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章不打不相識
周明帝貞和八年,臨安,亂世。
東方棄和雲兒滿身風塵站在臨安最負盛名的酒樓“鴻雁來賓”的門前。東方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着門口出入的人非富即貴,有點不確定地說:“雲兒,你一定要在這兒吃飯?”
“那還用說,人都來了。”聲音乾脆利落,顯然主意已定。叫雲兒的人看似十四五歲年紀,聲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動聽。時值三伏天氣,烈日當頭,熱浪逼人,來往的人皆汗如雨下,唯有她一身清爽,站在太陽底下,絲毫不為暑氣所侵。她一身男裝打扮,雖是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卻不減她俊秀的姿容,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言笑晏晏,任誰見了,都要嘆一聲,好一個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東方棄見她決心已定,聳聳肩不再多說,抬腳便往裏走。
“鴻雁來賓”果然賓客盈門,座無虛席,喝酒的、說話的、唱曲的、吆喝的……人聲鼎沸,熙攘如潮。東方棄轉來看去,最後在北邊一個旮旯里找到一桌空位,坐下倒了杯涼茶解渴。
雲兒扯了扯他袖子,壓低聲音說:“咱們……咱們不是沒錢么?”奇了怪了,他不是吃霸王餐的人啊?東方棄瞟了她一眼,“不是你說非要在這兒吃的嗎?”雲兒乾笑一聲說:“當然,當然,其實吃霸王餐也沒什麼,不過咱們還得合計合計。你是藝高人膽大,我這不是人窮志短嗎,萬一要是——”她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打鬥的動作,“你可別扔下我啊。”
東方棄微微一笑,“放心,咱倆一根繩上的螞蚱,要死也得死在一塊兒。”
店小二見他們二人一臉窮酸相,身上穿的是最普通不過的粗布衣衫,哪是能來“鴻雁來賓”這樣地方吃飯的人啊,別是來吃霸王餐的吧?心裏這麼一想,臉上神氣不自覺表現出來,招待便有些怠慢。最近世道不好,盜賊蜂起,二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攜刀帶劍的,店小二也不敢出聲趕人。
東方棄彷彿知道他的心思,對他微微一笑,將手中的長劍往桌上一摜,溫和地說:“小兄弟,你怕我們吃飯不給錢是不是?這個總夠了吧——”店小二被他一聲客氣的“小兄弟”喊得有些訕訕的,又被他手中的劍震懾到了,連忙搖頭說:“哪的話,客官說笑了。瞧你這樣兒,路上辛苦了。想吃點什麼?山珍海味,飛鳥魚禽,冷葷熱炒,鮮果蜜餞,我們鴻雁來賓,那是應有盡有——”
東方棄只問:“有酒嗎?”夥計忙答:“有有有,您上這兒來喝酒,那可是找對地方了。我們這兒的酒啊,遠近馳名,自認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的——”
“鴻雁來賓”膾炙人口的佳釀名字叫“胭脂冷”。此酒其色鮮紅如胭脂,曾有文人墨客用“艷若桃李,冷若冰霜”這八個字來形容它。“胭脂冷”常年累月冰雪藏之,寒氣逼人,酒香醇厚,凝而不散,不愧有“胭脂”之稱。盛夏飲之,祛暑散熱,通體舒暢,只是只有在“鴻雁來賓”才能喝得到。東方棄別的事都無所謂,卻甚好杯中物,因此雲兒硬要來“鴻雁來賓”打牙祭,他也沒有阻攔。
吃完飯結賬,一共四兩九錢銀子,普通人家三個月的用度。雲兒叫起來:“你們搶劫嗎,不過是一盤炒牛肉、一盤宮保雞丁、幾個時鮮蔬菜、一壺酒罷了,就要五兩銀子?”店小二苦着臉說:“客官,我們‘鴻雁來賓’是臨安城最好的酒樓,不是一般的小餐館。光是這宮保雞丁,就和別人家的做法不一樣,花生的剝殼、去皮、油炸、翻炒必須在一個時辰內完成,以保證它的口感和質感……”
倆人身上加起來也只有一兩一錢銀子。
雲兒見東方棄要用劍抵飯錢,忙搶在手裏,瞟了他一眼說:“你傻啊,雖說這劍鐵匠鋪里到處都有,不值幾個錢,也沒必要這麼糟蹋。咱們就吃飯不給錢,怎麼了?如今這世道,多的是殺人不償命的。”
東方棄說:“不要緊,先押在這裏,回頭再贖回來。”雲兒眉毛一抬,掏出身上僅剩的一兩一錢銀子,“偏不。就這麼多,愛要不要,你們‘鴻雁來賓’開黑店的啊,誰敢攔我?”說著抽出長劍,對着半空挽了個劍花。長劍隔空射去,在空中劃出一道青色的弧線,劍氣凜冽,嚇得一邊站着的店小二說不出話來。
哪知此時恰好有人提衣蹬樓,聽得耳旁風聲凜冽,劍氣逼人,遂以為是暗殺。他下意識作出反應,氣運丹田,“叮”的一聲拔出腰間的長劍。只見空中一道白色的光影一閃而過,尚看不真切,那人已“嚓”的一聲提劍回鞘。他臉帶怒容,往雲兒所在的方向看過來,目光陰森森的,寒似冰雪。
“叮噹”一聲,東方棄的劍不堪一擊,連鞘帶劍赫然斷成兩截,一直滾到窗口才停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樓上吃飯的眾人頓時目瞪口呆,張大嘴巴看着來人,心中均想:“好快的劍!”斬金切玉,削鐵如泥。
雲兒嚇了一大跳,抬頭一看,卻如遭雷擊,瞬間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之感,待仔細看時,卻又絲毫不覺賞心悅目。只見來人摸約二十來歲,一雙丹鳳眼,眉飛入鬢,唇薄含朱,頭帶紫金冠,身穿絳紅色錦緞長袍,腰系白色雙扣式玉帶,足蹬綾羅裹成的輕鞋,乍一眼望去,猶如天人;然而眸光陰鷙,手提長劍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一身威勢含而不露,眉目間煞氣甚重,讓人不寒而慄,對他不由自主心生畏懼。
東方棄暗想:想不到此地還有如此人物,只怕有些麻煩。
雲兒因為自己穿男裝比穿女裝顯得更俊俏,加上路上趕路方便,因此喜以男裝示人,一路行來贏得不少女子的芳心,面上雖避之不及,心裏着實得意。哪知道今天見到此人,才知道當真有比女人長得還好看的男人,想到自己女扮男裝還被比了下去,難免有幾分泄氣。當下便想,什麼人嘛,不男不女,陰陽怪氣,說不定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呢。懶洋洋站起來,不緊不慢說:“喂,你怎麼把我的劍弄斷了?要賠的哦。”正好訛他一筆銀子用來付飯錢。
正說話間,一個身穿白色綢衣、腰配長劍的年輕人隨後走了上來,身段頎長,劍眉英目,鼻樑直挺,神氣內斂,看了眼地上的斷劍,轉頭問那美貌公子:“公子,出什麼事了?”一臉錯愕過後露出防備的神情。
一直沒有做聲的東方棄盯着那美貌公子腰間的佩劍,微微蹙了蹙眉。
那美貌公子面無表情問:“司空,你認識這把劍?”說話聲音冷冷的,眼睛看着地上,一臉陰鷙。魏司空仔細看了一眼,肯定地說:“不認識,並無任何特別之處。”意思是說查不出來歷。
那美貌公子隨即轉頭看向雲兒,瞳孔一縮,心生殺機,哼,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不由分說,蓄滿真氣的一腳便踢了過去,直中心口命脈。要不是雲兒反應快,一見勢頭不對,飛身退開,只怕此刻早已一命歸西了。
那美貌公子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大概是想不到雲兒竟能躲過他這不同尋常的一踢,隨即哼道:“不錯——”話未說完,搓指成刀,一掌迎頭照臉朝雲兒腦袋上劈下來。剛才一踢不中,他已很不耐煩,因此想速戰速決。雲兒這會兒嚇得臉色都變了,沒想到此人心狠手辣至此,她只不過說了幾句玩笑話,他便立意要她的命,下手狠辣無情,不留餘地。
雲兒眼見不妙,雖慌卻不亂,一個側身,往窗口方向避去,大庭廣眾之下滴溜溜打了個滾,弄得灰頭土臉,甚是狼狽。這會兒又聽得耳後掌聲即至,如影隨形似附骨之疽,一時間魂飛魄散,連滾帶爬,拔高嗓門連聲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殺人了,搶劫啦——”
那美貌公子見她竟敢做賊的喊捉賊,面色一沉,眼露凶光,五指成爪,一招“黑虎掏心”,往她胸口抓來,口裏哼道:“我看你能逃到哪裏去!”雲兒見他一雙狼爪在眼前不斷變大,駭得花容變色,又驚又怒,連連後退,“啊啊啊啊——”嚇得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就在那美貌公子的手剛剛碰到雲兒的衣衫時,耳旁風聲突起,有暗器挾着渾厚的內勁直朝他側臉射來。他當機立斷收回手,頭往後一偏,被對方強大的勁氣帶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心下立馬一緊,不敢小覷,手上暗運真氣——右手穩穩地捏住偷襲他的暗器,原來只不過是一隻筷子。
他覺得手心粘膩膩的,低頭一看,原來是沾上了筷子上的油漬,眉目間露出嫌惡的神色,啪的一聲折斷,憤然擲於地上,眼睛四處搜尋,陰沉沉問:“誰?”聲音冰冷,猶如從地底鑽出來,不帶一絲溫度,令人心驚膽顫。眸光穿過驚慌的人群,冷森森看着右手邊的角落,臉色變了幾變。
東方棄不得不站起來,將雲兒護在自己身後,抱拳說:“這位公子,雲兒一時莽撞,不小心衝撞了你,還望你大人有大量,不予計較。”那美貌公子瞳孔瞬間縮了縮,緊緊盯着他,臉上異樣的神色一閃而過。身體重心微微向前傾斜,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嘴角往上一挑,冷笑說:“很好,很好。”慢慢拔出腰間的佩劍。
