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受傷的人魚公主
1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側廳緩緩地蔓延開了。
星諾逆光站立着，他的目光如同縹緲的霧氣，輕飄飄地，沒有任何方向，就好像房間裏的所有人都已經融入了他的瞳眸之中。
他靜得彷彿沒有氣息了。
小優的心底驟然一痛，捂住嘴唇的手情不自禁地一根根捏緊，面孔帶着百合花一般蒼白的顏色。
“星諾……”
同樣沒有任何聲息地……
星諾靜靜地轉過身，朝着側廳一旁的走廊緩緩地走去，小優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緩慢、清晰、沉重……
每一個腳步聲都像是踩在了小優的心上，她的心在拚命地下沉，沉到無止境的黑暗之中去……
她朝前走了幾步，走到了星諾剛剛站立的地方，失神的面孔上帶着蒼白的顏色，靳楚南默默地看着她的動作，在她即將離開的時候低聲說道：
“南茉優……”
“替我……對索妃婭姐姐說，我祝她幸福……”小優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門沿，嘴唇邊有着一抹勉強的苦笑，“但是，我會讓那個被她放棄的人，更加幸福……我……發誓——”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
靳楚南緩緩地抬起眼眸，望着已經空了的房門，英氣的面孔上出現了一抹凝重的顏色，他的手忽然捂住自己的額頭，彷彿已經疲累得說不出話來了。
“南大人……”
一個隨從走了進來，站在房門前，恭敬地彎下腰來，說道：“王太后要您在傍晚之前趕回王室，直升機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就在外面的草坪上。”
“我知道……”濃濃的倦意和失落將靳楚南重重包圍，他閉上眼睛，靠在透明的方形大窗前，淡淡地說道：
“我們馬上……出發……”
雨後溫暖的陽光無聲地撒入華美的畫室。
落地窗大開着，白色的紗制窗帘猶如一隻欲飛的蝴蝶，在房間裏輕柔地飄擺着，星諾靠在落地窗前，望着不遠處那一片翠綠的草坪——
一架直升機停在草坪上。
星諾的目光飄緲而疏離，靜默如煙，望着那些站在草坪上的人，看着他們跟着靳楚南走上了直升機。
草坪上空的風忽然大了起來。
直升機在他的眼前緩緩地升起，在城堡的上空盤旋了幾圈之後，朝着南方飛去，漸漸地，消失在蔚藍的天空之中。
他的黑髮隨風緩慢地飛舞起來，紫色的眼眸之中是如夜一般的黯然和空曠，頎長的身體依舊是令人心傷的孤單和寂寞。
恍惚間，似乎有一種寒氣，從他的身體裏散發出來，在不經意間，凍結了整個房間溫暖的陽光。
畫室靜悄悄的。
直到——
“我可以在這面牆上畫畫嗎？”
充滿明亮活力的聲音在房間裏響亮地響起。
星諾聽到了那個聲音，他很緩很緩地回過頭，紫色的瞳眸之中有一道晶瑩的光芒無聲地閃過。
小優抓着滿滿一手的畫筆站在白色的牆邊，她微笑着望着他，可愛的面孔上泛着珍珠般瑩潤的光澤，笑容澄澈猶如冬日裏溫暖的陽光，就像是一米溫暖的光芒，可以在瞬間照進每一個緊閉的心靈——
嬌小娉婷的身影在陽光中如夢如畫。
他的身體不經意間輕顫。
“我聽莫尼說，”小優笑眯眯地指着白色牆面上那一道藍，“是你不讓他清理這片藍色的，你也相信了我給你講的那個傳說對不對？”
“……”星諾不答話。
“這裏太單調了，”小優站在牆邊，唇角噙着溫暖明亮的笑容，就像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孩子，張開雙臂，“我想在這裏畫一幅很大很大的畫，最好有這麼大——”
小優的手臂張開了一個很大的弧度，對着星諾，溫暖的笑容從晶亮的眼睛延伸到如花瓣一般美麗的嘴唇。
畫筆在她的手中猶如魔術棒一般，似乎隨時都可以幻化出美麗的線條。
“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在這裏陪着你的。”和煦的笑容在小優的面孔上漾開，她天真美好猶如天使，“我會不停地吵你，讓你得不到一點清閑的時間。”
“……”
大雨早已經停止。
天邊，一道彩虹延伸出來，天國中最美麗的七彩光芒溫柔地灑向站在天空下的每一個人身上。
那一刻。
星諾靜靜地望着她，紫色的瞳仁一動不動。
2
深夜。
