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一節

自校門延伸出的圍牆邊那棵銀杏樹下——校舍和外牆之間通往中庭的走道中途,也是校門口廣場延伸進來的磁磚地與泥土地交界之處。

我靠在校舍的牆上,一直凝視着樹根隆起的地方。慢跑中的運動社團屢次發出有節奏又宏亮的聲音經過我眼前,隨着五月午後的陽光,銀杏樹枝的長長樹影慢慢延伸到我的腳下。

如果是冬天傍晚,這一帶早就因圍牆擋住陽光而整個被陰影埋沒,變成了一條冷風颼颼的通道。我漫不經心地幻想着羽失野友彥倒卧在厚厚積雪上的樣子。明明是下雪天,他身上襯衫的袖子卻很不合理地卷了起來,據說胸前還有吐過血的痕迹。但不管我如何想像,腦海中倒卧在雪地的身影都變成學生會長羽矢野熏子學姊。仔細想想,我根本不知道羽矢野友彥長什麼樣子。

至於蹲在被害者冰冷身體旁的阿哲學長,我就能清楚地想像,只不過還是平常穿着短袖T恤的模樣。這怎麼可能?當時的他應該也曾乖乖穿着制服才是。

我停止幻想那些未曾看過的景象,拿起手機拍攝周圍的情況。將拍好的照片立刻傳給愛麗絲后,我繞到了中庭。

狹長而陰暗的中庭另一端,可以看見一座反射着耀眼陽光的玻璃屋頂,那就是溫室。事情發生那天,羽矢野友彥也曾在那裏自習。據說那天雪下得很大,所以當時的溫室周圍應該已經是一片漆黑了。

然而,有一群男生也去了那裏——也就是將溫室當作秘密基地,在裏面接受小百合老師課後輔導的園藝委員會不良少年們。

阿哲學長——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以耐寒訓練為理由,叫羽矢野友彥在飄雪中跑步去買東西,而自己卻在溫室里取暖。由於實在過了太久,阿哲學長便前去校門口察看,結果竟發現羽矢野友彥倒卧在銀杏樹的樹根上。

羽失野友彥的心肺功能先天就比較差,又患有原發性肺動脈高壓症;由於身體突然受寒使得血壓急速上升,結果癥狀惡化導致肺部出血,住院當晚就死在區立醫院裏。

收集有關事件當天的片段資料拼湊在一起,這就是我和愛麗絲所得到的結論。

口袋中響起「COLORADOBULLDOG」的結他旋律。

「照片收到了嗎?」

『收到了,不過有個地方怪怪的。』愛麗絲在電話的另一端如此回答。

「什麼意思?」

『就是被害者倒卧的位置。應該是在從校門經過中庭再往溫室的途中,可是……』

「那有什麼奇怪的嗎?」

『當天不是冷到下雪嗎?那為什麼不幹脆從大門口進入校舍,穿過走廊到最靠近溫室的出入口前往中庭不就好了?』

我將手機拿開,看了校舍一眼。

的確是這樣沒錯。校舍有兩個通往中庭的出入口,最裏面那一個就緊鄰着溫室。也就是說,只要進入校舍內,就可以避開外面的風雪到達溫室。但是……

此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想像,使我感到一股寒意。

「……說不定是那群使喚他跑腿的人叫他在大雪中跑回來。」

原本希望愛麗絲能夠否定這個說法,但她卻無所謂似的回應:

『或許有這可能。另外一點就是他倒卧的方向。』

方向?

『有關羽矢野友彥倒卧時的目擊證詞,除了阿哲所說的以外還有幾種不同說法。在救護車到達前,其實也有幾名學生和老師看到。你的社團顧問老師——黑田小百合後來也有看到才對。根據證詞表示,羽矢野友彥是面向銀杏樹的方向俯卧在那裏,這點倒是說法都一致。』

「……這又有什麼關係嗎?」

『你自己好好想想看。難道在你雙眼和雙耳中間的部分只是空洞嗎?』

被這麼一說我也有點不高興,再次仔細觀察銀杏樹。既然頭朝着樹那邊,也就是說雙腳不是朝着校舍就是朝着中庭方向。然後又是俯卧的——

嗯?

「……也就是說,他是在去買東西的路上倒下,而不是買完東西回來才倒下?」

『這個推理可以成立。不覺得奇怪嗎?』

「為什麼?就算不是回來的路上也——啊,不,對不起。我懂了我懂了。」

我在被愛麗絲罵之前就發現到疑點,急忙做修正:

「是時間不吻合,對吧?」

『沒錯。真是的,拜託你以後養成習慣,在說不知道之前先坐下來好好動腦思考。』

「我錯了……」

也就是說——根據阿哲學長的證詞,他是因為羽矢野友彥太晚回來才去校門口找他的。如果是這樣,那應該是在羽矢野友彥出去后經過一段時間的事了。假設羽矢野友彥在出校門前便不支倒地,應該在大雪中待了相當長的時間。

如此一來便有一個怪異的疑點。為什麼羽矢野友彥直到被阿哲學長發現前,都沒有被其他人瞧見呢?就算當天下大雪,可是他倒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旁,而且是剛放學人潮正多的時段。

「有沒有可能是在回來時倒下的?也許發生了什麼事,湊巧往那個方向倒卧。」

『你所謂也許發生了什麼事,指的是什麼?』

「這點我也不曉得……」

『你所說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的,因為那不過就是倒卧的方向而已。即使是在回來的路上,也可能有什麼理由導致他面向校門口倒卧。無論如何,目前能確定的就是在那裏曾發生過什麼事。做偵探的絕不可以遺漏這些線索,更不可以遺忘它們、置之不理。』

我嗯了一聲。再微小的事物都必須銘記在心。

『另外還有一點疑問,是我在這裏無法確認的。所以希望由你前去詢問黑田小百合。』

「嗯,什麼事?」

結果愛麗絲提出一個讓我很難啟齒的怪異問題。

「……真的……不能不問嗎?」

我想小百合老師應該不想再回憶起有關羽矢野友彥的事情。但如果問了她這種問題……

『如果你還認識其他目擊證人,也可以去詢問他們。』

這種人——也只剩下阿哲學長而已了。我知道了啦,真是沒辦法。時間也不多了。

第二節

老師和彩夏剛好都在溫室里。

「明明說要保護園藝社,藤島同學卻連社團活動和課後輔導都不常出席……」

彩夏一臉落寞。前幾天因為平坂幫的人和宏哥他們中途來攪局,話說到一半最後不了了之,看來她還是滿在意的樣子。

「就算園藝社消失也沒關係,只希望你每天都能來這裏就好……」

就算消失也……沒關係。聽到彩夏這麼說,我的心實在很痛。

我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保護園藝社?結果還得和阿哲學長大打一架。我把這樣的迷惑壓抑在心中,隨便找個借口回答:

「呃……對不起。因為打工太忙了。」

「但我聽說拉麵店的打工因為筱崎同學的關係而被開除了,不是嗎?」

小百合老師面帶微笑地挖着我的瘡疤,接着叫我趕緊打開課本坐下。原來妳們連這種事都談喔?趁我不在的時候……

「說實在的,若是拿藤島同學和筱崎同學相比,根本就無法比較吧?藤島同學既不認真又不工作也不體貼還不認真……」這個人居然說了兩次我不認真!