東方棄見他似乎想與自己動手,皺了皺眉。從沒見過這般囂張霸道不講理的人,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下手卻如此狠辣,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實非英雄豪傑所為。連退三步,抱拳說:“公子劍法高明,在下佩服得很。剛才純屬誤會,公子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們在這裏給您賠聲不是了。”
那美貌公子聽了卻勃然色變,對東方棄賠罪道歉的話仿若未聞,眼睛眨也不眨鎖住他全身要害,若無其事說:“你們以為我是什麼人,由得你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既然奮不顧身出手救他,哼,情深意重如此,何不陪他一塊死?本公子還可以考慮給你們留個全屍。”
雲兒緩過一口氣,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縮頭縮腦躲在一邊。聽了他的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沒想到此人貌似天人,卻心如蛇蠍,如此蠻不講理,驕橫自大。手段之殘暴,口氣之狂妄,神情之可怖,見所未見。她想到剛才死裏逃生,差點葬身此人之手,頓時咬牙切齒恨恨地說:“東方,好好教訓他!”最好打的他屁滾尿流,跪地求饒。
那公子側頭眯着眼睛看雲兒。額上青筋暴跳,神情又凶又狠,顯然是被雲兒挑釁的神情激怒了。他見對面的東方棄面對自己內勁的壓迫猶站得淵渟岳峙,沉穩自如,一派高手風範,不敢輕敵,眼睛盯着東方棄的一舉一動,頭也不抬說:“司空,殺了他!”他當然指的是雲兒。
魏司空原本站在一邊看熱鬧,聽到他命令式的語氣,幾不可聞嘆了口氣,收起手中的扇子,一步一步朝雲兒走過來。強大的氣場隨之逼近,殺氣一點一點在周身散發開來。雲兒見狀,眉頭一皺,自知不是對手。她環顧四周,那美貌公子攔在窗邊,魏司空擋在樓梯口,酒樓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當真是逃無可逃,躲無可躲,暗暗嘆了一口氣,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只得硬着頭皮迎擊勁敵。
雲兒有幾斤幾兩東方棄再清楚不過,見她處在不利的位置,自己又被那美貌公子拖着,分不出手來救她,正着急時,一個突兀的轉身,面對魏司空大聲說:“魏少俠,你身為江湖名門正派的世家子弟,想當年曾單槍匹馬,深入敵境,劍挑‘燕山十霸’,一戰成名於江湖。手中的青鋒劍,鋤強扶弱,打抱不平,何等豪邁,至今尚被人引為美談。今日為何反其道而行,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
魏司空略顯吃驚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不但認得自己,還對自己的生平事迹了如指掌,又看了看一邊臉色明顯不悅的那美貌公子,沉吟不語。半晌,挑了挑眉說:“不過是江湖上的朋友給的一些虛名浮利罷了。你的話我聽明白了,讚譽不敢當,責難亦不敢當。反倒是這位少俠——,眼生得很,對在下的事卻知道的很清楚啊,敢問尊姓大名?”
東方棄一語帶過,“無名小輩罷了,不值一提,魏少俠不認識也不奇怪。魏少俠,你來評評理,雲兒並沒有與這位公子結下什麼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剛才我們也賠過不是了,何必苦苦相逼,一定要置人於死地呢?”
魏司空露出一絲苦笑,“哎——,你說是一場誤會,可是我家公子卻不這樣想,這話可就難說了。我倒想放你們走,卻做不了這個主。”說著聳了聳肩,意思是雲兒是生是死完全取決於那美貌公子,與他無關。
東方棄不由得想,不知這美貌公子是誰,竟能令武林四大家族之一魏家的世子聽令於他,恭敬如斯。他見對方認定己方另有圖謀,不相信自己的話,只得無奈道:“那好吧,既然人在江湖,那我們就照江湖規矩來辦。”說著走到桌邊倒了杯“胭脂冷”,一邊款斟慢飲,一邊暗自思量接下來該怎麼辦。
樓上的客人早被他們這番動靜嚇跑了。有幾個膽大的站在樓梯上探頭探腦往上看。掌柜的早遣人報官去了。偌大的酒樓,一時間靜悄悄的。
那美貌公子被他不尋常的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照江湖規矩來的話,不是應該結結實實打上一架嗎,怎麼他不但不動手,反倒喝起酒來了?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謹慎地沒有先出手。他挑了挑眉,眼睛盯着東方棄,又看了眼站在一邊的魏司空,戒備更深了。
魏司空這會兒倒有點欣賞東方棄了,明知腹背受敵,還能從容不迫地喝酒,這份鎮定自若的工夫着實叫人佩服。
雲兒一臉焦急看着東方棄,頻頻對他使眼色,叫他快點想辦法逃走。這倆人,看着就不是善男信女,既然惹不起,他們躲還不行嘛,就當是出門踩狗屎,自認倒霉。東方棄眨了眨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東方棄沿着桌子不緊不慢走了一圈,背靠着臨街的窗口,面對那美貌公子又倒了一杯酒,口裏大喝一聲:“請!”趁對方不備將手裏的杯子甩了過去,同時對雲兒使了個眼色。酒杯隨着勁氣呈螺旋狀飛過來,速度越來越快,帶起一陣凜冽的風聲。那公子全副精神全在那杯酒上,眼睛一動不動,手腕一轉,使了個巧勁,反手接住,酒杯穩穩噹噹落在手心,杯中淡紅色的液體沒有半點濺出,手法可謂漂亮之極。
雲兒見他不動聲色往窗口移動,心中會意,右手一揚,對着魏司空的方向大喊:“暗器!”趁魏司空躲避的空當,朝窗口跑去。
東方棄趁那公子全神貫注對付酒杯的同時,一把抓起雲兒,低聲說:“官兵來了,往這邊走!”倆人配合默契,一縱一跳,穿窗而去,兔起鶻落,乾淨利落。等那公子發覺上當,飛身追到窗口時,倆人早已逃之夭夭,瞬間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不一會兒,臨安府的官兵將整座“鴻雁來賓”酒樓團團圍住了。
那公子眸光陰沉望着窗外,壓下心中的憤怒,好半天才說:“司空,你讓臨安知府周雲龍來見我。派人去追,格殺勿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絕不可放過。”語氣淡淡的,卻讓人周身發冷,仿若兜頭兜腦澆了一桶雪水。
魏司空答應一聲,自去辦理。
第二章青樓與賭館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雲兒和東方棄在擁擠的人群中慢慢溜達。雲兒雙手握拳,恨恨地說:“不雪今日之恥,我,我……我就不叫雲兒,哼!”一想到那美貌公子將手猥褻地伸到她胸前,她就忍不住發脾氣。
東方棄卻跟沒事人似的,安慰了兩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便這裏看看,那裏瞅瞅,感嘆道:“臨安還是老樣子啊!”雲兒這才注意到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綾羅綢緞、胭脂水粉、吃食玩物……應有盡有。路邊上還有一些人在雜耍賣藝,舞刀弄劍的,熱鬧非常。
她鑽進人群看一個寬肩厚背、滿臉鬍鬚的中年漢子表演“掌劈大石”的傳家絕技。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躺在一塊滿是尖刀的木板上,身上放了一塊巨石,那人氣運丹田,大喝一聲,往下一劈,大石應聲而斷,而那孩子什麼事都沒有,活蹦亂跳爬起來,引得圍觀的人一陣喝彩聲。雲兒也跟着用力拍掌,大聲叫好。那中年漢子端了個銅盤出來討賞錢,“各位大爺大娘大哥大嫂兄弟姐妹們,您要是覺得小的的這一手還過得去,就請賞口飯吃。”
有人慷慨解囊,也有人掉頭離去的,只有雲兒還一個勁兒拍手站在那兒等着看下一段呢。那人走到她面前,說:“這位小兄弟,剛才的表演您還喜歡吧?”雲兒點頭:“很好。”那人將銅盤伸到她跟前。她不解道:“很好啊,怎麼了?”那人以為碰到一個年輕不曉事的,不得不說:“那就請您給幾個賞錢。”
雲兒看着他,眨着眼睛無辜地說:“我沒有錢。”那人吹鬍子瞪眼睛看她,氣沖沖說:“小兄弟,小小年紀何必如此吝嗇,區區幾文錢也捨不得。”雲兒掏出腰間的錢袋倒了個底朝天,“你看你看,我確實沒有錢。”接着又哭喪着臉說:“我從家裏偷跑出來,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說著摸了摸肚子,鴻雁來賓的美味佳肴本來就沒吃飽,這會兒確實有些餓了。
那中年漢子聽她這麼說,愣了愣,伸出去的銅盤便縮了回來。又見她細胳膊細腿的,身子單薄,風一吹就倒,大熱天唇色蒼白,臉色發青,眉清目秀的一孩子,餓成這樣,怪可憐的,哪知道她是被嚇的。他雖是江湖賣藝的,卻也是個性情豪爽之人,起了同情心,從銅盤裏隨意抓了幾個錢給她,說:“買個包子吃,趕緊回家吧,別在外頭流浪了,省的父母擔心。”
雲兒呆了呆,沒想到人家不但不要她的錢,見她哭窮反而給她錢吃飯。接在手裏,呆了半晌,忽然抱拳說:“謝謝,您真是好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施禮鑽了出來。
東方棄正探頭探腦四處張望呢,見了她沒好氣說:“怎麼一紮眼的功夫你人就不見了!”她不說話,笑嘻嘻攤開手掌。東方棄叫起來:“你哪來的錢?”她白了他一眼,說:“幹什麼這樣看着我?放心,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得來的。”東方棄不依不饒問:“那你說說怎麼光明正大得來的啊?”