噹噹當——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優被一陣疾促的敲門聲驚醒，她揉揉眼睛從床上坐直身，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聽到門外傳來莫尼急促緊張的聲音。
“茉優小姐——”
“茉優小姐——！！”
……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優從床上爬起來，抓了件外套赤腳跑過去打開房門，果然是莫尼慌亂地站在門外，走廊雪白的燈光映照着他，他的額頭上竟然有冷汗滲出。
“茉優小姐，快去……救救殿下……”
好像一根針刺中她的大腦。
小優悚然一驚，莫尼已經一迭聲地喊道：“殿下把自己反鎖在畫室里，我們打不開門，他好像點火了……”
小優的頭“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她再也顧不得什麼，推開莫尼朝着畫室的方向拚命地跑去，她跑得飛快，赤腳跑過了長長的走廊，走廊里已經聚集了好多城堡里的僕人，而在走廊的另一端，已經有白色的煙霧在瀰漫著。
“殿下——”
“殿下——！”
“殿下——！！”
……
畫室的大門外，無數只手用力地拍打着房門，嘈雜的聲音不絕於耳，男僕已經開始準備撞門，但是這扇古典宮廷門十分堅硬厚重，那些撞門的人骨頭都快散掉了可還是無法撞開——
大家除了叫喊拍打房門之外居然束手無策。
白色的煙霧循着房門的縫隙一點點地蔓延出來，站在走廊上的僕人不小心吸到了煙霧，大聲地咳嗽起來。
“莫尼管家，不行，門撞不開！”一個男僕捂着鼻子一邊咳嗽一邊向莫尼報告着，走廊上的白煙越來越多，很多人再次用已經啞掉的嗓音拍門叫喊，卻被煙霧嗆到無法出聲。
“撬……撬鎖……”莫尼手足無措地指揮着那些同樣惶惶的僕人，“快點，撬鎖——”
門縫裏，越來越濃厚的白煙不間斷地蔓延出來，在每一個人的腳下盤旋着，再一點點上升，遮擋人們的視線。
“再這樣下去，殿下會死在裏面的——”一個女僕驚叫起來，莫尼頓時雙目圓睜，聲音中帶着懾人的火焰。
“住口，給我滾出去——”
他會死在裏面……
彷彿是瞬間跌入冰窖之中——
小優面色如同百合一般蒼白，她赤着腳穿着單薄的睡衣站在走廊上，看着那恐怖的煙霧，身體劇烈地顫抖着——
忽然。
她轉身飛快地朝着走廊外跑去，正手忙腳亂的莫尼震驚地抬起頭來，看着小優的背影，驚愕地喊道：
“茉優小姐——”
漆黑的夜，沒有一絲光亮。
小優赤着腳跑出了城堡，冰涼的露水被她踩在腳底，她站在城堡的下方，仰望着處於二樓位置的畫室。
落地窗緊緊地關閉着，畫室里燈光明亮，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屋子恐怖的白煙，猶如魔鬼一般籠罩着整個房間。
小優的手伸進了外套的口袋裏，她拿出一個閃閃發光的物件，那是星諾曾經給她的小金球。
她猛地揚起手，對準畫室的落地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小金球瘋狂地扔了出去，在金球飛出她右手的同時，她拼了命聲竭力嘶地喊出聲來。
“星諾——”
啪——
畫室的落地窗上傳來猛烈的撞擊聲，尖銳的聲音劃破了一望無際的黑夜，落地窗的大塊玻璃被擊碎，白煙噴涌而出。
“星諾——”
清亮的淚水在小優的面孔上瘋狂地流淌着，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畫室的那扇玻璃窗，聲音中帶着驚駭的顫抖。
“星諾———”
“星諾，求求你——”
“不要死啊——！！”
……
“星諾——”
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泡得軟軟的，更多的淚水順着被浸痛的面孔滑落下來，小優無力地跪倒在草地上，喉嚨由於太過用力的哭喊而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手腕上，天使手鏈隨着她哭泣的聲音靜靜地顫動着，銀色小天使的身體上竟然也凝着她瘋狂滾落的淚珠。
“不可以死———”
“我求求你，不可以死——”
“星諾——！！”
衝出來的僕人都愣住了，他們怔然地望着二樓畫室被打碎的落地窗，怔然地望着那些隨風逝去的白煙，怔然地望着跪倒在草地上哭喊着的小優。
忠心護主的莫尼最先反應過來，大聲地喊道：“快點，爬上陽台打開落地窗——”
“……是！”
“還有，快點把醫生叫來……”
