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視星等柒
『壹』
單影環顧四周。到處是坑坑窪窪的、不再能噴發的火山,滿目瘡痍。
腳下好像有一股強大的引力,將所有的光與塵埃呈漩渦狀吸附向地心,黃沙漫舞,塵暴肆虐。
這裏沒有任何生命跡象,雖然地表稀鬆顯出曾經爆發過洪水的河床的痕迹,但水早已經不知去向。皮膚像地面一樣龜裂開,因為空氣中沒有水分子。
空氣中似乎連氧氣都少得可憐,二氧化碳不斷下沉,溫度逐漸升高。
快要窒息。
想張開翅膀飛走卻連風都靜默,不知道該怎麼堅持下去。
唯一的希望是頭頂星空。
數千億顆恆星密集地聚在一起,放射出龐大而璀璨的光芒,最接近的部分連綿成輝煌的星團和美麗的星雲。
無數種顏色的光輝朝自己奔涌而來,均勻地鋪滿整個天空。
這是怎樣壯觀的景象,以至於每次從恐懼和震撼中醒來后,單影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腦海里的那片旖旎絢爛還久久無法散盡。
我從不懷疑,按他們的標準,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最【可惡】最【不可救藥】的女生。
所以,他們把我遺棄在荒蕪成【沙漠】的世界裏。對此我只能默默去習慣。
下午第一節是英語課。老師前一天佈置了回家背課文讓家長簽字的作業。課前突然開始追究,板著臉讓沒有簽字的學生自己主動站起來。
單影小學時就已經學會模仿家長簽字,但問題是連這項作業都徹底忘了。
零零星星,有幾個老實學生站了起來。
老師掃視一眼,厲聲說道:"我知道你們還有人沒站起來,自己主動一點,別到時候被我抓到啊!"
單影有點慌亂,可還是坐在位置上沒動。
料想老師最看重時間,不捨得浪費時間在一個一個檢查上,只是虛張聲勢把膽小的"犯案者"嚇出來自首。
抱着僥倖心理,單影悄悄和講台上的人僵持不下,像一場賭局,可是單影不善於看人臉色,下錯了賭注。
這位40多歲的女老師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處於情緒狂躁的階段,進教室前就完全沒心思上課,眼下是借題發揮想找幾個人出來發泄。
教室里有根無形的弦,在女老師的怒視下逐漸繃緊。
"好吧。"老師把教案往講桌上一扔,走下講台,"全部把簽名的那一頁翻開攤在桌上。"
弦"啪"一聲斷了。
單影臉色瞬間慘白。
因為數學成績總是差得墊底,很難不引起老師反感。那反感逐漸從單方的嫌棄升級成雙方的敵對,再也沒有轉圜餘地。
其實單影也不想這樣。
其他功課差歸差,但每次考試還有幾個完全不學習的男生排在後面,單影想盡辦法隱藏自己,在課上努力把頭埋得很低,虔誠祈禱老師不要注意到自己。
一旦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一切就會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單影並不希望所有老師都看輕自己放棄自己。
單影從筆袋裏取出水筆,將手藏在待查的書頁間,封面蓋在上方掩飾,想偷偷補上偽造簽名。
女生緊張地瞄了一眼正在檢查第一組的老師,確認她身後沒長眼睛,剛想下筆卻還是不放心。
對教室里每個人都不放心。
明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老師吸引了,但卻總覺得還有人在看自己。單影猶豫地四下看,掃視的目光突然在側前方不遠處韓迦綾的臉上停下,定格住了。
絕對是在看自己。
韓迦綾用手撐着座椅往教室後方回過身,明顯在用幸災樂禍的眼神望着單影,那樣一張意味不明的笑臉致使單影無法再自如控制自己藏在書頁間拿筆的手。
單影相信如果自己繼續按設想的那樣偽造簽名,韓迦綾一定會變着法兒當眾揭穿自己,她有辦法,並且還能在眾人面前裝出一副"身為朋友我都是為你好"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躊躇片刻,沒覺察老師已經走到身邊了。
單影恍惚中下意識讓開一點距離,女老師自己動手強行翻開書頁,繼而不耐煩地敲敲桌子,"站起來。"
沒有半點意外神色,有那麼一瞬間單影甚至懷疑她搞的這一切——恐嚇加排查——都是故意針對自己的,畢竟,沒有第二個人被她逮到。
先前沒簽名主動站起來的學生已經在排查開始時被允許坐下,單影孤零零地站在自己座位邊,一下也不敢抬頭。
這下是真的所有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身上了。女生羞赧得面紅耳赤。
和以前單純的成績差不同,不誠實是嚴重幾十倍的罪名,在單影心裏是這樣認為的。僅僅因為成績差被趕出教室還不怎麼值得羞愧,但現在的感覺卻像被當場捉住的小偷。
老師回到講台上,折騰半天只抓住一個不老實的學生,心裏也被怨氣堵着,瞥了眼低着頭的單影,"剛才怎麼不站起來?"