她哼了一聲,“我要是順手牽羊、反手牽牛,劫富濟貧,劫這麼幾文錢?我犯傻啊!喂,你不是一直想喝鴻雁來賓的‘胭脂冷’么?像我們這樣身無分文怎麼喝啊,總要想個法子才是。”
一提到酒,東方棄就來勁了,他嘿嘿笑了兩下,說:“昔日我跟鴻雁來賓的陳大掌柜有點交情,只怕賒一賒還是可以的——”
雲兒橫了他一眼:“你總不能天天去賒,欠賬不還吧。”將兜里的錢倒出來數了數,抬起頭說:“一共十八文。咱們要想落地發財,憑空變出銀子來,有一個地方……”
天下間一夜牟取暴利的地方自然是賭館。
臨安城有條仁昌街,聽名字像是詩書禮儀興盛之地,哪知道卻是一條赫赫有名的賭街。大大小小數十家賭館全部聚合在此街,鱗次櫛比,門庭若市。來往於此的賭徒川流不息,一年四季夜以繼日,通宵達旦。而仁昌街最大最豪華的賭館便是“天意賭館”,出則達官貴人,入則皇親國戚,都是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的人。
東方棄和雲兒剛到“天意賭館”的門口便被人給攔下了,原因是交不起一兩銀子的進門費。雲兒氣得滿臉通紅,大聲嚷嚷:“豈有此理,上門便是客人,你們怎能將客人拒之門外!”門口顯然是打**手的虯髯大漢微微瞟了她一眼,“這位公子,您這話可就說差了。凡是進天意賭館的客人都得先交一兩銀子抵押,這是規矩。您要是想進,那就先交一兩銀子再說。”說完不再理她,轉身走開了。
倆人唯有怏怏地往回走。雲兒捋袖子破口大罵:“哼,狗眼看人低,氣死我了!”東方棄便說:“這有什麼可氣的,龍有龍的道,蛇有蛇的門,我們換個地方就是了。”
倆人穿過一條暗巷,東方棄領着她來到天意賭館的後門,旁邊有一座廢棄的破廟,門上貼的秦叔寶尉遲恭的門神畫像脫落大半,紅色的紙張褪成了灰白色,正中放了一尊關公握刀的塑像,刀口不知怎的削了一半,身上的盔甲也破了個洞,裏面滿是灰塵,光線黯淡。地下一群地痞無賴圍着一張缺了角的八仙桌吆三喝五,賭的正起勁。
莊家搖着骰子使盡吆喝:“要下注的趕緊下注,後悔的可就來不及了!”雲兒使出吃奶的力氣擠了進去。有人推她:“小孩子來湊什麼熱鬧,去去去!”她掏出袋裏的錢往桌上一扔,不服氣說:“賭場無大小,認錢不認人。”莊家見她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不以為意,笑說:“得得得,放下吧,輸了可別哭鼻子啊。你是押大還是押小啊?”
她扭頭看了眼旁邊的東方棄,見他眨了一下眼,便拍胸脯說:“當然是押大!”將全副家當推了出去。莊家開了,五五六,果然是大,她的本錢便翻了一番。若是押小呢,東方棄便連續眨兩次眼,如此一來,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倆人便賺了快一兩銀子,利潤驚人。有人見她每押必中,紅了眼睛,羨慕地說:“小兄弟,你今天手氣旺啊。”她便笑嘻嘻說:“財神爺到了,財神爺到了。”心下卻有了提防,故意輸了一錢銀子,免得別人懷疑她出老千。
直到散場,倆人一共賺了四兩八錢銀子。走出來,天色已經黑了,月亮從東邊升起來,像蒼茫雲海中的一輪玉盤。雲兒拉着東方棄興奮地說:“東方,東方,你看,啊,我們有錢了!”捧着銀子小心翼翼裝入口袋裏,又拍了拍,生怕它們不翼而飛。她仰起臉說:“東方,你既然能聽得出骰子的點數,為什麼還這麼窮?”她要是有這手功夫,早就家財萬貫,吃香的喝辣的去啦。
東方棄靠的是爐火純青的內力聽骰子落下時的點數,點數大,落在桌上摩擦就重,若是小,自然就輕,這等功夫,放眼整個江湖,只怕也找不出幾個來。他便說:“十賭九騙,賭博總是不好的。”她切了一聲,說:“哼,那你剛才還幫着我賭,比自己賭更可惡,更罪不可赦。”撇了撇嘴,挑眉看着他。
東方棄有點尷尬,聳肩說:“我們不是沒錢嘛,偶爾為之,無傷大雅,就是老天爺也不會計較的。”他行事向來不拘小節,為人隨和,正因為如此,才會被滿口仁義道德、行必正言必恭的正派江湖人士所詬病,以至於空負絕世武功而默默無聞,名不見經傳。不過他自己並不怎麼在意。
倆人來到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東方棄邊走邊說:“我有個朋友住的離這裏不遠,我們這段時間便在他那裏落腳——喂,你去哪兒?”雲兒正往相反方向走,回頭說:“當然是去天意賭館啊。”
東方棄便說:“雲兒,賭博嘛,小賭怡情,不必當真。咱們見好就收,適可而止。”雲兒跺腳說:“今天我非得去天意賭館不可,狠狠地挫一挫那個看門狗的威風。你去不去?”也不管他,掉頭就走。他唯有無奈地跟在後面。
她對着剛才那個虯髯大漢扔出一兩銀子,正眼也不瞧他,哼道:“有錢的就是大爺,快給本公子帶路。”神情很是高傲。那虯髯大漢心中有氣,礙着她是客人,只得替她打起帘子,領着二人來到富麗堂皇的賭場大廳。雲兒猶冷嘲熱諷說:“以後招子放亮點,瞎了你狗眼,連你大爺都不認識。”一臉挑釁看着他。那大漢待要發作,見賭場的趙頭領負手站在一邊盯場,不得不按捺下來,重重哼了一聲出去了。
身穿黑衣腰配長劍的趙頭領走過來笑問:“不知兩位想要玩什麼?”雲兒踮起腳尖往人堆里匆匆掃了幾眼,有骰子,有牌九,還有骨牌等五花八名的賭法。她是個外行,只認識點數,便說賭骰子。趙頭領領着他們來到偏廳,說:“這邊都是骰子、牌九,小公子愛上哪桌玩便上哪桌玩。”
雲兒扯着東方棄耳語:“咱們還像下午那樣兒,你站我左邊,開大眨一次眼睛,開小就眨兩次眼睛,贏了錢咱們尋歡作樂去。反正能來這兒的人,都是有錢人,更不是什麼好人,咱們不贏白不贏。”東方棄唯有嘆氣,人都來了,總不能輸個一窮二白走出去,壓低聲音說:“這裏搖骰子的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專門混淆視聽,我也沒有十足把握。”醜話說在前頭,輸了可別怪他。
雲兒便說:“不要緊,有個七八成就夠了,你儘力就行。你可別故意輸啊,我好不容易有這麼點銀子。咱們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東方棄拍了下她後腦勺,低聲罵:“下注吧,偏你有這麼多廢話。”
雲兒以三兩八錢銀子的本,次次全押,連贏了五把以後,便引起賭場莊家的注意了。他滿頭大汗退下來,找到趙頭領低聲說了幾句話。趙頭領點頭,換了一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婦人搖骰子,他自己站在莊家後面監視。
那婦人嬌聲笑說:“各位公子大爺,別光看,趕緊下注啊。”頭上的珠釵隨着她的笑聲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盪人心魄。桌上的男人都露出色迷迷的神情,盯着她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膚猛吞口水,言語開始不正緊起來:“杜二娘,你往這一站,全體通殺,還賭什麼,都倒在你石榴裙下了!”杜二娘放浪大笑,指着他鼻子格格笑說:“劉二爺,您欺負奴家!”手上的動作卻是又快又狠,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宛如表演一般,叮叮噹噹骰子撞擊的聲音,嘈嘈切切如急雨。
東方棄眉峰微微攏聚,運起內力側耳細聽,當他以為所有骰子都停下來時,中間的那粒又滾了一滾——差點漏聽了。他知道賭館方面的人起了疑心,便附耳對雲兒說:“賭完這一把,咱們就撤。”雲兒見忽然換了搖骰子的人,心裏已生警覺,又見他如此神色,便點了點頭,反正今晚賺的夠多了,見好就收。
杜二娘笑問:“小兄弟,手氣不錯啊。你這次押大還是押小?”雲兒將桌上贏來的銀子一股腦兒往前推,笑眯眯說:“還是押大。”杜二娘挑眉一笑,說:“小兄弟,想好了?不見得你次次運氣都這麼好哦。”當著眾人的面,款款揭開蓋子,低頭一看,俏臉隨之變色,竟然是大。
雲兒將贏來的銀子匆匆往口袋裏塞,口裏說:“不玩了,不玩了,換個地方玩去。”杜二娘見她想溜,冷笑:“贏了錢就跑,哪有這麼容易!”雲兒雙手叉腰,大聲說:“誰規定贏了錢就不能走,你們天意賭館還想仗勢欺人不成?”
