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夏至·顏色·北極星(1)

1996夏至·顏色·北極星(1)

當潮水湧上年代久遠的堤岸,夏天連接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麼樣?

當大雨席捲烈日當頭的村落,夏天淹沒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麼樣?

跳過綠春悲秋忍冬和來年更加青綠的夏天

你又出現在我面前。眉眼低垂。轉身帶走一整個城市的雨水

再轉身帶回染上顏色積雪。麥子拔節。雷聲轟隆地滾過大地。

你潑墨了牆角殘缺的欲言,於是就渲染出一個沒有跌宕的夏天。

來年又來年。卻未曾等到一個破啼的夏至。終年不至的夏至。

逃過來回往返的尋覓。

他不曾見到她。

她不曾見到他。

誰都不曾見到它。那個從來未曾來過的夏至。世界開始大雨滂沱。潮汛漸次逼近。

很多時候立夏都在想,是從什麼時候起天氣就突然變得這麼涼了呢?自己一直都沒有察覺。時間順着秋天的痕迹漫上腳背,潮水翻湧高漲,所謂的青春就這樣又被淹沒了一厘米。飛鳥已經飛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香樟與香樟的枝椏間就變得越來越安靜。於是落葉掉下來都有了轟隆的聲響。

秋天已經很深很深了。

11月的時候學校的所有佈告欄里都出現了藝術節的海報,很多個早晨立夏晨跑結束後去學校的小賣部買牛奶的時候就會路過佈告欄,站在佈告欄前面搓着在早晨的霧氣里凍得微微發紅的手,嘴裏噴出大團大團的霧氣。秋天真的很深了呢。

其實從11月開始貼海報真的有點早,因為正式的比賽需要到明年的3月才真正開始。也就是下一個學期開學的時候才開始決賽,但是每年淺川一中都是提前四個月就開始了準備。因為淺川一中的藝術節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每年都有很多有才華的學生光芒四射。特別是藝術類考生。這是淺川一中每年最為盛大的節日。比校慶日都要隆重許多。

傅小司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都會等着陸之昂一起去學校的畫室畫畫。其實也沒什麼好練習的,當初考進淺川一中的時候,小司和之昂的專業分數比別人遠遠高出30多分。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老師就顯得特別的喜愛。而這種喜愛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表現的形式往往變成傅小司和陸之昂的作業變得特別的多。每次老師都是一樣的語氣,“小司,還有陸之昂,你們兩個加強一下基本功的訓練,明天交兩張靜物素描上來。”每次都會聽到陸之昂嗷嗷的怪叫聲音然後就開始表情裝做很認真的樣子和老師討價還價。而傅小司則安靜地支起畫板,十字框架已經慢慢地在畫紙上成型。因為傅小司知道再怎麼鬧這兩張素描也是跑不掉的。還不如等太陽下山以前就畫完交上去省事。

夏天早就遁形無蹤。等到要尋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立夏有點微微的懊惱。因為自己名字的原因立夏一直喜歡夏天。陽光高照,世界塵埃都纖細可辨。

立夏偶爾會去畫室,但已經不像夏天裏面那樣每天都去。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之後立夏每次見到傅小司都覺得有點緊張,畢竟自己跟他的女朋友也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儘管也許人家並不放在心上而且早已經忘記了。況且學習壓力又重,每次立夏在畫室里用鉛筆勾勒

線條的時候她總是會想到教室里所有的學生都在自習,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筆記。頭頂風扇發出老舊的聲響。於是自己在這裏畫畫似乎就顯得有點奢侈,在這個號稱一寸光陰一克拉鑽石的淺川一中。筆下的陰影覆蓋上畫紙的同時也覆蓋上了立夏的心。

星期五的下午開班會的時候,班主任站在講台上宣佈着藝術節的事情。所有班上的同學都覺得很興奮。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參加,格外顯得激動。在淺川一中,初中部的學生是不允許參加藝術節的,所以即使班上很多學生是從淺川一中的初中部升上來的,可是他們也是第一次參加藝術節。老師在上面指名點姓地叫傅小司和陸之昂參加比賽,因為在三班只有他們兩個是藝術生考進來的。其實小司和之昂之所以會在三班是因為他們兩個的文化課成績也是全年級的第一第二名。這點一直是全校的傳奇。很多時候都會有學姐們和初中部的學妹們紅着一張臉從他們兩個身邊走過去,每次傅小司都是視若不見,而陸之昂則每次都會笑咪咪地和她們打招呼,一副小痞子的腔調。傅小司總是對陸之昂說,麻煩你不要這麼沒品,是個女的你就要吹口哨。陸之昂差不多每次都是一臉無辜的表情說,哪有,學姐很漂亮呢!說到後來小司也煩了,於是也就任由他一副花痴的樣子。大不了擺出一副“我不認識他”的表情匆匆走過。因為小司開始明白過來,只要是女生,在陸之昂眼睛裏面就是又可愛又漂亮的。然而小司再怎麼裝做不認識也是不可能的,學校裏面誰都知道傅小司和陸之昂是從小長大的好朋友。他們是淺川一中的傳奇。

