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歌的行板
如歌的行板
半小時后,當關心素很悠閑地,坐在那張小小的玻璃餐桌旁,一邊看報紙,一邊品茗着很美味的明蝦時,門鈴響了。
很悠揚的SHININGFRIENDS的音樂,她特別定製的。
會是誰?
她放下筷子,走到門口那個小小的對講機顯示屏旁,上面是一張微微不耐的臉。她一度十分熟悉,近來卻很感陌生的那張臉,簡庭濤先生。
她有幾分意外。
因為屈指一算,儘管時時電話聯絡,這六個月來,簡先生從未跟她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從來也不。
她僅僅一愕過後,對簡先生的來意,洞若燭火。
只可惜,現時的她,與簡家已無任何關係,至於一度視她若女的賈老夫人,不論明天是否出席壽筵,她都會記得請速遞公司送一份禮物過去。
畢竟,相處一場,說沒有感情,顯然是假的。當年的賈老夫人,見的場面人聽的場面話實在太多太多,以至於不可避免地產生些許逆反心理,而當時尚且年少的關心素小姐,打小就飽受關定秋先生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熏陶,書香撲鼻,說到逢迎奉承,對不住,半竅也不通,這種若是嫁入尋常百姓家,顯然會被公婆冷落至死的異常脾性,偏偏對了賈月銘女士的胃口,她要的就是這樣能和她談談詩詞,聊聊心情的書香門第出身的女孩子,當年迫於父母壓力,再加上丈夫乃一介文弱書生,不得已挑起家族重擔的她,雖然滿懷琴棋書畫詩酒花的詩意夢想,但為現實所迫,雖不至於淪落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黃臉婆境地,但是,畢竟和自己所期盼的相距越來越遠了。沒想到老來居然還能得此瑰寶,陪她話說從頭,重拾夢想,不禁令她老懷大慰。投桃報李地,心素對賈老夫人也十分體貼關心,經常相伴左右。
並且,賈老夫人以其一貫的武斷認為,關心素小姐,是她那個執拗異常的獨生子此生以來做的唯一一次正確選擇。但是,不曾料到,好夢易碎,這兩人不聲不響地,生米已成熟飯後,才通知她,說已簽字仳離,她當時氣得,直差點沒背過氣去。
但是,見慣風浪的她,在稍稍了解情況之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並且,她自有她的打算。
因此,她不惜擺出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架勢,威逼兒子就範,去敦請他的前妻起駕前來。
顯然,簡庭濤先生絕沒有自己老母的一貫雅量,只見他的手,一刻不停地,撳着門鈴。
即便是如此悠揚動聽的音樂,在他如此的荼毒下,也難免有歌不成歌,調不成調之嫌。
關心素挑挑眉,繼續返身,回坐到餐桌旁,悉心品味着明蝦的鮮嫩,一邊吃一邊不動聲色地想,最好趕快摁壞,改天她再去定製一個佛心大悲咒的門鈴聲,也好籍此陰陽相隔地避開小人。
從離婚那刻起,以她對簡庭濤先生的一貫了解,她就心中有數,此事恐怕不易善罷。
果然,片刻之後,門外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關心素,需不需要我一個一個去撳你鄰居的門鈴,請他們來幫我敲門?”
他就吃准了她一定會在家,口氣里十分篤定,還略帶嘲諷。
心素再次挑挑眉,繼續穩如泰山。這種伎倆,她念大一那年,他已經充分施展過,現在的關心素,已遠非昔日吳下阿蒙,可以做到完完全全地,不為所動,所以,鑒於現今社會資源緊缺,他最好還是能省則省吧。
門外有片刻寂靜。
正當心素以為簡庭濤先生已經衝冠一怒大步流星地離去,正悠閑自得地給自己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濃湯之際,門外又傳來極其冷靜的聲音:“喂,110嗎,我是XX路XX大廈1203室戶主,我鑰匙掉了,現在在門外,但是我怕我太太在家會出狀況,你們能不能儘快――”
心素手中湯勺一顫,滑落在碗中,她帶有幾分惱怒地,盯着那扇門,彷彿要透過那扇門看穿門外的那個人。這個簡庭濤,還是和十年前一樣瘋狂,不,怕是比十年前瘋得還要厲害!