杜二娘抬眼對眾人說:“諸位看清楚了,這人違反行規出老千,就怪不得天意賭館不客氣了!”雲兒硬着頭皮說:“你們誰看見我出老千了,別血口噴人!”趙頭領指着東方棄冷聲說:“你每次下注前,他都給你遞眼色,你們不是合謀起來出老千是什麼!”
出老千是賭場的大忌。眾人一聽炸開了鍋,立馬掀了桌子,紛紛叫道:“抓住他,抓住他,打,往死里打。”還有人嚷:“砍了他雙手,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上賭桌!”雲兒一見犯了眾怒,勢頭不對,緊緊攥着東方棄的衣袖,嘴裏哇哇大叫:“快逃,快逃!”
東方棄護着她,一邊應付賭場護衛的圍攻,一邊抵擋眾多賭徒源源不斷扔過來的糕點、瓜果、茶水等物,其中居然還有雞蛋,打在頭上,黏黏的,順着頭髮往脖子裏流,一身腥臭味。倆人抱頭鼠竄,一路躲躲藏藏,樣子很是狼狽。
雲兒趁亂看見右邊有一道小門,估計是供下人進出用的,忙說:“往那邊,往那邊。”一路連着踢翻數張桌子,攔住追兵的去路,又拚命亂扔東西,抓到什麼便往前砸,只聽得乒乒乓乓之聲,夾雜護衛的怒罵聲,絡繹不絕。眾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慌失措,呼號奔走,又推又擠,一時間,整個天意賭館,亂成了一鍋粥。
雲兒趁亂拉着東方棄,從後門一溜煙逃出去了。
倆人拱肩縮背、畏畏縮縮躲在天意賭館後門用來盛水的大缸里。臨安城,家家戶戶都有這樣一個大水缸,以供每日用水之需。雲兒悄悄拿開木蓋,低聲問:“走了沒?”東方棄扯她坐下,“噓——,別動,後面還有一批。”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帶頭的人拔出腰間的長劍,下令說:“你們這隊往右,你們這隊往左,剩下的全跟我來,沒抓到人就等着挨板子吧。”賭場的護衛打**手一個個如狼似虎,轟然應諾,分頭去了。
雲兒暗中吐了吐舌,好險,萬一要是被抓住了,不死也得脫層皮,賭場的人一向出了名的狠。她捂住鼻子說:“東方,你身上好臭!”不知那些人扔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她說著往邊上移了移,可是水缸就這麼大,躲兩個人已嫌擁擠,再移還是肩碰肩,手靠手。東方棄沒好氣說:“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因為內力深厚,暗中也能視物,見她頭上滿是糕點屑,便伸手一點一點拿下來。
雲兒見了,皺起臉說:“咱們這回臉可丟大了。”都成過街老鼠了,人人喊打。東方棄笑:“看你以後還敢到處胡鬧。”她做了個鬼臉,不理他。倆人又等了一會兒,確定周圍沒人後,拿開蓋子站起來。東方棄身材高大,手撐在缸沿上,運力一跳就跳出來了。雲兒就不同了,她長得纖細嬌小,缸沿都到她頸邊了,只露出一個頭來,苦着臉看着偌大的水缸,抓住缸沿,雙腳亂蹬,拚命爬啊爬——
東方棄伸出雙手,放在她腋下,使勁兒一提就把她提了上來。她趕緊抱着他脖頸,明亮的月色下瞧得清清楚楚,“哎呀,你臉上有髒東西。”抬起袖子輕輕擦去了,“黏糊糊的,噁心死了。”
東方棄胡亂一抹,“是嗎?沒有啊。”雲兒伸出衣袖,“你看,你看,把我衣服都弄髒了。”東方棄呵呵笑了笑,說:“咱們這樣哪敢見人啊,得先找個地方梳洗梳洗再作打算。”
雲兒摸了摸腰間的錢袋,銀子還在,展顏一笑,拍胸脯說:“沒問題,大爺我有的是錢。”東方棄便問要去哪裏。她振振有詞:“我們這樣,正常人見了不問才怪,只有青樓妓院,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有錢的就是大爺,誰也不會多一句嘴。”
東方棄不同意,雖說他是不在意啦,但是雲兒好歹是姑娘家,一身邋遢公然逛妓院,終究不大好。雲兒甩着錢袋搖頭晃腦說:“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躺下來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聽聽姑娘們唱曲兒,試試被人伺候的滋味,多愜意啊,這就是有錢公子哥兒的生活。再說了,我都不怕,你一個大男人怕姑娘幹嘛啊,又不能把你吃了。”
東方棄哼了聲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還越說越得勁了。既然你大爺有的是錢,我不妨告訴你,臨安城最大的青樓是天香院。”
雲兒指着自己和東方棄對天香院看門的門丁說:“給大爺準備兩套乾淨點的衣裳,大爺要洗澡。”扔下一錠銀子,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那門丁點頭哈腰帶他們到後院的廂房,賠笑說:“這就是澡堂,大爺稍等,我馬上給二位爺送兩套衣服來。”
雲兒“嗯”了一聲,揮手讓他下去,轉頭四處打量。東方棄自顧自解腰帶脫衣服。雲兒回身見了,“啊——”連忙轉身,捂住眼睛,氣哄哄地說:“東方棄,你幹什麼?”東方棄故意逗她:“還用問嗎,當然是洗澡。”說完還故意撥了撥木桶里的水,點頭:“嗯,不冷不熱,溫度正好。”
雲兒氣得直跺腳,抓起屏風上不知是哪個恩客留下的衣服劈頭蓋臉扔過去,“好你個頭!東方棄,我記住了。”風一般跑出去了,抓住回來送衣服的那個門丁,硬逼着他換了單獨的一間房沐浴,一個勁兒嫌水不夠熱。
她洗完澡出來,擦乾頭髮,隨便綰了個髮髻,渾身輕鬆,一路哼着小調來到二樓聽曲子。那門丁也不知道從哪搜羅來的衣服,袖子長了一大截,扎着紅腰帶,看起來像天香院跑堂的小廝。據說今晚天香院的頭牌采荷姑娘會出來獻舞清唱,一時間樓上樓下坐滿了客人。她沒搶到座位,只得站在樓梯上一飽眼福。
遠遠地就聽到歌聲飄過來,是一曲“小桃紅”——
“滿城煙水月微茫,人倚蘭舟唱,常記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雲望斷空惆悵,美人笑道:蓮花空似,情短藕絲長。”
雲兒拍手笑道:“蓮花空似,情短藕絲長——這歌兒唱的應景,有趣有趣。”登上樓梯,半空中的舞台上有一窈窕美人舞動水袖,款擺腰肢,如弱柳扶風,晨花沾露。因為隔得遠,瞧不真切是何模樣,反倒更添了許多旖旎的遐想。
她感嘆,果然是青樓女子,先不說花容月貌,便是這等萬種風情,也要叫天下男子銷毀蝕骨,流連忘返。磕着順手撈來的瓜子兒,無意中抬頭,吃了一驚,倒退兩步,頂樓窗口那張桌子上坐的人不正是白天那個差點要了她小命的美若天仙、心如蛇蠍的美貌公子么!