“是！”
莫尼快步走向跪倒在草坪上的小優，脫下自己的外套，俯身將外套蓋在了小優冰涼的身體上，蒼老的面孔上有着心痛的神情。
“茉優小姐，我們馬上就可以救出殿下了，他一定沒事的——”
“會……沒事的……”小優抬起頭，她的眼眸之中滿是晶亮的淚光，仰望着那些人爬上陽台，打開玻璃窗，看着白色的煙霧朝着天空升騰而去。
“星諾……”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殿下……現在就去……”莫尼心痛地說著，用力攙着搖搖晃晃的小優站起來，卻驚怔地發現她傷痕斑斑的雙腳。
“茉優小姐……”莫尼的聲音在瞬間顫抖，眼中透出水光來，喉頭一陣哽咽，竟無法說出話來。
就在那一刻。
幾乎所有被感動的女僕都準備把自己的鞋脫下來，想要遞到小優的面前，“穿我的鞋……”
莫尼沒有說一句話，他像一個慈祥的爺爺一樣彎下身抱起了瘦弱的小優，朝着城堡的大門大步走去。
僕人跟在他們的身後。
3
畫室的門被打開了。
當莫尼抱着小優走到畫室的門口時，一個男僕正從畫室里走出來，看到莫尼說道：“殿下……並沒有受傷……”
莫尼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好……”
“不過，殿下把畫室里所有的畫都燒了……”
小優輕輕地一動，抬眸看着莫尼，莫尼把小優放下來，小優扶着門框，一步步地挪了進去，房間裏的僕人在看到她的時候，都像潮水一樣朝着兩邊分開，給她讓出了一條道路。
房間裏的煙霧已經散去。
小優緩緩地走進去，她的身體輕輕地顫着，每走一步，腳底下都會傳來隱隱的疼痛。
星諾站在房間的另一端，他依舊無聲地站立着，彷彿剛剛發生的騷動與他無關，烏黑的長發靜靜地垂下來，淡紫色的瞳眸中帶着淡淡的光彩。
小優站在了星諾的面前。
兩行清亮的眼淚順着小優的面頰無聲地流淌下來，她的嘴唇張了張，似乎是想要說什麼話，可是嗓子已經完全沙啞，聲帶竟然再也發不出聲音。
她仰頭看着星諾，看着他淡漠高貴的面孔，看着他猶如薰衣草花瓣的紫色眼眸，看着他眼中那份無所謂的清光。
小優使勁地閉了閉眼睛，臉上帶着毅然決然的神情，手猛地伸出……
啪——
寂靜的房間裏響起了一聲清脆有力的聲響。
空氣似乎在剎那間凝滯。
小優狠狠地打了星諾一巴掌。
星諾的身體側向一邊，他的面頰上立刻出現了清晰的指印。
小優捂住自己的喉嚨，臉上出現痛苦的表情，好像有刀子在割她的聲帶，但她仍舊拚命地說出那幾個字來。
“你要是……死了……該……怎麼辦啊？”
如此疼痛的聲音。
如此傷心難過的眼淚。
星諾的身體輕顫，他緩緩地轉過頭來，看着小優被淚水浸濕的面孔，眼眸中帶着驚愕的清光，看着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鴉雀無聲。
畫室在剎那間沒有一點聲音，靜得似乎連呼吸都已經停止了，站在門邊的莫尼緩緩地低下頭去，臉上有着沉默的哀傷。
輕輕的抽泣聲。
晶亮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小優捂住嘴唇，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她緩慢地彎下腰去，跪倒在星諾的面前，淚水噼里啪啦地砸到堅硬的地板上。
房間裏，只有淚水與地面相互撞擊的聲音。
小優捂着嘴唇低着頭拚命地哭着，烏黑的長發遮住了她因為極度驚駭而煞白的面孔，她傷心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已經死去了一樣。
雪白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清晰地照出來了她顫抖的肩膀，脆弱的淚光。
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她無聲地哭着……
直到——
一隻優美纖長的手輕輕地伸到了她的面前，捏住她被淚水浸濕的下頷，小優隨着他手移動的方向抬起頭來，看到了一雙紫色的眼眸。
星諾俯身在她的面前。
雪白的燈光照亮了在場所有人臉上的每一個表情，星諾寧靜地看着她，眼眸深邃幽然，他的聲音很低很低。
“剛才……是你在外面……叫我嗎？”
“……”小優仰着頭望着他，她的嗓子已經啞到發不出聲音。
“你怕我……死了嗎？”
“求你……”小優的聲音痛苦得像在碎玻璃片上碾過，“不要死……”