看來,以她對這個簡庭濤先生十年來細水長流般的經驗性認知,仍不足以解釋此人當下的異常之舉。
她眼下還沒有成為明日早新聞里社會版新聞事件女主角的這份心理準備,且完完全全的,實屬飛來橫禍,無妄之災。
儘管她不無惡意地,很想讓聲名顯赫的簡氏集團的簡總裁出現在經濟版以外的報紙新聞頭條。
畢竟,這個年頭,任誰都有私心,都知道先保自己要緊,她自然概莫能外。
於是,她走到門邊,拉開裏面那道雕花的桃木門,再拉開防盜門上的那扇小窗,隔着防盜門淡淡地對着外面:“不必了,我還活着,多謝費心。”
只見簡庭濤先生早有預料一般,對着手機彼端很有禮貌地:“沒事了,門已經開了,謝謝。”
爾後,自若地用修長的手指啪地一聲合上手機,不緊不慢地盯着她:“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連防盜門也不開?”
說著,還用手指叩叩那道顯然十分堅實,遍身上下應該不下二十個鎖點的名牌防盜門,語氣中仍帶有些許嘲弄。
關心素不由心頭一陣火起,面前的這個男人簡直無可理喻,犯錯的是他,有意挑釁的是他,陰魂不散的,還是他,而她這個受害者從頭到尾,倒如同見不得光的陰溝里的小老鼠般,被一路苦苦相逼,就差沒被勒令以死謝罪。
因此,她口氣也不善地:“對不起,蓬門小戶,不知禮數,有話請快講,講完請快離開,電梯就在那邊,恕不遠送。”
簡庭濤一如十年前,絲毫不為所動,下巴微抬,眼睛微眯,銳利地往心素身後瞥了一眼:“你這麼怕我進去,難不成裏面……”話雖未說完,隱喻之意昭然若揭。
心素只是淡然一笑:“是又怎樣?”
自從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以來,兩人就已經既不羨鴛鴦也不羨仙地,成為路人,如今,她肯撥冗跟這個路人閑談,實在算是大大有違本意。
於是,她神色自若地,繼續原先話題:“有話請――”
簡庭濤先生只當沒聽見,又撥通電話,簡單地對着話筒那端:“你上來吧。”
心素有些微詫異,這個簡庭濤先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簡先生倒是氣定神閑地,合上手機后,就閑閑抱着胳臂,佇立在門外,耐心等待。
心素心裏冷哼了一聲,她倒也想看看他在她家門外等什麼。
不一會兒,一個模樣幹練,面色黧黑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電梯口,他朝簡庭濤先生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又朝心素瞥了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拿出工具,開始開鎖。
心素大駭,連忙隔着門叫道:“喂――這是我家,你……你……你想幹什麼?”
那個中年男子只是又瞥了她一眼,眼裏似乎還帶着十分的不贊同,然後,一聲不吭地,繼續開鎖。
簡庭濤先生如旁觀者一般,負手而立,悠閑自得地站着。
以那個中年男子嫻熟的手藝,門不一會兒就開了,幾乎是同一時間,簡庭濤先生的半個身子就進來了,並迅速地,遞給那個男子一張大鈔。
中年男子面無表情地接過去,並未道謝,而是衝著心素不甚友好地說了一句:“以後不要動不動一跟老公生氣就把他關在門外,”然後,往電梯方向走,似是咕噥了一句,“怎麼脾氣跟我老婆一樣大,現在的女人……”
心素先是被他的那句話氣得有些頭昏,待到她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已經逕自走到室內的那個身影時,更是氣得怒火上揚。
因為簡庭濤先生已經儼然如獅王巡視領地一般,極其迅捷地打開了她那兩室一廳的所有房門,一間一間地仔細搜索着,緊接着,又降尊紓貴地,返回客廳,坐到了她那個小小的仙人掌形狀的休閑沙發上,還十分自如地,伸長雙腿,然後,打量着她桌上的兩菜一湯的簡單飯菜。
再然後,似是有些不贊同地,瞥了她一眼。
心素冷眼旁觀着,直至眼看着簡庭濤先生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意思,安心要客隨主便,因此,她也就按捺下心中的惱怒和不耐煩,當他是透明,繼續回到桌旁,目不斜視地,同樣安心地,吃着自己尚未吃完的飯菜。
簡庭濤先生也不開口,低頭想着什麼,一時間,兩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僵持着。
直至心素將碗筷拿去廚房沖洗乾淨,將桌面收拾好,再給自己泡了杯三年前業已成為她繼母的蕭珊阿姨前一陣子送來的上等花茶,坐了下來,氣定神閑地,輕啜了一口后,簡庭濤才終於抬起頭,輕輕開口:“心素――”
關心素眉頭微蹙,隨即舒展,算了,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反正對她而言,半分損失也無。
見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簡庭濤挑了挑眉,看向她,語氣平和:“心素,不管我們之間有什麼恩怨,我媽一直都是很疼你的,她六十大壽,你……”
心素微微蹙眉,兼有些頭痛。
因為,這六個月來,簡庭濤先生似乎安心就不想讓她這個主動求去的下堂婦清凈耳根,幽靈般無處不在地,籍簡氏公司與她所任職的邱氏公司之間的往來業務,折磨她這個小小財務部掌門人的耳朵和神經,以至於公司那位懼於賈月銘女士餘威而十分不敢得罪她這個簡氏家族棄婦,但更是不敢得罪那位大權在握的簡總裁庭濤先生的邱總,很是為難般,夾在中間,天天慨嘆做人難,難做人。
而且,N市並不大,如果籍着此次賈月銘女士的壽筵,再跟簡家,或是簡庭濤先生扯上任何關係,而為外人指指點點,她當初又何必走得那麼乾脆?