正是冤家路窄。
第三章冤家宜解不宜結
那美貌公子不像白天穿着一身絳紅色長袍那樣妖魅顯眼,而是換了一身素色的長衫,寬袍大袖,飄然欲飛,此刻站起來踱步至窗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清亮的月色下更顯得氣度不凡,纖塵不染,宛如神仙中人。
魏司空自斟自飲,笑說:“公子,這青樓妓院裏的女子,另有一番滋味吧?”說著拍了拍掌,“叫剛才唱曲兒的姑娘進來伺候。”旁邊立着的老鴇答應一聲,將手裏捏着的大疊銀票揣進懷裏,樂滋滋去了。
不一會兒,采荷在丫鬟的帶領下,分花拂柳而來,低着頭福了一福,“見過公子。”再抬起雙眸時,盈盈然如滿月時的西湖,水天一色,波光粼粼。魏司空挑眉笑說:“果然眉目多情,春山帶笑。這是燕公子,你今晚可要好好伺候。”
采荷抬起纖纖玉手,倒了杯酒遞過去,含笑道:“形容人長得俊俏,都說貌比潘安,可是我瞧啊,潘安哪有燕公子你長得好。就連我們女子,見了公子,也要自愧不如——”
話還未說完,那燕公子已然變色,伸手一掃,桌上的酒杯茶壺等物應聲而落,說話聲音冷冷的,“怎麼,你說我長得像婦人?”眸光一縮,臉上神情陰晴不定。真是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
采荷見他眼睛露出陰狠之色,瞬間變了個人似的,滿身煞氣,猶如鬼魅附身,她也是見過場面的人,此時卻嚇得俏臉發白,一動也不敢動,心知說錯了話,想要挽救,於是強自鎮定說:“不是,不是——采荷的意思是,公子實在是長得好看——”
沒想到此番稱讚也觸了他的大忌,這燕公子生平最恨別人說他形貌俊美,不夠雄壯威武,使人一見少了敬畏懼怕之心。他當下眸光一寒,冷聲說:“你不是仗着自己長得好到處勾引男人嗎?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勾引——馮陳禇衛!”
“在!”站在門外身穿青衣的兩名侍衛進來,垂首靜候吩咐。采荷立即意識到危險,連忙跪下,嗚咽說:“采荷言語冒犯了公子,還請公子恕罪。”臉上滾下兩行清淚,細聲啜泣,我見猶憐,只要是男人,哪還硬的起心腸!
偏偏那燕公子非但無動於衷,反而露出厭惡的神色,哼道:“靠美色蠱惑人心,禍國殃民,敗壞風俗,罪不可赦,拉出去臉上刺字,流放千里。”馮陳禇衛兩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拖着采荷就往外走。
狗逼急了還跳牆呢,更何況是人!采荷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死死拽緊桌腿不放,手指都割出了血,哭道:“采荷不知道公子是誰,但是采荷只不過是一名孤苦無依、為了生計不得不墮入風塵的柔弱女子,被人看不起,任人作踐。采荷若是什麼地方有得罪之處,還望公子大人大量,饒采荷一命。”說完,跪着連連磕頭,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魏司空自顧自坐在那兒喝酒,對眼前的狀況恍若未聞。他這個人,一向不多管閑事。何況是對面這個人,脾氣又臭又壞,白天受了氣,分明是想遷怒於人,他就是要想管也管不了。
那燕公子漠然說:“我沒要你的命啊,何來饒你一命之說?拖下去——”
屋裏這番動靜早已引起別人的注意,老鴇聽到風聲,急匆匆趕過來,哭天搶地倒在地上,淌眼抹淚說:“公子,我這個女兒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任打任罵便是。公子您寬宏大量,何必非得置她於死地呢!”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臉上刺字,流放千里,跟死又有什麼分別?
老鴇哭嚎了一陣,又說:“天香院雖然是妓院,但是妓院也有妓院的規矩,不論公子是誰,就算是王孫貴族,來天香院只不過是為了尋歡作樂,何必弄的人心惶惶……”
那燕公子不等她說完,勃然大怒說:“放肆!小小一個妓院,也敢如此猖獗,背後必定有主使之人。蔣沈韓楊,將她拖出去,廷杖二十!”另外兩個侍衛面無表情進來,行過禮后,將披頭散髮、狀如女鬼的老鴇拖走。
一時間只聽得樓下哭喊聲殺豬般響起來,凄厲無比。
雲兒不聲不響化了裝,偷了衣服,扮成端酒送菜的丫鬟,垂頭縮肩跪在門后,裝作嚇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將眼前一幕瞧得清清楚楚。心裏想,這個燕公子,長得人模狗樣,卻跟惡魔厲鬼似的,滿身煞氣,手段狠辣、心腸歹毒不說,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那姑娘不過說了幾句他不喜的話,他便翻臉無情,意欲置人於死地。一想到白天自己差點命喪此人之手,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齒。
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馮陳禇衛押着已昏死過去的采荷出去,房間裏頓時靜下來。那燕公子對跪在地上的雲兒喝道:“還不快上茶,你也想跟着挨板子嗎!”雲兒心裏暗暗將他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誠惶誠恐爬起來,連連點頭:“是是是——”轉身便走。要上好茶是嗎?那就給你多加點料,色香味俱全,嘿嘿……
雲兒端着剛泡好的茶進來,低着頭放在桌上,悄悄做了個鬼臉,看你等下還威不威風!那燕公子突然罵:“瞎了眼的狗奴才,連茶都不會倒嗎?”雲兒只好無奈地轉回來,端起杯子,口裏恭敬地說:“公子,請。”那燕公子出其不意朝她膝蓋踢了一腳,“你腿不會彎嗎?跪下!”
雲兒一個沒站穩,膝蓋狠狠撞在青灰色的地磚上,猛吸一口氣,疼的眼淚“啪”的一聲滾了下來,心口跟着劇烈晃蕩,血液瞬間似乎停止流動,全身都麻木了。手裏的熱茶一傾,全部潑在胸前,燙的她哇哇大叫,站在那裏拚命抖衣服。橫行霸道、草菅人命說的就是眼前這種人——
那燕公子舉起茶杯用力砸碎了,“大熱天這麼燙,怎麼喝!換一壺。”見她還在那兒亂蹦亂跳,嗷嗷大叫,臉一沉:“聾了嗎?留着你這兩隻耳朵還有什麼用!”雲兒拚命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忍氣吞聲收拾殘渣碎片出來,憤憤罵:“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看你猖狂得意到幾時!”
換了壺茶,怕那燕公子又挑三揀四嫌燙,用井水冰着,將袋裏剩下的一大包巴豆全部倒進去,搖勻后聞了聞,似乎有味道。要想個法子將這異味遮住才好,靈機一動,倒了一小杯牛奶進去,待冰的差不多了,重新端進去。
房間裏只有那燕公子和魏司空在說話。這回雲兒學乖了,倒了茶跪在地上,杯子高舉過頭頂。那燕公子“嗯”了聲,接在手裏。魏司空笑說:“這丫頭挺機靈的嘛,知錯就改,孺子可教也。”雲兒暗暗罵他一丘之貉。
那燕公子看着手裏的茶,“咦”了聲,說:“這茶怎麼這個顏色?”聞了聞,“古里古怪的。”雲兒怕他不喝,忙說:“這是我們這兒的特色茶,裏面加了牛奶,聞起來清香撲鼻,喝起來濃郁可口,別處都沒有的。”
那燕公子將信將疑,抬眼說:“哦?是嗎——那你喝一口我看看。”雲兒頓時暗暗叫苦,沒想到他疑心這麼重,硬着頭皮接過他手中的杯子,心一橫,抱着同歸於盡的念頭,一仰脖喝了下去。
那燕公子見她喝了沒事,才放心地嘗了一口,點頭說:“確實和普通的清茶不一樣,司空,你也喝一杯。”魏司空擺手:“我喝酒就夠了。”
雲兒見他將一大杯茶都喝了,竊喜不已,帶上門出來,連忙將含在口中的茶吐出來,抹了抹嘴巴哼道:“饒你其奸似鬼,也要喝老娘的洗腳水。敢打我,等着拉肚子拉到穿腸爛肚,把茅房蹲破吧!”
