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真愛無敵
突然,我聽到身後有動靜,我轉過身去,病房的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了,妙因提着一個保溫瓶,站在門口。
她的眼圈通紅,正在拭淚,但她的臉上,含着微笑,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點頭,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後,我微微頷首。
妙因有點疑惑地朝後看去。
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顫動,她的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衣襟。
靜靜站在她身後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氣度瀟洒的楚翰偉。
突然間,我彷彿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兒的楚翰偉,無論樣貌,無論氣質,跟子默都甚為神似。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還有等子默睡醒了,幫我跟他說一聲,新年快樂。”
然後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見。”他的聲音有些喑啞,“還有,我回來了。”
隔了片刻,他的聲音又清晰響起:“希望不算太晚。”
妙因沒有說話,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兒,她的肩頭在微微顫動。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滿了淚。然後她放下了東西,轉身飛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偉只是愣了片刻,緊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突然我的手,被緊緊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睜開了眼,他的眼神雖然略帶疲倦,但十分清亮。原來他一直沒有完全睡着。發生的這一切,他應該都聽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靜地說:“讓他們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雖然晚了一些,雖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一次他是真正閉上了眼,低低地說:“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來越緊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來,春天的滋味竟是這樣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子默康復得是越來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來了。
他可以自己吃東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動了。
他記起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了。
他會跟前來探望的詹姆斯,還有夏言和沙沙他們微笑着聊天了。
……
逐漸地,他又是原來那個有些沉默、有些內斂,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從他醒來之後,我發現,畢竟七年過去了,時光在他身上,還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跡。他的眼神,多了幾分以前沒有過的深邃,還有平靜,深不見底的平靜。
無論醫院的飯菜,或是我們大家送來的湯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發地吃得乾乾淨淨。
一天我幫他擦臉的時候,清晰地看到,他捲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的傷疤。
他經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開口。
到後來他恢復得越來越好的時候,詹姆斯拗不過他的固執,只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裏來給他看。他坐在床上,靜靜地看着,間或打着電話吩咐着什麼。
他工作的時候,總是很專註。但他無論做什麼,都會騰出一隻手來,從頭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連輸液的時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實在是有點累了,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恍惚中就像做夢一樣,有人抱住我,一個什麼溫熱的東西貼在我的臉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沉沉的睡夢中,那份濃濃的感傷,仍讓我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沒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醫生反覆叮囑,大病初癒,再加上畢竟切除了一個脾臟,很長一段時間裏,子默的免疫力會很差,要盡量避免讓他感冒。
對醫生的這句話,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爭氣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體質還是傳染到了他。
而且從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點情緒低落。
那天從宿捨出發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藥,又睡了一下,覺得好一些之後,傍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給我的備用鑰匙打開門,屋子裏漆黑一片。
我一驚,子默不在?
摸到他的卧室,打開燈一看,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我輕輕鬆了一口氣,這才放下了心。
他懶懶地睜開眼,看見是我,點了點頭,“你來了。”
我彎下腰,一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你發燒了?”我端詳着他,“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他搖頭,“不用,睡一會兒就好。”說罷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汐汐,不要走,陪我躺會兒。”
他半閉着眼,額頭上,垂下一綹汗濕的頭髮,他喃喃地說:“就一會兒。”
他的力氣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動彈。
我有些臉紅,想要拒絕,但最終仍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算了,無論如何,病人最大。
於是只得順從地上床,背對着他和衣半躺了下來。他攬着我的腰,很快便沉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漸漸睡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旁邊空空的,子默已經不見了。
我起床,走出房門,看到廚房的燈亮着。
我走過去,寬敞的廚房內,子默穿着休閑服,繫着圍裙。他旁邊料理台上的瓷煲里,咕嚕咕嚕冒着熱氣,正在煮着湯。他略略捲起毛衣的袖子,修長的手持着湯勺,正往湯里放着什麼調味品。
旁邊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燈光下,竟然放滿了各色精緻的菜。我愣愣地看着,過了半天,才試探地問:“你……做的?”
他居然會做菜?!
他回頭看我,微笑,“嗯,在國外的時候學的。”
他轉過頭去,低眉斂目,“不過回國以來,還是第一次做。”
我喉頭一緊,“你不是有點發燒,怎麼不好好休息?”
他不語,我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又過了片刻之後,才淡淡地說:“這麼多年,習慣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微笑着送進我嘴裏,“嘗嘗看。”
濃濃的牛肉,還有番茄香味,我最愛喝的湯,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經開始濕潤。
他繼續微笑,看着我,“怎麼樣?”