「那個……明老闆她有看到藤島同學的優點吧?」

彩夏急忙幫我解釋。

「是嗎……?例如說?」

「這、這個嘛……例如就算肚子很飽也會幫忙試味道,明知道會被揍也會誠實說不好吃、有時候就算沒拜託你也會主動去試味道。」

「藤島同學不是店員嗎?怎麼只會試味道而已?」老師插了一句。

「當然不只那樣而已!」要這樣幫我說話,還不如不要說比較好……

我虛弱地坐在彩夏旁邊的座位上,差點就忘記是為了什麼而來的。

「別看我這現在樣子,其實是另外一份工作很忙。」

「是喔?原來你有打兩個工喔?難怪考試會考得那麼差。另一份工作是在做什麼呢?」

「這個嘛……」好懶得說明喔……

「應該是偵探助手,對吧?」彩夏望着我的臉補充道。

「偵探?」

小百合老師驚訝地睜大着眼睛。我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等等,該不會是什麼危險的工作吧?例如尋人或捉姦等等?」

「啊,不是……」原來如此,一般人對於偵探的印象就是這樣吧?「我們沒在接那方面的案子,況且我也只是個打雜的小弟。」

「是個危險的工作。經常都受傷。」

彩夏擺出一張臭臉,我急忙打斷她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偵探會透過網路調查許多事件,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到現場去了解情況,大致上這類工作都是我在做的。」

「例如什麼事件?」小百老師納悶地歪着頭。

沒辦法了,既然話題已經轉到這方面……我吞了吞口水后開口:

「現在……正在調查那個大雪天的事情。有關羽矢野友彥學長的……」

小百合老師的臉色這次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表情有些不自然,並輕咬着嘴唇。

「偵探交代我來問老師一些問題。老師,妳應該有趕到羽矢野友彥倒卧的現場,對吧?就在救護車來以前。」

當老師輕輕點頭承認,我繼續詢問:

「那麼,請妳回想一下當時的狀況,請問被害人倒卧處附近有流過血的痕迹嗎?」

我注意到一旁的彩夏露出了不安的表情,而老師的臉色也和雪一樣白。

「這……這個嘛……應該沒有流血……因為當時下着大雪,如果血流到地上應該會發現。不過,為什麼要問這種事情?」

老師的回答像是在自言自語,而我則因為她的回答而背脊發涼。

沒有流血的痕迹?羽矢野友彥當時明明曾經吐血才對。

這有可能是被忽略的一點,因為不停落下的大雪將血跡給掩埋住了。這也代表愛麗絲早就預料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我也終於了解她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這到底——代表着什麼意思呢?

「你為什麼要調查這種事呢?明明都過了好幾年了。」

老師問我話時的樣子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我記得跟妳們提過園藝社就快要廢除的事吧?」

我看了老師和彩夏一眼。

「園藝社其實是個怪異的社團,是之前一個名叫皆川憲吾的監察委員長硬是在短時間內成立的。明明是個小社團卻佔用不少預算,需要龐大的維護費用,所以學生會才想解決這個問題。但如果成立當時的確有合理的理由……」

「皆川同學?是那個皆川同學嗎?」

「老師以前也曾在這裏幫大家課後輔導,對吧?」

「沒錯……但後來課後輔導就停止了,皆川同學也留級又休學……雖然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但我還知道聯絡他的方法。你直接去問皆川同學不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地問我羽矢野同學的事?」

就在這時,我發現彩夏的狀況有些不大對勁。只要一聽到皆川兩個字,肩膀就會顫抖。但是我不得告訴老師實情……

「皆川學長他……已經過世了……因為去年冬天發生的毒品事件。」

老師用雙手摀住了嘴。

「怎麼會……」

「但我想這當中一定有所關聯——關於那個下雪天的事件以及園藝社成立的理由。所以我必須知道羽矢野學長以及皆川學長的事。」

還有阿哲學長的事……

即使為了死者代言而傷害還活着的人,我也得要問個清楚。

「皆……川……」

忽然聽到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原來是彩夏。她緊盯着半空中,半張的嘴巴毫無生氣地吐吸着空氣。

「彩夏……妳怎麼了?」

「皆川……嗯、嗯,沒什麼……沒……」

難道她認識他?彩夏她認識皆川憲吾嗎?我忽然想起彩夏在愛麗絲卧房看到螢幕時突然發作般倒下的樣子。當時我原本以為是她對「ANGEL.FIX」有不好回憶的關係,但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皆川憲吾的名字。

「……妳認識皆川憲吾嗎?」

彩夏摀住耳朵猛力搖頭否認。也對,即使彩夏沒有喪失記憶,她也不可能認識對方。因為皆川憲吾和阿哲學長是同一屆的,所以比我們大三屆,況且他已經休學了,不可能會和彩夏同時期待在學校。但是——

「彩夏,如果妳知道就告訴我吧!」

我抓住彩夏的肩膀用力搖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記不起來了……」

「拜託妳,請妳想起來——」

「藤島同學,不要這樣!」

突然間,椅子被翻倒的刺耳金屬聲傳遍整個溫室,而我則跌坐在地上。小百合老師漲紅着臉,用兇狠的眼神瞪着我。原來是老師介入我和彩夏之間,強行將我們給分開。當我意識到的同時,心裏頭也開始產生後悔之意。

我剛才對彩夏——做了什麼?

「你想玩偵探遊戲無所謂,但請你也站在筱崎同學的立場想想。」

老師蹲在我身邊,用溫柔到有些殘酷的口氣對我這麼說。而在另外一側,彩夏隔着老師邊看着我邊扶着桌子抖個不停。

「對不……起——」

「如果要道歉,請你向筱崎同學說。」

我邊閃躲小百合老師的目光邊站了起來。

「彩夏,對不起,我……」

「沒、沒關係,我才覺得對不起。什麼都不記得,一直給藤島同學帶來麻煩……」

「沒那回事啦。不是那樣的,呃、那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卻是如此空虛。只為了保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還活着的人——正如同愛麗絲所說的。我自己沒有那種覺悟,卻一再地傷害彩夏……

老師溫柔地將千放在彩夏的肩膀上,並在她耳邊小聲說話。我實在無法再繼續看下去,撿起地上的書包便拔腿逃出溫室。當我快步走過中庭通往校門口時,卻發現在溫室角落、花盆架剛好形成死角處有個人影。對方似乎也發現到我,急忙從溫室旁離去。

我和那個人的視線交會,原來是熏子學姊。

看到我愣在原地,學姊嘆了一口氣,好像放棄了什麼。

「我並不是故意偷聽你們的對話……」

原來她都聽到了……但不知聽到哪裏?

