。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這麼久了,你們怎麼沒有在一起呢?」小才從胳肢窩裏抓出一隻倉鼠,交在我的手掌里。
「怎麼你們大家都這麼說?」我摸着小倉鼠,根本沒看清赤裸裸的小才是怎麼把牠變出來的。阿拓正在樓下跟勇伯玩象棋。
「因為本來就是這樣。不信?隨便彈我的排骨看看。」小才挺起胸膛,要我伸手彈他瘦巴巴的肋骨。
我隨意彈着,小才嘴巴閉上,但居然有一串清脆的鋼琴鍵聲。
「腹語?你自己學會了腹語?」我又驚又喜,雖然搞不懂我跟阿拓應不應該在一起怎麼會跟彈小才的排骨有關係。
「是啊,我明年要參加在美國洛杉磯舉辦的世界盃怪人怪事表演大賽,如果贏了大獎,我就是全世界最怪的人了。」小才得意洋洋地說。
以上這些都不算什麼,因為他們都是阿拓的好朋友。
咖啡店裏的夥伴才真正教我吃驚。
「小妹,那個阿拓怎麼樣?最近好像常看到他跟妳室友來店裏。」老闆娘在打烊前隨口問我,幫我裝好賣剩的小蛋糕,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正好拿給永不減肥的爸吃。
「什麼怎麼樣?難道老闆娘也想問我怎麼沒跟阿拓在一起?」我苦笑,跟澤於認識久了的耳濡目染。
「我只是以為,一年半前妳不只救了一隻喪家之犬,還順手胡了張好牌。」老闆娘笑笑,她最近迷上了麻將。
「沒這麼複雜,我跟阿拓之間純粹是好朋友,教我用手放衝天炮的那種哥兒們。」我提起袋子,走到門口揮手。
「要是我年輕十歲,我可是會跟妳爭阿拓喔。」老闆娘揮揮手,店門關上。
上大學后第一個期末考跟高三接連不斷的模擬考比起來,雖然挑戰性很低,但別有一番莫名的壓力,也經歷了生平第一次交報告拿分數的不確定感。
寢室里四個人除了老神在在的念成外,都忙着考試跟交報告,以及社團的期末發表,過年前思婷參加的山服要去北埔紮營一個禮拜,我參加的辯論社跟清大的思辯社聯合寒訓,念成則想跟女友去韓國渡假,在咖啡店打工的錢正好存了不少旅費。
至於百佳,則在期末考最後一天牽了阿拓的手。
「我們一起繞青草湖時,阿拓跟我說起他要去當兵的事,想到他要去國外兩年,我一時感傷情不自禁就牽了他。他的手很大很粗,還會緊張的顫抖。」百佳看着自己的手發怔,說:「可惜我們只剩下半年相處。」
我看着她,落寞大過於牽手的喜悅。
她好不容易真心喜歡上的男生,卻即將與她隔了好幾片海洋。
愛情充滿考驗,可惜大多數人都喜歡浸浴愛河,卻都認為考驗多餘,且殘忍。
「多麼希望阿拓在走之前,能夠許我一個承諾。我很樂意擁抱等待的寂寞。」
百佳看着我計算機里,阿拓初次帶我去看小才表演的那段故事。
她已看過數十次,仍不嫌膩。
期末考再怎麼不討人喜歡,也有結束的一天。
參加完辯論社為期三天的寒訓后,我暫時搬回家裏過寒假,再度跟哥擠一間房間。百佳也收拾簡單的行李回到節奏快速的台北,臨走前還念念不忘那塊拼到一半的大拼圖,以及阿拓的手溫。思婷在社團野營后開開心心回到久違的花蓮,還帶了她沒有要回印度尼西亞的僑生男友一起回鄉過年,想必又會發生許多新鮮事。念成則暫別咖啡店的工作跟女友飛去正在下雪的韓國,臨走前還跟我借了一萬塊以備不時之需。
而澤於,台大放榜只上了備取,於是搬了一箱泡麵到社窩柜子裏。
寒假,每天早上我要不跟阿拓、阿珠在清大泳池晨泳,要不就是帶胡蘿蔔在交大里跑環校道路健身;下午如果老闆娘沒有偷懶關門,就跟阿不思到咖啡店工作;晚一點,則到花市旁的體育場看阿拓跟直排輪社的社員們打區棍球,或是去社窩看小說陪澤於念書。
幸運的是,這段期間澤於並沒有時間教新女朋友,而我也越來越習慣,跟澤於一人一半泡麵這件事。
待在家裏,發覺自己的東西大多堆在寢室,房間裏都是哥的東西,我有種過客的奇異感覺。也因為第一次搬到外面住,跟家人相處的時間銳減不少,大家之間的容忍反而增加了許多,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以此類推。
