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局
“阿克,晚上想吃點什麼?”文姿問,坐在路邊將問卷整理好。“不知道,你想去上次那間黑店嗎?還是……還是買去你那邊吃?”阿克有些緊張,即使要去文姿家熬夜做統計做簡報這件事昨天就已經知道了。
“買去我那邊吃好了,邊吃邊討論要怎麼做簡報。”文姿看着前方的便利商店,又說,“吃火鍋好嗎?有時候肚子餓了我會想弄個火鍋來吃,但一個人吃火鍋反而會覺得自己很寂寞,所以就改吃別的東西。”
“好啊,吃火鍋就是要熱鬧一點。”阿克很高興。
半個小時后,兩個人提着一堆火鍋料,搭着捷運來到文姿家。文姿家的模樣,跟文姿在公司的形象差距不少。
拼布做成的手工桌墊,貝殼串成的浴簾吊飾,溫暖色系的小巧擺設,每一個抽屜都有屬於自己的布把,連夾在木板上的吊燈都貼着小貼紙,拖鞋是毛茸茸的熊腳拖,還有五六個大布偶將床佔了一半。
“怎麼?很奇怪嗎?”文姿將拿出的電磁爐放在地上的小桌上,語氣有點不好意思。
“以前我偶爾會送你到樓下,從來就沒上來過。”阿克搔搔頭,實話實說,“我以前都以為,你的房間會是設計雜誌里那種很簡約利落的風格,沒想到卻是百分之百、女孩味十足的‘家’。”“失望嗎?”文姿感到些許緊張。
“剛好相反。”阿克笑笑,東張西望着。
女孩子的房間有股淡淡的香氣,若是閉上眼睛深深一吸,說不定會發覺那味道是粉紅色的。很舒服。
“白開水?冰咖啡?可樂?柳橙汁?”文姿跪着,打開小冰箱。“既然要熬夜的話,冰咖啡吧。”阿克說。
“健康的話,柳橙汁吧。”文姿拿出一大瓶柳橙汁,找着杯子。“嗯,有心栽花花柳病,無心插柳柳橙汁。”阿克說,想起網絡上的詼諧笑話。
文姿拿出兩個馬克杯,遞了一個給阿克。
“不介意用我的杯子吧,我這裏幾乎都是我一個人,所以沒有買客人用的紙杯。乾淨的,將就一下。”文姿歉然,將柳橙汁倒下。
怎麼可能介意?阿克心中笑得可開懷了。
文姿將高湯與蔬菜先倒進鍋里,阿克依舊好奇地東張西望,好不容易在文姿的床頭上發現大家一起去花東玩的大合照,那是自己在文姿房裏的存在證明。
“花東行很好玩吧,可惜最後兩天遇到颱風,不能坐船衝到綠島去。”阿克說。
“是啊,好久沒旅行了,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啊。”文姿提醒,阿克聽了,只能竭力壓抑內心的喜悅。
文姿打開筆記型計算機,一邊等着湯水煮沸,一邊與阿克討論着冷氣銷售項目的擬定邏輯。阿克絞盡腦汁地應對生怕在文姿面前表現得不好,並將這幾天自己觀察出的現象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表,文姿拿筆在上頭刪刪改改,不時點頭。
“我們這次超額進貨的冷氣主要以功率小的窗型冷氣為主,這部分的客戶群有百分之七十二是小家庭,但這些小家庭在二次換機時有百分之八十五會選擇分離式冷氣,所以換機市場並不是窗型冷氣的主打。”文姿看着計算機里的統計大拼圖。“嗯。”阿克靠在文姿身旁。
“這幾天我們發現有許多在外租屋的學生選購窗型冷氣的比例遠高於分離式冷氣,決定性因素是價格、拆卸較分離式機種方便,如果我們能提供學生族群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便宜、功率小的機種,將會有效帶動買氣,這是最基本的想法。”文姿說。
“你剛剛提到拆卸比較方便是學生選窗型的理由之一,所以我在想,如果將分期付款的做法配套一年內至少以三成價保證回收,那些短暫租屋在外的學生購買的機會就更大了,回收后我們再以合理價格轉售下游中古電器行平衡成本。”阿克想了想。“好想法!這幾天我自己先將幾個問卷訪談作了點整理,你看這張表,會對冷氣搬運問題感到困擾的女生是男生的四倍。在外租屋的學生購買冷氣,常常會擔心將來要搬走了,冷氣拆下來帶走很麻煩,搬起來又重又累。偏偏最熱的房間,都是位於日晒最嚴重的最高頂樓,一定需要冷氣,搬運起來卻是最累人的樓層。但冷氣不拆走又便宜了房東,如果在網絡上轉賣,又會面臨價格偏低、寧願自己留下來用的窘境。如果要轉賣,仍舊要自己拆卸搬運,問題沒變。”文姿回想着這幾天訪談時學生族群給的意見。
“所以再加一項一年內回收時,工人免費到府拆卸,會不會更好?”阿克搔頭。
“嗯,就是這樣。”文姿笑着,做了筆記。
“不過我擔心回收時轉賣的價格會不會讓我們賠錢。”阿克皺眉。“所以要先跟中古電器行擬定承接價跟承接量的合同,況且三成價回收只是個噱頭,真的會在一年內通知我們回收冷氣的案件應該不會超過四成。”文姿倒是很有自信。
第五局
兩人繼續討論比較其他的分離式冷氣方案,雖然水已經滾開,但文姿只是將電磁爐暫時關掉,專註與阿克翻閱着資料,一邊code進問卷答題的原始數據,一邊思考着消費者選擇的關鍵所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居然已超過十一點半。
“對不起,我一忙起工作就是這個樣子,你餓嗎?如果不餓,我們再繼續十五分鐘就開動,好不好?”文姿雙掌合十,吐吐舌頭。
這表情,或許是阿克見過文姿最可愛的一刻吧。
“沒問題,我一點都不餓。”阿克說,肚子卻發出無法說謊的咕嚕咕嚕聲。
文姿笑了出來,阿克像是說謊被抓到,不好意思地搔着頭。“阿克,你是個簡單的人,不適合想複雜的事。”文姿將電磁爐的開關按下,用最大火力煮着已涼掉的湯。阿克臉紅,文姿笑着打量着他。