「你還在調查無聊的事嗎?請不要因為個人興趣而調查友彥,好嗎?」

從熏子學姊臉上的表情不難看出她有多麼悲痛。為了找出羽矢野友彥那被遺忘的死者話語,我和愛麗絲到底得繼續傷害多少仍活着的人呢?

「我並不是因為個人興趣才……」

「小百合老師似乎也在裏面,原本是來請你們儘快將溫室整理乾淨的,不過看來你們正在忙,所以就再和你說一聲。請不要再拖拖拉拉的!下周就要召開全體會議,決議案的生效日就在下個月了!」

當我正想着要如何回應時,熏子學姊轉頭就往校舍的方向離開。我急忙追上去並對她說:

「請、請妳等一下!事情應該還沒決定才對吧?」

「你聽好,社長會議已經通過決議了,你和香坂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召開全體會議時,絕大多數大型社團都會贊成決議的。」

熏子學姊連頭都不回,只是冷淡地回答我。

「羽矢野友彥學長他——」

當這個名字從我口中說出時,熏子學姊終於停下腳步,站在校舍西邊樓梯的轉角平台。

「並不是遭到阿哲學長……不是遭到園藝委員會的人虐待而死的。」

熏子學姊轉過身來,長長的秀髮像百褶裙般因轉身而擺動,眼中閃着沙漠中的太陽般刺眼的光芒。

「你到底在說什麼?」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就連愛麗絲都未能掌握的事實,我當然也沒有任何把握。但是在我心中卻有尚未凝結成事實的炙熱真實——阿哲學長絕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若是如此,就表示目前正在討論的事件中某個環節有人在說謊。

「那友彥他為什麼會——」

「我還不知道。」

熏子學姊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呀?」

說不定真是如此,就算被人認為腦袋有問題也不奇怪。

「我正在調查。或許學姊無法原諒園藝社,但當初創立園藝社的人或許也有他的理由……」

「跟這沒關係!」

不自覺地大吼出聲后,熏子學姊緊握雙手、咬着嘴唇,努力壓抑住隨時可能再爆發的情緒。

「你是笨蛋嗎?我並不是因為這種理由才想廢園藝社。友彥根本和這件事無關吧……?」學姊的聲音微微顫抖,一聽就知道是在騙人。「我不知道你到底誤解了什麼,但這並非我一人主導的決議。老師們也在討論要拆掉溫室,總務執行部一直以來也都積極準備整頓這些泡沫社團。不管你們調查再多也都太遲了,所以才叫你準備收拾東西的。」

從學姊最後的幾句話中,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憐憫和哀愁。但看到我毫不退讓地繼續望着她,學姊再次甩動秀髮,轉身離去。

直到腳步聲遠到聽不見,我依然靠在轉角平台的牆壁上,反覆思考熏子學姊所說的話。

調查再多也都太遲了……跟這沒關係……做什麼都沒用了……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不,大概就是這樣了。記得愛麗絲曾說過,針對熏子學姊要廢除園藝社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而就現階段而言,我卻還沒有任何的作為。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東奔西跑?甚至傷害了彩夏,還必須和阿哲學長互毆……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對於自己所要保護的地方有些不安的關係。因為自己就連為什麼要保護它都不太曉得。園藝社到底是否真的是個值得我到處亂挖他人墳墓也要保護的地方?我就是想確定這一點。

因為有我和彩夏。這個理由難道不夠嗎?我自問自答,答案馬上揭曉。如果光靠這個理由就能奮戰下去,我和彩夏也不會搞成現在這樣了。愛麗絲也是一樣。如果能隨遇而安,毫不抵抗地全盤接受世界上的一切,她也不會將自己關在那種塞滿布偶的寒冷房間裏了。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不停偵探。

第三節

「彩夏認識皆川憲吾?」

就連愛麗絲聽到我的推測都感到驚訝。她坐在冷氣直吹的事務所床鋪上,握着Dr.Pepper的罐子睜大圓滾滾的眼睛回頭看着我。

「……也不是說一定是這樣啦。」

「原來如此,的確——是有個可能。」愛麗絲抱着一隻體型較小的布偶熊並盯着半空中。

「不過彩夏看來是不記得的樣子……況且對方又是早就休學的人。」

「他是園藝社的前社員,就算回來學校幾次並和彩夏認識也不奇怪。」

「話是沒錯啦……」

我坐在床鋪正前方,抱着膝蓋盯着自己的腳尖。

我不能直接詢問彩夏,因為皆川憲吾的名字說不定也和她過去的陰影連結在一起。

我偷偷抬起頭觀察愛麗絲的表情。她或許會對我說「若你還算是個偵探,就該毫不留情地將彩夏心裏的想法挖掘出來」……吧?

「說得也是,如果是平常的我,大概就不得不那麼說了。」

愛麗絲露出自嘲的笑容。

「但是我也不想再看到那樣的彩夏了。最近你不在的時后,我常在房間裏思考。在成為尼特族之前、在身為一名偵探之前,能夠扮演某個角色應該是一件很棒的事吧?」

「……某個角色?」

「沒錯,之於別人而言的某個角色。阿哲、少校和宏仔他們可能稱之為夥伴,第四代可能稱之為兄弟,而這世上的大多數人應該會稱之為朋友。這是某種只在人與人之間才能存在的關係,或者說這就叫做『人』吧?」

這時愛麗絲臉上的笑容就像某天早上的晨霧般虛無飄渺。我只覺得胸口好痛,原本想說什麼的又都說不出口了。

「至於彩夏心裏在想什麼,都已沉入河底的沙土中,誰都無法得知。但我很怕再將它挖掘出來會傷害彩夏,所以打算讓它就此沉沒……如此一來,我也就能用極為廉價的價格僱用你了。你還記得聘僱契約吧?」

愛麗絲將臉靠在彎起的膝蓋上,歪着頭愉快地笑着。雖然她突然這麼講讓我一頭霧水,但我記取先前的教訓,在回問前先自行回想一下。

「……啊、啊啊、嗯。」

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我主動提出的嗎?