唯一難過的是,小青上了大學、跟阿神同居后,跟我之間的電話跟信件是越來越少,這次寒假她也是匆匆回來過個年,大年初四就又回到成大參加營隊,我開始不習慣她的獨立,總認為自己應該享有些友誼上不一樣的特權,卻又難以啟齒。
或許友誼同樣需要考驗,只有親情才是根深蒂固。
「小妹,怎麼上大學半年了,半個男朋友都交不到?是不是打工太忙啦?」爸總是這樣提醒我,一天見幾次面就提醒幾次。
「那個跟那個又沒關係。」我總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交大男孩子不是很多嗎?難道都瞎了眼?我乾脆打電話給你們校長好了。」爸打開電視,迅速轉到政治混戰台。
「現在不是流行網絡交友?小妹,要不要上網絡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媽一邊煮菜一邊大喊,也不管廚房對窗就是鄰居王大嬸是個八卦婆,明天搞不好就傳遍街坊。
「爸,媽,不要逼小妹啦,她也是儘力在聯誼了啊!那天我跟我女朋友在崎頂看見她跟男生在沙灘上漫步哩,有夠浪漫。」哥哈哈大笑走過,拿起一塊蛋糕就吞。
我瞪着他,恨不得他立刻被甩。
「有在努力就好,有在努力就好,拼經濟比較實在啦!」爸開始專心看電視,我才可以逃脫「念交大卻沒有交男朋友」的問題地獄。
阿拓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喜不喜歡百佳,我也沒問。
因為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百佳的吸引力。
更何況,插手別人的愛情一向是最笨的舉動,因為愛情打一開始就有答案。
但阿拓顯然對我的袖手旁觀開始不解。
「百佳那天牽了我的手。」阿拓浮在水面上,阿珠在一旁閉氣練打水。
「我知道,她跟我說過,還眉飛色舞的。」我笑笑,靠在池畔喘口氣。
「妳說百佳會不會喜歡我?」阿拓抓住阿珠的兩條肥腿,幫她校正姿勢。
「不會吧?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我拍了他的腦袋一下。
「那天晚上很冷,我們又沒戴手套,說不定是她一時手冷?」阿拓認真的表情。
難怪百佳說阿拓的手在顫抖,原來不是緊張,而是天冷。
「一個女孩子就算被凍死,也不會輕易把手交給男生牽的好不好?笨蛋。」我又拍了他的腦袋一下。
「喔。」阿拓搔搔頭。
「喔?」我歪着頭。
「所以百佳喜歡我?」阿拓一臉認真。
「感覺像抽獎抽中BMW吧?」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慶賀。
「抽中了也沒用,我又不會開車,改天再叫暴哥教我好了。」阿拓非常認真地回答。
「你真的是個笨蛋。」我戴上泳鏡,潛入水道。
寒假的最後一天晚上,阿拓跟我自己拿鑰匙打開暴哥家,挑了片「教父」。
「今天老闆娘跟那個古怪的中年男子終於開始聊天了。」我說,將盤片擺進影碟機里。
「喔?都聊些什麼?」阿拓將剛買的滷味打開。
「什麼都聊啊,我跟阿不思都在旁邊偷聽,原來那個男人是個音樂家,他的未婚妻車禍死了讓他深受打擊,所以靈魂常常出竅,做什麼事都馬心不在焉,日子過得一塌糊塗行屍走肉,樣子比一開始認識的你還要糟一百倍。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晃進了我們店,又不小心喝下難喝得要死的老闆娘特調,這才把他給苦醒。」我說,夾了塊我最愛的百頁豆腐。
「喔,所以那個男人為了清醒一點,所以每天都去你們店裏?」阿拓笑了出來。
「是啊,他說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在我們店裏的時間是清醒的,所以就常常來,颳風來,下雨來,任何事都阻擋不了他虐待自己的舌頭。」我們大笑起來。