“為什麼？”星諾屏息凝望她，“我死了……你會為我難過嗎？會流比這更多的眼淚嗎？”
淚水更瘋狂地落下，小優抽泣着，嘴唇張了好久才發出一點點的聲音，“我不想……我喜歡的人……再死去了……星諾……是很重要的人，是我……喜歡的人……”
心在剎那間輕顫，他的眼前，是哭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可憐的小優，她的那些淚水，猶如潮濕的夜霧，在他的眼前緩緩地瀰漫開來。
那一刻。
星諾居然淡淡地笑了，笑容如同一個孩子一樣輕柔無害，“你真的……好吵……”
“……”小優的睫毛輕輕地顫抖着，更多的眼淚順着雪白的面孔滑下，如晶瑩的珍珠輕輕地落在他的手心裏。
“別哭了……”
星諾安靜地看着她，靜靜地說道：“我從很早以前就說過，你哭的樣子……很醜……”
4
清晨，高遠的天空蔚藍如洗，有着一點點涼涼的風，夾雜着清雅的花香，在城堡的上空輕柔地飄浮着。
查德帶着男僕人修剪城堡前庭的草坪，艾米正在向查德稟報新一天殿下的用膳安排，莫尼滿意地點頭。
他抬起頭，看向了二樓畫室的方向，臉上出現久違的笑意。
白色的窗帘隨風輕擺着。
原本一片狼藉的房間在經過僕人徹夜的整修之後，再次恢復了華美整潔的模樣，只是四周的牆面上，再沒有一幅畫懸挂，乾乾淨淨的雪白一片。
星諾靜靜地站立在畫室的一個角落裏，他的面前是一個支起來的畫架，澄澈的目光無聲地灑落在畫架上，那裏，有一張已經畫好的水彩畫。
那是……
很美麗很具有靈性的一張畫……
……
船在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着，暮色四合，小人魚在水手中間跳起舞來，旋轉着，飛翔着，正如一個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讚她，不遠處，站着帥氣的王子和他的新王妃……
小美人魚的舞姿優美動人……
纖細潔白的腳底流着鮮紅的血珠，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淡淡的血印，但她還是微微地笑着，望着她的王子……忍受着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王子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
寂靜的房間裏，傳來一點點聲響。
星諾微側過頭，凝望着那個蜷縮在休息椅上沉沉地睡着的女孩，瘦弱的身體上蓋着大大的外套。面孔寧靜純潔猶如初生的嬰兒。
她的臉上還有着清晰的淚痕。
昨晚，他沒有離開畫室，她就決定在這裏陪着他，似乎還是害怕他會做出什麼傻事，最後，疲累至極的她蜷縮在休息椅上，無聲地睡去。
不經意間。
星諾眼底的光芒輕輕地一顫，目光忽然停留在她纖巧的細足上，帥氣的眉峰一點點地……皺緊。
她潔白的腳踝無聲地垂落在休息椅下毛絨絨的地毯上，安靜的睡態就像是上天賜給人間的小精靈，純凈無邪。
然而。
他看到了她的腳因為垂立而顯露出來的腳底，幾道細細的傷口，滲出紅色的血絲來，就像是白色的櫻花瓣泛出那一抹淡淡的殷紅。
星諾的手指輕輕捏緊，眼眸中出現淡淡的怔然。
他想起來了。
昨天晚上——
漆黑的夜，淡淡的星光，那個在草坪上拚命叫喊他的女孩，張皇失措的樣子就好像是她的全世界都會在那一瞬間死去一樣。
那一刻。
他站在落地窗前默默望着她。
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孩，這樣的單純善良，即便像一個傻瓜，也是一個會帶給人震撼、帶給人感動的傻瓜。
看着她跪倒在草坪上傷心絕望地哭着，聽着她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不停地喊着，告訴他不可以死。
他沒有想過要死，他只是想要燒掉那些畫，燒掉那些會讓他痛苦到發瘋的記憶，他沒有想到會讓整個城堡的人恐慌。
他更沒有想到……
她……
會因為他……
傷心到那個地步……
星諾走到一旁的桌前，按下了桌子上一個銀色的小鈴，在接到回應的時候，他對着通話機以一貫沉靜的語氣吩咐道：
“給我拿一些棉簽和紅藥水來，還有……紗布……”
稍頃。
莫尼親自端着星諾要的幾種葯走了上來，交到星諾的面前，輕聲說道：“殿下，這是您要的東西，不知您要……”
星諾沒有等他把話說完，便接過他手中的東西，走到小優面前，靜靜地俯下身去，伸出手捧起了小優受傷的腳。
莫尼大怔：“殿下——”
