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0節

*我很慶幸,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爸爸”。*

*沒了個賭爸爸,換一個好爸爸,嗯還不錯!*

在說他對媽媽的體諒與愛護之前,必須再從頭談談我的媽媽。嗯,對,就是那個同學朋友們口中的神媽。

我媽媽,之所以被同學跟朋友稱為神媽,當然不只是因為她有些事迹確實讓人敬佩,最大的原因,是她的個性。

前面提過,媽媽在十多歲的時候,雖然脾氣好,但因為環境與年代的關係,她必須被迫成為一個獨立又懂事的女孩子,但再從她會自己去念完中學這件事情上面來看,她有着一種“時勢不一定只能讓我低頭”的勇氣與毅力。我想這一點,遺傳到了外公跟外婆。這股勇氣與毅力,我後來都稱它為“斗性”。

就因為媽媽有“斗性”,所以她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困難的。她身邊很多人都會認為她是個不認輸、固執、脾氣硬又有強烈男人性格的女人。但我只能說,會認為媽媽不認輸、固執、脾氣硬又像男人的人,都不了解我媽媽!

這世上不認輸的人太多了,固執的人也太多了,路上招牌掉下來壓死十個人就有八個不認輸又固執!但他們真的不認輸又固執嗎?“不認輸”跟“固執”只是兩個粗淺的大眾型形容詞而已。多半的人會覺得誰誰誰不認輸又固執,或是覺得自己不認輸又固執,都只是建立在“能掌握的事情上面”,當事情超出掌握時,有多少人還能“不認輸又固執”呢?

所以,“不認輸又固執”不能用在我媽媽身上,相反地,她是個會認輸的人,而且她的固執不在她能“掌握”的事情上。所以我才說,她不是“不認輸又固執”,她是“斗性”太強。

那麼,媽媽的斗性,是斗些什麼呢?

她想斗跟能斗的東西,如果太小彬太簡單,她還不會去斗。我這麼說不是突顯我媽媽的神勇或是誇讚。我這麼說,其實是在消遣她。

因為,我認為她的斗性,常顯示出她的魯莽與不可理喻。甚至,有時會有愚蠢的動作或決定發生。

從我前面提到的,她會與時代和環境斗,再怎麼辛苦都要念完中學,就可以開始看出,她的斗性已經在十多歲的時候就表露出來了。她生了我之後,沒錢搭車到基隆,她也覺得那不是問題,反正她有腳,走路一定可以到,時間問題而已。所以背着我走到基隆。她知道我一直反對有個繼父,所以她壓力很大,但她也覺得那不是問題,她覺得給我一個新爸爸而我不要,那就努力賺錢讓我過好日子,反正過好日子比新爸爸來得重要。

看出我媽媽的問題在哪裏了嗎?

對,她的斗性使她開始覺得自己的方法很OK,總是可以解決掉問題。但其實呢?她只是把真正的問題丟在一邊,用她自己的方法來完成她設定的目標。

“錢難賺?再賺就有啦!我念中學比賺錢重要!”

“基隆到不了?錢不夠?用走的啊!都可以到嘛。只是要多花幾天嘛!”

“新爸爸子云不要?沒關係啊!新爸爸的存在與否,會比新生活重要嗎?”

我敢保證,上面那些都是我媽媽心裏想的。她總是可以設定好自己的目標,然後用自己的方法來完成,即使本來的問題可能依然會存在。

因為如此,一些不是那麼大條的事情,她用她的方法完成了她的目標了,她開始覺得這樣是對的。也因為她不斷地成功,所以她開始認為,“天下無難事,只怕斗性人”。

媽媽的肉燥攤開得很成功,每天都有凈利幾仟塊,所以她開始想租間店面來做。店面租下去了,生財器具開始進駐,也因為擴大了營業,所以請了幾位阿姨阿桑來幫忙。生意依然嚇嚇叫,而且每天客滿到打烊(下午三點,媽媽的店當時只賣早餐與中餐)。生意好,人手又不夠,又開始徵人。人征進來,但地方沒變大,生意一樣沒辦法擴大,於是又租了更大的店面。當然啦!包大的店面就要更多的人手跟生財器具,所以媽媽的生意越做越大,雖然都只是一間店,卻是生意很好的店。

最高記錄,媽媽一天能賺二萬塊。於是她在高雄市武廟路非常有名,只要到武廟路問問“賣虱目魚的阿惠”,沒有人不知道的。(除了肉燥飯之外,媽媽後來的招牌就變成虱目魚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總之,後來媽媽的店名就一直叫做“阿惠虱目魚粥”)

就因為賣出名了,店房東開始漲房租,小漲一點也就算了,他漲房租還給我看心情!三不五時心情鬱悶就打電話來說要漲一下,散步無聊經過看到生意很好,又給我們漲一下,這種漲法確實非常莫名其妙!於是,漲了一兩年之後,房東的嘴臉與勢利讓媽媽覺得越來越不舒服

於是媽媽的斗性,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了。

那是什麼時候呢?那是1993年,也就是民國八十二年,股市與房價都在巔峰的時候,媽媽很快速地決定自己買店面開店,擺脫房東的胡來。當時媽媽名下有兩棟房子,她全部都賣掉變現,再貸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金額,買下了一樣在武廟路的店面。

很抱歉,我不能說確實的數字,我只能說那是個八位數字。

這下好了,本來很富裕的媽媽,一下子名下財產只剩一部轎車,還有一間負債很多的店面,以當時的房貸利率來算,媽媽一個月要交給銀行的貸款金額,接近一個月薪一萬五千元的小打工族一年的薪水。