單影不是故意頑抗,只不過實在找不到借口。她用力絞着手指,答不上話。這情形擺在氣不打一處出的更年期老師面前,沉默也扭曲成無聲的抵抗。
"你說啊。怎麼不說了?說不出了吧!沒什麼好說的,放學后你給我留下來,別回家了。等你家長找到學校來我親自問一下他們為什麼不簽字。"
單影感到淚水在眼眶裏快要控不住,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這個時候,大家一定都在看笑話,至少韓迦綾一定是。絕不能哭。
女生私底下在和軟弱的自己咬牙切齒地比着拔河,表面上依舊是石化了一般低着頭一動不動一語不發。
老師數落了好一陣,興許也終於感到自說自話的獨角戲挺沒意思,又或者在列數罪狀時體悟到這個女生的不可救藥,最後厭煩地揮揮手,"你坐下去吧……"
雖然很小聲,可單影還是聽見了緊隨其後的半句"看了就煩"。清晰又刺耳。
單影坐下的瞬間忽然注意到身旁顧鳶的空位,心緒頓時安定了一些。
『貳』
雖然已經相隔了好幾天,單影還是會時不時想起那晚和顧鳶坐在與世隔絕的小空間裏聽星星聲音那件事。
這件事也許對某些人而言無足輕重不值一提,沒有任何可令人興奮或欣喜或感興趣的要素,然而,對單影來說並不是可以輕描淡寫一笑而過的存在。
單調而消沉的生活陡然出現了一個轉折。
淺層面看起來,這是單影第一次發現自己也能給人以幫助。自己向來才學不精能力弱,還有許多骯髒的壞毛病,從不是上帝眷顧的人,可居然也能聽見"我也謝謝你"這種溫柔的答話。想起來就使人激動得心酸。
更深層次的內心,抽出一根細長的絲線,線的另一頭繫着那個叫顧鳶的少年。
當自己對顧鳶說"我也很孤單"的時候,單影被男生臉上的表情怔住了。
單影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家世良好、學業優秀、人緣不錯的男生也會流露出這樣一種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悲傷神色。單影認為這種神色擺在自己臉上順理成章,而擺在顧鳶臉上非常非常不協調。
單影多少能夠猜測到一點,顧鳶一定經歷了一些事,導致他現在突然主動從優等生的軀殼裏掙脫出來,他從早到晚地翹課,他坐在高高的觀禮台邊緣看書或者聽MP3,他跑來和自己呼吸同樣冰冷潮濕的樹蔭下的空氣。可是,這些都只不過是暫時的。
就像耶穌從馬廄里降臨人世,最後還是要回到天上。
一旦他擺脫了某些事的困擾,他還是要變回那個所有人熟悉的顧鳶。
他在課堂上用兩個簡單步驟解決老師算了整整一黑板的問題。他在運動會時為班級爭得不下十分,他眉毛改變一點弧度、瞳孔轉開一個角度就能讓女生們花痴得方寸大亂。
不過單影,並不在方寸大亂的群體裏。
明明才只有十七歲,可是單影卻時常感到自己像老年人一樣對一切感到鬱悒和麻木。對少女們原本該熱衷的東西缺乏興趣。
許多許多日子,排着隊來到自己面前,它們每一個都與另一個長得一模一樣,沒有什麼值得眷戀懷念。
甚至連死亡也一樣平淡,無非是穿過了一條條冗長的甬道后被一扇牆壁堵住了去路,可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牆上還是有門的。
最後每個人都要面對這麼一面斑駁的牆,也必然千篇一律會伸手去推那長滿銹跡的門。
人世間的事情大抵如此,能有什麼樂趣?
可是不知為什麼,現在正處於沮喪期的顧鳶,突然讓看淡一切的單影牽腸掛肚起來。
單影莫名地希望他能對自己有個好看法。
自己最窘迫最羞恥的場面,顧鳶正好不在,不管事後會不會有人多管閑事把這當作個笑料轉告他,但至少在眼下,單影因為他的不知情而鬆了口氣。
世界上能夠令我開心的事情非常少。
可那些傷感的事物對我卻有着常人無法理解的【引力】。
顧鳶傷感的面孔在時間流逝的作用下被壓製成一幅半透明的畫,又輕又薄地掩在單影腦海里。
當她背着沉重的書包穿過秋天早晨的濃密大霧,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歡的學校,這幅畫就浮到眼前來。
當她背着更沉重的書包穿過寒冷夜裏稀疏的汽車燈光,一步步走向她不喜歡的家,這幅畫又浮到眼前來。
當她坐在教室里,在某堂課上出神,被倏忽擦過窗欞的白鴿或窗外靜止的樹杈移開了目光,這幅畫必然還會浮到眼前來。
那之後的好幾天,每次在咖啡店打工,單影都特別留意天台上那個特殊的座位,有時恍恍惚惚好像看見男生又坐在那裏,可揉揉眼睛他又不在。
這些天連星星也消失了,月亮又大又圓,月光熒亮冰涼。
失去了維繫那張傷感面孔的一切線索,單影有點不安,可轉念一想,自己正身在顧鳶的教室,周圍是顧鳶的同學,講台上是顧鳶的老師,到處都是因着各種原因愛他的人。有什麼可不安的呢?