我點點頭,“好喝。”
他伸過頭來,輕輕吻住我,半晌之後鬆開我,“喜歡的話,以後……”他停了片刻之後,略帶傷感地說,“我……”
他沒有說下去。
他離我那麼近,他唇上的溫熱氣息,輕輕吹拂着我。
我偏過頭去,掙扎着,“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聞,定住我的手,繼續用熱吻緘封我的唇,又過了好半天,才略略鬆開我,低低地說:“汐汐,不要躲……”
然後把頭埋進我的脖頸,輕輕嚙咬着,他的呼吸熱熱地吹拂着我,“請你……不要躲……”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過我的頸項。
不知不覺中,他的唇漸漸移到我的項鏈,沿着項鏈向下輕啄。
我看着他黑色的頭顱緩緩移動着,咬了咬唇,“子默,菜……要涼了……”
他恍若未聞,他手臂的力道開始加重,他的呼吸開始漸漸加重,他的唇慢慢下移。
突然間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略略鬆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胸前。
我順着他的眼睛望去,不知什麼時候,那根項鏈已經滑出了衣服外面,還有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着,他就那麼看着。
他緩緩地又俯下頭去,輕輕吻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誠。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頸項,久久不動。
我感覺到脖子裏突如其來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濕,源源不斷的潮濕。
我清晰地聽到他低低的哽咽聲,我站在那兒沒有動。我知道,此時此刻,他不願意讓我看到他的眼淚。
他抱着我,就那樣緊緊地抱着我。
很久很久以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說:“汐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過多久,就開學了。
開學了,意味着我必須去面對現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我必須去面對很多應該面對的人,而且我已經很久都沒見過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顧子默的日子裏,我的心底仍然有着一絲絲隱憂,還有內疚。
除了那個短訊以外,少麟一直杳無音訊。
開學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他始終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沉默和淡然。
就連對所有情況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面聽到什麼,回來之後,微微皺眉,對我遲遲疑疑地說:“林汐,我聽到了一些傳聞,關於唐少麟的,說他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轉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點複雜。她看着我,又過了半天,嘆了一口氣:“算了,你……還是自己去找他問問吧。”
晚上,在那棟公寓樓下,我向上望去,少麟房間裏有燈,他在。
片刻之後,我站在少麟的公寓前,我遲疑又遲疑,還是敲了敲門。門很快就開了,是少麟。
他朝我微笑,“汐汐,我剛想一會兒去找你,可巧你就來了,”他打開門,“進來吧。”
我慢慢走了進去。
曾經熟悉的客廳,曾經熟悉的擺設,只是地上多了一些箱子,堆了一些書籍。
站在客廳里,突然間我的眼眶一熱。
少麟給我熱了杯飲料,端給我,“坐吧。”
我坐了下來,看着他。
他瘦了一些,頭髮也剪短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他看着我,微笑,“汐汐,你瘦了。”他頓了片刻,“聽說秦子默醒了,恢復得不錯。”
我默默點頭。
他還是微笑着,“替我問候他,還有好好照顧他。”
我艱難開口:“少麟……”
他止住我:“汐汐,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的眼神落到地上的那些箱子上,“你也看到了,我在整理行李……”
我一驚,手中的飲料差點潑了出來。
他輕輕地說:“汐汐,我要回美國了。去年底,那邊就已經給我下了聘書,”他瀟洒地一笑,“你知道,C大的重點實驗室項目已經基本確定了,我當初對學校做的承諾基本完成。再加上雷尼爾的未婚妻一直在德克薩斯老家,等着他回去完婚,我準備跟他一起走。”
我的喉頭一哽,我說不出任何話。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我的淚,突然間就流了出來。
他安慰地說:“汐汐,別哭,”他的眼神十分的溫暖,“我喜歡看到你笑,你笑起來……”
我的淚依然流着,我低低地道:“少麟,對不起。”
我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別這樣,”他伸出手來幫我拭淚,“愛哭鬼,都說不要哭了。”
我輕輕地抽泣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攬住我,“汐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也不問你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投向遠處,“我曾經覺得,只要你現在開心,以前的事總有一天會遠去,”他的聲音,突然降低了些,“從你的記憶,從你的生命……
“那個時候我曾經相信,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我會等到你愛上我的那一天。但是……”
他撫了撫我的頭髮,“秦子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林伯伯突然打電話給我,他告訴了我很多很多,當年的事情……”他看着窗外的樹影,“其實早在你晚歸的那一夜,在江邊,我已經想得很徹底,很清楚……
“我知道,或許,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完完全全忘記他的那一天。這一點,在我回國的那一天,就已經預見到。汐汐,我很了解,你的固執。”
他轉過頭來,看着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半晌之後,輕輕地說:“但是,我不後悔。我永遠不會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會想起,從初三那年開始,你的笑,你彎彎的眼睛,你吐舌頭的樣子,你出糗的時候漲紅的臉……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你哪兒好,但就是沒辦法一點一滴,全部忘掉。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仍然就像呼吸一樣,就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在我生活,在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原來愛一個人,無關其他,只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她的模樣,習慣了她的笑、她的哭,習慣了每當想起她的時候,心底湧出的那份暖暖的溫馨……”他微笑,眼裏也漾滿笑意,“真的,只是因為習慣……”
他看着我,繼續微笑,“我習慣了你,而你從一開始,就習慣了秦子默。”
“一直以來,我看着你從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變得敏感,變得憂鬱,變得……我所做的一切,只想讓你開心。”他輕輕地說,“汐汐,你有你的固執,可是我也有屬於我的固執。”
“但現在,這麼多事發生之後,我終於想通……”他緩慢而清晰地說,“汐汐,我放手。”
他看着我,輕輕地說:“這一次,我真的心甘情願,就此放手。”
我一直哽咽着,淚眼??。
少麟,少麟,對不起……
半晌他起身,去書房拿了一個什麼東西,放在我的手心。我擦了擦淚,這才看清,是一個小小的盒子。
少麟示意我打開。
我輕輕打開盒子,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戒指,旁邊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遒勁瀟洒,是少麟的筆跡——
生日快樂。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向他。
一九九八年?