星諾的目光淡淡的，沒有說任何話，莫尼忙奔上去，一迭聲說道：“殿下，讓我來……”
星諾推開了他的手，莫尼的手在半空中停住，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傻愣愣地支在了那裏。
小優猶如安琪兒一般香甜地睡着，面孔恬靜溫和。
星諾從葯盤裏拿出棉簽，蘸了紅藥水之後，輕輕地塗抹在小優腳底的傷口上，儘管他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但是他的動作卻十分的細緻，細緻到讓睡着的小優沒有一點察覺。
莫尼先是怔怔地看着星諾，但是，在一陣怔然之後，他恭敬地站起來靜立在一旁，臉上的表情竟然改變了，變成了微微的笑容。
忽然小優的眉頭一蹙，似乎感到了些微的疼痛，腳本能地朝後一縮，但是，有一種阻力從腳踝處傳來，讓她不能抽回自己的腳。
小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先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莫尼，再然後，一頭烏黑的長發映入她的眼帘之中。
有一種涼涼痒痒的感覺從她的腳心傳上來，她躺在休息椅上，頭一陣發暈，目光無意識地下移——
就像有一股電流以疾快的速度在小優的全身蔓延了一遍一樣，小優的身體猛烈地一顫，本能地朝後用勁，無可避免地撞上了休息椅堅實的椅背。
“別動——”星諾握着她受傷的腳踝，聲音淡然卻堅定，有一種讓人不得不折服遵從的力量。
小優僵硬着不敢動彈，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她失措地望着給自己清理傷口的星諾，心跳得飛快。
星諾拿出紗布一圈圈地纏在小優的腳上，層層疊疊，將小優的傷口認真細緻地包紮好，倨傲高貴的面孔上始終看不到太多的溫情，卻讓一旁的莫尼欣慰地微笑着，他朝着小優，恭敬禮貌地鞠下了一躬，這一彎腰，包含的是他滿腔的謝意。
小優始終一動也不敢動，直到星諾直起身來，她慌亂着也想站起來，但是，星諾的手靜靜地按住了她的肩頭，小優再次怔然，但身體竟已騰空而起，在她一個愣神之間，她已經躺在了星諾的懷裏。
“等一下，我自己可以……”喉嚨依舊沙啞疼痛，小優費力地把話說出來，讓星諾輕蹙眉頭。
“告訴你別動——”星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還有，你的聲音很難聽，從現在開始，不許多說一句話！”
小優馬上噤口。
星諾抱着小優，朝着畫室的外面走去，莫尼忙跟在他的身後，跟着星諾走過城堡走廊，走上連接另一棟建築的雕花迴廊。
迴廊的兩邊，無數的珍奇異草芬芳吐艷，空氣中沉澱着一股美妙的花香。
陽光燦爛地照耀着華麗雪白的迴廊。
小優置身於星諾溫暖的懷抱里，她的頭暈暈的，就像是在夢中一般，恍惚地抬起頭來，星諾完美精緻的五官卻那麼清晰地在她面前閃現。
迴廊兩邊的僕人迎着星諾，恭敬地彎下身去，他們的唇角，竟不約而同地出現微微的笑意，就好像星諾抱住的不是小優而是滿滿的幸福。
是殿下的幸福，也是他們的幸福！
房間的門被莫尼推開。
星諾抱着小優走了進去，將她放在床上，莫尼忙拿來一旁的薄毯，蓋在了小優的身上，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星諾看了小優一眼，低聲說道：
“你休息吧！”
“……”小優睜着大眼睛不說話，只是努力點頭，因為星諾剛剛說過不讓她說話。
他轉身就要出去，莫尼忙跟上去，但是，星諾忽然停下腳步來，轉過身再次看向小優，發現小優躺在床上，蓋着薄毯，眼睛依舊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好像——只有魚才會睜着眼睛睡覺。
他又微蹙眉頭，口氣中帶着命令的意味，“閉上眼睛！”
小優馬上閉眼，彎彎翹翹的長睫毛垂下來蓋住眼瞼，猶如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輕地顫抖着，面容被陽光照射出恬靜柔和的光芒來。
莫尼偷偷地微笑。
星諾沒有再說什麼，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5
因為正值雨季，所以這幾天港北市的雨水特別多，下午的時候，天氣開始悶熱起來，天空中的雲層也開始加厚。