一想到這裏,單影又開始因着顧鳶在意更多的東西,在意更多人對自己的看法。正因為在意太多人的看法,才會感到又羞又窘,想刨個不透風的洞穴鑽進去,再也不要出來。
單影盯着空白的書頁邊緣,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在後面一篇課文上偽造好籤名,去跟老師說"其實背了書,只是媽媽簽錯了地方",那麼這難關不就順利渡過了么?
還有一次機會。
女生光想着就激動起來。剛才的羞怯一掃而光。
下課鈴一響,就緊隨老師跑向走廊對她按計劃好的解釋了一番。
老師用懷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好吧,我去看看。"
單影這才想起自己太激動居然跑出來之前忘了在書頁上籤好"已背"二字。是堅信老師聽完后不會繼續查證,還是計劃着等她在走廊上被別的同學問會兒問題自己才回座位簽字?無論從哪一方面都說不通。讓她懊惱得想揪自己頭髮。
結果自不用說,老師翻過空白的書頁連問了兩遍:"在哪裏?簽在哪裏了?"
單影硬着頭皮接過書來回翻,一邊喃喃自語:"咦?到哪兒去了?剛才明明還看到。"有幾個好事的同學已經被吸引得聚攏過來。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無地自容,單影在心裏暗罵自己蠢,連這麼簡單的壞事都做砸。
老師很快沒了耐心,用惡狠狠的眼神橫了她一眼,咬牙切齒道:"最恨你這種撒謊的學生!"邊說邊抬手用力戳了下女生的太陽穴,臨走還強調一遍,"放學後到辦公室來啊,聽見沒?"
接下去的兩節課,單影還是覺得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所有人都在議論自己。
單影沒有聽課,而是摘下手錶,一直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生怕自己的脈搏什麼時候會突然停掉。
就連呼吸這樣平時不需要留意的自主動作,都變得好像需要刻意維持,用力地……
呼氣——
吸氣——
再來一下。
呼氣——
吸氣——
如果不努力地控制身體來維持這種動作……
走了神,喏——
這一次呼吸就停掉了。
很艱難。
放學鈴響遍校園之後,單影機械地把課本往書包里塞,同時還在默數着自己呼吸的次數。
"喂。"
女生聽見小聲叫喚,好像是針對自己,於是抬起頭,目光迎上韓迦綾化着煙熏妝的熊貓眼。
"你留下來?那我還是先走了。晚上別忘了去咖啡館打工。"
單影點點頭。
也許是自己太可悲了,就連韓迦綾都把一貫的命令式口吻改成了徵詢式口吻,當然她從本意上來說還是沒想等自己回答。
韓迦綾走出教室后,單影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最後背上書包繞開英語辦公室所在的方位,徑直走出了校門。
『叄』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陣雨。
整個天空被黑雲壓着,密不透光。聽見很近的上空滾過兩聲雷,雨水就毫不留情地瓢潑下來。
單影沒帶傘,就近鑽進路邊一家甜品店,要了杯奶茶等雨停。
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往外看,雨水像霧靄,籠罩在視界裏,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朦朧縹緲,散着一層清冷的磷光。路上的行人,撐着雨傘的那些多半走得很慢,像是遊盪的幽靈。而匆忙掠過眼前的一些騎車人,雖然保持着如同上了發條般的緊張,但機械重複的動作還是反映出他們頭腦的真空。
下雨的天氣,讓人心情壓抑。可對於目前的單影而言,倒是奇迹般地使之前因自取其辱造成的不安洇開變淡了。
店裏散着糖精的香甜氣息,一些帶着同樣氣息的記憶被從大腦皮層深處扯出來。
上小學時,單影對英語科就毫無興趣。本身就是個沒有半點語言天賦的人,這麼認為並不是出於單純的自暴自棄心理,有事實為證。
單影從小生在上海,十七年內,最遠只到過朱家角周庄之類的周邊小鎮。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可單影卻一句上海話都說不好。
聽都聽得懂,但輪到自己開口,就變成四不像的腔調,惹人嘲笑。
初中班級里49個學生,只有單影因為偶爾冒出半吊子的本地話被同學嘲笑。另外48人,尤其是女生們,全都能把本地話說得字正腔圓,還有溫柔動聽的語調,軟軟綿綿,聽起來心就酥了。直到帶戶口本到學校報名參加中考時才有好事者翻遍全班戶口本發現,全班只有單影一個人祖籍和出生地都是上海,其餘同學基本上祖籍全是浙江江蘇。
由此,單影想,自己不是英美人,也沒去過西方國家,學好英語更沒可能。於是那時的英語課總是埋頭睡覺。
有一天,英語課是那天最後一節課,單影竟沒聽見下課鈴聲,等醒過來天都黑了,教室里亮着慘白的白熾燈光。
空蕩的空間裏只剩下自己和坐在前排批作業的英語老師。女生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正考慮是該趁她沒發現之前偷偷從後門溜掉還是去前面自首,無意中發出的細微聲響已經使那個年輕的女老師回過頭來了。
那一瞬間,單影怔住。老師臉上淺淺的寬容微笑讓女生有點困惑。
"晚上一直用功到很晚吧?"