我一愣。
突然間,我的腦海中蹦出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在熙熙攘攘的夜市喧囂中,格外清晰:“說起來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號對不對?想要什麼禮物不妨直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有些怔怔地看向少麟。
他點點頭,笑了笑,“遲到了快八年的禮物。”
我低下了頭去,心裏一陣酸楚,我的眼睛又是微微一濕。
他沉吟了片刻,淡淡地說:“我想了很久,猶豫了很久,還是想要送給你。它代表了一段回憶,”恍惚中,他的聲音有點喑啞,“汐汐,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有這段回憶。”
過了很長時間,他看着我,翕動了一下嘴唇,“汐汐,最後我只想問一句,如果……”
我流淚,點頭,“如果,如果,如果沒有……”在薄霧般的淚光中,我看着他的面容,艱難地說,“少麟,或許,我們會……有……”
他屏息片刻,然後微笑着,撫了一下我的長發,“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緊緊抱住我,“汐汐,我已經滿足。”
過了半天,他轉過身去,平靜地說:“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少麟悄悄走了,正如他當時的悄然來臨。又或許,有些朋友,是值得永遠放在心裏的。他走後,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靜。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緘默着。
而我跟妙因之間,也一直都淡淡的。說實話,對於她和楚翰偉之間的事情,我有些猜不透。但子默絕口不提,其實我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刻意去探詢什麼。
一天,我下課,抱着重重的教案,下了教學樓,在對面的樹影下,看到一個不算熟悉的身影。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你好。”
他微笑,“好久不見,你好。”
我朝教學樓的方向看了看,“等……”
他大大方方地“嗯”了一聲:“我來早了點,她應該還有一節課,”他朝我看看,“有空嗎?”
我們在一個亭子裏坐了下來。
他看着我,“其實,我對你很好奇。”
我挑了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輕輕一笑,“不過還比不上我當時,看到一個陌生人半夜兩點多,渾身上下淋得濕透地敲開我房門的那一刻,來得驚奇。”
他側過臉來,“你知道嗎,去年初夏,秦子默從新加坡轉機,飛了十多個小時,輾轉到新西蘭去找我,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記得童妙因嗎?’”
他微笑,“妙因……妙因……我怎麼會不記得她?大一那年,她溫柔、美麗,符合那個年紀的男生對心儀女孩的全部夢想。有一次,我碰上她自行車壞在路上,我帶她回家,我們就這樣熟悉了。原來她不像我以為的那麼高傲,原來我也不像她想像的那麼自大。那時候,她、我,還有一個她的朋友,三人經常在一起玩,班裏男生經常開我們的玩笑……”
我看着他,一個溫文的男子,從容不迫地敘述着,神態平靜。
他的眼睛,看着遠方,輕輕地說:“後來,我才知道,那種朦朦朧朧就是愛情,可是……”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
“我不知道,她那個要好的朋友,也喜歡我……”他微微一嘆,“她不能忍受我跟妙因彼此相愛……再後來因為一個陰錯陽差的誤會,也因為那個女生的存心故意,我跟妙因起了衝突,她不再理我,我也放不下面子去找她,不久我們全家移民新西蘭。”
“那天,子默說了很多,但是我只記住了一句話,‘我對自己想要的未來,沒有哪怕千分之一的把握,但是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不想你跟妙因重蹈覆轍。’”他看着遠方漸漸隱到林后的太陽,“在新西蘭,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她們中不乏像妙因一樣美麗的。但是我永遠記得,那年最後一次送妙因回家,我已經往回走了很遠,回頭看去,她背着夕陽的光,靜靜看着我的眼神。”
“其實就像子默說的,我對妙因、對未來,同樣沒有把握,但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或許還因為年少時候的那個夢想……”他輕輕地說,“我還是,回來了。”
突然間,他站了起來,“我不期望她立刻能重新接納我、原諒我,但是跟子默一樣,我可以慢慢地等。”
說罷,他微微頷首,大踏步而去。
我從他的身後看過去,妙因正從教學樓里走出來。
我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兩個月後,我收到妙因的短訊。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子默跟你,從頭到尾,沒辦法走得出過去,那樣,實在太奢侈。”
“不是所有的事,都如子默所說的那樣,只是一種移情,我寧願相信,我不是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時間。但是林汐,我們始終是朋友。”
我闔上手機,微笑了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子默看着我,有點詫異,“你笑什麼?”