去年冬天,發生「ANGEL.FIX」事件的時候。愛麗絲的目的並非偵破事件的真相,也不是為了消滅制毒集團,她是為了彩夏。彩夏為什麼會從頂樓跳下?唯有這個疑點,讓號稱身處卧房即能透視所有事物的尼特族偵探深感不解。

而愛麗絲僱用我當偵探助手的期限就是到「解開這個疑點為止」。

目前彩夏的記憶尚未恢復,愛麗絲推導出的答案並無法獲得當事人的證實,所以我才會繼續擔任偵探助手——名義上應該是這樣吧。

「況且,皆川憲吾的足跡也可以從其他方向尋獲。」

「……咦?」

「關於這件事你就辦不到了。我會請第四代幫忙,可能進行得不順利,更慘的情況下甚至可能全盤推翻我剛才提出的論點,所以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我懂了。」

偵探都說「現在不能告訴你」了,就表示她絕對不會向我透露什麼。這也是身為偵探助手必須銘記在心的基本道理。

「所以你只要將份內的工作做好就好。」

「呃……還有其他需要調查的事嗎?」

和小百合老師談話的內容我都已經告訴她了,雖然她只是以一副好像早就已經知道結果的表情點頭回應……

「你到底在說什麼?宏仔不是跟你約好了?還不趕快去找他?」

「啊啊,那件事喔……」我想起了約定,心情頓時之間有點沮喪。

「什麼叫做『那件事喔』!?」愛麗絲突然跪在床上開始發飆大叫。「這是關乎你自己身體的事吧!?你那是什麼呆臉?以為在聽地球另一邊發生的災難新聞嗎!」

「沒有啦,對不起……我這就去了嘛。」

我站了起來往門口走去。

「我對你打贏或打輸沒有興趣。不過你給我好好記住,你是偵探助手,也就是說你的一片指甲、一根頭髮、一滴血都是我的工具!如果你敢讓它們受傷,我可不會饒了你!」

愛麗絲的猛烈炮火瞄準我的背部,我只能嘆着氣走出事務所。

提供性愛服務的風化場所大多很晚上班,我原以為它們只在晚上才開門。但聽說這些店大概都在早上十點就開始營業,甚至還有女生是只上早班的。而關店時間則受限於酒店營業相關法令等規定,對外宣稱只到午夜十二點,實際卻開到凌晨五點左右。

宏哥在電話里和我約的那間#情色浴室(旁字:soapland),就位在主街道走到底的旅館街邊角地區。由於已經是傍晚,裏頭的客人還滿多的。我在大馬路上猶豫了將近十五分鐘,才終於繞到後門。

宏哥在電話中這麼說:『為了打贏阿哲,就從今天開始進行特訓吧!我準備了很多秘密戰略,再加上少校的幫忙,穩贏的!』

為什麼偏偏要選在情色浴室呢?完全搞不懂……踏進屋內的走廊,只見兩旁塞着大量毛巾的布袋像沙包一樣堆到跟我差不多高;走廊的盡頭有一扇油漆已掉落的金屬門,我將它給推開。

「呃……抱歉打擾了。」

瀰漫著氯氣味道的走廊右側深處傳來多名女子的笑聲,其中夾雜着一個熟悉的聲音。

「啊、啊、啊,對不起喔,他好像來了。我去看看。」

走廊上出現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臉上帶着微笑。是宏哥!我這才終於放下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鬆了一大口氣。

「歡迎光臨,鳴海小弟。趕快進來把門關上。」

面帶微笑的宏哥對我招手,一群#泡泡公主(旁字:接客小姐)從他身後的房間裏探出頭來盯着我瞧,害我瞬間有些腿軟。

「請問……為什麼要約在這種地方?」

「不就跟你說過要進行特訓嗎?你等等,我去叫店長。」

店長是個人妖。絕對錯不了,是個讓人想幫他裱框后寄到評鑒會評分的經典人妖,而且還是個肌肉男。那胸肌厚實到幾乎要將他穿的襯衫和黑色背心上的扣子給彈飛。

「這就是小宏的朋友嗎?討厭!好可愛喔!」肌肉男店長從頭到腳仔細審視我一遍,害我冒出一身冷汗。「小朋友,把領帶拿下、脫掉外套,找個地方放好喔。如果被人看見店裏有個高中生,可是會被警察抓的。如果真的遇到這種事,記得要套好說你是我弟弟喔。」

「好、好的……」

真是誇張的情況。我實在百般不願意在這種地方多待一秒鐘,但也只能乖乖脫掉上衣。

「如果你願意,連襯衫和長褲一起脫掉也沒關係喔?」

「喔不不不不不。」

店長的微笑好恐怖啊啊啊!我死命搖頭,只覺得脖子都快斷了。

原來宏哥所謂的「特訓」,其實就是平凡無奇的打掃浴室。

「聽好喔,拳擊的一切基礎就在於防守。雖然這也是阿哲告訴我的……」

宏哥站在入口處解釋。

「所以你必須先克服一件事,就是用手擋住對方攻擊時的疼痛。打架就是在比誰的內心比較堅強,一定要先習慣疼痛才行。話雖如此,突然讓你進行實戰訓練也很勉強,所以就先從打掃浴室開始吧。」

接着宏哥硬是將長柄刷、海綿刷及浴室用清潔劑塞到我手上。

「我完全無法理解!」

「所以啊,從現在起我會把這間浴室的冷水關掉,讓你只能用熱水打掃。這樣手會變很紅喔,只要能夠習慣……」

「我不要啦!請你饒了我吧!」

但宏哥反而當著我的面將門給關上,並站在霧面玻璃的另一邊。

「還有啊,浴室里都被潤滑劑之類弄得滑溜溜的,如果能在上面行走而不滑倒,應該也能鍛練腿力或移動步法……大概吧?」

真的還假的啊?是真的嗎?剛才他是不是說「大概」啊?

「這、這種方式真能達到練習效果嗎!?」

「沒有啦,剛才說的大多是開玩笑。」

「我要回去了,請你開門!現在立刻迅速馬上!」我用長柄刷用力敲打門。

「你冷靜點嘛。打掃算是學費啦,重點是……你剛才有看到那位店長吧?他以前也是打拳擊的,所以我請他當你的模擬實戰對手。」

刷子和清潔劑從我手上滑落到鋪着磁磚的地上。

「你就把打掃浴室當成熱身運動吧!拜託你了。」

第四節

浴室面積大約有我卧室的兩倍大,打掃起來其實還滿累人的。因為和寢室連在一起,與其說只是間浴室,不如說比較像一間浴室特大的旅館房間。浴室里有被不明黏液沾污的大型墊子、中間凹陷下去的怪異形狀椅子,當我灑上熱水清洗這些物品時,心裏忽然浮現一個疑問——我的人生到底是在哪裏出錯了啊?

原以為只要打掃完一間就好,沒想到又被拖去繼續打掃了三間。從浴室里瀰漫的水蒸氣和熱氣和味道判斷,絕對沒錯,就在我進去打掃的兩分鐘前,一定有男女在這空間裏做過某些事!突然認真地覺得自己不如去死算了。

最後致命的一擊,就是當我打掃完第三間浴室時,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店長。他穿着拳擊短褲搭上胸毛若隱若現的運動背心,手上則戴着拳擊手套。店長丟了一套相同的手套和短褲並說:

「小朋友,快快,換衣服吧!你知道要怎麼戴鼠膝護襠吧?需不需要我幫你呢?」

宏哥,不要只是站在門口偷笑!趕快來救我吧!而且為什麼一定要在浴室里打!?