店的支出當然不會只有房貸而已,還有水電費,米錢菜錢瓦斯錢,每個月要付給員工的薪資。所以每個月,店的收入至少要有九十萬才能打平。

在錢的壓力下,媽媽每天都拼到體力透支才回家,回到家就是洗澡睡覺,然後半夜三點起床繼續出去拼賺錢(三點起床是因為她必須到早市去買當天的營業用菜),有一段好長的時間,我在家裏只能看見媽媽睡覺,她其它的動作我根本沒機會看到。

新的店面買下去的兩年後,台灣的經濟開始重創,重創的結果很簡單,就是錢要出去很容易,但要賺回來很難。媽媽每個月的金錢壓力,讓她開始變成一個脾氣暴燥,而且容易遷怒,甚至會有不太理性的舉動出現的人。

她的斗性告訴她自己:“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我的青春都在這上面了。”

當年她四十歲,做餐飲業已經十八年。

就因為這句“我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我的青春都在這上面了”,使得她對每天與她生活在一起的我與繼父,完全失去耐心。

她的脾氣變得非常易怒,幾句話就可以氣到天花板快掀起來。簡單明了的舉個例子,就連我跟媽媽討個五十元的零用錢,她就可以罵我“你怎麼這麼會花錢?你不知道我賺錢很不容易嗎?”但其實我一點都不會亂花錢,我一個禮拜的零用錢也才三佰元。

甚至,媽媽還很喜歡半夜三點把我從床上挖起來,然後要我跟她一起出去開店跟買菜,她說,這樣我才能體會到賺錢的辛苦。

媽媽這樣對我還好,至少受她的遷怒,我可以騎上腳踏車去找同學,躲得遠遠的不要回家討罵就好。

但繼父就沒辦法了。

他對媽媽的仁至義盡,從他的第一個重大決定就可以看出來。當媽媽開始陷入經濟困頓,並且苦無旁援的時候,他辭掉了在建設公司的工作,專心地留在店裏替媽媽分憂。

或許你們會想,為什麼不留在建設公司呢?多一份薪水多一份幫助啊。但繼父說:“多一份薪水,確實是多一份幫助,但那也只是錢。但你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如果不在她身邊多注意點,她遲早有一天會無預警地倒下。”

那時我才知道,媽媽的雙腳,已經有了嚴重的骨刺,並且她的免疫系統,已經開始出現毛病。

繼父注意到這些問題,也一直在替媽媽注意身體,很多時候媽媽一個人出門買菜的時候,腳因為骨刺痛到沒辦法走路,繼父就代替她去買,即使菜價不熟,市場大到菜販的位置也都不知道,他也是一家一家慢慢摸索。

媽媽在店裏工作的時候,因為脾氣不好,對着員工發飆,也都是繼父私下找員工來安撫情緒,甚至媽媽曾經在店裏當著所有人的面跟客人翻臉(當然啦!那是澳客),也是繼父出面平息客人的怒氣。即使繼父心裏也很討厭這個客人。媽媽有一次在路上騎機車跟別人發生小擦撞,她也是發飆完就離開,沒想過這樣算是肇事逃逸,也是繼父去向對方致歉。

“冷靜才能做好事情,做對事情。”繼父說。

之前我說過,繼父的付出都在很小敗小的地方,他都做得讓你看不見,卻很貼心。

如果不是繼父,那員工早就跑光光了。如果不是繼父,客人可能早就帶人來砸店了。如果不是繼父,車禍當時,對方早就告上法院了。

但當時的媽媽,因為被錢的壓力逼急了,什麼事都不深謀遠慮了,她心裏只想着怎麼賺錢,怎麼把下個月的薪水跟貸款給付出來。

於是,她開始罵繼父為什麼要抽煙?煙也是錢!為什麼要租錄像帶?租錄像帶也是錢。為什麼要買遠見跟天下雜誌?買那些書也是錢!反正只要是媽媽覺得不應該花的錢,通通開始變成一種可以罵人的理由。

但,那是一個人最簡單,也是最後的一點點樂趣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深夜裏的我家客廳,繼父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想着許多事情,他依然習慣把所有的電燈都關暗。

我從房間裏偷偷看着那黑暗中的紅色小扁點,窗外透進來的燈光照出他吐出來的煙。在那時候,我開始覺得,繼父沒有自己的小阿,而妻子又這麼的強勢逼人,而且他又放棄了自己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建築業,我在心裏偷偷地問自己,是不是他的心裏,也跟我一樣,有某種情緒正在堆棧呢?

“我想,他也很寂寞吧?”我的心裏這麼說。

所以媽媽的無理取鬧,在我的眼裏看來,已經變得無可救藥了。

我曾經問繼父,為什麼能忍受呢?媽媽眼裏除了賺錢,其它的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了啊!

但繼父點上一根煙,然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

“你的媽媽沒有做錯事,那只是她疏解壓力的一種方法。為了生活,這些無奈都是必須忍受的。”

我看着繼父,只是搖搖頭,表示我並不能接受她這種疏解壓力的方法。

但繼父接著說

“你可以想一想,如果債務壓力在你身上,如果員工的生活也在你身上,如果客人找麻煩找到你身上,如果她腳上的骨刺長在你身上,你能有多少好脾氣呢?”

頓時間,我終於了解了。

我的媽媽不是不好的媽媽,她是個勇敢面對困境的媽媽。

而我的繼父是個很好的繼父,他是我們家的心靈捕手,也是媽媽的好幫手。

這一年,我高二,我的繼父不再是我的繼父。

因為我開始認為,他一定是個比我的生父更像爸爸的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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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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