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局

第七局

有了幸運的起點,整個城市的空氣頓時輕飄飄起來。行人路上,兩個瞎玩得很起勁的男孩女孩。

“時速一百五十公里的快速直球!”阿克大叫,手裏虛抓着一團空氣丟出。

“鏗!”小雪自己配音,雙手握着假想的球棒用力一揮,看着天空。阿克看着天空,脖子移動假裝看球的飛行路線。“不會吧?是個超級界外球。”阿克搖搖頭。“哪兒是!明明就是全壘打。”小雪堅持。“界外球。”阿克故意裝認真。“全壘打!”小雪裝生氣。

“全壘打就全壘打。”阿克兩手一攤。

“走!我們去慶祝這隻全壘打!”小雪伸出手。

“去哪兒慶祝?”阿克也沒避嫌,就這麼握住小雪的手。嘗過女孩掌心的溫柔觸感,很難再抗拒。

“等一個人咖啡?”小雪提議,搖晃着阿克的手。

“這幾天三不五時就去那裏,還是找別間探險吧?”阿克否決。兩人正好看見一間新開張的日本料理店。

料理店的名稱取得很搶眼,叫“幻之絕技”,用紅色的狂草體寫在白色招牌上,“保證超新鮮”五個小字附註一旁,“超”字寫得格外動感。

阿克與小雪探頭進去看,店裏似乎沒什麼人,也沒開冷氣,吊在天花板的日光燈還忽明忽滅,只有一個正在看電視的廚師,廚師打着盹。

“沒什麼人,應該很難吃吧?”小雪皺着眉頭。

“你沒看過《少林足球》嗎?真正大師都是深藏不露的,敢把店名取做‘幻之絕技’,一定很有一套。”阿克躍躍欲試,“你看,整間店裏只有一張桌子,一定是走精緻服務路線,再不進去就被別人坐走了。”

兩人就這麼進去“幻之絕技”。

店裏,胖胖的廚師睡眼惺忪地看着阿克與小雪,滿不在乎地將菜單丟到兩人面前,繼續看他的電視。

兩人這才發現廚師正在看的不是普通電視節目,而是鎖碼台彩虹頻道,屏幕上三男一女正在妖精打架,這就叫七手八腳。“果然是大師風範,絲毫不被旁人影響,不動如山。”阿克心裏暗暗佩服。

阿克低頭看菜單,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超勤勞握壽司、超涼薄荷牛肉片、超新鮮生魚片、超快速比薩、超營養綜合快炒、超濃巧克力情侶小火鍋等,全都是超字輩的料理,以及一堆飲料名稱。

“阿克你看,陳美鳳耶!”小雪指着牆上懸挂的宣傳大照片,試着不理會電視上的鶯鶯喘叫聲。

陳美鳳與胖胖廚師偌大的合照掛在牆上,看來這廚師同時也是老闆的身份。

宣傳照片里的老闆似乎正偷看陳美鳳深陷的乳溝,而陳美鳳瞪大眼睛豎起大拇指,表情好像許多豐富的滋味一起萌在心頭似的,照片下的介紹,則寫着《美鳳有約》跟節目播映的日期。不過店裏還懸着一張龍紋匾額,匾額比照片顯眼多了,上面寫着“羊入虎口”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字雖然稍丑,卻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狂霸魄力,落款則寫着“哈棒老大”。“想吃什麼?”阿克問,“我想吃生魚片跟握壽司。”“我要吃巧克力情侶小火鍋。”小雪當然這麼說。

兩人點了菜跟飲料,蓬頭垢面的老闆一言不發,卻起身走出店。阿克與小雪不知道老闆出去做什麼,轉頭觀察,發現老闆晃動肥胖的身軀跨越馬路,走進對街的頂好超市,隔了五分鐘才提了兩大袋食料出來。

當著兩人的面,老闆毫無廉恥地將膠袋裡的東西倒在櫃枱上,一瓶家庭號可樂、一尾死魚、一塊切好的鮭魚片、一盆冷凍火鍋料、一把青菜、一個大西紅柿、兩個生雞蛋,還有一堆七七乳加巧克力。

阿克與小雪嘴巴張得很開、眼睛瞪得超大,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發生的事。

老闆在兩人面前點燃一個小火鍋,在很不透明的透明玻璃杯里,倒好剛買的可樂。

“老闆,這些不都是你剛買的?”小雪忍不住發問。“廢話,不然怎麼保證超新鮮?”老闆挖着鼻屎。

“老闆這不對吧?你剛剛才到超市買的大罐可樂不過才五十元,怎麼價目表上要賣我們一百元?”阿克震驚,看着牆上的價目表。

“他賣我五十我再賣你五十,那我賺什麼?”老闆嫌惡地說,“開店就是要賺錢,難道做慈善事業?”