“對了,平時你好像不怎麼會動腦筋,剛剛你就說得很好啊。要不明天的簡報就你上場,我在下面幫你放投影片。”文姿建議。
“不了,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從小到大隻要我一上講台腦袋就當機了,說什麼都吞吞吐吐的。”阿克認真地說,“還是你去報告得好,你颱風穩健,說話又很有條理。”
“你就是不積極。”文姿故意這麼說,阿克整個臉都紅了。水滾了,兩人將火鍋料倒了一半下去,文姿還打了個蛋在裏頭。“以前住在學校宿舍時,大家最喜歡打一圈麻將后,再吃滿滿一鍋火鍋當夜宵。那時一堆臭男生只穿條四角褲擠在一塊,大家不管吃什麼都搶,胃口好得很。”阿克摩拳擦掌,準備大快朵頤一番。
“是啊,火鍋一堆人圍着吃最幸福了。以前我家裏總是很冷清,爸常常不在家,想吃火鍋都沒氣氛,就連過年也常常只有我跟我媽兩個人。”文姿幽幽地看着鍋里漂浮的食料。
阿克記得文姿提過她的父親忙着賺錢冷落了家庭,事業有成了卻在包二奶。而文姿母親因為沒有外出工作過,害怕失去丈夫后無力面對社會競爭,所以默默忍受着一切,離婚是想也不敢想。文姿會在工作上力求表現,多半也跟這樣的成長經歷環扣着吧。“兩個人……兩個人吃也挺好……”阿克深呼吸。文姿抬起頭,頗有期待地看着阿克。
如果是他,應該能給自己幸福吧?文姿心想。
“如果你不嫌棄,以後,只要你想吃火鍋的話,不管多晚,不管我是不是已經吃飽,我都會……我都會立刻趕過來,因為……因為我……”阿克支支吾吾,他說話的節奏完全被劇烈的心跳聲干擾着。
文姿端詳着阿克。
在她人生最甜美的時刻,她要好好看着這大男孩,記住他說出那充滿魔法的句子。距離愛情,只剩下三個字。只剩下一次深呼吸的勇氣。
“因為我……”
突然,文姿與阿克的手機竟然同時鈴響。
文姿的手機發出布穀鳥鐘擺的叫聲。阿克的手機鈴聲,則是……“阿克,在錄這段語音鈴聲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星爺那部……”
阿克大驚,趕緊按掉鈴聲並關掉手機。
原來這個每天膩在自己房間裏的妖怪,不僅會讀心術,而且操縱距離無限,持續力A,替身能力是專門在關鍵時刻毀掉一切!文姿瞪着阿克,拿起手機。
“喂?孟學?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文姿說,阿克卻不安地豎起耳朵。
“你今天一定在熬夜做簡報吧?我剛剛買了一些滷菜,想問你肚子餓不餓。”電話另一頭的孟學。
“我不餓,而且,我們的關係也不到你可以來我房間吃夜宵的地步。”文姿說。
一旁的阿克立刻精神百倍,這句提示的打氣作用太驚人了。“我大學的統計分數是全系最高的,我想應該可以幫得上忙。我還帶了SPSS跟SAS的光盤,這兩個軟件我到現在都還很熟。”孟學自信的聲音,“而且,我想見你。”
“不用了,我用EXCEL簡單做-一做就行了,最重要的是項目的結論,而不是統計的精準度。”文姿的口氣很冷淡。
“說的也對!哈,在你面前,我的自信好像是多餘的垃圾。”孟學並不介懷,好像還挺享受這樣的對話。突然,門鈴響了。
阿克與文姿不約而同地看着彼此,又看了看門。“是的,門外是我。”孟學爽朗的聲音。
“這麼晚了,我一個女生,不方便吧。”文姿說,但心裏卻開始慌亂。
這位賣場大股東的獨生子,是文姿最不想有任何瓜葛的對象。
雖然文姿很清楚孟學喜歡着自己,但她可無意攀龍附鳳,就跟孟學極力想撇清自己的家世一樣。
然而文姿雖不喜歡他,但也決不會想得罪他,平添自己在職場的麻煩。
“你說的也對,那我在門外站崗一整夜好了,免得有壞人進來。”孟學的聲音幾乎透過門板。
文姿傻住,阿克卻當機立斷將自己的背包拿起,躡手躡腳走到陽台外。
“對不起,委屈你一下。”文姿細聲說道,將阿克剛剛喝的馬克杯遞給阿克,阿克小心捧住,將陽台的落地窗關上。
阿克縮到陽台一角,生怕自己的身影會被即將進來的孟學瞥見。文姿打開門,孟學笑笑晃着手中的一袋滷菜。
“好香,原來你在煮火鍋,難怪說肚子不餓。”孟學大方地脫掉鞋子走進來,深深呼吸,然後又是深深呼吸。
“幹什麼?如果肚子餓就快吃一點兒吧,我還要工作呢。”文姿有些反感,不能理解孟學到處深呼吸的意義。
“好不容易進來了,當然要好好呼吸房間裏藏着的……屬於你身體的空氣。”孟學大言不慚,坐下,撈着火鍋里的湯汁。“一直都沒問你,你幾歲了?”文姿坐下,遞了一個碗給孟學。“三十二。”孟學笑笑,將滷菜倒在盤子裏。
“請問這三十二年來,你有臉紅過嗎?”文姿沒好氣地說。“好像沒什麼印象,哈哈。”孟學自嘲,自己打開電視,拿起遙控器隨便切換着頻道。
孟學與文姿就這麼吃着火鍋跟滷菜、看電視,而阿克只好捧着冰冷的柳橙汁,縮在陽台看月亮,心裏頗不是滋味。
但電視裏新聞報道的內容,立刻吸引阿克的所有注意力。是的,就如鏡頭前所顯現的一樣,郵筒怪客再度出沒,今晚和平東路三段、卧龍街、安和路、基隆路二段,總共有四個郵筒遭到焚燒,郵筒內的信件付之一炬,警方表示會加強巡邏,並誓言在今年年底聖誕節前將郵筒怪客緝捕到案!記者緊握着麥克風,但表情卻是忍俊不禁:
本台記者在這裏提醒各位民眾,最近要寄信給朋友,可能需多利用網絡電子信件,或是到郵局直接投遞會比較有保障……
阿克幾乎要笑出來,今晚郵筒怪客又大暴走了,如果有機會跟這位行動力超強的快閃族在燃燒的郵筒前合照,那一定比得到陳金鋒的真正簽名球還炫。
