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

陰天

我是個會在陰天裏仰望天空的好孩子,我真的是個好孩子。

——題記

這個世界上有種天氣叫陰天,陰天裏有種感受叫寂寞,陰天的寂寞里,總會有個聽話的好孩子痴痴地仰望天空,那鉛灰色的長滿寂寞雲朵的天空。

這是我的一篇沒有完成的小說的開頭。我是個不善於寫小說的人,因為我從來不善於講一個完整的故事,我寫着寫着就會下意識地扯到自己身上去,將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全部扯出來,丟在陽光下供人欣賞或者唾棄。我總是不厭其煩地使用着“我是什麼什麼”、“我要怎麼怎麼”的句型,直到把自己掏空的一瞬間,虛脫感攫住了我,我方肯罷手。我就像是一個金黃色的橘子,努力剝掉自己光滑閃亮的外衣,執着地讓別人看到我身體裏面纖細複雜的白色經絡一樣。我想我具有祥林嫂的神經質,頑強且頑固。

頑強且頑固,但我仍然是個好孩子。

我想很多時候我需要一個空氣溫柔的陰天,我想我需要一條兩邊長滿法國梧桐的寂寞長街,我想我需要一條漆黑但溫潤的柏油馬路,我想我需要一個人牽着我的手在上面走,大走特走,一直走,一直走到天昏地暗,走到日月無光,走到高考會考月考統統消失不見,走到我把所有的悲傷丟得徹底乾淨,走到我變成一個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好孩子。

走到三生石上開滿大朵大朵白色的藍色的花,走到那個人說下輩子還要陪我。

可是,可是,可是什麼叫夢想,什麼叫現實,什麼叫烏托邦,什麼叫刀劍場。

所以我只有蹲在馬路邊上,雙手抱着膝蓋,看着梧桐樹葉一片一片地紛亂下墜,掉在我腳邊悄悄地死去,看着太陽畫出山坡的輪廓,看着群嵐暗淡暮色四合,看着空氣里開始佈滿白色斑點,如同恍恍惚惚的老膠片電影。

如果天冷,將腿抱緊一點,這是個好姿勢。

我一天一天習慣這個姿勢,像個寂寞的乖孩子。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當所有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澱。

莫文蔚。她是個瘋狂的女子,而我是個瘋狂的孩子。

我知道一個十七歲的人不應該再叫自己孩子,因為杜拉斯說:十八歲,我們就已經老了。很多很多的人告訴我我應該長大應該成熟應該開始培養一個男生最終要成為男人的理智,可是我還是任性地把自己叫做孩子,我不想長大,就像彼得·潘一樣,永遠當一個小孩子,所以我沿着時光的腳印退回來,抱着膝蓋蹲下來小聲唱歌。我是個小孩子,大家不要欺負我。

我總是喜歡一個人小聲地唱歌,唱一些難唱卻好聽的歌。比如麥田守望者的《英雄》,比如王菲的《新房客》。別人不知道我在唱什麼,可是我知道,這就夠了,夠我快樂的了。

可是,那天我去上學的時候,卻聽到前面的兩個女生在說:知道嗎,原來高二三班的那個愛唱卡拉OK。

我告訴別人我討厭晴天,討厭眩目的陽光,因為每個人都在狼狽地流汗,空氣的味道像發霉的餅乾。

我告訴別人我喜歡陰天,喜歡風吹起我剛洗過的健康的頭髮,喜歡均勻柔和的白色天光從天幕漸漸浸染下來。

其實一切都反了。

事實上我害怕陰天裏那股陰冷的味道,因為我的激情會被屋外不痛不癢病怏怏的天氣吸收殆盡,陰天像是塊吸收生氣的超級大海綿。

我喜歡陽光明媚的日子,陽光照在皮膚上熱辣辣的感覺異常清晰,我可以一邊揮動羽毛球拍一邊幸福地流汗。這是所謂的平凡的幸福嗎?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海子,就是那個在黑夜中獨自高唱他的黑色夜歌的詩人也說過:我想有棟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小心翼翼地守護着自己內心深處的願望,像守護着一個佈滿裂痕的水晶杯子。我總是將自己真實的思想掩藏在深深的水裏,所以朋友說很多時候我的話不能全信。小A說他發現我在說“好,沒關係”的時候其實心裏很難過。

我記得我最初告訴過朋友我不快樂,可是他們覺得不可思議。他們說如果一個被父母寵愛得連掃帚都不提一下的孩子,一個成績好得過頭的孩子,一個有着大把朋友的孩子,一個有着一大書架小說和一大衣櫃衣服的孩子如果說他不快樂那麼他就是不知足。

甚至還有人說:如果不快樂,那麼除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我不是個喜歡破壞風景名勝的人,既然這樣的話都來了,那我只好說:剛才我說假話呢,其實我很快樂。

我每天都在笑,一直笑到每個人都滿意地說:你看我說你是快樂的吧。

直到那天小A對我說:你不快樂。

於是我的眼淚掉下來。

我一直很喜歡一個寓言故事,我逢人就說,你一定聽過,可我還是要說。如果一隻野獸受了傷,它可以找一個山洞躲起來,一邊舔舐自己的傷口一邊咬牙堅持。可是一旦被噓寒問暖,它就受不了了。

如果一個小孩摔疼了,沒人看見,他會自己站起來拍拍膝蓋。可是一旦心疼自己的人來了,眼淚就會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那個喜歡在陰天裏仰望灰色天空的小孩也一樣。

在很多個夜裏,我都想好好地流一場眼淚。

讓我再講一個故事吧,有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突然一輛汽車開過來,於是所有的羊都抬起頭來看車子,於是那隻低頭繼續吃草的羊,就顯得格外的孤單。

