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絕對坦誠
叼着煙,馬蒂把手上的搖酒器望空一拋,幾個滾翻后又接住繼續搖酒。吧枱前的女孩們鼓噪起一片掌聲,小葉也拍手。
“出師了,馬蒂姐姐。”小葉樂不可支。
“易如反掌嘛。”馬蒂說。她把搖漱均勻的鳳梨、柳橙、檸檬汁加白柑桂酒倒入裝滿碎冰的寬口杯中,再徐徐注入半盎司的黑蘭姆酒,最後在杯緣壓上鳳梨片、紅櫻桃,端給小葉以前,馬蒂輕輕放一撮新鮮薄荷嫩葉飄在酒液上。
小葉閉目淺飲一口。這品風行在夏威夷的雞尾酒名叫Mai-Tai,手續繁複,材料豐盛,有雞尾酒之王的榮銜。馬蒂所調製的這杯,口感清爽,餘韻也柔和,真的出師了,小葉張眼滿含笑意,她不禁又嘗了一口。
“馬蒂,你這輩子不愁沒工作啦。”
“是啊是啊,”馬蒂說,“以後不管在哪裏,我要早晚給你燒一炷香,謝謝你這師傅。”
“呸呸,”吧枱前的女孩子們連聲抗議,“小葉又沒死,說的什麼話?”
“總會死的。”小葉倒滿不在乎,她說,“我要死了才不要別人燒香,幹嗎?要我顯靈不成?”
夜已經很深了,傷心咖啡店裏卻熱鬧滾滾。海安和幾個飛車夥伴都來了,他們聚坐在腰果形的桌位,方才喧嘩了一陣,現在煞有介事地低聲交談,連馬蒂她們都無從切入,這是一群飛車夥伴間的秘密會談。窗外是蕭瑟的寒風斜雨,店內滿載七十年代的火熱搖滾樂,馬蒂捧了一杯加了雙份牛奶的摩卡咖啡,到店門前憑窗眺望。
惟一捨不得的,就是傷心咖啡店了。馬蒂怔怔看着海藍色店招上的晶瑩閃光,是這片海水一樣的藍色光芒,把她從灰暗中卷進了一個色彩濃烈的世界。馬蒂把滾燙的咖啡杯捧近心窩,覺得很暖和。
昨夜在小葉的幫忙之下,馬蒂把她的私人物品搬運到小葉房裏。她的房間在這個月底即將退租。之後,就連住所也沒有了。到馬達加斯加的簽證,經過幾番繁文縟節,也終於辦妥,出國在即,冬天也正好要結束了。真是個乾脆的結尾,馬蒂眼前只剩下全新的開始。
這兩天所最後處理的,是馬蒂頭痛的財務問題。半年的工作下來,馬蒂積存了近二十萬的現款,出國綽綽有餘,不足之處是她對爸爸的接濟因此就中斷了。馬蒂覺得不忍心,所以她將錢均分成兩半,一半寄給了爸爸,一半留給自己,扣除掉來回機票錢,她發現手上只有五萬多台幣的旅費。馬蒂想起上回和陳博士的談話,當她提到並沒有什麼旅遊計劃時,陳博士那大惑不解的表情,馬蒂當時真希望陳博士能了解她有多麼誠實,真的沒有計劃,惟一確定的是,當錢花光了,一貧如洗的時候,就往回走。
或者,索性不往回走了。誰知道呢?