“變態,簡直是危險分子。”孟學發笑,喝着湯。阿克干吞了口口水。他實在是餓壞了。
孟學關掉電視,一邊吃着火鍋一邊翻着文姿與阿克所做的問卷,“我不喜歡你介入我的市調分析。”文姿直說。
“抱歉,即使會惹你討厭,我還是得持相反意見。”孟學認真地說,“不管在哪個企業體,耳朵比嘴巴還要重要,能學的就學,能偷的就偷,至於要不要採納我的看法,就看你自己專業的判斷,千萬別讓自尊心耽誤了自己的進步。”
孟學一邊說,一邊將火鍋里的蛋餃夾到文姿的碗裏。“對不起,你說的對。”文姿承認自己的防衛心太強。孟學笑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審視着訪談數據。
文姿繼續將部分問卷輸入計算機,建立統計數據庫,心裏挂念着在陽台吹風的阿克。
半個小時后,文姿依稀聽見陽台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吃飽了,你呢?”文姿問。
在這快一個小時的時間裏,她都沒將電磁爐的火關掉,只是調到保溫。
“嗯。”孟學應道。
文姿收拾桌上的碗筷,將火鍋料裝在一個乾淨的膠袋裡,打開陽台的落地窗,這舉動讓阿克嚇了一跳,阿克獃獃地看着文姿,全身僵硬。
文姿眨眨眼,將熱氣騰騰的火鍋料放在護欄旁。
“怎麼不丟進垃圾桶或沖水馬桶?”孟學漫不經心地問。“陽台常有野貓走來走去,既然吃不完,就讓野貓填個肚子。”文姿若無其事地關上落地窗。
“這麼喜歡貓,以後送你生日禮物就挑只貓如何?”孟學笑笑,旋即說起對冷氣方案的想法。
夜越來越深,阿克蹲在陽台小心翼翼地吃着火鍋料,暗暗感激着文姿不為人知的體貼的一面。
阿克還記得第一次強拉文姿去看象牛總冠軍賽后,兩人筋疲力盡步出天母球場,坐在路邊吃熱狗喝汽水時,一隻患有皮膚病的流浪狗傻乎乎地坐在兩人前面,眼珠骨碌骨碌地看着兩人。文姿想都沒想,就將自己手中的熱狗用雙手放在地上,還倒了一些汽水在掌心,讓狗兒的舌頭舔舐着她手裏的汽水解渴。阿克回想起來,自己大概就是因為那個溫馨的畫面愛上文姿的吧。大家都只看到文姿弓起身子,用刺蝟武裝自己的那一部分,自己卻三生有幸,看見文姿最善良的那一面。三生有幸,可以因此愛上她。
天漸漸從遼闊的黑,透出深湛的藍。
夏天的早晨,四點多就向疲睏不已的阿克招手。他沒想過要偷偷睡覺,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打呼,萬一露餡的話肯定會帶給文姿不小的困擾。
“Powerpoint的簡報完成了,謝謝你。”文姿說,這次可是真心誠意。
“不客氣,因為我喜歡你嘛,哈哈。”孟學看著錶,“天都亮了,現在離上班不到五個小時,不過你儘管睡,我先到公司時會跟其他主管知會一聲,把會議挪到下午。”“不需要這樣做。”文姿搖頭。
“無妨,那些工蜂會知道自己分寸的。”孟學起身。“你要真說了,我會很生氣。”文姿認真警告。
她可不想在公司被說成與孟學走得很近,甚至被說“孟學昨晚跟文姿一起熬夜將簡報完成”那樣過度親密的話。
“我要走了,還是你打算留我在這裏睡幾個小時?”孟學故意逗文姿。
“快回去睡吧,我困死了。”文姿起身,要送孟學出門。孟學走到門口,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停下腳步。
“對了,我順便載阿克回家吧。”孟學笑笑,對着陽台說話,“在那裏熬了一整夜也夠他受的了,萬一感冒,我可不想准他的病假。”
文姿愣住。原本坐在陽台上昏昏欲睡的阿克也一下子清醒了。孟學微笑,看着阿克慢慢拉開落地窗,神色尷尬地看着文姿與他。
“阿克他只是……”文姿開口解釋。
“我知道,阿克只是跟你一起整理統計資料。”孟學攤開雙手,笑笑,“所以我才要專車送他回去,數據已經OK了不是?”阿克不知道該不該點頭,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走吧。”孟學打開門,友善地向阿克招手,阿克只好跟了上去。看着兩人即將走出房間,整夜心神不寧的文姿一股怒氣上來。“你早就知道他在陽台外,還讓他在外面待上一夜?”文姿微怒。“他的腳跟嘴都不長在我身上。阿克,走了。”孟學爽朗一笑,拍拍阿克的肩膀。阿克覺得,肩膀很痛。
孟學的跑車沒有停在阿克家樓下,因為孟學根本沒開口問阿克住在哪裏。
事實上,這兩個情敵在十分鐘的車程里完全沒有交談。車子停在松山機場外。
阿克知趣地一語未發,便想開門下車。
就算是叫出租車回遙遠的麟光,他也不想在這部死寂的靈車上多待一秒。
“你喜不喜歡文姿,我沒興趣知道。”孟學突然開口,於是阿克的屁股離車座一公分后,只好又粘了回去。“我……”阿克傻住。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自以為文姿喜歡你,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孟學的眼睛始終沒看着阿克。
“你在講什麼五四三啊。”阿克聽見孟學挑釁的用語,開始有點不耐煩。
“文姿生日那天,你翹班,記得嗎?”孟學冷笑。阿克點點頭。
“那天,我跟文姿告白。”孟學的手輕拍着方向盤,語氣從容。阿克瞪大眼睛看着孟學,這件事文姿也簡單跟他提過,但他不懂沒有成功的事孟學幹嗎自己提起?