我歪過頭去看他,“我笑一個人。”看着他有點不解的表情,我慢條斯理地順了順我面前的教案,“一個半夜三更坐飛機去擾人清夢的人。”
我很難得地發現,某人轉過臉去,耳根微微發紅。
我挑了挑眉,嘆了口氣:“秦子默,你又何苦……”如此大費周折?
根本不符合經濟學投入產出原理,可見當年我對他的熏陶完全失敗。
沒人理我。我又挑了挑眉,好心閉嘴。算了,不能指望他立竿見影就能成才。
正想站起來,突然間,一個身影貼到了我身後,一個唇在我頭髮上摩挲,然後一個悶悶的聲音響起:“汐汐,我戀舊,”他圈緊我,喃喃地說,“很戀、很戀舊。”
不久,沙沙跟汪方宣佈結婚。我跟子默是當仁不讓的男女儐相。婚禮那天的沙沙,更加美得驚人。
只是席中,我陪她在化妝室休息的時候,她一把抱住我,眼淚汪汪地道:“汐汐……”
我的眼眶也是一片濕潤,只是我拍了拍她,笑道:“傻瓜,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哭什麼?再說,哭花了臉,可就不漂亮了。”
她依然緊緊地抱着我,“汐汐,我真的好高興,有你一直陪着我,還有……”她擦了擦淚,“子默哥哥終於沒事了,他……跟你……”
她臉上一片梨花帶雨,又過了半天,她輕輕地說:“汐汐,記得幫我謝謝子默哥哥。”
她看着化妝室桌上放着的她跟汪方的結婚照,若有所思片刻,綻開淡淡的笑顏:“汪方說,子默哥哥回來后,跟他見過面,”她握緊我的手,“他還是一直關心我的……”
我替她順了順頭髮,“傻丫頭……”
話未說完,門開了,是新郎官。他徑直走到沙沙面前,“沙沙,累不累?有沒有感到不舒服?要不要……”
我微笑着,站在一邊,看着他們甜蜜地輕言細語。
我帶着感激,看着眼前這個寬厚包容的男人,給予沙沙的無微不至的關心和呵護。我的小妹妹沙沙,終於有了一個美滿歸宿了。
我悄悄替他們闔上門,走了出去。
從頭到尾,婚宴都辦得十分成功。沙沙很開心,我也很開心。但是有一個人心情很不好,是詹姆斯。
一天,我坐在子默客廳的小几前備課。
子默放着好好的書房不用,偏來跟我擠,我們席地而坐,各占茶几的一端。
突然,有人來敲門,敲得很是急促。我跟子默一愣,面面相覷片刻之後,我去開門,是愁眉苦臉的詹姆斯。
我有些驚訝,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剛從西藏遊歷了一圈回來。
他一進門,就指指自己的心口,鏗鏘有力地說:“汐汐,我生病了!”
我被他嚇了一跳,不確定地說:“你心臟……出了毛病?”
他同樣被我嚇了一跳,連忙搖頭,“oh,no……”
子默頭也不抬,目光仍在文件上,淡淡地說:“他得的是心病。”
我眨了眨眼,一片茫然。
子默繼續翻過一頁,波瀾不驚地說:“相思病。”他站了起來,抱起看好的文件準備回書房,走了兩步回頭淺淺一笑,口氣中略帶戲謔,“別理他,老毛病了,隔三差五地犯。”
唔,很有詹氏風格。我忍俊不禁。
但是詹姆斯充耳不聞,無比虔誠地交握住雙手,“那種感覺,”他興奮地說,“就像你們國家的那部《紅樓夢》裏,賈寶玉第一次看到他表妹一樣,你看沒看過?你明不明白?”
我白了他一眼,拜託請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歹那是我們國家的國粹好不好?再說有滿臉絡腮鬍講話洋腔洋調的賈寶玉嗎?!