「好好玩,說不定這真的是命中注定耶,失去最愛的兩個人藉著一杯又一杯難喝的東西相識相戀,你們這間店的名字說不定過一陣子就要換掉。」阿拓高興地說。
「希望如此啰。」我說。
教父這部片子號稱經典,也許就是因為太經典了不適合我這種小人物看,所以我嘴裏含着沒吃完的豆乾就昏沉沉睡著了,直到我的枕頭僵硬地抽動了一下,我才顢頇地睜開眼睛。
原來我睡倒在阿拓的肚子上,而阿拓剛剛打了個噴嚏。
「對不起。」我掙扎着要起來。
「沒沒關係,我正好肚子冷。」阿拓搔搔頭。
我點點頭,繼續趴着。
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躺在阿拓的肚子上,反而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但阿拓的肚子還蠻舒服的,我就再接再厲地試着睡看看。
而阿拓以為我還在昏睡,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連電影的聲音都關到很小。我不禁有些感動。
百佳如果跟阿拓這樣的好人在一起了,一定會很幸福。
突然,電話響了。
「要幫暴哥接嗎?」我問,在阿拓肚子上打了個哈欠。
「妳沒睡着?」阿拓嚇了一跳。
「睡了又醒,睡不着啦?」我伸了個懶腰。
「不曉得要不要接電話,我來這裏從沒聽過電話響。」阿拓遲疑不決。
「說不定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接個電話暴哥也不會怪你吧。」我說,阿拓點頭稱是,拿起話筒。
「喂?這裏是暴哥家。」阿拓對着話筒說。
「阿拓!你手機關了就知道你在我那裏!干他媽的快閃!」暴哥的聲音近乎咆哮,連我也聽到了。
「快閃?」阿拓感覺到不大對勁。
「有仇家不知道哪來我家的地址,你快點閃人!」暴哥的聲音又急又怒。
「不會吧?」我跳了起來,跑到門邊打開一條縫。
幾個惡漢拿着長條報紙捆成的鐵棒跟刀子在巷子裏大步走着。
鐵棒刻意刮著窄小的牆壁,發出攝人的鏗鏗金屬聲,暴風雨的前奏。
「來不及了,阿拓我們快打電話報警!」我說,將門上鎖又上鎖。
「走不掉了,你快幫我們報警,他們已經在樓下,思螢也在這裏!」阿拓就要掛上電話,神色有些慌亂。
「馬的,我沙發底下有一把刀,你先看着辦!我等一下就帶人趕過去!」暴哥掛上電話,門就被猛力撞了一下。
阿拓一邊從沙發底下摸出一把西瓜刀,一邊緊張地叫我趕快躲在暴哥房間的床底下里,我說要躲一起躲,害怕得都要哭了。
阿拓卻只是瞪着我,低聲要我快點離開客廳。我從沒看過他那麼凶。
「干!給恁爸出來!」
「操恁娘,鎖門甘有效?干!」
伴隨着幾聲咒罵,門又被重重踹了一下。
鉤住門板的鎖鏈居然要斷了。
「暴哥不在裏面!」阿拓乾脆大叫。
我趕緊溜進卧房躲在床底下,暗暗發誓以後一定不要再來了。
「講三小逍話,無底咧照常砍死賃!」一個大漢口氣兇惡,一腳將大門踹開。
我趴在床底下直打哆嗦。想拿起手機報警,卻又發現手機忘在客廳里。
「干恁娘咧,丟哩一個?暴仔系藏咧哪裏!」粗魯又不滿的聲音。
「拿着刀仔想咩做啥小?干!」輕蔑的聲音。
「暴哥不在,留下話,我會跟他說。」阿拓的聲音很冷靜。
「去找!尬伊掀出來!柜子裏、眠床底!通通攏賣放過!」桌子被踢倒的聲音。
還有我全身發抖的心跳聲。
聽到床底下三個字,我幾乎無法呼吸,手腳冰冷。
卧房的門被推開,我看見兩雙臟布鞋在眼前踩來踩去,然後是柜子打開的聲音。
我幾乎要哭了。
「全部都給我住手!就跟你們說暴哥不在這裏!」阿拓突然大吼。
然後是一陣巨大的撞擊聲。
「干!眠床腳嘸人!」一個平頭男探下頭髮現了我,他兩隻眼睛凸的像金魚眼,伸手就要撈我出去。
「不準動她!滾!滾出去!」阿拓衝進房間,將平頭男踢倒,一點都不猶豫。
「干恁娘!一定系暴仔的查某!」那平頭男大叫,一棍子打在床上碰的一聲,我摀住耳朵大叫。
「出來!尬恁爸出來!」帶頭的仇家惡漢用力踹門,我嚇到甚至沒辦法哭出來。
也許,今天就要死在這裏?