「因為這裏鋪着大型的墊子,就算跌倒了也比較放心啊。」

「沒有錯呦,我會想辦法讓你跌倒很多次的!」店長一邊拋媚眼一邊說,害我還沒開打就嘗到被擊倒的感覺。

身心俱疲的我從後門被拋出滿是霓虹燈的街道上,時間已經是下午的六點左右。和我一起走出來的宏哥拍拍我的肩膀說:

「從現在起的一個禮拜,你大概都在這個時間來找我吧!」

「你打算要我死嗎!」

「如果你沒有要對方死的決心,一定打不贏阿哲喔。」

我嘆了當天已經不知道第幾次的氣,緊跟着宏哥走在步道上。因為眼皮被拳頭打到腫起來,街上的燈光看起來都霧霧的。

「鳴海小弟,你不是曾經請阿哲教你打拳擊嗎?弟子如果只在師父傳授的範圍內嘗試,那是一定打不過對方的。所以我才覺得那裏的店長最適合,何況他還肯答應我無理的請求。」

雖然宏哥的心意讓我感動到差點掉眼淚,但他真的沒事嗎?有沒有被對方要求以身相許呢?

「喂,如果還有其他我幫得上忙的,你就儘管說。你也知道嘛,之前我們和愛麗絲說這次不幫忙,結果現在超閑的。」

宏哥可能是想露出有點諷刺的笑容,但因為他的臉就長得那樣,再怎麼故意都帶有一絲善良的感覺。

「除了阿哲的事以外——我也想為彩夏盡一份心力。」

「謝謝……你。」

我垂頭喪氣地向宏哥點頭致意。

只不過現在還沒有任何事能拜託他。因為我自己都還沒決定該怎麼辦。

「你該不會還沒決定吧?」

被宏哥再次詢問,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閉上嘴巴,隨着人群走下通往車站的斜坡。

「……鳴海小弟,你喜歡園藝嗎?」

當我們正穿過地下道時,宏哥突然這麼問我。

「咦?不……還好,沒有特別喜歡。」

「話是這麼說,但是你還是在園藝社待了滿久吧?」

「嗯?」因為如果我退社,社團就會被廢掉啊。

「如果園藝社被廢除,你會很困擾嗎?」

「當然會困擾。」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

我將原本想說的話吞了回去。這是我一直置之不理的問題。

彩夏曾說過,如果只是為了保留過去的情境讓她恢復記憶,根本不需要和阿哲學長打架,也說她會靠自己的力量努力恢復記憶,所以希望我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了。

我一開始也是那樣以為的——以為自己希望彩夏想起以前的事,才拚命維護那隻屬於我們的地方。直到彩夏那麼一說,我才清楚明白其實並不是如此。為了讓彩夏想起我而努力,這實在太蠢了。

因為彩夏已經回來了,而且現在也待在我身邊。

至於以前的記憶——那有什麼大不了的?

然而……

「因為彩夏在學校……好像只有在園藝社裏的時候最快樂。」

我好不容易在人群中低聲回應,宏哥則微笑着點了點頭。

「所以說,你這麼做百分之百是為了彩夏吧?並不是為了你自己。」

沒錯。其實理由就是這麼單純。

照顧花朵時的彩夏看起來真的很快樂。即使她現在喪失記憶,但在挑選種子和修剪枝葉時,她就會露出自然的笑容。所以我想保護花圃跟溫室里的花朵,還有身處其中的彩夏。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要和阿哲學長打架的理由。

現在才終於明白——明白自己真正想保護的東西是什麼。

居然到現在才發現……

我忽然停下了腳步,就在斑馬線的正中央。宏哥發現后,趕緊沖了回來拉住我的手。

「鳴海小弟,你怎麼了?快要變紅燈了耶!」

「……咦?啊,對、對喔,抱歉……!」

穿越車道時,背後感到汽車呼嘯而過的一陣風。我再次以手指描繪着剛才的思緒。

熏子學姊以及其他大型社團想廢除規模小卻佔用龐大經費的園藝社,但我想保護那些花朵和彩夏。

既然如此……倒是有一個不用和學生會對立,又可以讓社團存續下去的方法。

不對……這真的可行嗎?還是直接找熏子學姊談,請她撤回修改規章的提案比較實際呢?

遲遲無法決定答案,前方已隱約看見了「花丸拉麵店」的招牌燈光。

「這是『一周內拳擊手速成拉力機』,這是我自行開發的軟體『Wii阿哲』,可搭配手套型感應介面操控遊戲。有了這款遊戲,WiiSports的拳擊遊戲根本不夠看,還可以在自家和阿哲哥對戰。」

少校開始將一堆有的沒有的東西堆在廚房後門邊的木台上。

「……你為什麼會做Wii的遊戲軟體?」

「我認識很多在遊戲公司上班的人啊。Wii的遊戲開發工具很容易弄懂又很好用。」

那你幹嘛不去遊戲公司上班啊……?

「我的字典里沒有『上班』這兩個字。請問那是什麼意思?」

「是是是……」對此我也只能嘆息。

「少校,這東西會不會太緊了?真的穿得上去嗎?」

宏哥一邊用手指戳着速成拉力機——看起來像一堆皮帶和強力彈簧糾結在一起的怪東西,一邊說:

「沒有兩個人幫忙的話,要穿上或脫下都很困難。宏哥,麻煩你一起幫忙。藤島中將,你就趕快脫掉上衣吧。」

「我才不要咧!」

結果我還是被完全進入特訓模式的兩人給壓住,裸着上身硬是被套上拉力機。更誇張的是,拉力機居然還有下半身專用的部分(由於不可能脫光,所以直接穿戴在長褲外丫彈簧夾到肉了啦,好痛!