小司望着講台上的老師低低地應了聲“哦”,而陸之昂卻說了一大堆廢話,“老師您放心一定拿獎回來為三班爭光”什麼的,後來看到小司在旁邊臉色難看就把下面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只剩下笑容依然很燦爛的樣子,眼睛眯着,像是秋天裏最常見的陽光,明亮又不燒人,和煦地在空氣里醞釀著。陸之昂笑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這種溫暖的感覺,班上有一大半的女孩子在心裏都默默地喜歡着這張微笑的臉。

“那麼”,班主任在講台上頓了一頓,“還有一個名額,誰願意去?這次學校規定每個班級需要三個以上的學生參加比賽。”從班主任的表情上多少可以看出他對這件事情非常地困擾,因為三班素來以文化課成績稱雄整個淺川一中。不單單是高一這樣,連高二3班高三3班也是一樣的情形呢。可是藝術方面確實是乏善可陳。

空氣在肩膀與肩膀的間隙裏面傳來傳去,熱度微微散發。立夏覺得頭頂有針尖般細小的鋒芒懸着,不刺人,但總覺得頭皮發緊。這種感覺立夏自己也覺得很莫名其妙。

傅小司可以明顯感到老師的眼光看着自己。於是他微微地抬了抬頭,眼睛裏的大霧在深秋里顯得更加的濃,白茫茫的一大片,額前的頭髮更加地長了,擋住了濃黑的眉毛。“恩……”,他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說,“要麼,立夏也行。”

議論聲突然就在班級里小聲地響起來。目光緩慢但目標明確地朝立夏身邊聚攏來。本來自己坐的座位就靠前,自己前排的同學都可以看出來在交頭接耳,而自己後面的,立夏連回過頭去看的勇氣都沒有。只是立夏知道回過頭去肯定會看到陸之昂一臉笑眯眯的表情和傅小司雙眼裏的大霧以及他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等一下……

恩?傅小司回過頭來,依然是木着一張臉。

為什麼……要叫我去啊……立夏站在走廊盡頭。放學后的走廊總是安靜並且帶着回聲。

哦,這個沒關係,你不想去就去跟老師說一聲就行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

還有事么?

……沒有了。

也沒說再見,傅小司走下樓梯,白襯衣一瞬間就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夕陽把整個教學樓覆蓋起來,爬山虎微微泛出的黃色開始從牆壁的下面蔓延上來。高一在最上面的一層樓,因為學校為了節約高三學長學姐的體力,按照學校老師的科學理論來說是儘可能的把力氣投入到學習里去。

立夏站在三樓的陽台上,表情微微有些懊惱。傅小司身上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氣息讓立夏覺得像被丟進了大海,而且是死海,什麼也抓不住,可是又怎麼都沉不下去。難受哽在喉嚨里,像吃魚不小心卡了魚骨。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身。立夏回過頭去看到陸之昂一頭大汗地跑過來。

陸之昂看到立夏笑着打了個招呼。然後問,看見小司了么?

立夏說,剛下去……你不是做值日么?怎麼這麼快就完了?偷懶吧?

立夏說完後有點後悔,因為自己似乎還沒有和他們熟絡到這種程度,於是這個玩笑就顯得有點尷尬。還好陸之昂並不介意,打了個哈哈然後靠過來壓低聲音說,你不告密我請你喝可樂。

立夏笑了,與陸之昂談話的時候總是很輕鬆的。而每次看到傅小司時的緊張的確讓立夏有點摸不着頭腦。

陸之昂把頭伸出陽台的欄杆,立夏也隨着他往外面斜了斜身子,然後看到樓下樓梯口的香樟下面傅小司跨在他那輛山地車上,單腳撐着地,前面半個身子幾乎趴在自行車的把手上面,陽光從香樟日間稀薄的陰影里漏下去打在他的白襯衣上,感覺像是幅畫。