「別出來!」阿拓大吼,拿着暴哥的開山刀虛劈一下,整個人擋在床前。
四個人將阿拓圍住,惦量着他。
「她是我朋友,跟暴哥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警察馬上就來了,還不快走!」阿拓的雙腳一點都沒有在發抖,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眼前可不是電影,也不是漫畫或小說,會死人的。
「干,恁一個人拿着刀子要嚇驚誰?蛤?要嚇驚誰!」帶頭惡漢一腳猛踹床腳,我尖叫了一聲。
「我先說了,如果你們找不到人硬要搗亂,我被砍死前也會拖你下水!」阿拓說得斬釘截鐵:「你最好第一刀就把我的頭掀了,不然信不信我先在你身上釘兩刀。」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只有從客廳傳來的、電影機關槍掃射的爆響。
因為連我都聽出阿拓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恫嚇,他是認真的。
「暴哥帶了人正趕過來,要嘛閃人我替你傳話,要嘛你立刻就砍死我。」阿拓說得血脈賁張:「有辦法你就去堵暴哥落單,不然如果暴哥回來后看見我被掛了,依他的性格,你們一個個都別想有全屍。」
我彷佛看見帶頭的惡漢正瞪着阿拓。
「插小伊咧講,撲吼伊系!」平頭男的腳前進了一步。
「丟,撲吼伊系!伊青菜講恁爸加莫哩信!」另一個人也前進了一步。
阿拓沒有再多說什麼,我只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我的心臟就要停了。
「尬恁爸留下一隻手留做紀念,恁爸丟先放過賃。」帶頭惡漢冷冷地說。
「行,你想清楚就好,暴哥會連本帶利多砍幾隻手賠給我,最後還是我賺。」阿拓居然不落下風:「左邊右邊?」
「阿拓不要!千萬不要!」我大叫,突然之間我感到很憤怒,憤怒到忘了害怕。
於是我爬出床,生氣得頭都快炸掉。
「為什麼流氓可以這樣欺負人?難道當了流氓就可以沒有人性嗎?明明就沒有關係的人你們也欺負!看不出來我們只是借地方看電影嗎!動不動就叫人把手砍掉!」我越說越氣,寧願挨幾刀也不願阿拓自己把手砍下來。
空氣僵硬如鐵,阿拓一手用力牽着我,他那磅礡的內力再度排山倒海而來,給了我無比的勇氣,讓我忘記害怕。
「有種,兩個都很有種。」帶頭惡漢突然笑了起來:「暴哥說的果然沒錯。」
阿拓的手突然鬆了,我也愣住。
愣住的原因不是帶頭惡漢突然改口說國語,而是他說的內容里暴仔變成暴哥。
「不好意思,算算時間,暴哥就快來啦。」平頭男嘻嘻笑着,剛剛的面目猙獰不知跑哪裏去。
「剛剛剛剛全都是唬爛的?」阿拓錯愕不已,但手中的刀子還是戒慎恐懼地拿着。
「當然啦,全部都是演給你們看的,暴哥說你是條漢子,一定會保護你朋友,這樣就大功告成啦!暴哥果然沒看錯人!」另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哈哈大笑,將刀子棍子都丟到床上。
看着這四個凶神惡煞彌勒佛般笑成一團,我全都明白了。
原來暴哥安排這一場流氓尋釁的戲,就是想讓阿拓一展男人氣魄,好讓我感受到阿拓對我的關心備至、即使自斷一手也要保護我的決心。然後我就會投入阿拓的懷抱,從此王子公主手牽手快樂在一起。
而暴哥之所以要自行把戲揭破,無非只有一個幼稚的理由:他以後還想在這裏看見我們,不想我們從此害怕不來。
我看着阿拓那副呆樣,不必細想也知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他手中的刀子還是沒有放下,依舊緊緊握着。
我知道阿拓現在的心情還停留在方才的異常緊繃,還沒平復過來,因為我的手很痛很痛,骨頭都快被扯碎了。
「沒事了,阿拓,沒事了。」我拉拉他的手。
突然看見他的眼睛裏泛着一點淚光。
樓梯蹬蹬作響,暴哥出現在門口。
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臉上掛着難得的惡作劇微笑,慢慢走了過來,剛剛四個兇狠大漢兩兩成行,笑容可掬地迎接他們的大哥大。
阿拓緊握的手突然鬆脫。
下一秒,就看見阿拓一個箭步,將拳頭用力砸在暴哥的臉上。