分明是躲在被窩裏看漫畫看到很晚。女生紅了臉。這老師剛大學畢業,顯然還不了解學生的劣根性。
老師收拾起作業,走到單影身邊放下兩頁紙,"這是今天這節課的教案,你回家看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天不早了,看着是快要下雨了,趕緊回家吧。"
女生低頭看着放在自己課桌上的教案,無論中文還是英文都字跡工整,寫錯的地方居然還用修正液。心臟的某個角落忽地暖熱起來。
單影找不到合適的回答,只拚命點頭。把書包收拾好走出後門時,聽見正在鎖前門的老師叫自己的名字。
原先單影以為,自己這樣成績中不溜的學生,老師是記不得名字的。
女生愣在門邊,聽老師溫柔的聲音像絲線一樣綿延過來,帶着微薄的暖意,"好學生要嚴格要求自己哦。"
好學生?
單影看不出自己哪點像好學生。可既然老師都這麼說,那就一定是了。
後來在中考中,英語是單影唯一一門上100分的科目,滿分120,單影得了117,單影媽媽為此驕傲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家單影別的不行,可英語就是有天賦!將來是一定要出國留學的。"
天賦是從小學到初二始終徘徊在及格線邊緣而卻在初三一年突然一躍到平均分115的水平么?
單影媽媽到底沒明白什麼叫天賦。
明明是美好的回憶,卻讓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單影拽着校服袖口拚命擦眼睛,落地窗外的世界依然是模糊的。
如出一轍的下着雨的傍晚,空中鉛灰色的厚重的雲不斷滾着邊,不時有閃電,突如其來的光線強而有力地打在臉上,所有人的臉色都慘白一瞬。雨水像是從一個篩子裏被不斷潑灑下來,被陰冷的風一會兒扯向這邊,一會兒扯向那邊。
單影不是不記得,當年的自己是怎樣欣喜若狂地迎着雨水一路奔跑回家,到家時運動鞋整個兒濕透了。只是今昔對比太明顯,讓人不忍回憶,讓人不刻意去回憶卻依然心痛到底。
眼淚根本就止不住。
其實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惡毒的人總要多過善良的人。
他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可以【改變別人的一生】。只要一句寬容的鼓勵,一切都會變好,可他們絕不給予。
哪怕給予了之後他們自己什麼也不會失去。他們就是【吝嗇】。
自己成績雖爛,但考個二類本科的師範學校還是綽綽有餘,若將來真成了老師,也難保不把今天的怨恨發泄到學生頭上。
這麼想着,就稍微能夠釋懷了。
單影抽抽鼻子。
雨還沒停,女生被旁邊一桌的對話分散了注意。
『肆』
"……你今天和四班的韓迦綾怎麼會打起來啊?"男生的聲音。
聽見熟悉的名字,單影警覺起來,通過玻璃窗的折射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坐在旁邊那桌的人變成了同校同學。並且兩個都是自己認識的人。
尹銘翔和夏秋。可能真的像傳聞中那樣,在交往吧。
不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和韓迦綾打架?回想起來,難怪今天的韓迦綾氣勢大減,像只斗敗了的公雞,說話有氣無力,使單影誤以為是溫柔,還有點不習慣。追溯回去,在英語課上"朝向自己幸災樂禍的笑容"太古怪,倒不如說是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苦笑。
原來韓迦綾少有的煩惱是因夏秋而起的,再稍作聯想,最終肯定還是和顧鳶有關。
尹銘翔和夏秋並排背對着穿同種校服的單影,所以暫時還無所顧忌地繼續聊天。
"不是什麼大事。她自己和顧鳶相處不好,疑神疑鬼把責任全推給我。故意來找茬的。"夏秋的語氣聽起來挺輕鬆,好像並不受此困擾。
男生沉默半晌才重新開口:"那麼你對顧鳶還有感覺么?"
接下去又是好一陣沉默。
"沒有……"夏秋的聲音有點低沉,但很快又恢復平時的洒脫,"怎麼可能啊?那種花心的男生我才不在乎呢。看清他真面目后再陷在裏面和白痴有什麼兩樣!"