“文姿沒有拒絕我,不過也沒有答應我,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孟學的語氣依舊自信。
“我知道。”阿克看着孟學不斷拍打方向盤的手。
“你這笨蛋真的知道?”孟學冷笑,心中卻開始暗罵:我都還沒編故事,你這傻蛋就知道我要編什麼了?
阿克一臉誠懇地拍拍孟學肩膀,孟學反感地移肩避開。“文姿很善良,看你平常這麼臭屁,不好意思一口氣拒絕你,不過她其實心裏早就拒絕你一千萬次了。”阿克突然硬氣起來。看這事態翻臉既然翻定了,就別再理會上司下屬那套吧。“所以我說,你這隻工蜂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文姿跟我都是住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呼吸最乾淨的空氣,曬最乾淨的陽光,而你,看過Discovery頻道里介紹那些古埃及奴隸怎麼搬大石頭堆金字塔嗎?”孟學點了根煙。
“你要說什麼快點說吧,法老王。”阿克捏緊拳頭。孟學下車,手插着口袋,背對着阿克。
“文姿說,希望我可以靠自己的實力坐到賣場台北地區總經理的位置,證明我是一個值得她託付的、有責任感的男人,而不只是一個家裏印鈔票的紈子弟。女人嘛,談戀愛可以只靠感覺摸索,但談戀愛跟結婚究竟是兩回事,一旦女人認真掂量起男人,女人可是比誰都殘忍的動物。”孟學將沒抽幾口的煙踩在腳下,自言自語,“當然了,她囑咐我少抽點煙,女人有時也挺的。”
阿克的額頭青筋暴露,看着孟學得意的背影。
“也許你想問,跟你說這些……為什麼?”孟學終於回頭看了阿克一眼,說,“要你放棄?根本沒那個必要。我只是同情你。”“放屁!文姿她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如果是那樣,她昨晚幹嗎不讓你進房間?”阿克怒道。
“就跟你說的一樣,文姿,就是那麼善良的女孩。”孟學嘆氣,“她不忍心傷害像你這樣一個小夥子,跟我一起演場戲給你看罷了。事實上,她還叫我多提拔你,希望你積極點,別老是那麼渙散。”
阿克氣爆了,真想跟哈利??波特搶隱形斗篷,狂扁眼前這個囂張的男人。
“你要追文姿,隨你的便,反正最後為文姿套上婚戒的,只有我,因為只有我才有本事靠實力登上台北區總經理的位置。”孟學越說越過癮。
“你可以,我也可以!光是比帥我就贏了!”阿克憤怒下車,猛摔車門。
“工蜂,台北地區總經理可是要靠腦袋去爭取的。你是什麼?不過是一個小小門市售貨員,爭什麼?要不要我借幾本經營管理的書給你膜拜?還是你只能看課長島耕作那種漫畫?”“你不要仗着自己學歷高就隨便貶低別人!悟空都沒念書照樣把地球保護得很好!”阿克大吼,他這輩子從沒這麼憤怒過。“說完了?走路回家睡覺吧,再過幾個小時,夢醒了,我又是主管,你還是我底下的一條狗,跟我比你比不過,惹我你又惹不起。”孟學回到跑車上,發動引擎。
阿克瞪着孟學,氣得說不出話來。此時的他極度憎恨自己沒看《霹靂火》,將幾句粗暴的罵語記在腦里。
“不好意思,我沒興趣送工蜂回家。”孟學揮揮手,笑說,“尤其是男的工蜂。”
孟學的跑車揚長而去。阿克只能咬着拳頭。
只能咬着拳頭,咬到拳頭都流血了。
幸好是在機場附近被丟下,不然大清早的要招到出租車還真難。阿克慢步上樓,心中依舊有些憤憤不平,還有更多的不安。文姿是個積極向上的好女孩,做起事來絕不輸給任何一個男性,遇到公司舉辦特別的促銷活動,她還會主動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這樣一個兢兢業業的女強人,的確沒有欣賞自己的可能。“但明明,文姿那善良的一面就是那麼真實啊。”阿克喃喃自語,隨即用力拍了自己後腦一下,“什麼善良,愛情怎麼可以靠博取對方同情得到?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阿克苦着臉走到五樓時,卻嚇了一大跳。小雪縮在房門口,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
但阿克一站在她面前,小雪卻像裝了感應器一樣,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
“回來啦?”小雪揉揉眼睛,卻沒有立刻爬起來。
“喂!你……你不是有房間的鑰匙?幹嗎不進去睡?”阿克嘆氣,這個妖怪真是難以捉摸。
“昨晚我回來等了你好久,你都沒回來,打電話給你你又掛掉不理我,所以我就出門轉扭蛋啦。告訴你哦,我連續轉到五顆技安扭蛋加三顆阿福扭蛋加兩顆大雄扭蛋,運氣好背哦,幸好我堅持下去,終於轉到戀愛運氣超強的宜靜。”小雪疲憊地笑笑,“所以我想,你最後還是會回來的,就回來等你啦。”“廢話,我住這裏不回來要睡地下道啊?我是問你,好端端的怎麼不進去睡?”阿克拉起小雪,小雪的身子很沉重。而且,手好燙。
阿克一驚,發燒了?