老闆將冷凍火鍋料的保鮮膜撕開,又說:“要吃什麼自己來,既然花了錢就不要客氣啊,錢就算丟進井裏都還會有撲通一聲,東西要吃進肚子才會有超贊的感覺。”

兩人面面相覷,不曉得要不要摔火鍋出店。

老闆目不轉睛地看着鎖碼頻道上的人狗大戰,雙手將已經被超市處理好的鮭魚片,剁成大小不一的零碎片塊,放在保麗龍盤子上遞給兩人。

“超新鮮生魚片?”小雪忍住笑意,她突然開始覺得這件事很KUSO,很好笑了。

“自己看,包裝上的保存期限到明天中午,現在還頂新鮮的吧?”老闆打了一個大哈欠,濃濃的口臭瞬殺了一隻飛在附近的蒼蠅,不偏不倚落在另一尾死魚的眼珠子上。老闆伸手一彈,將昏厥的蒼蠅彈向阿克。

正驚訝超新鮮生魚片要價五百的阿克,雖然開始意識模糊,仍憑藉一流的動物直覺閃頭躲開。“挑不挑食?”老闆拿起菜刀問。“挑,挑得很。”小雪趕緊說。

“那就是不吃魚頭跟魚尾?沒關係,顧客至上嘛。”老闆的菜刀看起來很油膩,卻也銹跡斑斑。

兩人猛點頭,老闆毫不遲疑地將死魚頭跟魚尾剁掉丟入垃圾桶,拿出他最常用的果汁機,將去頭去尾的魚屍丟進去,然後將那兩個雞蛋隨手亂敲,讓蛋白蛋黃跟幾片蛋殼也稀里嘩啦地流了進去。

阿克還猜不透老闆是在做哪一道菜,老闆已將最後一把青菜與西紅柿放進果汁機后,按下“絞碎”鈕,果汁機噔噔噔爆攪了起來,晃得厲害。

“老闆,你剛剛沒刮鱗片也沒去內臟耶,失敗。”小雪雙手在頭上劃了個叉。

“那你會不會刮鱗片,去魚內臟?”老闆的鼻毛很長,長到都打結了。

“不會。”小雪剛剛忘了說魚骨頭也沒拔掉。

“你不會我也不會,不這麼干怎麼辦?總得有人負責才行吧。”老闆說得理直氣壯。

果汁機劇烈晃動了一分鐘后終於停下,老闆將裏頭味道跟顏色都令人抓狂的漿汁倒在一個鐵鍋里,點火加熱。

“那是蝦小?”阿克咬着指甲。他已經忘記上次咬指甲是五歲還是六歲。

“融會了蔬菜、水果、蛋白質跟一堆DHA跟ABCDEFG的超營養綜合快炒,專治挑食的不乖小孩啦,一個禮拜吃一次,保證身體勇壯到比天天吃阿鈣還要容易有健康的膝蓋。”老闆點了支煙抽着,一手拿着鍋鏟象徵性地炒着超營養漿汁。濃稠的漿汁在高熱翻炒下,漸漸變成類似比薩的怪東西,聞起來卻出奇的香。

老闆將快炒用菜刀切成兩半,阿克一半,小雪一半。

“一人吃一半,感情不會散,有一種東西,叫干炮,干炮也要有高強體力嘛。”老闆說,抽着煙。

“謝謝老闆。”小雪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阿克的肩膀。老闆點落煙灰,大肆批評鎖碼頻道上的激情演出有多不專業,還說要是由他擔綱演出,保證效果猥褻十倍,什麼臭作鬼作遺作、淫獸都市、夜勤病棟的,通通被他比下去了。

“老闆,我們點的是巧克力火鍋吧?”阿克還是沒忘記眼前快滾起來的火鍋。

“差點忘了,瞧你餓的。”老闆猛然拍拍自己的腦袋。

老闆將幾條七七乳加巧克力的包裝剪開,一條條放進沸騰的火鍋里。

小雪用筷子撥弄湯里的巧克力條,肚裏涌動着無限笑意。阿克深呼吸,顯然在調整自己快要火山爆發的情緒,然後用筷子夾起剛剛那絕對不新鮮的生魚片,放進沸騰的火鍋里燙熟。開玩笑,要我生吃剛剛從超市裏買出來的鮭魚片?阿克心中怒吼。小雪也跟着阿克這麼做,這種生魚片吃起來恐怕會跑好幾趟醫院。

“一切都是幻覺啊!”阿克此時才領悟到這間店名為“幻之絕技”的奧義所在。

“是啊,真是世界奇妙物語啊!”小雪這才明白,牆壁上大照片里的陳美鳳的表情原來不是醍醐灌頂,而是五味雜陳。阿克與小雪就這麼燙着生魚片與火鍋料吃,畢竟煮熟了一切都好說,而且融化掉的七七乳加巧克力味道還真不壞。小雪甚至鼓起勇氣嘗了一口超營養快炒,坦白說還不至難以下咽。但誤闖進幻之絕技的兩人都絕口不提那尚未出現的“超勤勞握壽司”,以免打擾到聚精會神看鎖碼台的幻之老闆,害慘了自己。

“真的不說嗎?”小雪雙手附在阿克耳旁,壓低聲音。

“我一定不會想吃的。”阿克說,看着筷子上燙得雪白的魚肉,魚肉上還沾着黏糊的巧克力醬。

“可是你不想看看超勤勞握壽司有多勤勞嗎?”小雪好奇死了。事實上阿克也難以抗拒,終於還是開口了。

於是十分鐘后,老闆勉為其難地展現他最得意的無雙絕技,從冰箱裏拿出一個木桶,木桶里當然是冷冷又刀槍不入的硬醋飯。

“陳美鳳就是咬着我的超勤勞握壽司時跟我拍照的。坦白說我這個人做菜馬馬虎虎,但說到握壽司我可是慢火細燉,勤能補拙。”老闆叼着煙說話,一邊說煙灰就一直落在醋飯里。阿克與小雪看到這一幕,心中打定,死也不吃超勤勞握壽司。但既然花了錢,表演是非看完不可。