"……我聽見了。"
"嗯?"
"從你和韓迦綾一開始發生爭執我就聽見了。對不起。"
"……"
"她說'當初絕情的人是你,傷害顧鳶那麼深,現在有什麼資格回頭'。夏秋……"
"……"
"……其實提出分手的人是你而不是顧鳶吧?"
夏秋沒吭聲。從反射的影像中看不出神情,單影倒真有點吃驚。全校都知道,顧鳶為了韓迦綾甩了夏秋。男生為自己的"陳世美行徑"受了好一陣譴責。
本來單影一向對同學的情感糾葛沒絲毫興趣,但是眼下這樁的幾位主角是自己在這所學校里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全齊了。
"因為有其他喜歡的人所以和顧鳶分手?"尹銘翔追問一句。
"沒有。"夏秋這次的回答倒是乾脆利落,"買單。我要回家了。"
單影聽見她衣料摩擦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她跳下高腳椅動身要走。可這聲音立刻就消失了。
"夏秋,說清楚吧。你不可能一直瞞着所有人。如果你還把我當朋友……"
這麼聽起來,似乎沒在交往。
"和你有什麼關係!朋友間相互干涉也有個尺度!"女生的聲音里有明顯的怒氣。單影側過頭看看玻璃窗,原來是尹銘翔強行拉住了她。
"不錯!朋友間相互干涉是該有個尺度!可是夏秋,你把我當成什麼?"男生也拔高了音調。
矛盾升級?單影懶得再管什麼玻璃不玻璃折射不折射,和店裏大多數顧客一樣直接扭頭看向爭執的男生女生,反正此時兩人都處於暴走階段,完全對周邊世界失去知覺。
"你眼裏從來都只有顧鳶,你有沒有發現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個人也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感覺有自己的想法!不是為了和你做什麼可笑的朋友才出現在你的世界裏!"
夏秋被男生暴怒的氣勢嚇呆了,任他把手放在自己耳畔抱住自己的腦袋,他語氣中的怒氣消散而悲傷翻上來,"夏秋,世界上不是只有顧鳶一個男生。不管什麼原因,既然決定和他分手就該尊重自己的選擇,走出來。雖然我承認無論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他,可是請你也看着我,也看一看我吧……"
夏秋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的憤怒點到底在什麼地方,看見她一瞬間恍然大悟的神色變化,單影料想她大概之前沒想到尹銘翔會喜歡自己吧。
本來是男女主角表明心跡從友情升級到戀情的好戲碼,可女生接下去的做法實在讓觀眾被雷擊中。
夏秋嘆了口氣,推開尹銘翔的手,"沒有你,也沒有顧鳶。我的眼裏不會再有任何人,不是你們的錯,是我。所以,對不起,今天的事我就當作沒有發生過。"說完毫不猶豫地推門出去,迎着已經變小的雨過了馬路。
單影沒顧得上看尹銘翔的表情,目光一直追着夏秋,看她低着頭把手插進校服口袋裏機械地走,漸行漸遠,漸漸不見。
最後幾句話,夏秋的語氣冷得像冰,絕望得刺骨。讓單影有點毛骨悚然。想不明白,那樣開朗陽光、萬事順心的女生,哪裏來的絕望。
顧鳶。韓迦綾。尹銘翔。夏秋。
以前全都是單影眼裏一帆風順無比幸福讓人羨慕的人。竟然每一個實際上都是不開朗不順心不滿足不快樂的個體。
每個人都有一片黯然星空。
可這份平衡感不但沒讓單影高興起來,反倒使女生的絕望咬破一個巨大的決口奔湧出來。
稀少的路人注意到,有個瘦小的女生在雨後的放學路上號啕大哭。
究竟是為別人哭還是為自己哭,大人們無法理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滿是積水的地面反射着路燈的光。
單影盯着腳下,就在半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圈大大的橢圓形的亮光,閃爍着金色,異常耀眼。
本來稍微邁一步就能抵達,可是隨着自己的前進,光亮也隨之向前推行,依然停留在半步之遙。
縮小步幅,光亮只移動一小步。
再跨一大步,光亮又往前移動一大步。卻也沒有變得更遠。
永遠在半步開外,無論怎麼努力,註定無法接近。
『伍』
單影直到走回自家所在的小區才想起那個關鍵問題。
以英語老師的個性,放學后見不到人一定氣得發瘋,直接會把電話打到家裏來告狀。
嗯。避雨耽誤了這麼長時間,她也被困在辦公室回不了家,又空閑又氣惱,絕對已經打過電話了。
單影想到這裏,腳步慢下來,最終在小區門口突然停住。
保安看見了她,看見她突然停住然後掉頭就走。應該會覺得有點奇怪。
轉身後的單影走出幾步,又再度停下來。如果老師沒打過告狀電話,這時還不到家的話可能會引起媽媽的懷疑,事情就反而自動暴露了。
單影還是轉回身重新走進小區,走着走着又慢下來。
如此,在門口徘徊了好半天,差點就惹得保安好奇地走出來盤問了。
最後,站在自己家樓下的單影抬頭髮現家裏還沒亮燈。天已經黑得徹底看不見遠處建築物的輪廓了。
爸爸又去外地了,媽媽必然不會呆在家裏。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忘了。
單影感到有點慶幸,又有點難過。
掏出鑰匙來開了鎖。房間裏沒有一線燈光。
電飯鍋里有缺了半邊的冷飯。打開微波爐,有盤涼掉了的番茄炒蛋。
才喝了奶茶,又大哭過一頓,既沒胃口也沒心情吃。單影嘆了口氣把微波爐門重重地關上,走到電話機旁,沒有未接來電,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鬆下來。
是什麼原因使老師沒打電話來呢?