陸之昂嗷嗷兩聲怪叫之後就馬上往下沖,因為遲到的話又會被老師罵了。走前他還是笑着回過頭來和立夏說了聲再見,然後還加了句,其實是小司幫我掃了半個教室,不然哪兒那麼快啊。

然後這件白襯衣也一瞬間消失在了樓梯的轉角。比傅小司還要快,陸之昂下樓梯都是三下完成,12級的台階他總是咚咚咚地跳三下。

立夏從陸之昂的最後一句話聯想開去,眼前出現傅小司彎着身子掃地的樣子,頭髮擋住大半張臉,肩胛骨從肩膀上突出來,從襯衣里露出形狀。單薄的很呢。立夏本來是覺得像傅小司陸之昂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少爺應該都是從小不拿掃把的,不過看來自己又錯了。

其實仔細想想,立夏至今還沒從陸之昂和傅小司身上發現往常富貴人家子弟的那種壞習性。

再探出頭去就看到兩個人騎車離開的背影,陸之昂一直摸着頭髮,感覺像是被敲了頭。

立夏!

立夏轉過頭去,看見七七穿着裙子跑過來。天氣這麼涼了七七還敢穿裙子,這點讓立夏很是佩服。

剛剛做完每天早上的廣播體操,大群的學生從操場往教學樓走,整個操場都是穿來穿去的人。七七一邊擠一邊說“借過”足足借了三分鐘的過才走到立夏身邊。

你很捨己為人嘛。立夏朝七七的裙子斜了斜眼睛。七七明白過來了,用手肘撞了撞立夏。她說,我們七班的女生都這麼穿的,哪像你們三班的呀,一個一個穿得跟化學方程式似的。

你們七班的也不好到哪裏去呀,一個個跟李清照一樣,人比黃花黃。

立夏你腳好了么?

早就好了啊,其實傷口本來就不深。七七這次你藝術節幹什麼呢?畫牡丹還是畫蜻蜓啊?

你猜猜。

少發嗲了,愛說不說。

我唱歌呀!

真的?立夏眼睛亮了。立夏一直覺得七七真的是個完美的女孩子,連立夏自己都會覺得特別喜歡,更不用說七班那一大群一大群的藝術小青年了。

我還知道立夏這次要畫畫呢。

……你怎麼知道?

七七的這句話倒是讓立夏楞住了。連自己也是在心裏暗暗地決定了去畫畫的,還沒告訴誰呢,怎麼七七就會知道了呢?

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立夏正想開口,廣播室穿過來聲音,高一三班的立夏,請馬上到學校政教處,高一三班……

立夏皺了皺眉,能有什麼事情呢?立夏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

報告。

進來。

立夏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教導主任面對着自己,而坐在教導主任前面的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和她旁邊的一個女孩子。等那兩個人回過頭來,立夏心裏輕輕地呼了一聲“啊”。

李嫣然站起來說,立夏你好。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立夏的心情很不好。她手指交錯在一起,骨節因為用力而顯得微微發白。那些話語纏繞在心裏面,差不多可以讓立夏哭出來。可是立夏沒有哭,並非是因為不難過,而是立夏覺得在這樣的場合哭出來會顯得太過軟弱。立夏終於也明白自己永遠都會討厭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有錢人。

那個穿西裝的人是李嫣然的爸爸,這次叫立夏去辦公室就是為了表達了下他們自以為是的關心,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感覺就是在施捨。因為旁邊一個看上去像是助手一樣的人說了一句“推辭什麼啊,你家條件又不是很好”。這一句話讓立夏當時差點哭出來。因為立夏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家裏的事情,可是很明顯,李嫣然的爸爸調查過她的家庭,至少看過學校的入學檔案。或者就是教導主任告訴他們的。立夏忍了忍眼淚,確定不會掉下來之後才敢開口說話,她說,謝謝了,我家條件是不怎麼好,不過不需要的。然後就走出了教室。走的時候聽到那個男人對教導主任說,這次嫣然評選市的三好學生應該沒問題吧,你看嫣然還是比較樂於幫助同學的,哦對了,我們公司還打算為學校添置幾套教學設備呢……