老闆東張西望,好像找不到他要的食料。

“媽的,剛剛把所有的魚肉都用光了,不得已,只好損失點讓你們吃我多年珍藏的好肉。”老闆從冰櫃裏扛出一塊肉,一塊光用看就覺得超硬漢的肉。

肉散發出的長久凍氣,讓坐在旁邊的小雪與阿克感到臉上一陣冰寒。

老闆拿起那把油膩菜刀一砍,居然發出清脆的鏗鏘聲,還飄起零星的金屬火花,真是場流焰四射的豪邁料理。“那是什麼肉啊?”阿克目瞪口呆。

“這塊肉可了不起了,它同時是霜降牛肉、神戶牛肉、德國豬腳、雞腿、岡山羊肉、薑母鴨,反正這歹年冬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哈哈!”老闆奮力剁了剁,總算砍了幾片薄肉下來。老闆隨手抓了一把冷醋飯,配上一片來歷不明的薄肉,就這麼捏了起來。

一捏,五分鐘過去了,老闆坐在櫃枱后的竹藤椅上看着鎖碼台發表政治性的評論,還不時要阿克與小雪提供一點時下年輕人的意見。

阿克與小雪盤算着奪門而逃的計劃,卻又忍不住打賭老闆會捏多久。

答案是十分鐘。

老闆終於累得停下來,將那握壽司放在兩人面前的保麗龍盤。“握一個就要握很久,怎麼樣?不是蓋的吧?”老闆滿身大汗,說,“正所謂一分錢一分貨,就是這個道理。”

看着那泛黃的握壽司,阿克似乎能感覺到那握壽司正發出無法估量的負面能量。

老闆的手汗、黑色的手垢、掉落的煙灰、神秘的庫存肉片,還有那致命的體溫通通混在一起,以上提及的每一種成分,都可能是毒殺外星人的最佳武器。吃不吃?

“不吃。”阿克跟小雪在桌子底下,手牽着手。

“不吃?還是得付錢啊!”老闆挖着鼻孔,叼着那根快燒到煙屁股的臭煙,一臉的滿不在乎。

阿克用筷子戳着超勤勞握壽司,筷子隱隱一震,足見握壽司里蘊藏了強大的邪惡內力,光是外表就瞬殺了所有的美食專家。沒有別的選擇了。

“小雪,比賽進行到第九局,我隊還落後對方一分,二壘有人,無人出局,打擊者該怎麼辦?”阿克開口。阿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凝而不發。“打帶跑!”小雪大叫。

阿克對着老闆飛擲出筷子,老闆哇哇怪叫着躲開,兩人立刻就往店外沖。

三分鐘后,路燈下,距離幻之絕技三百米的馬路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克笑得前俯後仰。

“真的好好笑好好笑!”小雪扶着路燈,笑到快岔了氣。兩人在路燈下笑了好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卻在一個眼神交錯中,又想起胖老闆一邊看A片一邊捏壽司的滑稽模樣,雙雙再度陷入難以遏抑的大笑中。

笑着笑着,兩人的手不知何時又牽了起來。好像磁鐵,天生就彼此吸引着。

如果現在去轉扭蛋,一定是幸運的小丁當吧。“去哪兒?回去了嗎?”小雪。

“今天還打得不過癮呢,再去揮個兩百球吧!”阿克躍躍欲試。小雪的臉上浮出幸福的顏色。

接下來的幾天,阿克的蘋果計算機賣得稍有起色。或許是托阿拓的福吧,幸運總需要一個起點。

“這是讓你參考的。”文姿趁阿克在賣場倉庫偷偷午睡的時候,將她搜集了一個禮拜、去蕪存菁后的營銷成功案例,放在阿克身旁。

“這是?”阿克揉揉眼睛。

午覺結束后,他又要趕去幾間約好的出版社談案子。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銷售成績雖有起色,但距離讓孟學對他用敬語還差了好一大截。

“你知道iPod-mini已經上市了嗎?我在想,如果你可以拍幾段宣傳用的短片放在網絡上,配合我們賣場辦特賣,一定會很有效果。”文姿說,坐在阿克身旁。

這陣子她與阿克見面的時間少之又少,讓她有些悵然若失。也有些不安。

她很在意阿克傳到她手機里無厘頭的短訊越來越少,每次在賣場看見阿克,都是驚鴻一瞥。

“有道理,就跟《無間道》CD-Pro2那樣惡搞嗎?”阿克翻着手中的數據,數據沉甸甸的,字裏行間塞滿了英文批註,阿克心中頗為感動。

“都行啊,動動腦筋。”文姿看着皮膚黑了兩層的阿克,好像瘦了點。

阿克笑笑,跟店長借DV胡亂拍些點子一定很有趣。

至於點子怎麼來,那倒是一點都不需要擔心,阿克最近被一個妖怪弄得反應神速,腦袋升級了好幾個版本。

“笑什麼?有點子了嗎?”文姿注意到阿克的笑有些異樣。“怎麼可能,不過不煩惱就是了。這件事一想起來就很有趣呢。”阿克站起,舒展身子,做出打擊的誇張姿勢。

“要加油哦!”文姿若有似無地說道,“可別忘記我們的旅遊約定。”

“交給我了。”阿克爽朗的笑容,手裏拿着文姿辛苦搜集的資料。突然,阿克的手機響起。

不用說,當然又是那段“阿克,在錄這段語音鈴聲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星爺那部《齊天大聖東遊記》裏,紫霞仙子說過……”錄音鈴聲,阿克慌忙接起。