「大哥!」四個作戲的惡漢驚叫,卻不敢插手。
暴哥再怎麼硬漢,阿拓這青天霹靂的一拳仍差點將他打趴,一手及時扶着牆壁才沒有倒下。
我尷尬地看着阿拓,憤怒、害怕、不諒解,全都寫在他的臉上,還有剛剛那記野獸般的拳頭裏。
暴哥流着鼻血,站直了身子。他注意到阿拓緊握刀子的右手臂上,青筋盤繞。
「對不起。」暴哥冷冷地說,摸摸差點歪掉的鼻子。
四個手下知趣地魚貫走出東西被踢得亂七八糟的房間,下樓。
阿拓看着我,我搖搖手說沒關係,我知道暴哥只是好意,沒事沒事。
「真的不要緊啦,而且還有點好玩。」我笑着安撫阿拓,阿拓這才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後來我們坐在沙發上,暴哥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幾分鐘后才將阿拓的手指扳開,將刀子取下。可見阿拓事件時的冷靜跟他的身體反應完全悖離,他已做好殺人的準備。
我竟有種內疚的感覺。
那晚阿拓跟暴哥兩人都一言不發,整場戲的最重要觀眾,我,一會兒忙着從冰箱拿出冰塊幫暴哥冷敷鼻子,一會兒搓揉阿拓幾乎要抽筋的右手掌,還要負責說幾個網絡笑話緩和緩和僵住的氣氛。
好不容易屏幕里沈悶冗長的教父演完,我跟阿拓才騎着我的野狼離去。
後來,阿拓到了遙遠的非洲甘比亞后,偶而我還是會想起那晚的驚心動魄。
當時的劍拔弩張、肅殺威嚇我已不復記憶。
但我的眼睛,始終無法從扳開阿拓顫抖手掌那瞬間,挪開。
阿拓跟暴哥畢竟都不是小氣巴拉的人,開學后一個禮拜,阿拓說暴哥買了幾片很熱鬧又爆笑的印度歌舞劇,於是我們又提了一袋雞腿去光顧。
在五光十色、誇張到讓人覺得噁心的片子外,暴哥除了在鼻子上貼了塊金絲膏,沒有多說什麼,一貫內斂的冷酷,彷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倒是寫了張卡片慰問他的鼻子,順便感謝他的好意。我心領了。
開學后,原本應當萬事發軔的時節,事事卻是出奇的塵埃落定。
澤於考完了清大、交大、成大、中央的資工研究所后,他一下子輕鬆起來,因為如果考不上以上的學校,他決定聽從他父親的建議,先當兵后再出國念碩士,或許一舉拿到博士學位再回來,也算塞翁失馬。
總之對他來說,地獄般的考試已經結束,只等勝負分曉。
於是他又重出現在咖啡店裏,與我在一杯又一杯的肯亞、一張又一張的紙條中繼續默契。
「謝謝妳在社窩裏陪我對抗窮極無聊的研所考試,也謝謝妳顧慮到我會變胖,義無反顧地幫我吃掉無數次半碗泡麵。」然後畫了一個晴天娃娃當做結尾。
這張紙條變成我的書籤,讓我每天笑得跟上面的晴天娃娃同樣燦爛。
令我最高興的,莫過於澤於沒有再交新的女朋友。
或許只是暫時的終場休息了,或許是討好別人討好得倦了,或許只是還沒等到他將籌碼再次堆上的那個人。無論如何,這都是好事。
百佳說過,友誼才是愛情最堅實的土壤,雖然我對澤於可以說是夢幻般的一見鍾情,但,如果百佳說得對,我也不介意從澤於的好朋友當起。
跟大多數交大的准阿兵哥一樣,澤於開始在環校道路慢跑鍛煉體力,有時在一大早,有時在晚上十點。常常,我也會佯裝恰好慢跑路過、同他跑得大汗淋瀝,然後一起到校門口的早餐店吃東西。
「如果你每一間研究所都考上了,你會選擇到哪間學校念啊?」我啃着燒餅。燒餅沾豆漿是人間十大美食之一。
「哪有這麼好的事,怎麼可能每間都考上?」澤於吃着蛋餅,笑笑。
「所以說啊。」我當然期待他會繼續念交大。
「交大吧,然後是清大。老師差不多都認識,找指導教授也比較容易,如果去別的學校選錯老師跟研究題目,大概得過着比狗還不如的研究生生活吧。」他搖搖頭。賓果。
「嗯,習慣的地方總是比較適合念書,不必費心熟悉新的東西。」我微笑。
「雖然這樣說也沒錯,不過妳以前就住在新竹,現在也是在新竹念書,會不會有些遺憾?我以前聯考的分數也可以念台大,不過是因為我家就在台大隔壁,所以我填到這裏來。」澤於吃着蛋餅的時候,不喜歡沾醬。
「不管怎樣,現在已經不遺憾了。」我笑嘻嘻。
「喔?」澤於好奇。
我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啃着被熱豆漿浸濕的燒餅。
能夠這樣跟你一起慢跑、一起吃早餐,待在新竹又怎麼會有遺憾?