“我出門時忘記帶鑰匙了,把自己反鎖在外面。”小雪微笑。阿克蹲下,摸着小雪額頭,果然是發燒。
於是阿克也不避嫌,打開門就抱小雪進去,放在床上,打開窗戶通風。
“你去洗個熱水澡,燒會比較快退。喏,多喝水,把燒給尿掉。”阿克倒了杯水,小雪迷迷糊糊喝了,倒頭就睡。
阿克拉起小雪,拍拍她的臉,說:“快去洗澡,記住別在浴室睡著了。”
小雪搖搖頭,又倒下去睡。
“阿克,你昨天晚上跑去哪了?”小雪抱着枕頭,身體有些畏寒。“去我喜歡的女孩子家做簡報,媽的遇到一堆混賬事。說到這個,靠,我得快睡一下。”阿克不管了,將鬧鐘撥到九點半,倒在地板上就睡。
小雪嘆了口氣,阿克假裝沒聽到。
“阿克,幫我治好我的病。”小雪虛弱地說。
“別說話了,有力氣說話不如去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病才會好得快。病好了,我們再一起去打棒球。”阿克說,翻了個身。
“燒一下子就退了,但我另一個病卻很不容易好。”小雪的聲音越來越細。
“什麼病?”阿克實在很困。“缺乏幸福的病。”小雪說。“胡說八道。”阿克不想答理。
“不幫我治好,那我要一直發燒,你去上班,我就洗冷水澡,脫光光在床上讓它繼續燒……”小雪說著說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累垮了的阿克,早就進入夢鄉。
賣場,小小的會議室里。
十點半了,半個小時前簡報就應該開始,但阿克一直遲遲未到,手機也打不通。
文姿看了與阿克最為要好的店長一眼,店長只能無奈地兩手一攤。
“文姿,開始吧?”孟學建議,看看其他的主管與員工。“是。”文姿打開筆記型計算機,卻忍不住又看了一遍門外空蕩蕩的走廊。
手機里十七個未接來電,加上鬧鐘,都沒能喚醒吹了一整夜風的阿克,阿克最後還是靠一個失去文姿的噩夢驚醒的,要不然可不曉得會睡到多晚。
“糟糕,簡報!”阿克大驚,隨便套上件襯衫,胡亂打了條領帶,將桌上的孔雀餅乾捏碎一角,丟進魚缸里。小雪熟睡着。
“小雪,我去上班了,你記得打電話去你工作的魚店請假啊。”阿克走到玄關穿鞋。
小雪沒有回話,似乎睡得很香甜。
但阿克感到有些不對勁。穿着鞋走回到床邊,摸了摸小雪的額頭。
“怎麼會這麼燙!”阿克吃驚,立刻將小雪搖醒。
小雪迷迷糊糊地看着阿克,阿克好像變成了三個晃動又不斷重疊的人影。
“我——是——一——條——快——熟——透——的——魚……”小雪念着。
阿克趕緊背起小雪,以百米速度衝下樓。
燈光昏暗的會議室里,電子通路的明日之星閃耀着她的自信與專業。
文姿毫無懼色地看着底下的主管與員工們,慢條斯理地喝了杯水。
“以上是針對窗型冷氣的銷售項目設計,另一方面,就分離式冷氣來說我們這次主要超額進貨的機種,功率都在一萬BTU以內,大約是二十五平方米以內適用,一般小家庭為主要使用者,而我們意外地發現,一般小家庭並不是最在意價格高低的消費族群,反之,他們是品牌忠誠度最高的使用者。”一個主管很感興趣:“這倒很有趣,說說看為什麼?”
“這是一個風險自我評估的概念。收入較少的小家庭,也是最不能承受昂貴的必要家什壞掉情況的族群。”文姿解釋,換了張投影片。
大家頗有興趣地聽着,孟學眨眨眼,鼓舞着文姿。
“雜牌電動刮鬍刀,一隻只要五百元不到,壞了,再買也沒什麼了不起。但如果冷氣壞掉、漏水、聲音嘈雜到一定程度,小家庭被迫面對重新購買的情況,那就是兩萬上下的昂貴代價。所以只要商品的價格高到跨越風險承受的評估值,小家庭對於品牌比高收入家庭還要堅持,不夠響亮的品牌,他們不會接受,因為風險發生后的代價太高。所以打響冷氣品牌的質量保證,比降價策略還要實惠,才能命中核心。”
一個資深主管提問:“庫存里的分離式冷氣只有東寶公司單一品牌,你打算怎麼在短時間內,提高小家庭對東寶的品牌認同感?”