“喂,嗯,嗯……廢話,當然不準跟!屁啦,管好你的魚就行了,拜拜。”阿克掛上電話。

文姿看着阿克,阿克的臉都紅了。

自認沒有做虧心事,可是阿克卻無法不讓自己燒紅的臉退潮。“是那個女孩嗎?”文姿的眼神沒有責備。

“嗯,後來不知不覺就成了朋友。其實她很可憐的,在妖怪圖鑑裏面算是被歸類成倒霉的那種。其實說她倒霉也不是,不如說她有時候容易走入死胡同,不過她也有……”阿克越說越多,眼睛飄來飄去。

但阿克注意到文姿那雙靜悄悄的眼睛,他就自動住嘴了。那眼神,有一種對阿克輕輕緩緩的悲傷。

“阿克,你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適合想太複雜的事。”

文姿的語氣很淡很淡,彷彿在一幅畫上留下大量虛無的白。阿克站在文姿面前,不知道該說什麼,或不敢說些什麼。他跟小雪只是朋友,會牽手的那種。其他什麼也沒發生,他可以保證。

要這樣說嗎?這樣自相矛盾卻又理直氣壯的話從阿克口中說出,應該具有一百分的效力。

但文姿看起來很不快樂,而且也不再看着阿克。

倉庫里的氣味有一點淡淡的霉,昏暗燈光下懸浮着灰塵粒子。各種電器貨品看似雜亂,卻以一種只有阿克與文姿才能理解的方式堆放在一塊。

一直以來,這間倉庫都是這樣的。

文姿第一次罵阿克就是在這裏,阿克第一次約文姿看棒球,也是在這裏。

文姿每次與阿克進到倉庫,都覺得這是個讓時間停頓歇止的地方,她喜歡這樣。

但很多事如果一直停滯不變,就會變。變得叫人失望。

“阿克,你喜歡我嗎?”文姿突然開口,眼睛低垂。阿克怔住。

蘭迪??約翰遜時速一百六十三公里的快速直球,啪的一聲,進了捕手手套。打擊者下巴都來不及掉下。

“如果不是的話也沒關係,我只是想知道。”文姿的語氣卻沒有該有的勇氣。

我當然很喜歡你,很喜歡,比什麼加起來都還要喜歡。阿克很想這麼說,全身都發燙,但此時他卻想找一句更好的、更甜蜜的話,來填補這樣美妙的時刻。完全忘記了文姿剛剛那句忠告。文姿看着地上,阿克的腳后多了一雙皮鞋。然後是一隻手輕輕拍着阿克的肩膀。孟學充滿敵意的眼神,站在倉庫門口。阿克又是一怔。

“下次再告訴我吧。”文姿說,還是沒看着阿克。

“我……我去出版社了。”阿克局促地說,與孟學擦身而過。孟學表情冷酷,沒有瞪着阿克離去的背影,也沒對阿克說一句話。任何一句多餘的諷刺,都可能反過來蜇刺着孟學偽裝成高塔的自尊。

尤其他剛剛就杵在門邊,三分鐘了。該聽的、不該聽的,都夠了。孟學拿着兩杯熱咖啡站在倉庫門口,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文姿。文姿看起來很落寞,卻意外地沒有怪孟學的意思。

“不可愛的男人,是吧?”孟學彎腰,將其中一杯熱咖啡遞給文姿。

“別白費心機了。”文姿看着飄在熱咖啡上的薄薄白氣。“別那麼說嘛,我下下個月要結婚了,所以對你的糾纏就快結束了。”孟學笑着。

文姿抬起頭,打量着嬉皮笑臉的孟學。

“所以就當我是個小丑,對我逢場作戲逗弄逗弄我吧,說不定還挺有趣?哈!”孟學喝了口咖啡。

“是你以前提過的那個,新恆集團總裁的獨生女嗎?”文姿好奇,語氣和緩了不少。

“是啊,還限期呢。抗拒了好幾年,最後還是逃不了。要不是那個千金小姐也對這個結果很抗拒,我到現在一定還不會答應。”孟學自嘲,“真像一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說才有的破爛情節。”“結果那個千金也不喜歡你?”文姿感到好笑。

“是啊,為什麼人家就一定要喜歡我?看在我不開心、她也不爽快的雙輸局面份兒上,這樣的結合應該還算公道,所以我想了想,就答應了我爸。”孟學繼續嘲諷自己,“我想那個千金大小姐也是在相同的心情下答應這樁婚事的。結婚以後,我身價可了不起了,身兼兩個集團的惟一繼承人。”“不知道要說什麼。”文姿想笑又不敢。

“說你曾經喜歡我,假的也行。”孟學笑笑地乞討。“不。”文姿站起,捧着咖啡走到倉庫門口。孟學苦笑,咬着紙杯子。

“有些句子就算是假的也很珍貴,因為你永遠也聽不到。”文姿認真地拋下這句話。

不殘酷。只是很真實。

“真是太可惜了。”孟學嘆道,這樣的女人。

“你到底想好要拍什麼啊?”

小雪一連問了三次,阿克才猛然驚醒。

鏗鏗鏗鏗聲此起彼落,幾個小白點像逆射的流星,隨時準備衝破高懸的網。

在新莊打擊練習場的休息座上,捲起袖子滿身大汗的阿克正狂喝飲料,心不在焉。

今晚他總共打了三百球,兩百多個擦棒,屁個全壘打。爛到家了,因為他的腦子一直反覆回放着文姿那一句問話。為什麼他覺得文姿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是帶着點憂鬱跟不得已呢?阿克很困惑,難道文姿並不是喜歡着他嗎?但正常來說,會這麼問的人,應該是帶着主動告白的意味不是嗎?