那燕公子突然覺得肚子不對勁,大驚失色,指着杯子說:“這茶——”魏司空見他臉色蒼白,額上冷汗涔涔,忙站起來說:“這茶有毒嗎?”那燕公子運功查探,體內真氣暢通無阻,搖頭說:“不像是中毒——”一時間覺得腹痛如刀絞,再也忍不住,衝出門外抓住一個過路的丫鬟問:“茅房在哪?”迫不及待沖了出去。
雲兒躲在對面的房間見了,不由得撫掌哈哈大笑。自做孽不可活,活該!哼,最好蹲茅房蹲的再也爬不起來。
魏司空站在茅房外邊連聲問:“公子,你沒事吧?”那燕公子推門出來,喘着氣搖頭:“沒事——”走不到兩步,肚子裏咕咚咕咚波濤洶湧,掉頭又折回茅房去了。魏司空見狀,嘆氣說:“看來是有人惡作劇在茶里下了瀉藥。”
那燕公子搖頭晃腦扶着門出來,臉色蠟黃,手足冰涼,連路都快走不穩了,恨聲說:“一定是倒茶的那個小丫頭!我乍見她時便覺得有點眼熟,像是在哪見過似的,一時沒想起來。你還記得白天在‘鴻雁來賓’拿劍偷襲我的那個臭小子么!我想起他左眼下面那粒藍色的淚痣才反應過來。”
魏司空收起手中的扇子說:“原來是他!我還說呢,竟然是個丫頭。”那燕公子虛弱地揮手,“新仇舊賬,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拆皮煎骨,生吞入腹——司空,你讓蔣沈韓楊他們找頂轎子過來。”他已沒有力氣走路了。
雲兒躲在遠處的假山後面探頭探腦,眼見魏司空走了,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走的正好,她正愁沒機會下手呢。連老天爺都看不慣此人的囂張跋扈,她唯有順應天意,替天行道——
那燕公子渾身虛脫,滿眼金星,好不容易從茅房出來,還沒跨上廊檐的台階,一桶腥臭無比的泔水從天而降,兜頭兜腦倒在他身上。他因為力氣盡失,反應有些遲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後,立馬僵成一座石像,再也移動不了一步。
雲兒雙手叉腰站在屋頂上,手上還提着裝泔水的木桶,甩手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說:“燕公子,雲兒送你一句話,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啊!你就認命吧!”說完拍着手,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去了。她一吐胸中鬱悶之氣,暢快之極。
那燕公子氣得臉都綠了,聞着身上的味道,“哇”的一聲忍不住嘔吐起來。他從小到大金尊玉貴,婢僕成群,何曾吃過這等苦頭,更不用說此番奇恥大辱。魏司空和蔣沈韓楊等人一路尋過來,見到他這等模樣,大吃一驚,連忙着人安排洗漱沐浴更衣等事物。
他奄奄一息躺在府邸的浴池中,不斷喊“換水,換水,換水!”對伺候的婢女又吼又叫,直到皮膚泡得泛白,手指皮都起皺了才肯起來。他披着黑髮有氣無力躺在寬大華麗的雕花銅床上,奄奄一息。好一幅“美人卧榻圖”,只可惜脾氣壞了點。他對前來探望,跪在地上惶恐不已的臨安知府周雲龍說:“傳我的口諭,下令通緝這兩人,挨家挨戶給我搜!”扔給他兩張人物畫像。
周雲龍長得又矮又胖,小眼睛,窄額頭,給人趨炎附勢、精明狡詐之感,連連磕頭說是。他戰戰兢兢撿起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女扮男裝十幾歲的少年,五官明麗,眼角有顆藍色的淚痣;另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相貌端正,右側臉有條細長的疤痕,從眉骨一路到耳朵邊,足有兩寸長,不過不但不使人覺得醜陋,反而更添英氣。雖是寥寥幾筆,神情動作卻活靈活現。他忙說:“卑職一定儘快將這倆人緝拿歸案。”許久沒聽見聲音,微微抬頭,見躺在床上的人閉着眼睛,似是累了,於是躡手躡腳走開。
腳步虛浮出來,迎着夜風一吹,周雲龍這才發覺自己早已汗透衣背。他暗暗搖頭嘆息,臨安廟小,可供不起這尊大神啊,萬一這人在臨安境內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不要說頭上這頂烏紗帽,恐怕腦袋瓜子也要跟着搬家。
這裏那燕公子見周雲龍走了,喝了口參湯說:“馮陳怎麼辦事的,押個人去衙門,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不由得皺了皺眉。話剛說完,還沒歇口氣呢,下人便通報說馮陳有即將事稟報。
馮陳散着頭髮,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屬下辦事不力,請公子賜罪。”那燕公子盯着他,冷冷說:“你受傷了?到底怎麼回事?”心中有些吃驚,馮陳身為他頭號貼身護衛,身手敏捷,武功高強,尋常人等要想傷他,談何容易!
“屬下帶人押着那叫采荷的女子去知府衙門,不料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打傷眾人,將那女子救走了。”
那燕公子沉吟了一下,問:“那人什麼模樣?”
“矇著臉,屬下沒看清楚,只知道那人身材高大,輕功十分了得。”
魏司空在一邊聽見了,便問:“那人使的是何路招數?”
“使的是平常的落花流水、橫掃千軍等招式,看不出武功門派。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招,卻有驚濤駭浪之勢,屬下不是對手。”
那燕公子“哦”了一聲,說:“沒想到小小臨安城,居然藏龍卧虎,有這等高手。後來呢?”越是這般讓人摸不着頭腦查不出端倪,不顯山不露水,越是厲害。
“那人身邊還有個接應的人,身材瘦削,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子。倆人救了人之後,便走了。屬下追之不及,於是趕回來稟報。”
魏司空拍着扇子笑說:“公子,說起在‘鴻雁來賓’僅憑一隻筷子便成功偷襲你的那個年輕人,我回來打聽了。聽吳不通的那些徒子徒孫說,他叫東方棄,浪跡江湖多年,生平事迹不詳,專門結交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聽馮陳這麼一說,武功甚為了得,不知怎的卻不為人知。”
那燕公子重重“哼”了一聲,說:“看來救人的便是這個東方棄和他身邊那個不男不女的雲兒了——”一想到雲兒,便想到瀉藥和泔水,一時間怒不可遏,臉瞬間漲紅了,握緊拳頭狠狠說:“本公子一定要將這倆人千刀萬剮,碎屍萬段,以泄心頭之恨!”
雲兒痛懲那燕公子之後,心情大好,這才想起東方棄,這麼久沒見他,他也不記掛自己,哼,還不知道躲在哪兒風流快活呢。她一想到這兒,有點小鬱悶,看她等會兒怎麼治他,穿過走廊時,東方棄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拉住她說:“雲兒,你到哪兒去了?我樓上樓下、里裡外外到處找你。”
她聽了,心裏一喜,笑說:“是嗎?我還以為你扔下我一個人尋歡作樂去了呢。”轉過身來看他,愣了下,跟着哈哈大笑,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說:“哈哈哈哈——你從哪找來的衣服?花花綠綠的,還不快出去接客去!”大紅長袍綠葉裁邊,腰帶金光燦爛,一看就是伶官演奏時穿的衣服。穿在寬額廣角、一身正氣的東方棄身上,感覺十分滑稽。
東方棄尷尬說:“那門丁似乎拿錯了衣服——”雲兒掩嘴偷笑說:“沒拿錯,沒拿錯,正適合你,正適合你,哈哈哈哈——”指着他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喘不過氣來。
東方棄聳聳肩,不理不睬不以為意,任她取笑,說:“我剛才找你時,聽到這裏亂鬨哄的,似乎出了什麼事,還一直擔心你來着。”
雲兒一想到那燕公子狼狽不堪的模樣,“噗嗤”一聲笑出來。東方棄便問緣故。雲兒說了,東方棄又好笑又無奈,依那燕公子的性子,只怕不肯輕易干休。雲兒不管,揉了揉眼睛說:“時間不早了,我都困了,咱們走吧。”
倆人一路出來,不巧偏偏碰上馮陳等人連夜押采荷去衙門交差。雲兒便說:“東方,那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想想現在是晚上,於是改口道:“恃強凌弱,任意妄為,還有沒有王法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東方,我們去將她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其實她並不是一個古道熱腸、富有同情心的人,有時候甚至稱得上自私冷情,之所以一心要救采荷,不過是為了和那燕公子作對罷了。
東方棄便說:“你怎麼知道人家是強搶民女?弄清楚情況再救人。”雲兒拍胸脯說:“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那位姑娘呢,名字叫采荷,是天香院的頭牌,長得那是國色天香、我見猶憐。今天晚上因為幾句話得罪了人,就要臉上刺字,流放千里,你說她可憐不可憐?”
東方棄皺眉說:“救人容易,救了人之後呢?像你一樣,盡給我找麻煩?”雲兒橫眉說:“我當然不一樣!哎呀,先別管這些,救了人再作打算。”
雲兒從昏睡中醒來,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東方棄,卻喪失了記憶。據東方棄的說法是,他上天山采雪蓮時,路上碰到昏迷不醒的她,於是就將她救了回來;等她再問時,他便說他乘船渡江時,恰好看見岸邊有一具浮屍,尚有微弱氣息,於是出手相救;過了段時間,他又說是他路經深山老林,碰見一夥強盜和嚇暈在地上的她,於是背了她回來……總之,雲兒到底是如何被救,直到現在,倆人之間,還沒有一個確定說法。雲兒問到後來索性不問了,人有的時候,貴在難得糊塗,從天山一路跟着他來到臨安。萬里迢迢,跋山涉水,倆人可以說是同甘共苦,休戚與共。
東方棄便說:“要救人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胆地救,總要遮掩一下,以免日後碰到尷尬。”雲兒看了看,打了個響指說:“有了——”說著用力撕下上衣下擺,笑嘻嘻說:“我們今夜就來個英雄救美,回頭讓吳不通那老頭兒大書特書,名字就叫‘雲女俠行俠仗義,東方棄英雄救美……”
東方棄不等她啰嗦完,利落出手,先發制人。只聽得一陣掌風呼呼呼從耳邊刮過,強大的氣流帶起一陣旋風。馮陳等人料不到有這等變化,一時間措手不及,倉促應戰,落在下風。不到數招,東方棄已將人救了出來,吹了聲口哨以示撤退。雲兒躲在他後面,拉着踉踉蹌蹌的采荷低聲說:“快跑!”