「這套拉力機非常優秀,即使你被對方擊倒,它都能自動將你強制拉起,擺出備戰的姿勢。由於還在實驗階段,所以就請藤島中將當試驗品。」

「不要用別人的身體玩!」

「嘿!這東西還滿好玩的嘛!」宏哥邊說邊搥我的肩膀。當我差點摔倒的瞬間,拉力機上的彈簧開始發揮作用,無視我內心的期望逕自回復成備戰姿勢。我感覺到肌肉已經在呼叫求救了。

「藤島……同學?」

聽到聲音的少校和宏哥轉過頭,只見彩夏站在兩棟大樓間的入口,畏畏縮縮地探頭進來。

「啊……課後輔導已經結束了嗎?老師沒有生氣吧?因為我擅自離開了……」

「她說明天會出兩倍的作業給你。你、你又怎麼了!?臉又腫起來了……」

「啊——沒事沒事,只是稍微練習拳擊而已。彩夏,妳也來看看鳴海小弟的英姿吧?」

由於難以拒絕宏哥的盛情邀約,彩夏戰戰兢兢地走進了小巷裏。

「這個……那個……剛才——」

「剛才真的很對不起。」

「不會啦,錯的是我,真的對不起。」

「鳴海小弟,很抱歉打擾你們談正經事,但是你用現在的姿勢道歉看起來真的有點蠢喔。」

「所以才請你們趕快幫我脫掉它!」

仔細一看,彩夏也正努力忍着不笑出來。唉,好想哭喔……

「請問……你們在做什麼?」彩夏詢問少校。

「正在為藤島中將進行特訓。我們要用科學的力量獲勝!」

廚房後門忽然打開,明老闆從裏面探出頭來。

「你們這群人不要一直纏着彩夏,快滾開!鳴海,你也已經不是店員——」

看到我將戴着手套的雙手抬到下巴旁,(表面上)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明老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鳴海?怎麼樣,你這傢伙想打架嗎?」

「啊,不,不是這樣的……」

我的話完全不被理會,接着整個人被揍倒在地。然而拉力機真的非常優秀,我又站起來舉起雙手,擺出備戰姿勢。

「你那是什麼反抗的態度!難不成對我開除你的事懷恨在心?」

「啊,不是,這是因為拉力機的……」「吵死了!」

再次被打得灰頭土臉,卻又因為彈簧的拉力被拉離地面。

「你的韌性還不錯嘛,看我把你打到再也站不起來!」

「就說是因為拉力機……!」

明老闆把我當成不倒翁打來打去打到爽(?)后,帶着彩夏走進了廚房。

我真的被揍得有點誇張,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卻又勇猛地擺出戰鬥姿勢之際,少校站在旁邊一臉陶醉地喃喃說道:

「我真是太優秀了。你這個禮拜就一直戴着這東西吧!」

有沒有搞錯啊!?把它脫掉!拜託幫我脫掉它!求求你們……!

阿哲學長很晚才來到店裏,大約是九點左右。

「老闆,給我來個什麼冰沙吧?」學長推開掛帘探頭進店裏。

「你不吃拉麵嗎?」

「我正在減重。」

學長走到廚房後門外,一屁股坐在我的面前。

「減重還可以吃冰嗎?」少校詢問學長。

「冰沙是減重時的秘密武器,你不知道嗎?既可以補充水份,又因為含有糖份,容易讓人產生飽足感。」

「嘿,所以說減肥時也可以吃啰?下次要告訴女生們。」宏哥回應。

沒有人詢問學長為什麼要減重,其實根本也不用間。只不過……

「那個……該不會是為了打拳擊吧?」我邊問邊感到忐忑不安。

「我不是在意量級的問題。只是覺得不減少點重量,動作會變遲鈍。」

拜託他的動作不要比現在更敏捷了啊……

「話說回來,這又是什麼東西啊?」

阿哲學長看着散放在木台上的速成拉力機詢問道。

「呼呼呼,我不能泄露情報給敵人,只能說這是為了讓藤島中將在一周后打敗阿哲哥而準備的秘密武器。」

你已經泄露一堆情報了……

「哼,是喔。是訓練肌力用的吧?哦,就是裝在手腳上那種東西。」

「阿哲,那東西沒辦法自己一個人穿上——」

宏哥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看到阿哲學長輕鬆地將彈簧拉開,並把拉力機穿到上半身。

「這東西還滿緊的。」嘴巴上是這麼說,但阿哲學長一下擺出萬歲的姿勢、一下又將雙手張開,害我們三個看得目瞪口呆。更誇張的是,學長穿着拉力機卻絲毫不受影響,若無其事地將彩夏端來的杏桃冰沙給吃光光。

最後居然還自己將拉力機脫下放到木台上。就在這時,少校突然站起來大喊:「必須將彈簧的強度加強到目前的十五倍!」而我則是拚了命阻止他。

「對了,鳴海,打算什麼時候開打?」

「這個嘛……」

我無言以對。什麼時候才打得贏他呢?應該說,我真的打得贏嗎?

我一定要打贏才行,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下禮拜一如何?」宏哥代替我回答。「場地也由我們決定。」

「我是都無所謂。鳴海,你呢?」

我稍微思考後點了點頭。下個禮拜五就是學生會全體會議了,禮拜一如果沒打贏,很多東西都將會結束。

「話說回來,如果鳴海小弟獲勝又會怎麼樣呢?」宏哥注視着我的臉。

如果我獲勝——

「……就能證明阿哲學長的清白。」

「你們看吧?完全聽不懂這傢伙在說什麼。」

「是嗎?我倒是聽得懂喔。」

「我也聽得懂。」

他們三人互看了一眼后笑了出來。居然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也正是這些人厲害的地方。我就完全笑不出來……

第五節

當晚我難得又待到拉麵店關店的時間,於是順便送彩夏到公車站。

「如果沒有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我會生氣的。」

彩夏一如往常,走在我前三步的位置,邊倒退走邊問我。

「為什麼非得和阿哲哥打架不可呢?聽說他以前是拳擊手耶?藤島同學,你根本就是連提個水桶都會氣喘吁吁的室內派,不是嗎?結果可能不只是受點傷就沒事了……」

「沒有啦,也不算是打架……」

這到底算什麼呢?實在是很難說明。

「不要隨便矇混過去,請你告訴我真正的理由!」

彩夏又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只好停下腳步,嘆了口氣,吞了吞口水。

從頭開始講好了。

「記得我跟妳提過學生會長的事吧?」

彩夏邊倒退邊點頭。

「羽矢野友彥學長——學生會長的哥哥死亡那件事,就是園藝委員會被廢除的原因。因為阿哲學長等人的虐待導致羽矢野學長死亡。」

彩夏站在街燈的燈光下,手扶着護欄看着我。

「其實硬要成立園藝社的也就是欺負羽失野學長的那群人……學生會長和其他人都認為這群人創立社團一定有不能公開的原因,不過……」

這當中一定有人說謊,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

至少,阿哲學長絕對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我在想——可能對學長而言,有些不能告訴別人的隱情。就在事件發生當天……」

說不定那對學長來說,是一件即使休學都無法負起責任的嚴重疏失。

「但我還是希望知道園藝社硬要成立的理由是什麼。若這個理由是合理的,那我無論如何都會向學生會長反應,要求她不要廢除社團。」

「為什麼你非得這麼做不可?」

為什麼?問我為什麼嗎?

若換做愛麗絲,她大概會這樣回答吧?因為我是偵探,而我受他人委託。

那麼,身為偵探助手的我該如何回答呢?