一小時前阿克打電話給他的專屬愛情顧問,店長卻在隆隆噪聲的夜店裏跟男友high,聽不清楚也講不明白。阿克一想到文姿可能只是找不到機會好好拒絕他,他就陷入無可救藥的茫茫然。“要拍什麼啊?我腦子裏有好幾個點子,都有點KUSO,但不知道要拍哪一個。”阿克喃喃自語。

“都拍不就行啦,有什麼好發獃的。”小雪嘟着嘴,她知道阿克在煩些什麼。

阿克這傢伙幾乎守不住任何秘密,只要稍微逗幾下,什麼都說出來了。

小雪妖怪今天也受到阿克魂不守舍的影響,打得零零落落,又悶。

“最多只能拍三個,不然在網絡上被討論的焦點就散了,對了,你可以當宣傳片里的模特兒嗎?應該可以申請到一點經費,不多就是了。”阿克問。

見小雪興緻勃勃地點頭,兩人於是仔細討論起宣傳片的詳細內容與運鏡,也深究起iPod-mini這一台MP3-player的市場區隔。

阿克頗驚訝小雪不斷反駁自己意見的聰明,於是打擊場的休息桌上,一下子多了好幾張靈感塗鴉。

幾個小時后,阿克房間裏到處都是亂丟的揉碎紙團,還有個紙團不偏不倚被阿克反手丟進魚缸內,將裏頭的病魚嚇壞了。兩人在阿克出外推銷計算機之餘連續討論了三天,最後阿克畫好短片分鏡,拿着跟店長借的DV,開始拍攝去蕪存菁的三段KUSO宣傳片,然後又花了兩天在蘋果計算機上剪輯。

一個禮拜后,阿克站在賣場的辦公室里,將與小雪合力拍出的短片用單槍投影在幕布上,每個短片不過十五秒。影片一,《地下道篇》,主題:哪一個人比較快樂?影片二,《麥當勞篇》,主題:缺乏自己的特色嗎?影片三,《公交車篇》,主題:找不到搭訕的理由嗎?

《地下道篇》裏,阿克肩上扛着超大的音響,做嘻哈打扮,在地下道里與遊民彼此對看,遊民咧嘴傻笑,手裏拿着iPod-mini,阿克瞠目結舌。

《麥當勞篇》裏,阿克塞着耳機趴在麥當勞桌上睡着,幾個老頭拋下報紙,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把弄着放在桌上的iPod-mini。

《公交車篇》裏,阿克穿着高中制服坐在公交車靠窗位置,模樣羞澀,小雪穿着鮮艷亮麗坐在一旁,陌生的兩人。但小雪卻忍不住跟阿克討了一邊耳機戴上,笑笑地看着阿克。三段影片結束,阿克也鬆了一口氣。

燈打開。大家紛紛鼓掌,顯然效果不錯。文姿在底下看着阿克,眼神充滿鼓勵。

“iPod-mini已經在美國造成大缺貨,延宕了全球上市的日期,在台灣如果要買mini有時還得在網絡上加價,要不就是要等貨。所以不能以一般的電子產品看待,而要用蘋果一貫的時尚精品感覺去打造這個商品,我覺得可以利用正當紅的mini仿效漫畫《獵人》裏條件拍賣的模式,將賣場裏的庫存清空。”阿克拿起草稿漫畫家富堅義博所畫的獵人,翻到友克鑫黑道拍賣的章節。

“什麼是條件拍賣?”店長在底下舉手。

“簡單地說,就是參與拍賣的人有一定的資格限制,如此可以凸顯出被拍賣物的不同凡響。我的想法是,將賣場庫存的電器標上積分,越冷門的產品積分越高,當天購買賣場產品積分滿十點的顧客就能參加mini的拍賣,所以mini的銷售只是個幌子,卻可以藉此將賣場的庫存消化一下。”阿克說,這個想法是最近重新溫習獵人時所得到的點子。

“我們有多少台mini?”孟學看着一旁的店長。“用盡人情,勉強刮到了二十台。”店長苦笑。

“很有趣的嘗試。”文姿鼓舞地說,“配合短片在網絡上宣傳,在賣場舉辦三場拍賣,將三場拍賣集中在同一天三個時段,最晚場所需的積分最少,讓參與的人變多。mini可以賠着錢拍賣,但一定能沖高整體業績。”

“打算什麼時候辦?”孟學看着店長,該專業的時候他可不會刻意打壓。

“計入網絡發酵跟媒體炒作的時間,大約三個星期最好。”阿克看着文姿。

的確是個好提議。

於是文姿負責的企劃組,就照着阿克與草稿王的概念進行着特賣設計,店長與孟學也開始為庫存商品進行積分判定,整個賣場都充滿了蓄勢待發的朝氣。

網絡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越是狗屁不通的怪東西越能引領風潮,阿克製作的三段KUSO宣傳短片發揮出口耳相傳的效果,條件拍賣的預告消息也在每台計算機終端機前竄流着。“小子,會成功的。”店長拍拍阿克的肩膀,“你實在應該偶爾這麼認真啊!”