沒發現自己逃跑了?
還是發現了所以徹底對自己放棄了?
好像都解釋不通。以她那一貫"趕盡殺絕"的個性怎麼想都做不出這麼仁慈這麼寬宏大量的事。
雖然暫時看來是件好事,但怎樣都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讓人忐忑不安。
單影心裏七上八下地拖着書包走進書房開了枱燈。
大約八點半鐘,電話鈴突然響了。單影被嚇了一跳,以至於物理練習冊掉到地上。女生彎下腰把書撿起來的同時,有種心臟差點從嘴裏跳出去的感覺。
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手心裏全是冷汗。
單影站起來湊近電話機,看清來電顯示是以區號0531開頭,不是本市,這才安下心來,"喂?"
"怎麼這麼半天才接!"語氣相當不耐煩。是爸爸。
"在上廁所。"撒這種謊完全不需要經大腦思考。
"你媽呢?"
"在洗澡。"被教了很多次,所以撒這種謊也沒有猶豫。
"我看是又出去打麻將了吧!"
被揭穿太多次,所以也沒覺得有多尷尬,"你知道還問我。"
"你在家幹嘛?"
"寫作業。"
"哦,那你快寫吧。"
也沒說"再見",電話直接被"咔嗒"一聲掐斷。
單影獃獃地聽了兩聲忙音才掛上電話。
如果沒有發生英語課那件事,今天應該算是千萬個平淡日子中的一個。談不上高興與不高興,幸運或不幸。
但這天卻因為這個插曲變得整晚都心緒不寧。想寫作業,可是一動筆,就不由得又想起白天的窘境。
怨不得別人,完全是作繭自縛。
單影索性把書本一推,扔下筆關了燈,回到自己房間,打開衣櫥門坐進去,戴着耳機聽歌。
沒有關上衣櫥門,只是坐在裏面,衣服溫暖地墊在身後,心情才平靜了一些。
耳機里傳來的縹緲歌聲屬於一個叫Luna的女子。現在已經成為天後級別的歌姬,但單影聽的是她學生時代出的第一張專輯裏的歌。
Luna有傳奇的人生。暴風驟雨一樣。
身為藝人卻好像沒有什麼可以束縛她。緋聞頗多,傳聞濫交,目中無人,被捲入過整容醜聞,經歷過墜台、被anti-fan襲擊,有段時間失蹤得如同蒸發,復出后坦言可能會失明,但還將繼續唱歌。是正當紅的偶像,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婚。
已經連續兩年包攬全國各項女歌手大賞,達到事業巔峰,卻總有上升趨勢。所有人都感覺她好像才剛剛開始,身上還有無限可能性。
憑藉天生的美貌和歌喉獲得男粉絲的青睞,但很奇怪,她同時也被女生們像神一樣崇拜。
價值觀和處世方式為很多成年人所鄙夷唾棄,至少,單影的爸爸就勒令單影不準學她不準聽她的歌,說她"是個垃圾"。
單影認為,Luna的走紅並不能被稱為奇迹。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去與這苦難叢生的世界抗爭,大多數人都會【庸庸碌碌】平平安安近似麻木地度過一生。
並不是所有人都【敢愛敢恨】,敢想像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人心與世界】。面對敵意,大多數人選擇【妥協】。
所以,才會對自己無法達成的目標【頂禮膜拜】。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會有那麼燦爛的人生,所以只能在別人的光輝中獲得慰藉。
十七歲。
Luna唱《起點》這首歌的時候也是這個年紀。這歌被收錄在成為她事業起點的專輯《冥冥》裏。那時候的女生,倔強地決定用歌聲找到屬於她的世界。
而單影,在同樣的年紀,蜷縮在漆黑的衣櫥里屈膝抱緊自己,尋找最後一點溫暖。
刺耳的電話鈴聲撕破了連貫歌聲,單影往衣櫥里躲,用衣服把自己埋起來。任它響了十幾聲,沒有接,也沒有去看來電顯示。
明天。
單影有種預感,明天,連這最後一點溫暖都會消失不見。
遙遠宇宙中的每顆星,都在黑暗的背景中【孤獨】地旋轉,它們的命運和我的【如出一轍】。看不見光也聽不見聲,日復一日地旋轉着,一切與溫暖無關。
它們中的【少數】能自己發光,有的能照亮自己,有的連別人也能一併映亮。
伊巴谷把星星的明暗程度用視星等劃分,最初從明亮到可見有六個等級,最暗為六。如果視星等低於六的話,那就徹底不可能被肉眼所見了。我想,我一定是【視星等柒】。
『陸』
第二天一早,鬧鐘響后,單影還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想裝病不去學校,可是過了許久也沒人來理睬自己,單影罩上校服下了床,赤腳跑向爸媽房間探頭望。
媽媽不在。
床鋪也還和昨天一樣,沒有打開過。
單影洗漱完,自己用熨斗熨平校服,穿戴整齊,走到電話機旁,將最後兩個區號021的未接來電記錄刪除。
然後,像往常一樣鎖好門去了學校。
英語課剛上了不到十分鐘,單影就毫無意外地被點起來報一道大題的答案。結果也是單影一貫的水平,對一半錯一半。
老師報完正確答案,把書往旁邊一扔,抬頭看向單影。
女生知道,要開始了。
"昨天叫你留下來你去哪兒了?"