反正課也備得七七八八了,我索性闔上書本,耐着性子聽他講述他的艷遇。
原來他去西藏玩,認識了同旅行團的一個中國女孩,從此一見鍾情,窮追不捨。奈何女孩子不僅精靈古怪,而且口齒伶俐,中文半吊子的詹姆斯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多次約會邀請被她四兩撥千斤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痛快回絕。
我無限同情地看着他,唔,好像真瘦了不少呢!
他兩手托腮,沉溺在自己的小宇宙中,笑得很是白痴,“她就像一個天使,笑得太燦爛了,ohmygod……”
我失笑。詹姆斯不會明白,天使的一半,很有可能是魔鬼。
說到後來,他看着我,“汐汐,我終於想通,Richard當年天天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一本正經地說,“原來,喜歡一個人又看不到她,每天早上起來,真的看到紅紅的樹葉就會想起她,就會想哭。”
我一愣,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想說什麼,不禁啼笑皆非。想來王實甫老先生若是知道自己的千古名句被他如此曲解,定會從九泉之下憤而跳出來抖着指頭論理,然後再吐血而亡。
又轉念一想,算了人家好歹也是國際友人,又算得上元曲票友,在古文化日漸淡薄的現代社會,精神可嘉。
於是我一邊喝茶,一邊捨命陪君子地聽着他嘮嘮叨叨。最後我和子默還好心地請飢腸轆轆的他吃了一頓飯,而且子默親自下廚招待。
臨走前,詹姆斯很識相地自動忽略從頭到尾不動聲色,只是安靜聽着鮮少開口的子默,伸出手來,十分感動地想要擁抱我,“汐汐,你真是個好人,過兩天,我再來找你。”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下子拉開了。
緊接着,詹姆斯收到了兩道帶有嚴重警告意味的眼神。子默看着他,略帶警告地說:“是不是手上的案子都辦完了?要不要再……”
他抬起雙手,做討饒狀,“沒有。沒有,馬上,馬上……”
他轉過頭來,拍着腦袋,朝我擠了擠眼,“抱歉,我忘了,你是Richard的ChineseDoll,”他怪腔怪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生、人、勿、近。”
他狡黠地一笑,迅速閃出門去。
我跟子默面面相覷,不禁也微笑。
這個永遠苦中作樂的活寶詹姆斯。
沒多久,我跟子默抽空回了一趟G大。
我們先找到了向凡,物是人非,故人相見,大家都很是感慨。向凡攜當年的女友,如今的夫人請我們吃了一頓飯,還在當年那個小小的飯館,我跟子默看着那些曾經熟悉的陳設,相視而笑。
我們還去拜見了導師和師母,他們對子默極為滿意,猶甚於對我。導師如遇知音般,一直拉着他在書房裏閑談,師母也忙不迭地去買菜做飯招待我們,臨走時,師母更是眼睛微濕地笑着拍了拍我的手。
當天晚上,我和子默在G大里牽手漫步,一路從馨園走到律園,走過當年的宿舍。
我們走過那個小小的噴水池,走過天橋,走過林蔭道,走過主教樓,不知不覺地又來到管理樓旁的那個大操場。我們倆隨便找了個台階坐了下來,和當年一樣,依然是如水的夜色,依然是寥落的星辰。
但是這一次,坐在操場上的,不再是當年的我那孤單寂寥的身影,這一次,有子默一直陪伴我。我依偎在子默的身旁,他攬着我的腰,他的下巴,輕輕抵着我的額頭。我微微閉眼,我的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帶有些微甜蜜靜謐的感覺。
他時不時在我耳邊喃喃地說:“汐汐……”
我微笑,頑皮地把玩着他的手,突然間從滑上去的衣袖,又看到了那道疤痕。
我有點心疼地輕輕觸着,“還疼不疼?”
“不疼。”
我繼續觸摸着,“怎麼傷的?”
他不語,將頭靠着我,又過了半天,才輕描淡寫地說:“我去餐館打工,掙生活費,有一次因為犯困,不小心割到的。”
我心裏微微一酸,還有些不解。我知道,他姨父姨母一直很疼他,怎麼會……
他彷彿察覺到我的疑惑,“我陸陸續續地把爸爸用我的名義存的錢,媽媽留給我的錢和姨父他們給我的生活費,都匯回來替我爸爸填補當年的虧空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記得小時候,我發高燒,我爸爸在另一個城市,他深更半夜冒着暴風雨往回趕,守了我整整三天三夜……後來我媽媽要帶我走,他站在月台上,看着我走,哭得很傷心……他把錢,包括自己的工資,都為我存了起來……”
他又頓了片刻,才慢慢地說:“其實那天,我原本是想,帶你跟爸爸見過面之後,再找個機會,勸我爸爸自首的……”
他緊緊地擁住我,低低地說:“那個時候,我就像傳說里那個尋找青鳥的少年。我找了很久,我找到了你,我有了你……”
“汐汐,我有了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往事如風。
一會兒之後,我睜開眼,下意識地我抬起頭去,凝視着天邊那顆最亮的星星。
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看向子默,他也正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後俯過頭來,在我耳邊低語:“汐汐,想不想要天邊那顆最亮最亮的星星?”