阿克看着遠遠在辦公室里設計海報的文姿,心中頗為感激。他還欠着她一句魔法,就等這次拍賣會結束吧。日子越來越近。

如果這是場愛情的棒球賽,不知距離決勝負的第九局還有多遠。

“今天一定會成功的。”

賣場的天花板,懸挂着條件拍賣的紅色布條,門口的小妹對聞風而來的顧客發放拍賣積點的貼紙簿。早上十點,還看不出明顯的人潮。

文姿穿着賣場為這次拍賣特別設計的衣服,看着提着兩台計算機準備出門的阿克。

阿克今天跟唱片公司與製片公司的大客戶有約,所以即使身為企劃人,卻無法待在賣場幫忙拍賣會。

“嗯,一定會成功的,非成功不可。”阿克握拳。

“錯過了今天的拍賣,可別錯過了明天的慶功宴啊小子!”店長呵呵呵地笑。

阿克就這麼提着計算機出去談業務,心中不安。

一直談到傍晚,阿克都不敢打電話回賣場關心狀況,生怕聽到頭皮發麻的答案。

倒是小雪無聊打來好幾個電話。“阿克!”小雪充滿精神的聲音。“沖蝦小?”阿克應道。

“阿克!”小雪更有精神了。“沖蝦小啦?”阿克不耐煩。

“你在哪裏啊?今天順不順利?”小雪問。

“一般般啦。廢柴青年正在大亞百貨前吃便當。”阿克道。“拍賣會的慶功宴要帶我去哦!”小雪請求。

“再看看啦,如果真有那種東西的話。”阿克答道。

“不帶我去的話,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去燒郵筒,到時候我被條伯伯抓到了,一定會把你給供出來。”小雪正色。“供個屁啦,怕你才有鬼。”阿克哼哼。

“阿克,你知道我們同居多久了嗎?今天是大日子哦。”小雪沒來由地說這麼一句。

“需要用到同居這麼色的字眼嗎?是暫住!”阿克否認。“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同居了三個月耶!一轉眼就到了戀愛的季節,我的病說不定就快被你治好了,你要努力留住我哦!”小雪嘻嘻笑着。

“不跟你喇屁了,我要騰出手吃飯了。”阿克哼哼。阿克掛掉手機,暗暗好笑。

兩人真的住在一起這麼久了?一男一女窩在小小房間裏,什麼事都沒發生,也算是這個城市的奇迹。

八點,這個城市已經開始沉澱,進入另一種節奏了。

阿克站在大亞百貨前的廣場上,看着巨大電視牆的新聞吃便當。遲遲下班的人潮、用美色引誘路人做市調問卷的女孩、翹掉南陽街補習班的高中生。此時此地是台北最繁忙的尖端。體驗過這個尖端的外地人,不是深深愛上這個燃燒靈魂的城市,就是迫不及待想搭最快的班車,逃出這令人窒息的節奏。阿克的電話響了。

“陳系主任?”阿克看着來電顯示愣了一下,隨即將便當合上,拿起電話。

“陳系主任好,我是計算機業務員阿克,是,是,防毒軟件也有支持,不過不是很必要,嗯,要中毒是真的有難度,啊?你是說真的嗎?三十台?好!沒問題!一定給你們折扣!明天?明天有點趕啊,今天計算機代理商已經下班了,後天就沒問題了,好,一定!好,謝謝陳主任!”阿克掛掉電話,一臉不敢置信。

“三十台?要是我待在賣場,這三十台要多久才賣得完啊?”阿克傻眼。

手機又響起,阿克趕緊接起。

“是,我是。王老闆好!十五台?你沒……不!一定沒問題!三天內一定派專人到貴公司搞定。是,是不太會中毒,不過也有防毒軟件可以選購,但要是我就會省下那筆錢跟它賭賭看,哈,太感謝了!太感謝了……”

阿克掛上電話,嘴巴還沒合起來,另一通電話又飆了進來。然後是張主任、柯經理、李襄理……通通都是打電話來訂蘋果計算機的。

驚喜到迷迷糊糊的阿克一邊通電話,一邊不由自主地被大亞百貨電視牆上的新聞給吸引。

“根據美國矽谷初步統計,最新的計算機病毒,都市恐怖病,以最難防範的木馬方式侵入北美與歐亞地區,在一個小時前癱瘓數百萬台個人主機與公司行號,至少已造成了五十億美元的損失,商業機密遭後門盜取的損失更是難以估計。‘行政院’正在估計台灣的企業損失……這個病毒目前有九個變種……”記者憂心忡忡。呆住,手上依舊拿着手機。

這是他人生的超逆轉全壘打嗎?

遲來的必殺技,靠着一個惡劣肆虐的計算機病毒,半小時內接到了兩百多台蘋果計算機的訂單。便當,都冷掉了。

最後,店長的電話也飆了進來。“小子!你一定要看看這個畫面!”

店長的聲音非常high,然後用手機傳來一張圖片。

解像度不高,但可以清楚看見整個賣場都擠滿了人,拍賣台上的文姿手裏拿着mini,許多雙手都舉了起來。拍賣會也成功了!

“真的假的?會不會太恐怖了點?”阿克瞠目結舌,蹲了下來。一瞬間,全世界的幸運彷彿都降落在他的身上。

“這麼幸運,好像會有報應似的?”阿克失笑,想起了少女漫畫裏常用的破爛對白。

一雙熟悉的球鞋突然出現在眼前,猛一抬頭,小雪蹦蹦跳跳地站在面前。

小雪的手裏,拿着一個小丁當扭蛋。

“你怎麼會在這裏?”阿克嘴巴這麼說,心中並不感到絲毫奇怪。“你剛剛電話里不是說了嗎?我正好在附近瞎逛,就跑來啦,結果你居然還在。”小雪歪着頭笑道,“一起慶祝我們的同居三個月紀念吧!”伸出手,拉起蹲在地上的阿克。

阿克的眼神還停滯在不可思議的幸運中,顯得有些搖搖晃晃。這驚人的業績,或許足夠讓那個法老王叫自己“阿克大哥”了吧!