女生沒吭聲。
"打你家電話也沒人接,你成天瘋瘋癲癲跑哪裏去了?"
單影想不出自己這麼陰沉沉的一個人什麼時候給她留下"成天瘋瘋癲癲"的印象了。料想如果自己照實回答"在家",又會被繼續責問"在家為什麼不接電話",再照實回答"不想接",絕對會引發核聚變。
所以乾脆繼續不做聲。
"明天讓你爸爸到學校來見我!否則你往後不要上我的課了。"
又要被一個老師趕出去么?
單影怯怯地開口:"我爸他出差……"
還沒說完,話就被老師不耐煩的手勢揮斷,"出去出去,我不想聽。撒謊精,你除了撒謊還會幹什麼?"
單影沒再爭辯,從後門走了出去。不僅沒再爭辯,甚至出門后還為先前那半句爭辯後悔了。
單影心裏亂得很,什麼書什麼筆什麼紙都沒拿,連MP3也沒帶出來,所以沒去觀禮台邊的草地,只是木然地坐在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上發了會兒呆。
不知過了多久,才響起下課鈴。
單影移到旁邊的樹叢后避開從樓里衝出來的人群,想趁廣播操時間大家都不在時去教室里拿東西。但卻忘了,有好些女生都以例假為借口賴着不下樓,在走廊上閑逛。
韓迦綾一看見單影就黑着臉靠近過來,壓低聲音,"你昨天沒去。"
"對不起。"單影直視她的眼睛長吁一口氣,"我忘記了,我今天會去的。"
"忘記了?"韓迦綾冷笑一聲,"你下次就記得了。"
單影從她面前走過時還沒反應過來她這後半句話的意思。更沒搞懂她撕下自己手上練習冊的一頁是什麼初衷。
女生詫異地轉過身望着說出奇怪話做出奇怪事的自己的"朋友",眼見着她的臉上變換出委屈的表情,用柔弱卻很響亮的聲音對自己說:"單影,我知道你一直很嫉妒我,可我也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為什麼要偷偷撕壞我的書……"
原本分散在走廊各處聊天的女生聽見動靜很快聚攏過來,有韓迦綾的死黨接過撕壞的書看,跟着氣得咬牙切齒,"撒謊精,看來你除了撒謊還會幹蠻多不要臉的事啊!"
那"撒謊精"三個字大大刺激了單影的神經,好像什麼深刻的印記被蓋在了皮膚上,怎麼也無法擦除了。
單影一向老實低調,從沒犯過眾怒,面對這種架式,忘了自己正站在樓梯的最邊緣,不知所措地後退兩步,忽然踩空台階跌下去。卻意外地被什麼力量支撐住了。
女生找回重心,回過身看,渾身頓時長出芒刺般的慌亂感。
是顧鳶。
矛盾歸矛盾,韓迦綾到底還是他女朋友。
自己的女朋友被單影這樣的"惡毒女生"欺負了,他會怎麼辦呢。
單影呆立在樓梯上,感覺自己的血液正隨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
上帝也好,玉皇大帝也好,無論何方神聖,誰能聽見我的祈禱?誰能有辦法讓顧鳶不要與我為敵呢?