文姿氣定神閑,又換了張投影片。
這個時候,她真希望另一個人也在場。
但那個人卻在醫院裏,陪着另一個女孩。
小雪醒來已經五分鐘了,也足足欣賞了坐在一旁,睡到流口水的阿克五分鐘。
這個酷愛轉扭蛋的妖怪表情,既憐惜又高興。
“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奇怪,怎麼會無緣無故、比強力膠還要強力膠地粘着你,但我自己一點都不意外,因為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雖然不是那種英姿煥發的白馬王子,卻是那種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我不管的好人。就跟現在一樣。”小雪看着阿克熟睡的臉。
阿克的嘴微微打開,像個包裝不完整的傻瓜。
小雪親了阿克的嘴角一下,猶如魔法般,阿克猛然醒來。“現在幾點了?糟糕!”阿克不知道自己是被親醒的,只是看著錶。阿克迅速摸了小雪的額頭一下,似乎不怎麼發燙了。
“不愧是妖怪。我走了!你不準再發燒了知不知道!”阿克邊跑邊叫,“快回到你的妖怪國去,人間界是很危險的!”還不忘學着星爺電影裏的對白。
小雪在後面愉快地揮揮手,雖然阿克連轉頭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阿克衝到賣場辦公室的時候,正好趕上燈光打開的瞬間。大家熱烈地鼓掌,似乎是一場成功的項目企劃簡報。
文姿對着門口氣喘吁吁的阿克微笑,反而讓阿克感到很內疚。“你錯過了今年夏天最完整、最精彩的報告,這不打緊。”孟學的手比畫著手槍姿勢,對準了阿克,“不過你到底有沒有身為公司一員的自覺?你自己數一數,這個月以來你總共遲到了幾次?”
辦公室里所有人都以同情的眼神看着阿克。
孟學只是這間賣場的品管經理,卻常常以最高主管的口氣說話。
“不好意思,金字塔頂端太高了,你站在那裏說話我他媽的聽不見。”阿克無法剋制怒氣,今天凌晨的屈辱感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傢伙是不想在這邊做事了吧,竟敢出言不遜頂撞大股東的獨生子?而孟學自己更是難以置信,只好一個勁兒地冷笑。
文姿皺眉,緊張示意阿克別亂說話,生怕阿克還有什麼可怕的台詞還沒說完。
“阿克,如果有話……”店長輕咳。
“我的報告結束。實際的營銷方案將會在這一兩天內確定,下游中古電器通路也會找好合作對象。”文姿當機立斷為整個報告作結束,想打斷現場尷尬的氣氛。
“那就散會吧,大家回到崗位上做自己的事。至於文姿……店長,文姿跟我忙了一整晚整理資料跟報告,也算是熬夜加班,她很累了,不如今天就讓她早點回去休息。中古廠商那邊我下午會去跑,沒有問題。”孟學卻連店長的臉都沒看,這番話只是說給全場的人聽的。
“不,如果我可以休息的話,其實阿克也……”文姿看着快失控的阿克。
“也好,公司最大的資產就是人才,文姿,你今天就當放榮譽假吧,早點回去休息,免得累垮了要放病假,公司可划不來,散會吧。”店長順着孟學的邏輯,想將尷尬的局面速戰速決。所有人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這間辦公室里充滿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等等,店長!”阿克突然爆發。
店長心中不斷嘆氣,這小子終於失控了。
“請問要怎麼做,才能在很短的時間裏把他給比下去?”阿克指着孟學。
所有人面面相覷,強笑也不是,就這麼離開也不是。
孟學倒是大大方方笑了出來,搖搖頭,故作哀傷地嘆氣。“阿克,去忙你的吧。嘎吉拉已經快把東京給踩平了,地球防衛隊在呼喚你了。”店長拍拍阿克的肩膀。但阿克的眼睛卻怒視着孟學,身子僵硬。
連阿克自己都沒發覺,他寧願瞪着輕視他的人,也不敢看着他喜歡的文姿。
他害怕孟學所說的並不是謊話。因為他從來就沒試着了解過文姿心裏真正的想法,只是一徑地喜歡,一徑地想表白。跟大多數盲目於戀愛的人一樣。
“這隻工蜂是負責哪個部門的?”孟學發笑,看着店長。“阿克是負責麥金塔蘋果計算機跟相關接口設備的。”店長回答。“Mac啊?難怪我老覺得我們計算機的Mac都沒什麼銷量,原來就是你這隻工蜂負責的。”孟學雙手輕輕拍着光滑的桌面,語氣輕蔑,“那麼,你就試着……從三個月內把蘋果計算機部門的營業額衝到一千萬開始吧?”孟學發笑。
“我三個月內如果把營業額衝到一千萬,以後你每次看到我都得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叫我阿克先生!”阿克怒道,伸出手,想擊掌立約。
孟學哈哈大笑站了起來,沒與阿克擊掌,臉色卻突然一沉。“不要把不能達到的夢想掛在嘴邊,如果你真能夠做到,以前為什麼不認真去干?隨隨便便說幾句大話,就以為可以勝過別人辛苦經營的成果,你把做生意看成什麼了?你把努力看成什麼了?如果辦不到,就給我滾。”孟學嚴肅地說,字字鏗鏘有力。孟學離開辦公室,留下無力反駁卻滿腔混沌憤怒的阿克。文姿覺得心裏很難受,正想開口說點什麼,阿克卻一副無法親近的神色。
這是她從來都沒感覺過的。
“文姿,不可靠的我,再也不會存在了。”阿克說,像是在做什麼下定決心的宣誓。
那表情,那用字,那眼睛裏隱藏的靈魂,在這句宣誓之後,文姿好像都不再熟悉了。
“給我一段時間。”阿克離開辦公室。
甘於平凡,跟甘於受辱,絕對是兩回事。