立夏低着頭幾乎是衝出來的,她覺得再聽下去自己肯定要吐了。出門的時候撞了個人,兩個人都“啊”了一聲,立夏覺得這個人個子挺高的,因為一下子就撞到他胸膛上。一種清淡的香味湧進鼻子,像是沐浴液的味道。立夏也沒有抬頭看看撞了誰,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因為她怕自己一抬起頭來眼淚就往下砸,這樣肯定會嚇着別人的。身後那個人一直喂喂喂地不停,立夏也沒管,埋頭一直跑回了教室。

整個下午立夏都陷在一種難過的情緒裏面。立夏趴在桌子上,逐漸下落的太陽光筆直地射進教室耀花了她的眼,閉上眼睛就是一片茫然的血紅色。立夏突然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句很難過的話:閉上眼睛才能看見最乾淨的世界。立夏閉上眼睛,然後臉上就濕了一大片。

下午放學的時候立夏習慣性地收拾書包然後開始準備畫畫用的鉛筆橡皮顏料畫板等等等等,收拾到一半突然想起早上老師通知了今天的美術補習暫停一次,於是正往包里放鉛筆的手就那麼停在了空氣裏面。

幹什麼呢?什麼也不想干。教室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立夏也不想現在回去。心情不好,於是整個人就變得很沉重。於是就那麼坐着,手指在桌面上無聊地畫著花紋。

光線一秒一秒地暗下去,立夏站起來伸了伸胳膊,背起書包轉過身就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陸之昂。陸之昂馬上笑了,朝立夏揮了揮手,說了聲,晚上好。眼睛眯成一條縫。

你怎麼……還不走?

等你帶我去醫院呢。

哈?……

上午在辦公室出來被你撞的地方現在還很痛啊……不知道骨頭會不會斷的呢。陸之昂裝出一副困擾的樣子。

斷了好,會斷出一個夏娃的,這麼大一個便宜讓你揀到了,蒼天無眼。

哈哈,誰是夏娃?

……立夏的臉一下子就燒起來。心裏想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立夏站在山坡上的時候就覺得很驚訝,自己竟然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她一直以為淺川一中就是學校的那十幾幢樓房包圍起來的面積,而沒想到學校竟然還有這麼一片長滿高草的山坡。

陸之昂躺在草地上,閉着眼睛對着黃昏紅色的天空。他說,你以前沒來過吧?我和小司逃課的時候差不多就來這裏寫生。畫天空,畫高草,畫樹畫鳥,畫學校里匆忙的人群和暮色里學校的那些高樓。頓了頓他換了個話題說,這樣燒起來的天空不多了呢,馬上天氣就會很涼很涼的。

立夏坐下來,也抬起頭看着天,看了一會就看呆掉了。

上午的時候……你是怎麼了?陸之昂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可是表情卻嚴肅起來。

也沒……什麼。立夏也不知道怎麼說。畢竟是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是李嫣然吧?

你知道了?

我進去教導處的時候看見她了。我也不怎麼喜歡她呢。陸之昂拔下頭髮旁邊的草咬在嘴裏,那根草一直在他臉上拂來拂去弄得他怪痒痒的。

為什麼呢?她不是傅小司的女朋友么?我還以為你們……

她是她,我是我,小司是小司。沒有誰們。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睜開了眼睛,眉頭微微地皺起來。還從來沒見過他皺眉頭的樣子呢,以前總是對誰都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像是宣傳大使一樣。

陸之昂說,我和小司從小一起長大的,從念小學就認識了。一直嬉鬧,打架,畫畫,然後混進淺川一中。其實以前我的成績不好,而且也不愛畫畫,不過跟小司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養成了很多他的習慣,後來就開始畫畫,然後成績越來越好,從一個小痞子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好學生。李嫣然是後來認識的,因為她的媽媽和小司的媽媽是最好的朋友,而小司是最喜歡他媽媽的,所以李嫣然經常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小司的媽媽很喜歡李嫣然,所以小司也對李嫣然很好。其實這種好也就只是願意跟她多說幾句話而已。你不知道吧,小司從小到大幾乎不怎麼說話呢,對誰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有時候都感覺他不像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總覺得他有着自己的世界,別人誰都進不去。可是這小子很受女孩子歡迎呢,嘿嘿,不過從小到大喜歡小司的女孩子在我眼裏都不怎麼樣,李嫣然我也不喜歡。

為什麼呢?