星諾獨自留在書房裏看書。
他寧靜地坐在金色的高背椅上，手指輕輕地按住厚厚的英文書籍，倨傲的面孔上有着分外專註的神情，烏黑如夜的長發靜靜地垂順在他面頰的兩側，讓他整個人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優雅古典與迷人。
莫尼輕輕地叩門進來，端着紅茶和一些點心，他悄悄地走上來，把茶杯放在了星諾的面前，然後拿起銀制茶壺，倒滿一杯香濃的紅茶。
星諾默默地看書，沉靜猶如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
房間裏靜謐安詳。
莫尼把茶點擺好，卻沒有像從前一樣靜悄悄地離去，他站在原地，望着星諾，這是索妃婭離開之後殿下第一次涉足書房，第一次想到了要做一些正常的事情。
察覺到了身旁的異樣。
星諾緩緩地抬起頭來，紫色的眼眸中有着一抹不解的光芒，望向了直立在一旁的莫尼，英氣的眉宇微微挑起，他在用眼神詢問着。
“殿下……”
面對星諾詢問的目光，莫尼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把話給說了出來，“茉優小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
星諾再次挑眉。
話已出口，不吐不快，莫尼索性一口氣說完，“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喜歡茉優小姐，大家都說，她是一個可以給別人帶來幸福的女孩子，而且……”
“我知道……”星諾輕語。
莫尼的話被截住，他略微怔了怔，望着星諾。
星諾的手指無聲地停留在書籍滑膩微涼的扉頁上，俊美的面容上帶着些許默然，不再看莫尼，而是微側身看向了書房的大窗。
天空剛剛還是晴空萬里，現在卻隱隱出現了大片的烏雲，似乎很快就又要有一場暴雨來臨了。
莫尼遲疑了一下，又堅持地說道：“她一定會帶給殿下幸福的，因為即便是索妃婭小姐——也從未讓殿下笑過！”
星諾的身體忽然僵住，臉上的表情也在瞬間凝滯。
莫尼低下頭去。
悶熱的空氣從書房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緊接着，又是一陣涼風，將星諾優雅的長發無聲地吹起。
莫尼忙走上去關窗。
這時，一陣優美的音樂聲忽然在靜寂的書房裏響了起來，放在桌子一旁的銀色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星諾拿起手機，卻發現在屏幕上跳躍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他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放在了耳邊。
風開始大了起來，一場罕見的大暴雨即將來臨。
莫尼費勁地把所有窗戶關上，即將把窗帘拉好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身後居然半天沒有一點聲音。
莫尼轉過身——
星諾僵直地坐在高背椅上，紫色的眼眸深黯如夜，他修長的手指靜靜地捏緊了銀色的手機，嘴唇固執地抿緊。
良久。
握着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輕顫着，星諾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聲音輕飄飄的，猶如清風一般，“你說吧！我在聽……”
莫尼怔怔地望着星諾臉上的表情，看着血色在他的面孔上一點點地褪去，他捏緊手指，似乎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他拿着手機，長久的沉默……
好久好久之後……
“你不用說對不起，你沒有錯……你想要離開這裏……並沒有錯……”
星諾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紫色的瞳眸之中淡然的光輝在剎那間熄滅，他的嘴唇輕顫，同時劃出了一個淡淡的弧度。
“既然如此，我祝福你……”
莫尼的身體顫了顫，他終於猜到，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了。
通話似乎終止了。
星諾緩緩地放下手機，靜靜地睜開眼睛，眼眸中有着剎那間茫然空洞的光芒，嘴唇再沒有任何的血色。