連續好幾天,阿克都在網絡上努力搜索着關於蘋果計算機的一切數據,認真思考着銷售蘋果計算機的瓶頸,與可能突圍的機會。在Microsoft微軟這隻巨獸的蠶食鯨吞下,Windows系列的作業系統儘管問題層出不窮,還是穩坐全球最大的作業系統寶座,搭配MacOSX作業系統的蘋果計算機全球佔有率只有百分之三,而且大部分都限於專業繪圖、影像剪接、音樂製作的人在使用,因為蘋果計算機對影音的處理頗有獨到之處,所以充斥在每間電影公司、唱片公司與出版社裏,卻鮮少被一般個人用戶採納。
阿克明白,這是個謬誤。
蘋果計算機並不只是專業人士才有資格親近,因為蘋果計算機使用極為直覺,一般人很容易上手,它的內涵並不因為它的強大功能而變得繁複。況且絕大部分的人都會同意:蘋果計算機大概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計算機,因為有無數客戶都是因為蘋果計算機近乎完美的工業設計而停下腳步、再三把玩,然後就會見識到作業系統MacOSX13的穩定強大、特效精彩。但使用者比例過少造成方便性不足的問題,許多在一般個人計算機里可以使用的軟件都與蘋果並不兼容,能玩的遊戲比起PC來說少了幾百倍都有可能,日系韓系的在線遊戲幾乎都不支持,只能祈禱美國的Blizzard每年出品大遊戲如《星海爭霸》、《魔獸爭霸》時不要忘了出蘋果計算機的版本。
阿克拿出紙筆,回想每個在蘋果計算機前駐足過的民眾所問過最多的問題。
“麥金塔可以用Word嗎?”答案是可以,而且更簡潔漂亮。“麥金塔有軟件可以打BBS嗎?”答案是可以,但速度比PC還要遲鈍點。
“麥金塔可以用MSN嗎?”答案是可以,還有漂亮十倍的視訊界面。
“麥金塔可以玩某某遊戲嗎?”答案否,幾乎都不可以。只要清楚解釋這些問題甚至解決問題,就能夠更靠近客戶了吧?阿克心想,但不夠,還不夠,還缺了什麼關鍵因素,那個關鍵因素才是解開“為什麼你非買蘋果計算機不可”的鑰匙。也許孟學說的是對的,自己到現在才開始認真看待門市銷售這件事,過去不曉得在混些什麼,將要不要購買的理由全拋給了顧客。在那個時候,自己隨便說一些根本就辦不到的事,聽在長期努力的人的耳朵里,也一定覺得自己很討厭吧?這段時間裏,小雪妖怪當然也出院了。
小雪將更多東西慢慢地搬了過來,而且還在阿克房間裏養上一缸又一缸的魚,佔據了柜子、桌子、地板,乃至床頭,搞得阿克越來越煩了。
兩人簡直莫名其妙地同居起來。
“媽呀小雪妖怪,你有沒有想過乾脆買個大魚缸把魚通通養在一起?要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怎麼辦?”阿克抱怨,趴在地上苦思麥金塔營銷方案。
“這些魚都生病了啊,如果都養在一塊,這條好了但那條還沒好,所以那條當然就會把病繼續傳染給這條啊,大家會一直生病下去的。”小雪一口拒絕。
小雪自行從床底下拉出半箱保久乳,開了一罐果汁口味的給自己,遞了一罐巧克力口味的給阿克。
“怎麼會有魚一天到晚都在生病的?一缸一缸的,弄得我房間都是魚腥味。”阿克嘆氣,這幾天運氣真是背透了,又不能真阻止小雪治魚,那樣做好像很不人道。
小雪從衣籃里拿出自己乾淨的衣褲,順手遞了幾件折好的白色四角褲給阿克。
“天哪,我不是說不要幫我洗衣服嗎?尤其是內褲!”阿克整個人都快瘋了。
尤其自己前兩天還夢遺,那感覺真想死,早知道就應該把內褲直接往窗戶外丟,而不是隨便塞在洗衣籃里。
小雪看着煩透了的阿克。這樣的他已經連續好幾天了,連去打擊場揮棒的次數都變少了,好像不流汗也不會死了。
“阿克,你整天都在看計算機雜誌跟做筆記,是在煩賣計算機的事嗎?”小雪喝着果汁調味乳。
“你知道蘋果計算機嗎?全世界超少人用的系統!但我要好好研究這東西,搞懂它,搞懂誰在用它,搞懂誰會用它,搞懂誰可能會需要用它、想用它、愛它,然後想辦法賣掉它。”阿克看着從網絡上打印下來的營銷項目數據,數據幾乎都是英文,阿克只好不停地查字典。
“嗯,跟賣魚不大一樣。”小雪說。“哦,怎麼說?”阿克隨口應付着。
“客人來店裏買魚,我不會問他想買什麼魚,而是問他想養什麼樣的魚,然後想辦法知道他能養什麼樣的魚、不能養什麼樣的魚。”小雪說,看着服裝雜誌。
“有什麼差別?”阿克皺起眉頭,繞口令似的。
“如果一個人只打算買一尺缸,卻要養恐龍魚或是肺魚,或是成吉思汗、小丑武士、長頸龜那些一不小心就會長成巨無霸的小怪物,等到原來這麼小的動物長成好大一隻,它們會活得很擠、很痛苦,會得憂鬱症的。”小雪用手比畫著魚缸大小,說,“最後也會造成主人內疚,只好將那些小怪物偷偷放生進公園的池子裏,但這可能會造成生態的破壞,也可能害死那些水土不服的小怪物。”
“嗯,很有道理。”阿克看着小雪笑笑,小雪像是受到鼓勵般樂了起來。
“所以,如果客人不懂魚,卻想養魚,我就要教他,幫他評估,免得魚不快樂。魚不快樂,主人也不會快樂。讓客人買到最適合自己的魚,魚過得越舒服,就會活得越久,活得越久,各式各樣魚飼料、水草,也會跟着賣得更多更久啊。”小雪繼續說道。
“拿來賣計算機好像也……也有那麼點道理。”阿克沉思。這些道理其實不難想像,但自己就是缺了一根筋。“真的嗎?那我有幫上忙嗎?”小雪笑嘻嘻地說。
阿克喝着巧克力奶說:“差點被你拐離主題!總之約法三章,你要幫魚治病可以,但不能夠再多了,魚的病若是好了就一條一條送回去,魚缸就這麼幾個,知道嗎?再多我就要抓狂了!”小雪嘟着嘴,有些喪氣地說:“哦,生病的魚品種再好也不會有人要的,就跟生病的小雪一樣,只有阿克肯收留。所以小雪幫阿克洗內褲也是應該的。”阿克一愣。
生病的魚,品種再好也不會有人要?