一個陰天散開來,一片樹葉掉下來,一座秋天塌下來。

有個小孩迷路了。

我常常做一個夢,夢中我要乘地鐵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取回一樣東西,而最終當我走出車廂的時候,發現地鐵站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頭頂明明暗暗的燈光。

我回不去了。

我想我骨子裏是討厭地鐵的。我甚至有些害怕列車從遠處呼嘯過來時帶起的風,那種穿堂而過的黑色的風,陰冷且粘膩,將我的肌膚一寸一寸侵蝕。地鐵駛進黑暗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這趟列車開往黃泉。我不喜歡地鐵上的人,每張臉孔冷漠並且模糊,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站成一種防範姿勢。我甚至感覺如果有個人死在地鐵上,大家真的只會往旁邊挪一下,為死者空出點地方而已。

所以我討厭那個夢。

可是我頻繁地被它糾纏。

王菲唱從頭到尾再數一回生病了要喝藥水。

莫文蔚唱loveyourselfeveryday.

我唱我是個好孩子我要天天向上哪怕霹靂閃電哪怕狂風地震。

可是上帝丟給我一個陰天,在這種不溫不火的天氣里我只想裹緊被子說:我要好好睡一覺。

2001年的元宵節晚上我坐在燈火通明的教室里做一本很厚的數學習題集。我一邊想着橢圓的焦點究竟會落在哪條坐標軸上一邊想母親會不會將我掛在門口的大紅燈籠再次點亮。

窗外偶爾響起煙花炸裂夜空的聲音,寂寞而空曠。漆黑的天空盛開大朵大朵的煙花,異常美麗。

晚自習下課,我和小傑子回家,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們發現馬路對面有人放焰火,於是我們停下來看。後來周圍很多人都停下來看,於是我轉過頭來看他們,看這些忙碌了一年並且又要開始重新忙碌一年的人們,結果我看到了成千上萬的煙花,明明滅滅。

在小傑子的眼睛裏面,在每個人的眼睛裏面。

那一刻我確定自己不是寂寞的,我是個幸福快樂的好孩子。

原來要讓我快樂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到讓人想笑,讓我想哭。

10

2001年2月8日,又是一個陰天。昨天下過一場雨,我想那應該是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雨了。

羽毛球場的地面有些積水,可是我還是不知疲倦地在那裏揮舞球拍,儘管我的手臂已經很是酸痛了。地面很滑,我摔了兩個跟斗,掌心擦破了一層皮。

我喜歡打羽毛球,準確地說我喜歡的是被高手大力殺球時的感覺,白色的羽毛夾着風從眼前飛速閃過,你可以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無能為力。我想我喜歡的是這種鮮血淋淋的快感。

我的羽毛球師傅是同班的一個女生,我叫她小丹師傅。她很厲害,而我很差勁。如果把全校打球的人分等級,從一流到九流,我想我是不入流。我對師傅說你打球的時候簡直不像

個女人,而小丹對我說你打球的時候也不像個男人。

我和師傅一直打到暮色四合,走的時候我的手臂已經抬不起來了。可是我喜歡這種健康的疲憊,因為它可以證明我生活得很充實,我不麻木也不冷漠,我是個快樂向上的好孩子。

11

誰的聲音唱我的酈歌

我的黑色的楚楚酈歌

飄過地下平躺的黑色的河

有些水銀有些焰火

還有我長滿鳶尾的黑色山坡

我的格桑我的修羅

誰的聲音高唱輓歌

新娘的屍體被月亮抬上山坡

我的燈盞我的佛陀

下雪了有孩子開始奔跑

有駱駝開始眺望

七顆星星指示的

輓歌飄來的方向

那是誰家寂寞小孩

夜夜夜夜縱情歌唱

12

立春。陽光不明媚。陰。有風。

沒想到立春竟然也是個陰沉沉的天氣,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我換下我那件“地球人都知道”的南極人,穿上我輕便的春裝,我抽出我的羽毛球拍準備出門,開門的時候我看到小A一臉明媚地站在門口,手上拿着個藍色的風箏。

我靜靜地躺在草地上,食指扣着風箏線。天空是那種令人討厭的鉛灰色,而那個藍色的風箏在天空的襯托下就顯得格外悅目,就如同后羿用箭將厚厚的雲層射了個洞,一小塊湛藍的天壁漏了出來。

小A在我身邊坐下來,他說下學期就高三了,我說是啊真的很快。他說反正你是鐵定考上海的了,我說反正你是鐵定考北京的了,然後我們就都沒有說話。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應該抓緊時間與小A多打幾場球,揮汗如雨地舞動球拍的日子似乎不多了。

小A是個聰明的孩子,並且任性,和我很像。而且他還會耍小孩子脾氣,如果你有機會看到大塊頭的男生鬧得像個孩子,那你就會發現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是豐富多彩的。據說小A當初能夠順利地去讀文科班也是這麼向父母撒嬌撒來的。而我記得當時我的父母要我讀理科的時候,我連掙扎一下的企圖都沒有。

我想我是所有待宰羔羊中最溫馴的一隻。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像個華麗的木偶,演盡了所有的悲歡離合,可是背上卻總是有無數閃亮的銀色絲線,操縱我的哪怕是一舉手一投足。

我突然就覺得那隻風箏很是可憐,於是我鬆開了自己的手指,於是那塊明亮的藍色墜落了,就像我手中緊握的小小幸福。

一大片灰濛濛的天空向我壓下來。

回家的時候,厚厚的鉛灰色雲層散得差不多了。陽光絲絲縷縷地從雲縫射下來。我想陰天快要過完了,明天開始,陽光明媚。

明天開始,看書寫字,做個單純的乖孩子。

13

陰天已經成為一種紀念。

那個寂寞的好孩子再也不會蹲在地上傻傻地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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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痛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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