馬蒂飲盡咖啡,拎着她的藍色骨瓷杯走回吧枱,從小舞池側邊穿過時,有人抓住了她的杯子,馬蒂回頭一看,是海安,他戴着連腕皮護套的手有力地握住了馬蒂的骨瓷杯。
“漂亮的杯子。”海安說。他坐在腰果形桌位朝外的位置,兩腳高高擱在椅子上。他那群打扮囂張的男伴們也笑吟吟望着馬蒂。
“我的杯子。”馬蒂放手,讓海安拿去她那隻骨瓷杯。
“對喝咖啡的人,”海安拈着杯子迎向小舞池上的燈光,他說,“咖啡杯是心的容器。”他把杯子還給馬蒂,順勢站了起來,摟着馬蒂的肩頭。“外頭說話。”他說。
馬蒂隨海安到了外頭。細雨不斷,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風,雖然冰冷但是柔軟,風中有早春的氣味。
“送你一個禮物。”海安說。
“你已經給我太多了。”馬蒂說,她在心裏又加上了一句:你所給我的東西,海安,我恐怕永遠也回報不了。
海安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個厚信封。馬蒂接過拆開一看,是一沓百元美鈔,大約有一萬元美金之多。
“海安。”馬蒂心頭一陣溫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錢了,但一萬美金這樣的厚贈,實在超乎她的想像。馬蒂直覺地想推辭,可是她一轉念開口就說了:“很實用,謝謝你,海安。”
“不算什麼,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了。”看見馬蒂並不推辭,海安顯得很開懷。
“這些錢,至少可以讓我在馬達加斯加再多呆一年,我不知道該拿什麼來謝你。”馬蒂的雙眼突然之間濕潤了。
“要謝我,就更痛快地流浪吧。”
“海安,”馬蒂說,“我不能明白吉兒為什麼要說你無情。”
“我是無情。”
“相信我,我沒看過比你更寬厚的人。”
“寬厚是一種反射力,不過是把自己多餘的優勢,反射在比自己弱勢的人身上的能力。我有的是寬厚的本錢。”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好像連你也承認自己無情。”
“我的感情,你們沒辦法了解。”
“你可以嘗試說給我聽啊。”
“不需要。”海安低頭看馬蒂。他的嘴角是馬蒂熟悉的,那調侃一樣的微笑,“我不需要,也不想要別人的了解、寬容,或認同。你也一樣,要開始習慣用自己的價值觀生活。”
“嗯。”
“讓我告訴你一些事,不管在馬達加斯加,還是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要忘記。”
“什麼事呢?”
“你要學會對自己坦誠,絕對坦誠。”海安說。
“對自己坦誠,絕對坦誠。”馬蒂輕聲跟着說。
“如果在世界上的頹廢,可以換來對自己的負責,那我寧願對自己負責。”
“如果在世界上的頹廢,可以換來對自己的負責,那我寧願對自己負責。”
“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馬蒂仰頭,回報了海安一個微笑。他們兩人並肩走回傷心咖啡店。在推開門的時候,海安突然停步了。“幫我個忙,”他說,“當你見到他時,替我問他,到底能不能對他自己坦誠?”
“見到誰?”
“你從海里撿起的那張照片,照片上那個人。”
海安進去傷心咖啡店了。馬蒂呆站在門口。她從海潮中撿起了那馬達加斯加浪人的照片,之後一直把它收藏在自己的皮包里。為什麼這麼做,連她自己都不甚瞭然,海安又怎麼知道她撿照片的事?
那個人,連名字都沒有,連地址都沒有,怎麼會見到他呢?
要學會對自己坦誠,絕對坦誠。她會見到他的。馬蒂知道,當她從海水中撿起照片時她就知道了。這趟前去馬達加斯加,雖然前途茫茫,但是在馬達加斯加南方西薩平原中浪遊的,那有着一雙極寧靜眼神的人,早就是馬蒂心裏一個神秘的地標。為什麼要去找他?真的不知道。要對自己坦誠,馬蒂站在傷心咖啡店門口,陷入了認真的心靈探索。也許,被他那種流浪的方式吸引吧。
夢中的馬達加斯加,還有像風一樣流浪其中的人,這兩者加起來,也許,能給馬蒂混亂的人生帶來一些解答。也許吧。至少總要親自去試試看。
頭上的藍色店招暗了,傷心咖啡店打烊。海安和他的男伴,小葉和她的女伴都簇擁着走出店門。很熱鬧。月亮升到了中天,馬蒂攏高她的衣領,陪小葉關上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