陸之昂頓了頓,像是想了一下該怎麼說,他說,怎麼說呢,我不太喜歡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養成的那種優越感。

去死吧,自己還不是一樣。立夏扯起一把草丟過去。

陸之昂坐起來,扯了一把草丟回去,說,哎你聽我說完呀,說完了我再和你打架。

立夏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第一次聽男生說出要和女生打架的話,而且還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體育比賽一樣。

我有一個小表弟,家裏沒什麼錢,很喜歡畫畫的他用着一塊錢一支的那種很差很差的畫筆,上面的毛都快掉光了。買不起畫冊就經常坐在書店的地板上翻畫冊,直到被老闆趕出來。沒錢買顏料了就不交色彩作業,被老師罵的時候也不解釋,於是老師就覺得他很懶不愛畫畫,可是我知道他是那麼地愛着關於美術的一切。所以我很討厭那些仗着自己家裏有錢就耀武揚威的人……喂,你在聽沒有啊?

陸之昂轉過頭去看到立夏臉上濕淋淋的一大片,於是立刻慌了手腳。

夕陽的餘輝斜斜地打過來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樹和樹的陰影交疊在一起成為無聲的交響,來回地在心上擺盪。

送立夏回宿舍的時候已經6點多了,夕陽差不多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之下。立夏側過頭去也只能看到陸之昂一張稜角分明的側臉輪廓,鼻樑很高,眉毛斜飛上去消失在黑色濃密的頭髮里。

傅小司從教室跑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拿着從教室取回的顏料穿過操場朝校門走過去,他微微地抬起頭,然後看到陸之昂和立夏的背影。兩個人的影子像鐘面的指針,齊刷刷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不一會就消失在香樟的陰影裏面。傅小司茫然地抬着頭,眼睛裏光芒明明滅滅。似乎立夏和陸之昂在一起讓他多少有些困繞。陸之昂不是說放學有事情要早點回去么?怎麼到現在還在學校裏面晃呢?

傅小司搖了搖頭,正想回樓梯口拿單車,就聽到有人叫他。回過頭去看到李嫣然站在樹影下面,傅小司打了招呼,他說,你也在哦。

我爸爸開車來了的,你別騎車了,我送你回家。

傅小司低頭想了會兒,然後朝剛剛陸之昂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說,好。

車門關上的時候傅小司心裏突然空蕩蕩地晃了一下。手把顏料捏來捏去的,因為用力而讓顏料變了形。

路過教學樓,陸之昂“咦”了一聲然後停下來。立夏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於是看到傅小司的山地車停在學校的樓下面。陸之昂喃喃自語地說,這小子怎麼還沒回去?不是說他有事先走了么?

送完立夏之後陸之昂就在學校裏面逛來逛去。一方面他想對小司說一下立夏和李嫣然的事情,另外他比較擔心傅小司,心裏像是鏤空了些許的章節,卻又尋不到確切的痕迹。秋天的夜晚像潮水一樣從地面上漫上來,一秒一秒地吞沒了天光。當香樟與香樟的輪廓都再也看不清楚,路燈漸次亮起,陸之昂還是沒有找到小司。他心裏開始慌起來。住宿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從浴室洗好澡回宿捨去了。8點的時候所有的住宿學生必須上晚自習。這是淺川一中幾十年雷打不動的規定。

陸之昂坐在小司的單車上,望着空曠的樓梯發神。坐了很久也沒有辦法,於是只好回去。出了校門趕忙在街邊的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了。然後他聽到傅小司慣有的懶洋洋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情緒。

那邊一聲“喂,你好”之後陸之昂就開始破口大罵,罵完后也沒聽傅小司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然後開始大步地奔跑去學校的車棚拿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甚至不由自主

地在夜色里哈哈大笑起來。陸之昂現在就想快點回家,因為肚子真的餓得不行了。

早上七點一刻的時候陸之昂騎車到了傅小司家樓下,沒見小司的蹤影,於是抬起頭吼了兩聲,然後就聽到關門下樓的聲音還有傅小司冷冰冰的一聲“吵什麼吵”。一句話讓陸之昂就想跟他打架。

傅小司把書包扔進陸之昂的車框裏,然後跨上他的後座。傅小司說,我車昨天丟在學校里了,你載我去學校吧。

陸之昂踢起撐腳,然後載着傅小司朝學校騎過去。香樟的陰影從兩個人的臉上漸次覆蓋過去。陸之昂不時地回過頭和傅小司講話。他說,靠,你昨天不是說有事早點回家么?怎麼那麼晚還不走?

顏料忘記在學校了,回去拿。

沒騎車?