“看你的表情,好像連續中了三期樂透彩哦,跟我同居三個月真的有那麼高興嗎!”小雪很樂,搖着阿克的手。“你個頭啦。”阿克用力拍拍臉,深呼吸。這才迴光返照、開心地看着小雪。

條件拍賣結束在八點半,庫存消化竟達五成以上,mini當然賣得一台也不剩。毋庸置疑的大勝利。

懷着雀躍的心情,文姿特地回家,換了一身淡淡綠色的連衣裙,將頭髮紮成阿克最喜歡的馬尾辮。

從柜子裏拿了一本歐洲火車旅遊的雜誌,搽上最亮眼的唇膏。“今天的你,可要好好加油。”文姿看着柜子上員工旅遊照片里,笑得很開心的阿克。

半小時后,文姿就來到阿克家樓下,拿着剛剛從超市買來的火鍋料。

像個小女人,用最忐忑的心情,守在幽暗的小弄路燈下。文姿反覆演練着等一下的邂逅說詞。

“阿克?真巧,我剛好經過,也剛好提着火鍋料,也剛好缺一個人跟我一起吃火鍋。”文姿感到好笑,“不行啊,這太像阿克的台詞了,換個換個。”

“阿克啊,是這樣的,我本來跟大學同學約好吃夜宵的,可是她臨時有事,火鍋料就多出來,你看你多走運。”文姿想了想,好像太八卦了點。

想了想,跟地上的影子居然玩了起來。

“阿克,我突然想吃火鍋。你知道的,火鍋一個人吃很寂寞的。嗯,就這樣說好了。”文姿點點頭,就這麼決定了。遠處,一男一女嘻嘻鬧鬧的聲音。

聲音很熟悉,文姿警覺地躲在電線杆后。

“吃了便當又吃海陸大餐,超飽!”阿克牽着小雪,聲音洪亮,另一隻手提着計算機。

“謝啦!真的吃得好飽!同居三個月萬歲!”小雪蹦蹦跳跳,將阿克的手盪得好高好高,另一隻手幫拿着厚重的資料。“才不是慶祝那個,是慶祝都市恐怖病毒肆虐得剛剛好啊!”阿克走到樓下,牽着小雪上樓。

“不過你要小心點哦,你剛剛轉了十七個扭蛋才轉到小丁當,切忌得意忘形!”小雪諄諄叮嚀。

“我什麼時候得意忘形過了?”阿克哼哼。

兩人打打鬧鬧的聲音,一路晃蕩在老舊的公寓裏。有一點殘光,用淚珠的形狀——墜落。

安和路上,鋼琴酒吧。“難得會找我出來。”

兩隻酒杯,淡淡的鋼琴聲,若有似無的氣氛。手中的杯子,輕輕敲着文姿的杯子。

“悶了一個小時,你只是喝酒跟發獃,卻不跟我說話,要是在從前,我會以為你在跟我吵架呢。”孟學微笑。“你記錯了,我們沒有吵過架。”文姿很冷淡。

“……仔細想想,好像是這樣。是,我們沒吵過架。”孟學啞然失笑。

文姿突然嘆氣:“謝謝你一直逗我說話,不過我自己知道我現在就像刺蝟一樣,不會、也不想討人喜歡,如果你覺得受夠了,隨時都可以走。”文姿的頭髮垂到了桌面。孟學失笑:“你跟我真的很像。”“我不覺得這是讚美。”

孟學笑,反而更開心了。

兩人沉默片刻,讓清脆的鋼琴聲填補沒有言語的空缺。“是阿克吧?”孟學看着酒杯。文姿沒有回答。

“真羨慕那個渾蛋。”孟學抓着酒杯的手突然緊繃。

“如果你想說,你羨慕阿克可以傷我的心而你卻不能,我勸你把這句話縮在喉嚨里就好,否則我立刻走人。”文姿瞪了他一眼。孟學不置可否,頓了一下。然後放棄了某句想說未說的話。孟學將空杯子放下,酒保自動為其再倒一杯。

孟學換了個話題,聊到父母強力安排的親事,聊到父親一直逼着他離開賣場,到總公司擔任亞洲區區域經理。孟學的語氣沒有怨懟,也沒有過溢的激昂,一貫的自我嘲諷。文姿靜靜聽着。“所以,這是一個富家公子想擺脫父母庇蔭,極力證明自己的故事?”文姿反問。

“如果其中能添加一點愛情的成分就好了,富家公子會有活力得多。”孟學嘆氣。

“富家公子的父母,不是安排了門當戶對的好親事?”文姿追問。“好親事不是好愛情。”孟學說。

“有錢又不是對方小姐的錯。”文姿搖搖頭。

“有錢也不是富家公子的錯。”孟學嚴肅地看着文姿。“……”文姿愣了。

“正視我這個人,我並不比阿克差,或者這麼說,我了解童話故事裏的女孩都喜歡執著努力的窮男孩,但我始終不明白,阿克的這些特質我也有,而且,還多了許多阿克沒有的東西。”孟學很認真的眼神。

“也許……就是多了太多的東西吧。”文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喜不喜歡,如果可以化成一張評估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所謂的愛情故事。

“如果我現在向你求婚,會不會很唐突?我隨時可以拋下那畸形的婚約。”孟學很認真,眼睛看着文姿垂下的秀髮。

“不像是你會做的事,就不要去做。”文姿突然覺得孟學很可憐。“男人露出弱點的時候,是不是反而是最可愛的時候?”孟學突然發笑。

“或許是吧,只可惜我不是那種很有母性的女孩。”文姿失笑。“認識你到現在,兩年了吧?你知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最有女人味?恐怕就是現在。”孟學頗有感觸。