一時間,我竟然有些恍惚,我幾乎是有些失神般地點了點頭。
他的頭更近地俯過來,他的呼吸,帶着那種溫暖的男性馨香,近在咫尺地吹拂過我的臉,他的眼睛,比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還要更亮、更耀眼。他輕輕地生怕驚動我似的吻住我,他的眼睛,始終在我眼前亮着,燦若星辰。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地放開我,然後他的唇,滑向我的耳邊,“汐汐,看到了嗎,最亮的那顆星星,這麼多年來,自始至終都在我的眼睛裏,”他拉過我的手,貼到他的胸前,“在我的心裏。”
他的頭抵住我的頭,他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尖,“汐汐,你看到了嗎?”
我微微點頭。
那一夜,我們相互依偎着,在那個操場上,坐了整整一夜。
時光荏苒,匆匆一去不復返。
一晃兩年多過去了。
其間,跟我情同姐妹的大姐,跳槽去了上海,終於跟老公團聚。
五指禪神功,眼見絕跡江湖。
臨走前在站台上,她意味深長地抱了抱我,“林汐,珍惜現在。”
我看着她含笑的眼神,心裏一暖。
聰明的大姐,從來不主動問我任何事的大姐,想必早已猜透所有的前因後果。
妙因跟楚翰偉的故事似乎仍在慢慢繼續。
沙沙更是做了一個幸福的未來媽咪。
一日我跟汪方陪她去做產檢,沙沙進去后,我跟汪方坐在外面。
閑聊一段之後,汪方突如其來地開口:“秦子默回國不久,在一次應酬中,他特意來找我,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苦追沙沙,”他平靜地說,“其實當年在學校,我就認識他。而且隱約知道,沙沙喜歡過他,再說沙沙一直都不肯完全接受我,那時候說我一點都不灰心、沮喪,是不可能的。”
汪方思索了一下:“秦子默跟我聊了很久,也開解了我很久,他說得很委婉,但說得很對,只要有誠心,只要儘力,又何須計較最後的結果?”他朝我淺淺一笑,“你知道他的個性……”
我微笑不語,我自然知道,這是他拐彎抹角表達關心和歉意的一種方式,否則以他從學生時代就出名的素來淡漠的奇怪個性,決計不會主動找上汪方。
他終究還是關心沙沙的。
這一年的冬天,加拿大溫哥華郊外,我跟子默來度假。除了詹姆斯在為情所困之餘,時不時打國際長途來訴訴苦之外,我們生活得很平靜。
一日,子默工作之餘,坐在壁爐前,拿着一疊報紙,有一搭沒一搭地陪我一起看電視。
我百無聊賴地轉到一個覆蓋北美的中文台,突然間心中一震。
電視上放着一段錄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在眾人的熱烈掌聲中,正從主席台上接過一個獎盃。然後微笑着,從容淡定地用流利的英文致感謝詞。
是兩年多來鮮少跟我聯繫,幾乎斷了所有音訊的唐少麟。
不一會兒,鏡頭切換到演播室,是一家中文媒體在採訪他。
在電視屏幕上,坐在演播室里的那個成熟沉穩、仔細傾聽主持人提出各種問題的男人,時不時地微笑着,或是簡短地答上幾句。
最後那個看上去秀美然而言辭幹練的女主持人笑着拋出了一個問題:“唐教授,在我來採訪您之前,我的很多朋友、同事、同學,”她眼底的笑意加深,“當然幾乎全是女性,委託我向您問一個問題……”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只是略略一怔,便微笑地等着她繼續往下說。
“那就是像您這麼事業有成的青年才俊,工作以外的個人生活一直十分低調。”主持人的語氣略顯忐忑,“今天借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您能談談嗎?”
她的眼中露出一絲絲期盼。
他仍然微笑,但語氣溫和而不失距離地說:“很抱歉,無可奉告,”他交握雙手,“因為至少目前,我仍然單身一人。”
女主持人繼續鍥而不捨地問:“那麼,我可不可以問一下……”
他淺淺一笑,“可以,”他看了看手錶,禮貌地說,“但抱歉,只能再問一個問題,因為待會兒,我還要去出席一個典禮。”
女主持人試探地問:“那,您曾經愛過什麼人嗎?”