「對了,網絡什麼時候放榜?」我問。
「清大最先放榜,就在這禮拜五。然後是交大,禮拜一。」澤於夾着蛋餅的筷子象徵性顫抖了兩下。
「我會守在計算機前面,用力替學長祈禱的。」我笑笑。
「如果上榜了,一定請妳吃飯。一定。」澤於拿起筷子對空拜了一下。
「那是一定要的,每次吃完早餐就看見你去7-11拎半打仙草蜜拜土地公,但土地公可沒陪你念書,我有,所以我要吃大餐。」我賊兮兮地說。
提到這個,準備考交大研究所的行家都知道,想要在本校金榜題名,努力啃書還在其次,但交大校門口對面的土地公廟可不能不去參拜一下。
本校土地公酷愛喝仙草蜜,還得要泰山的不可,所以土地公廟后的7-11的飲料櫃裏永遠都準備好幾排的泰山仙草蜜,廟裏供桌上的賄賂也堆得像小山。
而澤於,這位常常看財經管理、政治評論雜誌的有為知識青年,為了一舉掄元不只考前天天拜,考後也是天天孝敬,讓泰山食品公司跟土地公都賺了個飽。
「居然吃起土地公的醋,這下可不是吃大餐就能夠解決的了。」澤於莞爾。
「總之,希望土地公真被你賄賂成功了先!」我哈哈大笑。
禮拜五一大早,我全身沐浴、念了心經十次后,打開計算機連上清大研教組網頁,在清大資工所綠取名單里找到了楊澤於三個字,可惜依舊是備取。
「備取二十一,應該蠻有希望的?」我心中揣揣,又開了一個窗口,連上台大網頁。我將清大榜單比對台大資工所的綠取名單,發現十五個名字重複了。
「如果他們都別耍花樣、乖乖去念台大的話,那澤於就算備取六啰?」我喃喃自語,說:「又如果有其它七個人將會考上交大、也真的會去念交大的話,那澤於就是錄取啰?」
雖然我一意孤行要這麼想,但我可以想見澤於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我禮拜五晚上並沒有在咖啡店看見孤獨的肯亞。
於是,不用考研究所的阿拓在我快下班時來找我時,我倒請了他一杯肯亞。
「這就是澤於最喜歡喝的咖啡?嗯,好喝。」阿拓暴殄天物地一飲而盡,比出大拇指。
「希望禮拜一交大放榜時能看見他的名字。」我幽幽嘆了口氣,看着小圓桌旁,嗜苦的中年男子跟老闆娘正有說有笑的。
「還有成大跟中央啊。」阿拓拍拍我的肩膀,咧開嘴笑。
「那都離我太遠了。」我搖搖頭,走過眼前的阿不思也跟着搖搖頭。
「那也是。」阿拓搔搔頭。
然後是十分鐘的靜默,我清理塞風,他發獃。
「我問過人,其實清大備取二十一很有希望備上的。」阿拓突然說。
「謝謝。」我點頭,我也上網問過研究生。
「所以應該好好慶祝一下。」阿拓笑說,一貫沒頭沒腦的怪邏輯。
「哪有這樣的!」我敲了他的笨腦一下,不過還是笑了。
「我最近迷上投籃機。妳知道么?就是一分鐘投進五十分以上就可以再玩一次的那種,實在是非常好玩。」阿拓開始興奮,然後我也詭異地跟着興奮起來。
「我以前跟小青在百貨公司玩過,可是很遜,所以想點別的東西慶祝吧?」我說,心想這還不到可以慶祝的時候吧,阿拓有點被小才傳染了。
「練到不遜就好玩啦!我一開始也是遜到很想撞牆,不過倉仔他家正好有一台,所以我花了兩個晚上就變得很恐怖喔!單場有九十分的記錄!」阿拓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倉仔?又是新朋友啊?他家怎麼會正好有一台投籃機?」我看看時鐘,應該要下班了。
「帶妳去認識一下嚕!超級厲害的!」阿拓興奮的紅了臉。
十分鐘后,我騎着剽悍的野狼,載着阿拓沖向新的友誼冒險。
你知道的,阿拓就像一塊大磁鐵。
這次他吸到的怪咖,是一個叫倉仔的夾娃娃機達人。
前幾天阿拓跑去竹北家樂福買東西時,看見一個矮子刁着煙,站在一樓室外的投籃機前,在短短一分鐘內丟進一百五十分,他嚇傻了。
正常人只會投以「你真厲害」的注目禮,大方一點的也不過是將「喊你很厲害」喊出來。但阿拓這方面是脫軌的行家。