傷也罷,痛也罷,就當是塵封在過往的腳印,又何須去踩?
更何況,她還遠沒有謝玲玲女士打落牙齒往肚裏吞的過人涵養。
因此,關心素以自己一貫的邏輯,言簡意賅地:“邱總在下班前,已經跟我說過了,明天,我會跟邱總夫婦一起去。”其他的,就免了吧,她當不起,相信坐在她面對的這位面色已經漸漸下沉的簡先生,同樣當不起。
簡庭濤臉色越來越沉,他盯住了心素,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眼神中,有一小簇火焰在隱隱跳躍,他靜默了片刻,冷冷地:“關心素,當初婚是你提出要離的,我成全了你,但你別忘了,當初我答應簽字離婚,也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在我再婚前,若是我有需要,你還必須陪同我出席一些必不可少的場合。”
他觀察着心素臉上細微的變化,隨後微微一笑:“如果你忘了,我可以讓王大律師將協議副本傳真一份給你。”
本來,彼時坐在王大律師辦公室里的他,已經失去理智,只是隨口提出這個妾身未明的不合理要求,他當時,根本沒想到向來極其不喜出席應酬的心素會同意。
他下意識地,期待着心素的拒絕。
但是,在那種非常場合,想必也是有些暈頭了,心素當時居然想都未仔細想,隨口就答應了。她甚至不屑於仔細去看那份協議,簽完名后,正眼也不看他,直接瀟洒離去。
於是,他現在就祭出了這個已在腦海中盤桓了數日的最後一招殺**手鐧。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心素電話里的漠然,一看到心素平靜的神色,他的心底,就突如其來的,湧上一陣強烈的惱怒,還有乾澀。
關心素想跟他撇清關係?
對不起,休想!
一走到馬路邊上,心素就揚起手,準備叫出租車。
她不想跟這個莫名其妙的簡庭濤再待在一起一分一秒。她已經習慣了這十八年來的寧靜生活,她不願意在他的蓄意入侵下,而發生一絲一毫的任何改變。
她想起那個墜子,和那張溫和而永遠都略帶一絲憂鬱的笑臉,不由心中又是一黯。
簡庭濤十分冷靜地,截下她揚起的手,然後,突如其來地,把她的身子轉過來,神情嚴肅地:“關心素,你當真――就這麼討厭我嗎?”
在這個關心素麵前,他前所未有地,充滿了挫敗感。
心素被動地看向他,他的眼底,第一次,居然有着濃濃的不解,和淡淡的憂鬱。
簡庭濤繼續執拗地盯着她,他的手,仍然毫不放鬆定着心素的身體:“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怎麼對我,我就是喜歡你。”他輕輕然而堅決地:“我是不會放棄的。”
心素看着他眼底的堅持和無畏,還有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一時間,居然也有些怔住了,她略略低頭,心頭又湧起一陣淡淡的憂傷。
簡庭濤輕輕放開她,一瞬不瞬地,略帶探測地注視着她:“關心素,你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的所有女孩子中,最頑固最無情最鐵石心腸的,”接着,他自嘲地一笑,“可是,誰叫我……”
聽聞此言,心素垂下眼帘,低聲而清晰地截住他的話:“簡庭濤同學,請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也不要再把你以前追女孩子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她揚起臉,“沒有用的,對不起,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正在此時,有一輛出租車滑到她面前,她在坐進去的同時,看了一眼站在那兒,臉上沒什麼表情的簡庭濤,禮貌而疏離地:“再見。”
從此最好不見。她在心裏,又補充了一句。
車在簡庭濤的視線里,越開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