我站在日光燈的照射範圍外,安靜地承受着彩夏的目光,接着開口:

「其實……我對園藝活動一點興趣都沒有,春假的時候也一直偷懶沒去照顧花圃;甚至對溫室的構造也一竅不通、碰都沒碰過,可是……」

我回想起當時和彩夏在頂樓的約定。目前那裏已經被封鎖了,我也只去過一次而已。

「我和彩夏約定過,我想妳大概不記得了。我們說好互相加入只剩我一人的電腦社和只剩彩夏一人的園藝社,好讓彼此不會失去可以依靠的地方。」

彩夏咬着嘴唇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對不起。」

彩夏站在原地以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

「原來是我先提起的嗎?」

「嗯——啊,不過沒關係,不記得就算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對我而言,去不去電腦社已經都沒差了,但卻一直持續着園藝社的活動。因為彩夏教我很多事情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

「咦……?」

「妳不是很喜歡照顧花朵嗎?」

漫長的等待令人覺得天好像都快亮了。彩夏躊躇了許久后終於輕輕點頭,我才放心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直到宏哥問起,我才終於發現。

「既然這樣,我們就繼續吧?我會想辦法讓社團存續下來的。」

「你為了……就只是為了這種事情而要和阿哲哥打架嗎?」

沒錯。我就只是為了這種事而要和阿哲學長戰鬥。

「可是……那只是為了我的興趣。只為了這麼一點小事而……」

「那並不是小事。如果學校里沒有花朵,一定會很寂寞的。」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只有兩個社員而已,之後終究還是會——」

我把手伸進口袋,將拿出來的東西遞給彩夏並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彩夏的表情一如某天所見般訝異,她拿起了那東西並將它給攤開。黑色的臂章,上頭印着橘色的徽章,C裏面是G,最裏面是圈起來的M。

「這是……?」

彩夏當然不會記得,但也無所謂。畢竟現在把東西交給她的意義和先前不同。接着我從口袋陸續拿出幾個相同的臂章。

「園藝社的臂章,那個是彩夏的。還有很多喔。社員以後再找就好了,但如果花圃和溫室都沒了,那就沒辦法招募新生了。」

彩夏緊盯着我手中握着的一束黑布,接着將自己的臂章貼在胸口。閉着眼睛的她似乎正強忍着淚水,也像是在找尋回應的話語。

「……為、為什麼?」

彩夏低着頭回答。

「為什麼……藤島同學要為我做這麼多?因、因為,我根本就想不起藤島同學的事……」

從她口中所吐出的言語在空氣中凝結后紛紛掉落在陰暗的柏油路上。

「但是我試着要想起來,剛才也好像快想起什麼……我想我大概認識那個叫做皆川的人。他是園藝社的……前社員吧?臉方方的、眼睛細細的……」

她果然認識皆川。但是——

「彩夏,算了啦。不用想起那種事了。」

「可是每當我試着回想,心裏就好像開了一個大黑洞。想要看看裏面,又怕被吸進去……好害怕、我好害怕。即使背對着它,還是很害怕……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做出那種事,居然……跳樓……但是……」

「不要再說了!已經沒關係了,我並不希望彩夏想起什麼……」

「那麼……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

彩夏以被淚水濡濕的雙眼看着我說:

「我、我一直都對藤島同學說些殘忍的話——」

「沒事。彩夏並沒有做任何壞事。」

妳不是已經恢復健康回來見我了嗎?

對我而言那樣就足夠了。明明那樣就足夠了——為什麼還會讓她露出這麼悲傷的表情呢?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感覺應該要再說些什麼。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嘈雜的排氣聲以及壓過小石礫的聲音伴隨着一道強光傳到我的背後。

公車從我們身旁開過。彩夏以含着淚水的目光追隨它的身影,並轉頭往數十公尺前的公車站牌跑了過去。途中她回頭看了我幾次,但我和她卻沒有繼續交談。

第六節

隔天一到學校,我馬上前往溫室。愛麗絲在簡訊中要我幫忙的事——原本是要調查溫室的製造商及型號,卻找不到資料寫在哪裏。想去教師辦公室詢問,又不知道該問誰是好,只能逗留在入口前傷腦筋。最後只好去學生會監委辦公室找香坂學姊,請她幫忙調查。結果根本沒有時間和彩夏見面。

放學后馬上就趕到「花丸拉麵店」所在的大樓。

正要打開事務所的大門時,從裏面傳來兩人的對話聲。

「……就跟妳說這是打柏青哥送的獎品,怎麼可能會縫得很牢固?」

「可是……沒想到才跟它玩一次抱抱而已,眼睛居然就掉了下來!」

愛麗絲坐在床上抱着毛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前面則是身穿紅色外套的第四代。放在少年黑道膝蓋上的東西正是阿哲學長送的花貓布偶,而它眼睛上的扣子已經快掉了。

發現我走進房間的瞬間,第四代瞪大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針線縫上扣子,接着將布偶推給愛麗絲,馬上將攜帶型裁縫盒收進口袋。

「要進來不會先按個電鈴喔!」

「對、對不起,我沒想到第四代在這。」

最近我好像越來越隨意進出事務所了,但仔細想想,這裏其實是女生的房間……算是吧。

「由於佩特羅尼烏斯險些就要失明了,所以請第四代過來。感謝你拯救了我的新朋友。感激不盡。」

愛麗絲抱着布偶貓露出柔柔的微笑。第四代哼了一聲站起來,靠在寢室入口處的牆壁上。

「那東西只是順便幫忙而已。別忘了妳自己跟我的本業是什麼。」

「我知道。對於你的恩情,就以匯款到你的帳戶當作報答。畢竟這線索若非第四代也是無法入手的。」

「查到什麼事了嗎?」我插了個嘴。

「查到一些皆川憲吾休學后的動向。」

是喔?那不就代表進展滿多的?然而第四代這時卻以嚴肅的眼神瞪着我。該不會是什麼不好的消息吧?

接下來從愛麗絲口中聽到的消息讓我差點忘記呼吸。

「他從很早期就和『ANGEL.FIX』有所接觸。平坂幫發現這東西的危險性並開始掃蕩街頭是去年九月的事,然而他卻在更早之前就是上癮者了。接着便和墓見坂史郎帶頭的製造、販賣集團有所接觸。他也是所謂『看得見天使』的人之一。」

第四代邊瞪着我邊點頭。

「當時墓見坂等人為了擴大『ANGEL.FIX』的供給量,進而尋找可種植原料植物的地方。光靠墓見坂個人的溫室已經趕不上市場需求,而皆川憲吾就在那時出現了。其實他當時只不過是老客戶之一,也沒有主動提供協助。只是皆川無意中透露了『M中有一座頗高級的溫室』這個消息,而且有個連接學校圍牆通往校外的出口——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因為……」

等一下……!我本來想打斷愛麗絲的談話,但卻說不出話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管第四代再怎麼優秀,也不可能查到如此詳細、宛如自己親眼看過的消息吧?不論是皆川、墓見坂,他們都早已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皆川憲吾、「ANGEL.FIX」、M中——連接這些東西的關鍵線索,除了彩夏以外還有一個人。