「遇到投籃機怪物我當然要逮住機會問他啊!我又不是笨蛋,當然想知道怎麼樣才可以投那麼多分!所以就走過去直接用問的,還拜託他教我一下。下地下道!」阿拓在我耳後說著他跟倉仔相遇的過程,我簡直快笑死了。
「然後呢?你問他,難道接下來他就教你啊?」我笑道。
「不然呢?他最後看我笨,乾脆帶我回他家練個夠,省得多花冤枉錢。出地下道右轉!那間鐵皮屋就是!」阿拓大聲說。
倉仔家是間鐵皮違建,就在竹北金寶戲院前巷子裏。
我將野狼停在鐵皮屋前,看見有兩台壞掉的大型遊戲機台擺在外面的路燈下。
「倉仔從小就是個大型電玩迷,以前花了很多錢在遊藝場晃,不過後來學乖了也賺了點錢,所以乾脆把一些故障報廢的機台買回來,修一修,就自己在家裏玩。」阿拓說,跟着我走進木門半掩的屋子裏。
鐵皮屋裏的擺設跟一般住家沒有兩異,兩個塑料紅燈立在神壇桌上、臟髒的黑色沙發、擺在電視上的咬錢蟾蜍,但神壇後面的布簾一掀開,就看見一台破破的投籃機,以及一台夾娃娃機。
而倉仔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赤着身子露出層層肥油,滿頭亂髮。
他叼了根煙,坐在投籃機旁的遊戲機台前打格鬥電動,轉頭看了看我們、點頭示意。
「勇猛拳擊,現在幾乎都看不到了喔。倉仔玩到就連腳指也可以打出彗星拳!」阿拓向我介紹倉仔搖桿下的電玩名稱。
「嗯。」我應道,向倉仔笑笑。
「女朋友?不抽煙吧。」倉仔將煙攆息,指了指靠牆的自動販賣機,說:「自己按,免錢的別客氣。」
我看着自動販賣機,原來倉仔扛了台報廢的自動販賣機回來,照例修一修、改一改機板,然後將它當作電冰箱跟櫥櫃使用。看來真是個有趣的人。
透明玻璃後有好幾種飲料、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餅乾,只是擺的次序很亂,如果喜歡吃的食物放在比較後面,就不幸無法一次按到。
「她是我朋友啦,叫李思螢,思念的思,螢火蟲的螢,來玩投籃機啦!」阿拓拍拍販賣機的按鈕,掉下一罐百事跟一罐雪碧。
「投籃機沒什麼訣竅,玩久了自然就很厲害,自己來?夾娃娃機也可以自己來,不過夾到不能帶走就是了,哈哈。」倉仔瞇着眼怪笑,嘴裏照樣刁了那根被攆息、歪掉的香煙。
「那謝謝啰。」我也不跟他客氣,走到投籃機前按下開始。
閘門打開,幾個籃球滾下,我興沖沖地開始丟,但我雙手丟擲的弧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還有球直接撞上透明塑料板往身旁的阿拓砸下,一分鐘過後,我只得了可恥的二十一分。
我生自己的氣,於是又玩了一次,這次反因為手酸而退步到十六分。
「妳慢慢玩,沒人趕妳嚕。我要練夾娃娃。」阿拓幫我將雪碧打開,逕自走到夾娃娃機前抓住搖桿。
「不,我先看你玩。」我接過飲料,好奇地看阿拓表演。
倉仔的夾娃娃機里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玩偶,還有保險套、糖果盒、手錶等任何可能出現在夾娃娃機里的東西,應有盡有。
阿拓說,起先倉仔都去「十元的店」或是雜貨店買這些東西玩來練習,後來練到出神入化后,就去外面夾比較象樣的東西回來擺。
「先從最簡單的布娃娃開始吧?這個好像比較簡單?」我指了一個顏色亂配的紅色小叮噹。
但阿拓的手很笨,不只沒擒到顏色亂搞的小叮噹,連續試了十幾次還夾不到任何東西,我接手試了幾次,最厲害的一次是碰巧勾到了手錶的鏈子將它吊在半空,但最後還是被它晃了下來,功虧一簣。
「繼續看你們夾我今天晚上會做惡夢,讓開,讓你們看看什麼叫夾娃娃機教父。」倉仔揉着肥肚子,一臉「還是得要我出馬才行」的無奈表情。
「教父,我要那個長頸鹿。」我指着一隻脖子縫線歪掉、露出棉花的長頸鹿玩偶。