顧鳶瞥了眼單影。
女生並不知道,自己的五官都嚇得擠到了一起,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整張臉皺皺巴巴像塊抹布。
再看韓迦綾,實在讓人費解她怎麼有本事真的哭了出來,眼睛像自來水龍頭,淚水閥門說開就開。
身旁的女伴似乎想向顧鳶義憤填膺地說明情況。
男生伸手寵溺地揉揉韓迦綾的頭髮,女生像得到某種鼓勵似的,更哭得梨花帶雨了。顧鳶好脾氣地笑了笑,"別哭了,是我昨天不小心弄壞你課本的,對不起啊。"
單影和韓迦綾兩個人都頓時石化。
周圍的女生們也都像是原本充足氣的氣球突然被放了氣。
韓迦綾目瞪口呆,任男生抹掉掛在自己臉上的眼淚,聽他用溫柔的語氣對自己說:"是我不好。"
原來是"誤會一場"。
不僅被眾人饒恕、而且還得到韓迦綾咬牙切齒的道歉的單影還是沒回教室,順勢轉身下了樓梯,獨自往觀禮台走去。
走出很遠,眼淚才無聲地掉下來。
為什麼你能夠聽見我埋在心底的哭泣聲呢?
為什麼你的目光能【直抵人心】,為什麼你能夠明白一切真相?
單影盯着樹枝間游弋的雲朵,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所以並不知道顧鳶是什麼時候重新出現在觀禮台上的。
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男生沉默着坐在上面看書,也沒去注意單影是睡着還是醒着。
女生的視線拋開綠樹白雲,偏了一個銳角。
大家都認為顧鳶長得帥,可究竟帥在哪裏呢?單影沒留意過,甚至沒仔細看過他的臉。現在仔細看起來,五官什麼的,也不過有點特別,雖然的確比一般水平好點,卻也沒到傳說中那麼神奇的地步。
回想起來,那麼多女生暗地裏尖叫着"prince",一提到他就裝暈倒其實是很誇張的行為吧。
但是不可否認,顧鳶比自己見過的任何男生都更像個男生。
然而,究竟哪點讓他看起來很男生,又說不出來。反倒皮膚偏白這點可以稱得上是反例。
單影想得頭痛,放棄了。
心裏下出定義:總之,是個特別的人。
醒來的女生髮出的細微聲響引起了男生的注意。
顧鳶往下看了一眼,把書塞在觀禮台後面,跳下台階,在女生身邊躺下來。
這個舉動嚇了單影一大跳,差點驚得坐起來。
"我也看看你經常躺這裏看的是什麼。"男生望着天,沒有側過頭,好像是對空氣說話。
單影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回答:"看雲。"
"每次看不都一樣么。"
女生搖搖頭,"每次看都不一樣。今天的雲和昨天的不一樣,這一秒的雲和下一秒的不一樣,這一朵和另一朵也不一樣,它們有完全不同的形狀。它們和日子不同,日子都是重複的,可是它們有很大區別,不同形狀的雲有不一樣的感情,有的很快樂,有的很……"
單影突然停了下來。
男生轉過頭看向她。
"大部分都很悲傷。"不知怎麼的,從雲想到了自己,突然就哽咽了起來,單影用低低的聲音說道,"……我好想逃離這裏。"
顧鳶看着單影大約十來秒,突然坐直,繼而手撐地站起來,踩上學校圍牆的欄杆,三下兩下,就敏捷地翻到欄杆另一邊的行人路上去了。
單影目睹這一系列突如其來的動作,坐在草地上猛眨兩下眼睛,"你、你……幹嘛?"
隔着欄杆,顧鳶朝單影做了個招手的動作,"你也過來。"
女生還是感到莫名其妙,"哈——啊?干、幹嘛?"
男生蹲下來,換成和女生平行的高度,女生看見小小的自己掛在對方瞳孔里。男生朝女生伸出手來,下頦處的臉部斂出乾脆又溫柔的線條。
"逃離這裏。"——
逃離這裏。
單影微怔,繼而也站了起來踩上欄杆。
女生的眉毛像柳葉一樣舒展開,眼睛不很大,可是會彎成柔和的弧度,讓人聯想起某種甜蜜的糖果,小而翹的鼻尖聚着一丁點陽光,嘴角並沒有明顯的上揚,這使得她幼童般的小圓臉依然維持着原本的可愛形狀。
顧鳶有一瞬間的出神,原先是不知道的,單影笑起來非常非常漂亮。
只稍微託了她一下,就像小動物一樣落在地上。單影並沒有多重,不像這個年齡的正常女生。
學校的保安從監控攝像頭髮現了異常狀況,遠遠地追過來。
顧鳶拉起單影的手腕,往前飛奔。
風聲掠過耳畔,發稍被吹拂得款擺。單影一邊跑一邊望向身後很遠很遠的地平線,保安叔叔變小消失的地方,知道有個沉重的世界已經被自己拋棄了。而前方有很長的路,雖然是不曾了解的存在,但顧鳶在身旁……
顧鳶和自己在一起。
明明我只是顆視星等柒的【卑微】行星。你是憑藉什麼看見我的呢?
告訴我,這個世界,真的有【奇迹】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