“會傷心、會發抖、會在夜店買醉、會聽富家公子發牢騷裝可憐嗎?”文姿的手指撥弄着酒杯里的冰塊。“台詞都被你搶光了。”孟學莞爾。

“那就別想台詞了,靜靜地一起喝酒,我醉了,別讓我醒來時發現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就算夠朋友。”文姿喝光杯中的酒。“好。”孟學同意。兩人乾杯。“新婚快樂。”

“別酸我了。”

阿克吹着口哨,穿着短褲涼鞋,漫步在住家附近。

出門前電視正回放着兄弟象對統一獅的比賽,小雪建議買啤酒看比賽,順便繼續慶祝阿克的大幸運,還笑笑警告阿克不可以酒後亂性。

“誰要酒後亂性啊?倒是我要小心點。”阿克自言自語,看見加油站對面的7-11便利商店,愉快地走了進去。

他不會知道,這間便利商店,會讓自己一整夜的好運氣衝出了軌道。

在阿克注意到某人前,某人已先發現了阿克。

剛剛從酒吧出來的孟學也在此間。在飲料櫃前選了兩罐茶飲,關上玻璃門時,孟學不經意間從凸後照鏡看見阿克進來。孟學毫不遲疑,拿起手機走到衛生用品的柜子前,假裝沒發現阿克。

而阿克看見孟學后也沒上前打招呼,拿着籃子到飲料櫃前裝啤酒,正好與孟學背對着背,瞥眼偷偷注意孟學在做什麼。“好,我知道,你放心在車上睡,我買一下東西就走。”孟學假裝打着手機。

阿克心中竊笑:“色狼,機歪人。”

孟學拿起保險套端詳,放下,又端詳:“是,我會好好疼你,遵命!正在買了啦,你喜歡香味的還是螺旋的?好,我不問就是。”

阿克心中納悶:“誰啊?新來的小惠?還是花錢的那種?”阿克退到孟學看不見的地方,好奇心起。

孟學掛掉手機,走到櫃枱付錢,故意留下發票沒拿。

孟學走出商店,阿克跟在後頭付賬,拿起孟學遺留的發票,果然有保險套三個字,鬼鬼祟祟地轉頭看着店外。

孟學打開車門,跑車副座上坐着睡著了的文姿,孟學愉快地發車離去。

阿克腦子一片煞白,完全當機。

便利商店的電動門關上,阿克看着自己在玻璃門上的錯愕影像。“文姿?”阿克覺得自己搖搖欲墜。

孟學拍着方向盤,拿出剛剛買的保險套,面無表情地開窗丟掉。“自己看着辦吧,渾蛋。”孟學方向盤一轉,往文姿家方向前進。邪惡嗎?

對孟學來說,愛情包含了靈魂的奉獻,如此而已。

阿克神色茫然地走在街上。

提着兩大膠袋的啤酒,已經在和平東路上麟光站與六張犁站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

七對情侶忘情地在阿克旁邊接吻。三對老夫妻手牽手走路聊着天。

兩對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在行人椅上搞曖昧。

只有在這種靈魂破碎的時刻,人才會發現到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情侶沉浸在戀愛的幸福里。

紅燈,阿克被急駛過的車子驚醒,停在行人道前。

一條流浪狗搖着尾巴坐在阿克前面,吐着舌頭,模樣討人喜歡。阿克回憶起與文姿去年看完象牛冠軍賽后,文姿將可樂倒在手心上讓流浪狗舔舐的溫馨畫面。那個讓他愛上她的甜美瞬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一廂情願真的很要人命。”

阿克蹲下,打開一瓶啤酒,緩緩地倒在自己掌心。流浪狗嗅着嗅着,愉快地啜飲起來。

沒有注意到,這個人掌心裏的啤酒,鹹得厲害。

滿地的空玻璃啤酒瓶。

小雪靜靜地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看着站在陽台上的阿克。阿克背對着小雪,醉醺醺地,一棒一棒對準月亮用力揮着。小雪看得很難過。

頭一次,她覺得阿克很難親近。

頭一次,她感覺到阿克不斷被三振,不斷被三振,從第一局第一個打席一路被三振到第九局結束,毫無抵抗那樣的悲愴。“我從來沒見過阿克這個樣子,他用力揮棒的模樣,好可怕,好像要把月亮砸碎似的。我不敢接近他,怕他失控,怕他把氣出在我的身上,尤其,我根本不知道阿克在生什麼氣。”小雪對着手上粉紅色與綠色的猴子玩偶說話。

阿克醉倒在陽台後,小雪才將阿克攙扶進屋內。

如果莫名的傷心可以這樣一次傾瀉而出就好了。小雪心想。阿克突然站起來,衝到馬桶邊嘔吐。

“慢慢吐,不要急。”小雪的眼睛也紅了,也跑到浴室。“小雪,我的運氣全都用完了,我完蛋了,爆炸了,原來我早就出局了。”阿克邊吐邊哭,扶着馬桶,全身發抖。

“沒關係的,小雪會把阿克治好。”小雪慢慢拍着阿克的背。阿克號啕大哭,滿臉通紅。一瞬間就睡趴在馬桶上。一整夜,阿克都保持着又吐又睡的狼狽狀態。

“到底……什麼事教你不開心了?”小雪嘆氣,疼惜地摸着阿克紅腫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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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兩好三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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