「簡單。」倉仔打了個哈欠,搖桿跟肚子上的肥肉同時啪啪啪啪飛馳。
哈欠打完,長頸鹿已經掉進洞裏。
「好厲害!有什麼技巧嗎?」我眼睛都亮了。
「技巧?夾娃娃機是很靠天分的,再來是命運。」倉仔瞇起眼睛,捏着肚子上不可思議的肥肉說:「一個人這輩子第一次夾到的東西,會決定他的人生。妳的人生,就跟這隻長頸鹿一樣,脖子都很長。」
我張大嘴巴,這個人簡直在胡說八道界的教父。
「什麼叫人生的脖子很長?」我納悶。
「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明白他人生的意義?不要急,小姑娘。」倉仔看着阿拓,說:「需不需要保險套?叔叔夾給你。」
「免了。一想到我的人生是一個保險套,我的頭就開始痛了。」阿拓搖搖頭,裝出頭痛的樣子。
「有道理,小姑娘,跟着他會有前途喔。」倉仔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將脖子蹦出一大團棉花的長頸鹿交給我。
「不是說要放回去嗎?」我獃獃地看着被謀殺的長頸鹿。
「妳的人生可以破例讓妳帶回去。」倉仔說,一副替我擔心的樣子。
「哼,那是你夾的!我的人生要自己夾!」我用屁股將倉仔擠開,將長頸鹿丟進活動玻璃罩里,重新啟動搖桿。
雖然我不相信倉仔說的話,不過我還是瞄準裏面看起來最貴的東西─剛剛我差點得手的腕錶;我的人生就是一個手錶,至少可以解釋成我是個守時的人。
但鐵爪還在半空中猶疑不定時,我打了一個噴嚏,不小心按下按鈕。
鐵爪落下,義無反顧地抓起剛剛被我丟回去的長頸鹿,而且一擊得手。
你問我有什麼反應?
我第一時間看到鬼般尖叫起來!
「人生啊。」倉仔拍拍我的肩膀:「不管怎樣都要試着接受它。」
「至少不是那隻襪子。」阿拓安慰我,指着裏面一隻不管配什麼鞋子都不搭的綠色襪子。
後來阿拓試了一個小時,終於搖搖晃晃夾起了他的人生。
就是那雙綠色的襪子,果然人不能太鐵齒。
「原來是雙襪子。」
阿拓陷入沈思,卻沒有沮喪到痛毆夾娃娃機。
在那一個小時中,我卯起來練投籃,雖然手酸得要死,但四十六分讓我得意洋洋,差一點就可以跨越「免費再玩一次」的門坎,我也逐漸掌握了進籃的那個高拋弧度。
「要不要玩勇猛拳擊?人稱勇猛拳擊之神的我,可以教妳彗星拳的手指連擊奧義。搭搭搭,搭搭搭,對方剛剛爬起來就再鉤出去,包他一點反擊能力都沒有。」倉仔自己配音,右手中指、食指、大拇指聚成一個錐狀,在桌子上快速綿密地敲擊着。我知道那是使密技精準施展的技巧。
「下次吧,不過我很好奇哩,你為什麼會買這些機台回家改啊?連冰箱都不買,索性用販賣機代替?」我問,被阿拓傳染的關係,我在跟怪人相處上變得很輕鬆自然。
「好玩啊,而且省錢又有品味,又不用跟人擠。」倉仔哼哼怪笑。
後來我才知道倉仔是個自修電子學的怪才,以前還因為幫壞蛋擅改提款機的電路板被關了幾年,前年才出獄。
「不過還是很怪。」我說,玩着手上慘死的長頸鹿。
「還可以泡妞。」倉仔雙手捏着肚子上的肥肉,神秘地說:「如果我在女人面前投籃得了一百五十分,她還不乖乖跟我回家?如果我不停在女人面前夾起一隻又一隻的娃娃,她怎麼能不對我投懷送抱?如果她古早以前正好喜歡打勇猛拳擊,跟我回家后居然發現我家有一台機子,她怎麼說服自己不嫁給我,哈哈,哈哈。」
「怎麼可能你投一百五十分她就跟你回家?」我好想笑,這胖子真是把這個世界想簡單了。
「有道理,那我就投兩百分。」倉仔的鼻子噴氣,笑道:「那樣還不手到擒來?」
我嘆了一口氣,就是那時正好看見阿拓將那雙綠襪子夾了起來。
「你呢?你第一次夾到的東西是什麼?」我問,很想知道他這種奇怪的想法是所為何來。
「巧克力,金莎的。」倉仔的眉毛抖動,神采飛揚。
真是太適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