莫尼黯然地低下頭。
良久……
死寂的房間裏，在經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星諾望着窗外越來越低的烏雲，強自淡然地笑道：
“索妃婭……今天結婚……”
“殿下……”
“她對我說……對不起……”
星諾不再說話，無聲地靜坐着，臉上有着失神的蒼白，他靜靜地捏着銀色的手機，聲音帶着令人心痛的顫音。
“這個時候了，居然還要說……對不起……這樣做，未免也……太可笑了……”
“……”
“不過，誰願意被關在這裏一輩子呢？！”星諾眼眸黯然，俊美的面孔上帶着一抹脆弱的心傷，“就連我自己，不也是拚命地想要離開嗎？所以……大家離開我，才是……對的。”
他似乎又在潛意識中讓自己沉淪。
莫尼心痛地看了一眼星諾，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就在他張嘴的剎那，窗外陰沉的天空上忽然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緊接着，就是轟隆隆的雷聲在天空中滾過——
莫尼一驚，臉上突然出現緊張的神情，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糟了——茉優小姐……她最怕雷聲——”
還清楚地記得茉優小姐對雷聲超乎尋常的恐懼模樣，再也顧不得什麼，莫尼慌慌張張地沖了出去，留下星諾一個人在書房裏，在離開的時候，莫尼刻意地大聲喊了一句。
“茉優小姐——”
轟隆隆——
震耳的雷聲在城堡的上空大作，星諾靜靜地坐在書房裏，眼眸空洞茫然，長久地呆望着窗外陰暗的天空。
一道閃電在星諾的眼前飛快地閃過，刷地一下照亮了半個天空，星諾的頭一震，腦海竟也在剎那間空白一片。
雷聲大得讓玻璃窗發出嗡嗡的聲響。
……
“你還沒有厭煩我之前，我是不會離開你的，會陪着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恍惚間。
一個天真的聲音忽然在他空白的腦海里響起來，瞬間刺痛他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的神經。
他低下頭，輕輕地捂住自己的額頭。
“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在這裏陪着你的，我會不停地吵你，讓你得不到一點清閑的時間……”
炫目的光芒在他的腦海里閃現——
那個女孩，抓着一把五顏六色的畫筆，對着他，笑靨如花，在潔白的牆壁前，她張開雙臂—……
她的雙臂就像是天使的翅膀，雪白的羽翼。
好像有溫暖的陽光穿透她纖瘦的身體，萬丈光芒在他的眼前閃耀着。
轟隆隆——
又一個大雷在城堡的上空炸響，星諾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眼中的空洞和茫然在剎那間退去，他眉頭緊蹙，似乎想起了什麼……
6
星諾的手在一點點地捏緊，心跳也在情不自禁地加速，剛剛……莫尼跑出去的時候說了些什麼，他說……茉優小姐……最怕雷聲……
星諾忽然邁開腳步，朝着房門走去，走得很快，面容緊張地繃緊，最後，幾乎是衝出了房間。
啪——
房門被推開又關上。
星諾朝着走廊的一端飛快地跑去，而在他的身後，一直站在門外等待的莫尼依舊無聲地站立着，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蒼老的面孔上出現了慈祥的笑容。
他相信……
從這一刻起，他的殿下，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寂靜的門板。
星諾因為跑得太急而微微喘息着，站立在門前，伸出手來想要敲門，手卻在剎那間捏緊起來。
手無聲地停留在半空中，他望着白色的門板，在那一瞬間有些猶豫了，門板的那一面是她，一個突然走入他的生命之中，卻發誓會一直陪着他的女孩。
他要敲開這扇門……
敲開這扇門之後呢？
如紫水晶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帶着茫然與緊張，他的手指放開又捏緊，長時間地立在房門外，雙腿開始麻木起來。
轟——
大雷倏地炸響。
房間裏，隱約傳來一聲叫喊，緊接着，似乎有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上，“啪”的一聲。