小雪不明白阿克為什麼突然呆住,而且一呆住,就是長達三分鐘的靜默。
“小雪,你知道什麼是必殺技嗎?”阿克捏緊拳頭。
“必殺技?”小雪躺在床上,雙腳在空中踩腳踏車瘦小腿。“就是星矢的天馬流星拳,就是超級賽亞人的龜派氣功,就是義智的居爾一拳,就是米高??喬丹的零秒出手啊!”阿克興奮起來,忍不住大叫,“小雪!你真是太神啦!”明天開始,他要走出賣場。
帶着必殺技走進學校、企業,跟任何一個可能需要蘋果計算機的地方!
“店長,我覺得死守在賣場裏對沖高麥金塔計算機的業績沒有實質幫助,我想出去跑業務,從‘國小’、‘國中’的計算機教室,再到有相關影音科系的大學,最後也想試試看有換機需求的企業團體。”
阿克這麼跟店長說的時候,文姿也正好在旁邊觀察冷氣的銷售狀況。
店長驚訝,文姿更是一臉的無法理解。
“阿克,當初記得你到總公司應徵的時候,就說寧願到賣場當銷售員,也不想待在總公司當通路的業務員,現在……”店長推了推眼鏡。
“沒錯,我還記得,我說過太積極的生活會讓我窒息,日子還是平淡無奇一點好,所以總公司就調我過來了。”阿克搖搖頭,說,“但是要衝破三個月一千萬的業績,站在店裏等客人,就算一天賣出一台計算機都不夠,一定要出去談。”
“如果你堅持我當然也不反對啊,不過這樣做真的好嗎?”店長猶豫。
“要是我輸給那個混賬法老王,我會很不甘心的。”阿克憤憤地說道,開始準備下午出去跑業務的資料。
文姿看着阿克,是什麼東西在他平實的腦袋裏起了化學作用?一到午餐時間就會跟店長坐在階梯上啃便當、打打鬧鬧的那個阿克不知道躲到哪去了,變成一邊吃便當一邊在辦公室上網找數據的那個阿克。
“阿克,你不必因為跟孟學賭氣就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合作的冷氣案子很成功,你提的學生分期付款、一年購回的方案讓我們一個星期里就賣掉七成的庫存,你做得很好,只是常常不這麼做,這樣就夠了不是嗎?”文姿拍拍阿克的肩膀。阿克的肩膀很僵硬。
阿克這幾天完全不敢再想告白的事。文姿似乎在怕自己。女人戀愛依賴感覺,選擇終生相伴的對象卻是回歸理性。真的是這樣嗎?阿克不知道,不過他在自己身上,的確找不到能夠讓哪個女孩子放心依靠的特質。一個,一個也沒有。“文姿,相信我!”阿克堅持,眼睛卻只敢看着桌上的數據。“我相信你,一直一直。”文姿說,看了看牆上的鐘,故作輕鬆地說,“湯姆??克魯斯最近有部電影演壞人,叫《落日殺神》,你應該還沒看過吧?”
“就是阿湯哥演殺手搭出租車那部?沒時間看啊。”阿克整理着領帶。
“嗯,那下午我們翹班去看如何?避開晚上人多,下午一定可以坐到很不錯的位置,最後再去那間奇怪的咖啡店吃飯!”文姿笑笑,用手肘輕輕撞了阿克一下。
店長嚇着了,這種建議在以前的文姿嘴巴里,堪稱是絕不可能說出口的十句話之首。
小子,千真萬確,這女孩很喜歡你啊。店長莞爾地看着阿克。“不行啦,下午那些生意才有得談啊,等下班了我們再去看電影吧?看午夜場的人也蠻少,只是不曉得那間黑店開到多晚就是了,再找別的地方吃飯吧。”阿克抱歉地笑笑,將一台蘋果筆記型計算機放在背包里,手裏又提了一台雪白的桌上型計算機。文姿摸着手臂上無數個微微突起。那是雞皮疙瘩。怎麼會是這種感覺?怎麼會是這種感覺?
“店長,我拿一台PowerBook跟一台iMac出去示範啦,只有打嘴炮是沒用的!”阿克吐吐舌頭,提着桌上型計算機跑業務,真是重斃了。
“沒問題!”店長聳聳肩。
文姿看着阿克的背影,一手提着裝着各式資料與DM的小行李箱,一手提着桌上型計算機,肩上還背着另一台筆記型計算機。他已經不是個男孩了。短短几天,阿克就蛻變成一個積極上進的男人。
也許她該為他高興,而不只是自私地期待,阿克永遠是那個無所謂的迷糊蟲。
但不知為什麼,她卻很想哭。
也許阿克還是喜歡着自己,也許阿克以後也會很喜歡自己。但文姿卻很害怕,自己快要失去喜歡阿克的理由。
阿克走到賣場自動門前,門打開,陽光灑在阿克半邊臉上。阿克慢慢轉頭,看着文姿。
“文姿,你相信我會打敗孟學嗎?”阿克的聲音里,隱藏不住的、從前的熱血靈魂。
文姿的喉嚨里哽咽着什麼,只好用力點點頭。“晚上十點,‘紐約紐約’見。”阿克笑着。自動門合上,文姿的眼淚也跟着滑下。那個男孩,或許那個男孩一直都在。只為了自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