一行人趁着夜色掩護,來到臨安城一條其貌不揚,普普通通的居家小巷。
第四章最難消受美人恩
夜色正濃,萬籟無聲,一輪碩大的明月鑲嵌在碧藍的天空中,照的牆下樹影婆娑,花木成陰。涼風習習,白露微降,雲兒覺得頗有幾分寒意,搓着手臂在一邊跳來跳去。
東方棄敲了幾下門見沒人答應,乾脆用腳踹,放聲喊:“賽華佗,快開門。”捏了捏雲兒的手指,冰涼侵骨,不由得皺緊眉頭,不說話。
采荷便說:“妹妹,你冷么?”見她臉色發白,嘴唇烏青,縮着肩哆嗦成一團,覺得有些奇怪。雖說夜涼如水,但是初秋天氣,不至於如此啊,又不是身着單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雲兒顫抖着聲音說:“不是,我體質偏寒,向來如此——”東方棄抓住她手腕,渾厚的內力源源不斷送進她體內,她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止住不斷由腳底湧上的陣陣冷氣。東方棄見她如此,心頭有些焦慮,便說:“賽華佗睡死了嗎?怎的還不來開門。”側過頭說:“雲兒,你先忍耐一下。”腳尖點在樹枝上,飛身而起,橫空翻進院子裏。
他剛落地,裏面有人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出來,猛地見牆下有個人影,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見鬼了,揉了揉眼睛,待瞧清楚后便沒好氣說:“東方棄,又是你!放着大門不走,偏偏喜歡偷雞摸狗!”
東方棄不理他的嘲諷,“快開門。”他不解說:“你不是已經翻牆進來了嗎?還開門做什麼?”東方棄懶得跟他多說,抽開門栓,領着雲兒和采荷進來。
賽華佗月下看着她們倆,一個美艷如朝霞,丰姿綽約;一個恰似清水出芙蓉,一塵不染,一左一右迎着他款款走來,蓬蓽頓時生輝。他驚得張大了嘴巴,過了一會兒喃喃問:“東方棄,這是你大小兩個老婆么?”
一語說的三人表情迥然各異。東方棄重重打了他一拳,“看來你還沒睡醒——再敢胡言亂語、信口開河,小心我把你晒乾了當草藥!”
采荷露出含羞帶怯的笑容,嬌滴滴地說:“東方公子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說完垂眸看着自己的腳尖,不勝嬌羞之態。
雲兒卻雙手抱胸,挑眉問:“那你說說哪個是大老婆哪個是小老婆?”見他眼睛在自己和采荷身上來迴流連,最後落在采荷身上,不禁勃然大怒,衝上去一陣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瞎了你狗眼,連大小都分不清楚,還敢口出不遜,調戲良家婦女……”
打的賽華佗連抱頭鼠竄,連聲討饒,渾身顫抖躲在角落裏,指着雲兒說不出話來,“你,你,你……猥褻良家子弟……東方,你哪找來的潑婦……”
東方棄見了,頗為頭疼,喝道:“雲兒,不得胡鬧,還不快隨我進來運功驅寒!”雲兒只好悻悻地收手,哼道:“就你賊眉鼠眼,竹竿似的身材,還良家子弟呢,整個就一地痞無賴!”活該,誰叫他亂說話!她話未說完,硬生生打了個冷顫,心口一寒,腳底的那股冷氣又冒了出來。
東方棄趕緊拉她進屋,扶她在床上做好,雙掌放在她背心,氣運丹田,內力緩緩注入她奇筋八脈。真氣沿着雲兒頭頂百匯穴直到足底湧泉穴,轉了個大周天後,這才收回手。雲兒覺得全身暖洋洋,像躺在剛曬過的棉花被裏,軟軟融融的,手足像攏着一小盆溫火,不似常年那般浸着水,冷颼颼的。
東方棄握了握她手,說:“好了,你自己依着我所教的心法口訣,運功打坐,寒氣便可壓住。”雲兒一骨碌跳下床來,笑嘻嘻說:“我現在不冷了,用不着運功打坐。”又回復活蹦亂跳的模樣。
他皺眉說:“雲兒,不可如此懈怠。你身上的寒氣系長年累月所積,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時半刻能好的了的。我用內力替你治療,亦只是暫時壓制遊走於你血脈之間的寒氣,治標不治本。殘留於你骨髓內的寒冰雪氣,還要靠你自己一點一滴化解才是。你若不予重視,只怕——”他的話沒有說下去。若是繼續任由寒氣侵體,積毀銷骨,長此以往,只怕於性命有礙。
雲兒揮了揮手,不耐煩說:“知道了,知道了,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我會日夜不輟,勤加練習的。反正這條命也是你揀回來的,權當是向閻王爺偷來的,活的一日是一日,還有什麼可怨天尤人的。”
語調雖然歡快,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聽在東方棄耳內,其意卻甚為寥落。他想了想說:“以前的事想不起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能夠拋卻過往,重新開始,再好不過。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珍惜眼前,安於現在,好好地活下去,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雲兒臉上神情頓了頓,隨後重重“嗯”了一聲,展顏笑說:“放心,死不了,沒聽過禍害遺千年么——對了,那個賽華佗呢,怎麼不見他?”倆人於是出來,見賽華佗蹲在廊下收草藥。東方棄便問:“那位采荷姑娘呢?”
賽華佗頭也不抬說:“我見她滿臉疲憊之色,打發她去睡了。”抬頭看了眼雲兒,哼了聲,顯然對剛才一事尚耿耿於懷。雲兒裝作不知,挨着他蹲下,好奇地問:“你大半夜不睡覺,撥弄這些花花草草做什麼?”他粗聲粗氣說:“夜裏有露水,得收進來。”說完抱着簸箕進屋去了。
雲兒跟在他身後,故意插科打諢說:“沾了露水,豈不是更好?吸收了天地日月之靈氣,山川雨露之精華,治病救人,自然是妙手回春,藥到病除——”見他突地轉身,狠狠瞪自己,不由得格格笑起來。
賽華佗將簸箕重重往堂前桌上一放,抓住她手腕便往外拉,“走走走,我這裏不歡迎你!”雲兒張開喉嚨大叫:“非禮啊非禮啊——”嚇得他趕緊放手,吹鬍子瞪眼睛看着她。
雲兒對着他做了個鬼臉,仰起臉說:“我偏要在這裏住,你要是敢趕我走,我就跟人說你欺負我!”說完大搖大擺睡覺去了。
賽華佗對着她背影氣得渾身哆嗦,好半天總算能說話了,“東方棄,你哪裏招惹來這麼一個惡婆娘?趕快將她送走……”怪不得孔夫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東方棄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笑說:“枉你號稱‘賽華佗’,沒聽說過請神容易送神難么!”隨即臉色一正,“你覺得她如何?”
賽華佗這才顯露出神醫本色來,沉吟說:“我剛才握住她手腕時,探了探她脈象,四肢百骸冷如冰霜,五臟六腑鬱結有一股陰寒之氣,不像是受了傷,反倒像是與生俱來的,奇哉怪也!”人若是一出生便生成這樣,早就因寒氣侵入骨髓心脈,致使氣血不暢,一命嗚呼了。
東方棄不做聲,許久才說:“此事說來話長。”不欲多做解釋。
賽華佗見他如此,不便多問,轉而說:“她是如何活下來的?”
“我日日用內力為她驅散寒氣,護住她心脈。”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若是你一日不在,她豈不是要因寒氣發作,凍成冰人了——哈哈,這女人牙尖嘴利,尖酸刻薄,凍成冰雕供人觀賞倒是個挺不錯的主意啊——”說著不懷好意笑了。
東方棄皺眉說:“尚不至於如此,她自己也會一點內功心法,只是情況仍不樂觀,所以我才不辭辛勞帶她來找你。可有根治之法?”
賽華佗哼道:“你當這是刀痕劍傷,貼一服藥就好了?你也知道,她身上這股陰寒之氣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早已侵入肺腑,深入骨髓之內,能不死已是天大的奇迹。誰讓她這麼好命,有你天天用真氣養着呢!憑你這身純陽童子功,打遍天下無敵手,閻王爺見了她也只能幹瞪眼。”
東方棄笑了下,搭着他的肩一臉親近說:“那可有暫緩之法?比如說人蔘啊、鹿茸啊、燕窩啊、何首烏什麼的,都是滋身補氣,救死扶傷的好東西——”
賽華佗一腳跳起來,連聲說:“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一臉堅決。
東方棄按住他肩說:“賽華佗,醫者懸壺濟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家後院多的是這些東西,何必如此慳吝!”