星諾的眸光一緊。
他伸出手猛地推開了房門，緊張地衝進去，嘴唇輕輕地顫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喊出聲來。
然而——
空蕩蕩的房間。
空蕩蕩的白色大床。
窗戶緊閉，房間裏沒有一絲風，地面上，是一條薄薄的毯子。
地面上，有一個打碎的花瓶，白色的碎片散落一地，一支紅色的薔薇花骨朵落在碎片之間，顏色卻依然嬌艷。
這時，耳邊傳來異樣的聲響。
星諾緩緩地轉過頭，他看到了靠近床邊的一張圓形桌子，白色的桌布垂落到地面上。
垂落下來的桌布竟然在輕輕地顫動着。
紫色的眼眸中泛出一抹疼惜的光芒，星諾無聲地走過去，靜靜地蹲下來，伸出手摸着那白色垂落的桌布。
這一次，他沒有任何猶豫。
他的手輕輕地掀起了垂落在地面上的白色布面。
小優縮在桌子的下面，她害怕得瑟瑟發抖，雙手緊緊地抱着自己的膝蓋，清眸之中凝着晶亮的淚珠，桌布被掀開的剎那，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星諾——
兩人無聲地對望着……
一顆清亮的淚珠順着她蒼白的面頰靜靜地落下來……
心在剎那間被震顫。
星諾的紫眸之中帶着溫柔的光芒，他的手拿過地面上的薄毯，安靜地鑽入桌子下面，靠着小優坐下來，將薄毯披在了小優顫抖的肩膀上。
圓形的桌子下面。
兩人無聲地坐在一起，聽着外面嘩嘩的雨聲，一個接一個的雷聲在天空中放肆地滾過，唯有這個房間，靜謐如水。
小優低着頭，面頰依舊蒼白如雪，嘴唇輕輕地顫抖着，沙啞的聲音帶着淚水般苦澀的味道。
“小時候……有一場很殘酷的地震……那個晚上……也有很大的雷聲……”
“……”
“我的爸爸媽媽……”小優的身體顫抖着，“就在那一天……離開了我……我看着他們被壓在房子……下面，那一天，我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孩子……”
無父無母的孩子——
星諾的身體無聲地一顫，眼中出現極端痛楚的神色，他努力地閉了閉眼，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孩子絕望的呼喊……
十幾年前，在王室莊嚴肅穆的宗殿裏，他眼看着母親喝下王太后親賜的毒酒，掙扎着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拚命地呼喊着自己的母親，卻再也得不到她的一點點回應——
那一刻，他驚恐地明白了。
他再也不可能被她抱在懷裏，再也看不到她溫暖美麗的微笑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眼眸中那一抹和他一樣的紫色光彩了。
母親——
十幾年前他曾絕望地呼喊過，卻得不到一點點的同情和憐惜……
小優清晰的哭泣聲傳進他的耳里。
一隻溫暖的大手，在小優流下眼淚的那一刻，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頭上，她纖瘦的肩頭讓他微微蹙眉。
從未意識到，她竟是這麼的單薄消瘦。
心頭忽然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憐惜與痛楚。
星諾靜靜地將她攬過來，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雖然沒有一句多餘的語言，但是，他的眼眸之中竟是如大海一般的沉靜溫柔。
“不用害怕，你現在有我了……”
窗外的雨嘩嘩地下了起來，雷聲漸漸停止了。
靜寂的房間。
小優靠在星諾的身上，寧靜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溫暖傳遞到她的身上，進入她原本脆弱的心中，空白的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地呢喃着……
原來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是這樣安心幸福的感覺……
星諾……
我真的……喜歡你……
地面上，紅色的薔薇靜靜地開放了，儘管躺在玻璃碎片的中間，但是，悄然綻放的花瓣依然美麗的令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