我心裏又是微微一震。
他側過頭,似是思索了片刻,片刻之後,他緩緩地說:“是的,”他的臉龐開始柔和,“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
我的眼前,漸漸開始模糊。
主持人的聲音中多了幾分雀躍:“您能多談談嗎?”
“抱歉。”我又聽到那個熟悉而磁性的聲音,他的聲音安寧而平靜,“我只能說,她會永遠和我的青春、我的回憶同在。”
女主持人又說了些什麼,我聽得不太清楚。
我只聽到在節目的最後,在主持人說完結束辭后,他開了口:“對不起,我能不能再多說一句話?”
我抬起頭去,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
我看到他的臉朝攝像機方向轉了過來,他卸下了方才的莊重,眼睛裏是暖暖的純凈的笑意。
依然是當年那種坦然、溫暖,而略帶促狹的笑容。然後,我看到他輕快地幾乎是調皮地眨了眨眼,“生日快樂!”
我坐在地毯上,我微微一笑。
少麟,你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又過了半天,我抬起頭。子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地出去了。我隨手關上電視。我一直回想着那個溫暖的笑容。
過了很久,我又幾乎是下意識地打開電腦。我的電子郵箱裏靜靜地躺着一封信,是少麟寫來的,非常簡短。
汐汐:
我會儘力追尋我的幸福。
請一定記得,比我幸福。
PS:生日快樂。
少麟於羅馬
我看着,微笑。
我明了他的全部涵義。
有朋若斯,夫復何求。
唐少麟,這個人,這個名字,連同那段回憶,註定在我的生命中,佔據着一個特殊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之後,我起身,拉開門。一陣寒風迎面襲來,木屋外的走廊前,子默的身影,沐浴在溫哥華的斜陽中。
他背靠着廊前的木柱,看着遠方,靜靜地抽着煙。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知道,他對少麟的歉疚,不會比我少,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埋在心底最深處。
我走了過去,“子默。”
唔,天真的很冷,只穿着薄薄一件毛衣的我下意識搓了搓手。他回眸,微微一笑,迅速將煙掐滅。
我用力瞪他,“又抽煙?”
醫生早就給他下過戒煙令。
他妥協地對着我笑,“一點點。”
我轉身要走。他探出手,反身摟住我,順勢密密包住我冰冷的手。
我掙扎了一下,掙脫不開,索性埋頭到他的胸前,賭氣不看他。
他好脾氣地伸出手,攬住我。他的身上依然是那種好聞的馨香,帶着淡淡的煙草味。
我心裏一動,下意識地在他的毛衣上蹭了蹭,唔,好舒服。我又蹭了蹭,真的好舒服。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那種在毛衣上蹭來蹭去的感覺,那是一種屬於童年,屬於陽光,屬於家的感覺。
只是,很多很多年來,都沒有這樣的回憶了。
他的身體明顯一僵,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頭髮,啞啞地道:“汐汐……”
他的聲音有些奇怪,他的動作也有些奇怪。
我伸出手去,有點擔憂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怎麼啦,不舒服?”
他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我湊近他,“到底怎麼啦,唔……”
我的唇被狠狠堵住了。
他將我緊緊抵在木柱上,幾乎是有些專橫地撬開我的唇。他的唇、他的舌,趁勢滑了進來。他的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勢洶洶。他的手,也開始在我身上重重遊移。
院牆外,傳來清脆的口哨聲,還有夾雜着的笑聲和鼓掌聲。一定是那些每天傍晚準時路過的滑滑板的街頭少年。
我很窘,拚命推他,“子默,子默……”
光天化日之下,很丟臉哎!
他緊緊地擁住我,低低而模糊地說:“汐汐,今天晚上,一定是上弦月……”
不遠處的鼓掌聲和口哨聲越來越響亮,間或還夾雜着嘻嘻哈哈的笑鬧聲。
我又是羞、又是窘,死命踩了他一腳,“子默!”
他又是重重一聲呻吟,沒好氣地抬起頭來,“我親自己的老婆,不行嗎?!”
說罷,彎腰一把抱起我,回到屋內。
木屋裏面,正燃燒着熊熊的爐火。
他放我躺在地毯上,他的身體熱熱地緊壓着我。
他依然吻着我,吻得我有點暈頭轉向,但是,我還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子默——”
他“嗯”了一聲,手悄悄伸向我胸前的扣子。
“明天陪我上街,去買回國的禮物,好不好?”
又是“嗯”的一聲,一粒扣子被解開了。
我微微喘息,把握最後的一絲理智,“子默……”
他繼續敷衍地道:“嗯?”又是兩粒扣子宣告陣亡。
我吸了一口氣,“我爸爸說……”
他總算認真點了,停下動作,“說什麼?”