愛麗絲繼續說明:

「因為有阿俊在。」

「這些事都是從……阿俊哥那兒聽來的嗎?」

第四代不悅地回應:

「別問我是怎麼問出來的……」

阿俊哥,筱崎俊夫,彩夏的哥哥。曾是「ANGEL.FIX」販毒集團成員之一,唆使彩夏栽種原料罌粟花的男人。據說目前已從警察醫院出院,目前正受到保護管束。

難不成第四代和阿俊哥有所接觸?我心裏突然一陣毛骨悚然。

居然還挖出這麼多的情報——用他那野狼般地利爪。

「那個毒品組織到底如何得知通往溫室入口的圍牆缺口,這點倒是還未得到解答。那兩兄妹平常沒有太多交流,所以不太可能是彩夏告訴她哥哥的。不過這樣解釋就合理了……」

愛麗絲一臉沉痛,緊盯着張開在被單上的手指。

「消息來源就是『ANGEL.FIX』的初期上癮者,皆川憲吾。阿俊當時應該還不算是組織成員,只是常客之一吧。但他卻被墓見坂史郎給盯上了。為了獲得一名可協助他在M中溫室栽培原料的人,沒有其他方法。」

「ANGEL.FIX」,墓見坂史郎。

明明早就化為灰燼了,居然還陰魂不散。為什麼不趕快消失呢?最好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據說皆川憲吾休學后還經常回到學校。阿俊也說應該和彩夏見過幾次面,對吧?」

針對愛麗絲的提問,第四代沉默地點點頭。

「回學校……為什麼?」

「這點還不知道。」愛麗絲無力地回答。

不知道……知道真相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因服藥過量死亡,另外一個則是從屋頂跳下。

沒有人繼續開口。該如何才能得知更多,房間裏的三人全都心裏有數。

也知道沒有其他辦法……

第七節

我和第四代一同走出偵探事務所。不知為什麼覺得有些無力,走到緊急逃生梯的轉角平台時,我抓着扶手蹲了下去。

「園藝社的,你在幹什麼?」

「……沒事,只是事情太多有點累。」

仔細想想,第四代對我的稱呼方式也快要成為絕響了。如果他從現在開始用別的稱呼叫我,我大概也會不知所措。

「我能調查的就到這裏為止了。沒想到她會拜託我這麼亂來的事。」

「阿俊哥他現在情況如何呢?」他是否還能說話呢?

「聽說他和老爸不合,又開始自閉起來。」

聽說彩夏和阿俊哥的父母正在打離婚官司,目前處於分居狀態。之前阿俊哥和彩夏都和母親住在一起,但從警察醫院出院后——為了怕影響彩夏,阿俊哥就被接到父親家住。

「硬把他從房間裏拖出來揍了一頓,看來他還有說話的力氣。」

這個人真是亂來。

「不過那傢伙幾乎什麼都不知道。剩下的你就自己想辦法吧。」

我自己想辦法?我已經到處奔走,卻一點進展都沒有……

「你不是打算揍扁阿哲問出東西?」

「啊——呃,是沒錯啦……」我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可是我不覺得打得贏他,即使真的打贏了他,也不保證就能問出什麼重要的消息。」

況且發問的人不是我,是愛麗絲。就算學長可能真的隱瞞了什麼,但也有可能真的不知道什麼和事件有關的情形。

第四代將雙手手肘靠在扶手上,以看着死掉的蟬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白痴嗎?那你到底為了什麼而戰?」

「這個嘛……」

不論再怎麼解釋,大概都只會被唾棄或當成笨蛋吧?

「就算學長不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但只要我打贏,他就會告訴我實話吧?如此一來,就能證明學長虐待羽矢野友彥並導致他死亡這件事是騙人的。只要這樣就好……」

「你也幫幫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世界上哪有你這種白痴,用干架的方式證明對方的清白啊?」

「這個嘛——」確實是如此,沒有必要讓第四代重提一次。我現在正要做的事,其實是白痴到極點的。

「如果是第四代會怎麼辦?」

「我也會揍阿哲。」

那不就跟我一樣!

「誰跟你一樣!我是不爽他說謊所以才揍他,和愛麗絲想要調查的事件完全不相干。」

「話……是沒有錯啦……」

「而且如果你只是想證明阿哲是無辜的,那你早就贏了。」

「……嗄?」

我張大嘴巴看着第四代的側臉。

「因為他接受你的挑戰啦。假使他沒有說謊,怎麼還會接受這種挑戰?不是一笑置之就是當場拒絕了吧?」

「啊……」

原來如此,就是這樣!

「連這種事都想不通,還敢開出『打輸了就不再插手』這種條件。你真是個無藥可救的白痴。如果阿哲手上沒有情報,那不就白打了?幹嘛不硬從彩夏那邊問出來就好?她不是說好像快想起皆川的名字了?」

「第四代你真的是理性派耶!應該比我更適合當偵探助手吧……?」

「我才不幹。喂,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行動的?再這樣下去,園藝社不就無緣無故要被廢除了?而且你不也希望那傢伙的記憶能恢復嗎?只要她回想起來,不就什麼事都解決了?」

「話是沒有錯,不過……」

我盯着兩棟大樓間被夕陽染成紅色的天空。

「如果彩夏是因為太痛苦而不願回想起來,我想那就算了。反正重新再當一次朋友就好了,不是嗎?」

在春假的事件中,玫歐曾告訴我:失去過的東西永遠都不會回來,但只要我們還活着,新生的嫩芽總有一天會趕過之前的悲傷。

第四代忽然打斷我的話,靜靜地指了指扶手外〡—我和他的下方。

「你去跟她本人說吧。」

瞥見彩夏先在大樓之間探頭探腦,走近看了看沒人坐的大鐵桶和啤酒箱,然後正要打開廚房後門。我嚇了一大跳立刻蹲下來隱身。「明老闆,請問藤島同學在嗎?」隱約聽到對話的聲音。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馬上把你從這裏推下去。」

「不、不了,不用麻煩了!」

「你真是無藥可救的白痴。話不都是你自己說的嗎?你就快去跟她說清楚,重新開始啊。」

「這個……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第四代轉身準備走下樓梯,丟下一句放棄我的話:

「真是個沒長進的傢伙。」

第四代說得沒錯。聽着他走下樓梯的喀喀聲,我開始想着該如何不被彩夏發現而離開。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

當戰鬥結束后……真的有能說出來的那一天嗎?

「那麼,剩下的方法只有一個。」

第四代在下方的平台上回過頭來說。

「徹底把阿哲揍扁,揍到他把所有事實都吐出來為止。」

高高舉起拳頭后,我的義兄消失在階梯下。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見,我才終於舉起自己的拳頭回應他。

對眼前這個愚蠢的我而言,唯一值得一試的方法——就是打贏阿哲學長。

只剩下一周的時間,到底還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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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記事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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