賽華佗甩開他往裏走,“說沒有就沒有。”見他還欲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抬手打斷,“有也不給,此事免談。東方棄啊東方棄,你說我倆自小相識,你哪次不是滿身是傷來找我?不付醫藥錢不說,還要供你吃供你住,臨走時又要順手牽羊偷一兩瓶療傷解毒的靈丹妙藥走。這麼些年來,你說你給我一錢銀子沒有?這些倒罷了,誰叫我賽華佗倒霉,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了你呢!現在可好,變本加厲,盡享齊人之福不算,居然帶着嬌妻美妾闔家大小全跑來我這兒蹭吃蹭喝啦……”
東方棄聽他越說越不像話,竟然連嬌妻美妾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忙說:“賽華佗,你瞎說什麼呢!”一張嘴跟篩子似的,漏了千八百個洞,拾都拾不起來,怪不得雲兒要給他臉色看。賽華佗一時說溜了嘴,哪裏止得住,口裏還在嘰里咕嚕說:“現在又在覬覦我那些名貴草藥,別說窗,門兒都沒有!你啊住了今晚帶着你那兩個大小老婆趕緊走,到時候別說我忘恩負義,不講情面——”
東方棄無奈下唯有一指點了他啞穴,對嘴巴仍然不斷開合的賽華佗拱手說:“賽華佗,兄弟對不住啦,夜深了,睡一覺穴道自然就解開了。”少了他嗡嗡嗡的聒噪聲,耳根子清凈多了。
賽華佗毫無防備之下被東方棄點了啞穴,一時間氣得臉色發青,渾身顫抖,抓起凳子就往他頭上砸去。東方棄見狀,一溜煙跑了。他發不出聲音,無奈之下只好回房睡覺去了。
鬧騰了大半夜,第二天太陽都照到窗欞上他才起。剛披衣出來,就聞到一股藥味,他大叫着衝進廚房,“啊啊啊啊啊……我的百年長白山紅參……”過了會兒又大叫:“東方棄,你會不會熬藥,這麼大的火,參湯都要熬幹了……”他一邊痛罵東方棄,一邊因為不忍眼睜睜瞧着貴重的百年老參就此被糟蹋,還幫着他熬參湯。他的心都在滴血——
雲兒端着參湯,就着紅棗當飯吃,笑眯眯說:“賽華佗,你怎麼不吃飯啊,是不是胃不舒服?吃一粒保金丹就好了,我有,喏,給——”說著遞給他一粒綠豆大小褐紅色的圓滾滾的丸藥。
賽華佗這會兒心肝那個痛啊,跟要了命根子似的,哪還吃得下飯,吃了她的心都有。他一眼瞥見雲兒手中的丹藥,猶如雪上加霜、火上澆油,渾身的氣不打一處來,這,這,這不是去年他煉製的龍舌丸嗎?用了十八味中藥,費時七七四十九天才製成的!啊——,他要殺了東方棄,說不定還可以當藥引用——
可是他打不過東方棄。一想到此,賽華佗便恨自己當年為什麼要學醫,而不是學武!他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以至於今生要認識東方棄,遇人不淑,誤交匪類,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
雲兒喝完參湯,將碟子裏最後一粒紅棗扔進嘴裏,對正在喝粥的采荷說:“采荷姑娘,吃完飯,我和東方就送你回天香院。”采荷睜大美目,慢慢放下手中碗筷,咬着唇說:“我是逃出來的,再也不能回天香院了。”
雲兒愣了愣,說:“你不回天香院那你想去哪兒啊?”
采荷紅了眼眶,“采荷身份低賤,自幼被賣入青樓,昨日幸得公子、小姐相救,從此脫離苦海,采荷再也不想回那個見不得人的去處,任人打罵了。”
雲兒便問:“那你在臨安還有父母親戚么?回家也好。”總比待在青樓妓院清白乾凈。
采荷流着淚說:“采荷父母雙亡,如今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說著噗通一聲跪下來,“公子小姐若不嫌棄,采荷願為奴為婢,終生侍奉公子小姐,以報公子小姐救命之恩。”說著伏地不起,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東方棄忙扶她起來,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采荷姑娘莫要行此大禮。”就連刻薄成性的賽華佗也跟在一邊安慰她。
雲兒聽得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她,見她欲語還休看着東方棄,滿臉嬌羞,眉目含情,心下瞭然,看來這救命之恩,她是想以身相許啦!果然如吳不通所說,不可輕易救人,否則後患無窮。她忽然站起來,一口拒絕:“不行。采荷姑娘,我和東方不需要你為奴為婢,你自己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采荷擦乾眼淚,跪在地上,拉着她袖子泣道:“雲兒妹妹,采荷舉目無親,身無長物,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地;自幼賣入青樓,為世人所輕視,如今舉步維艱,但求妹妹發發善心,收留采荷,采荷定當感恩圖報,萬死不辭。”
雲兒聽了,嘆口氣,扶她起來,“采荷姑娘,不是我們不收留你,只是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各安天命,你還是走吧。”不為所動。
采荷見求不動她,眼淚簌簌而下,哭得軟倒在地,轉而拉着東方棄的衣擺啜泣說:“東方大哥,你也見死不救嗎?”東方棄手忙腳亂拉開她,“采荷姑娘,你這是哪裏的話——”他帶一個雲兒在身邊已經頭疼的不得了,哪還經得住兩個,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雲兒見她居然叫東方棄作“東方大哥”,心中有氣,哼道:“采荷姑娘,人最忌忘恩負義,我們昨天晚上還救了你一命呢,怎麼你這會兒又說我們見死不救了?我們當真見死不救,你現在說不定已毀了容貌,頭戴重枷,發配邊疆了——還有,東方棄的事我說了算,你求他沒用!”說完,一把扯開東方棄,“哪涼快哪待着去,瞎湊什麼熱鬧!”
東方棄一見風聲不對,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立即腳底抹油溜了。
采荷想到自己身世凄涼,前路渺茫,一時間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賽華佗哪見過這等陣仗啊,手足無措說:“采荷姑娘,你別哭啊,有什麼話好好說嘛,天下無不可商談之事——”采荷哽咽泣道:“采荷只求公子、小姐收留,端茶遞水,絕無怨言!”
賽華佗見狀,心中同情,幫腔說:“喂,我說你,人家一個姑娘家,哭成這樣,多可憐啊,你就收下吧,反正齊人也有一妻一妾——”
話未說完,雲兒一腳踢在他膝蓋上,冷聲說:“好啊,既然采荷姑娘這麼可憐,那你就收下好了。”不等他說話,轉頭說:“采荷姑娘,賽華佗說了,他願意收留你。”賽華佗嚇一跳,連連擺手:“不不不,采荷姑娘,你還是跟着東方棄吧,他長得比較好看——”說完哇哇大叫,也跟着跑了。這個艷福他可消受不起。
剩下雲兒和采荷,一個冷着臉站着,一個紅着眼倒在地上。雲兒暗罵,真是唱念做打俱佳,怪不得是戲子呢,眼淚跟水似的,嘩嘩嘩往下流。見她還是那麼一副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樣兒,橫眉怒目說:“采荷姑娘,你別以為我們救了你就是好人,實話告訴你吧,我和東方棄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雌雄雙煞’,殺人不眨眼,惡貫滿盈。昨天之所以救你,不過是本小姐心情好,一時心血來潮,順手做了件好事。本來我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總算是難得做了件善事,乾脆送你回去算了,就當是積陰德了。你若是不識抬舉,嘿嘿——”說著陰森森笑了一下,“那我就再把你賣入窯子裏,日日接客!”看她還敢不敢對東方動歪腦筋!她撂下狠話后,抬腳上後院運功打坐去了。
雲兒難得安安靜靜坐下來呼吸吐納,睜開眼一看,太陽都到頭頂了,曬得人頭臉發熱。她摸了摸肚子,怪不得餓了呢,都中午了。她回屋見桌上擺了幾副碗筷,一屁股坐下來,問正端着菜進來的賽華佗:“東方呢?”賽華佗便說:“出去了。”她四處看了看,又問:“那個采荷姑娘呢?”賽華佗頭也不抬說:“走了。”
“走了?阿彌陀佛,謝天謝地!”她心情愉快吃着飯,笑眯眯說:“賽華佗,謝謝你免費招待我,還熬參湯給我喝,我——”想想自己沒什麼好報答的,怪不好意思的,於是夾了塊雞腿給他,熱情地說:“來來來,這個給你吃——”話還沒說完,眼角瞟到一個人影娉娉婷婷從門外走來,手裏拿着一大包的東西,不正是采荷是誰?
她吃驚地放下筷子,說:“賽華佗,你不是說她走了嗎?”賽華佗無辜地說:“哦,我忘了說,她只是回天香院拿點衣服首飾什麼的。”
雲兒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子說:“你要是敢慫恿東方棄收留她,我一把火將你的那些草藥給燒了!”賽華佗怒而反擊,口不擇言道:“你又不是東方棄他什麼人,只不過是他救來的丫頭罷了,人家長得比你漂亮,又心甘情願留下來,東方棄為什麼不要?”
雲兒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掀了桌子,陰沉沉說:“我不是他什麼人又怎麼了?就不許別人跟着他,你奈我何?有本事你打贏我啊?”說著拗了拗指關節,威脅地看着他。
這下賽華佗氣得跳腳,口中大叫“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飯也不吃,氣哄哄走了。她看了一眼門口怯生生站着的采荷,一陣心煩,跟着甩手出門。
雲兒剛走到門口,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從門縫裏瞧見許多官兵由里到外將整個院子團團圍了起來。那些官兵手持兵器守住院子各個出口,將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動作極其迅速,不一會兒就完成包圍網,訓練有素。
雲兒十分震驚,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