他專註地看着我。
自從兩個月前我跟子默註冊結婚以來,爸爸,還有他,表面上一直還是淡淡的,沒有一般翁婿的親熱。但是我知道……前陣子,爸爸突然打電話過來,東拉西扯了半天之後,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有個法律難題,要諮詢一下子默。
他的口氣很是溫和,甚至還有幾分我從未感覺過的緊張和忐忑。
我略略躊躇之後,還是把話筒遞給子默,站在他身旁,聽着電話兩端略帶拘謹的問答,心裏暖暖的。
其實我知道,以老爸這麼多年的資歷和人際關係,未必真的要問這個素來無甚來往的新科女婿。或許這是好面子又拉不下臉的老爸,一步一步的妥協,還有讓步。
我看着子默,“爸媽說,我們只是註冊一下,太簡單了,等我們回國后,剛好你爸爸減刑期滿出獄,兩家商量一下,再……”
先前我陪子默去監獄看過他爸爸,一開始他待我始終淡淡的,除了點點頭,幾乎不跟我說話。直到後來,有一次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子默半天,“子默,你最近氣色很好。”
突然他轉頭看我,語氣沒有什麼變化地說:“只是太瘦。”
我怔了一下,看了看子默立刻伸過來攬住我的手,忙忙點頭,“我會督促子默,讓他多吃點,注意休息。”
他輕輕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地轉過臉去。
但是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也微笑。我明白,或許這也是他目前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
子默壓根沒聽我說完,只是稍稍瞥了我一眼,就簡單地說:“好。”
說完,他的頭又迅速地覆了下來。
我微微喘息:“我還……沒……”
他的頭仍然低着,“好。”
我氣結,推他,“什麼……”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他撥冗地簡短地說:“什麼都好。”他又補了一句,“只要你開心。”
我再推他,“子默……還沒吃晚飯好不好?”
沒有反應。
於是我咬唇,放軟了音調:“子默,Angel生日快到了,你是不是應該打個電話?”
“……”
“子默,沙沙說要讓我們當寶寶的乾爸乾媽……”
“……”
“子默,鍋里還熬着湯……”
“……”
“子默……”
他略帶惱怒地抬起頭。
我躲避他的眼神,囁嚅道:“會……干……掉的……
他盯着我,抓了一下頭髮,挫敗地說:“汐汐,你可以再沒神經一點!”
我乖乖閉嘴,生氣的人最大。
CD機里,流瀉着那首熟悉的歌曲——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
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這裏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
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那裏
……
(歌曲:至少還有你;詞:林夕;曲:davychan;演唱:林憶蓮)
子默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他的唇漸漸滑到我的耳邊,“汐汐,我們也生個寶寶,好不好?”
我有點羞怯地轉過臉去,慢慢閉上了雙眼。
我渾身發燙,如同置身雲端,不知道是被熊熊的爐火烤的,還是被那些無所不在的炙熱的吻……
突然間走道里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了,在一片寂靜中響得很是急促。
我不安地動了一下身體。
子默重重埋下頭去,一動也不動。
又過了半晌,他抬起頭來,抹了一把臉,咬牙切齒地說:“詹姆斯,我要宰了他!”
我一愣,隨即笑得打跌,看着他修長的身影,殺氣騰騰地向電話機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處。
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不遠處那套子默隨身攜帶的《莎翁全集》。
我伸手過去,打開扉頁,一行古雅的纂體字清晰映入眼帘——
向莎翁致敬。
那是我們註冊那天,子默執着我的手,合力印上去的。
我帶着微笑,靜靜注視着。
我聞到了書本特有的淡淡的清香,還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溫馨。
片刻之後,我翻身趴了下來,枕在手臂上靜靜冥想。
我有點納悶。
我到底從什麼時候喜歡上這樣一個有時很專橫、有時很賴皮,凡事喜歡悶在心裏,對朋友外冷內熱,說戒煙總是不當真,吃飯依然異常挑食,工作起來不要命,脾氣還異常執拗的大男人呢?
到底是十六歲那年,還是十九歲那年?
我輕哼了一聲。
這個可惡的大男人,他到底有什麼好呢?
掰起指頭數來數去,左一樣右一樣,每樣都是壞習慣!
可是這麼多年來,從那個菁菁校園開始,他是全心全意愛我的,不是嗎?
暖暖的壁爐前,映着紅紅的爐火,我有點困了。
我微笑閉眼。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走近了,嘆了一口氣,輕輕叫我:“汐汐,會着涼的,要睡回房間去睡。”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恍惚中,有人在我額頭輕吻了一下,一把抱起我……
我陷入了甜美的夢境裏。
夢中,莎翁正在朝我微微地,微微地笑。
向莎翁致敬。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