李嫣然送我回去的。

……又是她。陸之昂的語氣里明顯地聽得出不滿。不知道為什麼,昨天和立夏聊天完之後陸之昂似乎越來越不喜歡李嫣然了。應該說是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現在越發地討厭起來。

傅小司沒理他,望着身後不斷往後的景色發獃。

你知道李嫣然昨天對立夏說的話么?

傅小司搖了搖頭,並沒有意識到陸之昂看不到自己的搖頭。陸之昂見傅小司不回答於是心裏微微有些惱火。於是低聲吼了一句,傅小司你聽到我的話了么?!

傅小司才突然意識過來,於是回答他,我聽到了。她和立夏怎麼回事情?她們怎麼會在一起?

於是陸之昂就告訴了他昨天晚上和立夏一起的事情。其實昨天早上從教導處出來陸之昂就看到立夏是哭着出來的。進去后看到李伯伯和李嫣然在一起,於是向李嫣然的爸爸問了好,然後在邊上拿作業,卻一邊聽着他們的對話。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多少知道了一二。於是他才會放學留下來,等着立夏。

陸之昂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在一個紅燈的時候停下來迴轉身望向傅小司,結果傅小司根本沒在聽,靠在自己背上睡著了。這讓陸之昂格外地光火,於是推醒他,鐵青着一張臉。

傅小司心裏其實很不明白,雖然陸之昂整天笑眯眯地對誰都很客氣,可是他最清楚,陸之昂這個人是從來不會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這點跟自己一樣,只不過自己表現得比較直接而已。可是這次卻因為李嫣然和立夏的事情這麼在意。於是他抬起眼睛望着陸之昂,想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兩個人就這麼賭氣地互相不說話,然後綠燈,周圍的車子開始動了。陸之昂並沒有走的意思,氣氛很僵硬地停留在空氣里。連頭髮都絲毫不動。

你到底走不走。傅小司問。

陸之昂倔強地不說話,還是鐵青着一張臉。

於是傅小司跳下來,從他的車筐里提出書包然後朝前面走去。陸之昂臉色變了一變,但放不下面子依然沒有叫他。直到傅小司走出去一段路了他才勉強地在喉嚨里擠出了一聲“喂”,可是傅小司並不領情,依然朝前面走,走到前面的車站然後就跳上公交車去了。這讓陸之昂臉色變成了綠檸檬,連着怪叫了四五聲“喂喂喂”,可是傅小司根本沒有從車上下來的意思。

陸之昂趕忙踢起撐腳往前一踏,結果車子紋絲不動。回頭看過去後輪上竟然是傅小司平時用來鎖抽屜的一把鎖。陸之昂覺得肚子要氣炸了,可是抬起頭傅小司早就不見了蹤影。於是一張臉變得像要殺人可是找不到人一樣,充滿了憤怒和懊惱,像只掉進網的獅子,空有一身力氣卻怎麼都使不出來。

陸之昂衝到教室的時候頭上已經是一層細密的汗,頭髮上也有大顆大顆的汗水往下滴,身上那件白T恤早就被汗水浸透了,可是還是遲到了,而且遲到了15分鐘。還好第一節課是班主任的課,老師沒怎麼為難他。陸之昂衝進教室的時候用殺人的眼光一直瞪着傅小司,可是傅小司低着頭抄筆記,偶爾抬起頭看黑板,眼睛裏依然是大霧瀰漫的樣子,似乎眼前的陸之昂根本沒有出現過。

陸之昂惡狠狠地坐下來,桌子凳子因為他大幅度的動作發出明顯的聲響,整個班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立夏沒有回過頭去,可是還是覺得很奇怪。只是也不好意思問。低下頭繼續抄筆記。

一整個上午陸之昂沒有和傅小司說一句話,兩個人都在賭氣。其實傅小司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麼而生氣,仔細想想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可是當時看到陸之昂那個生氣的樣子就更想讓他生氣,於是一順手就把鎖往自行車上一栓。現在想想傅小司心裏覺得有點想笑。可是旁邊的那個頭髮都要立起來的人還是鐵青着一張臉,這樣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笑的。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游泳課。下課後傅小司從更衣室出來,頭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穿着一雙人字拖鞋,寬鬆的白T恤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偶爾貼在身上露出骨架的形狀。傅小司抬頭的時候看見陸之昂站在自己面前,也是剛洗完澡,身上濕淋淋的。他木着一張臉,指着傅小司說,來來來,我們出去打一架。

傅小司看着陸之昂,過了三分鐘后笑了,開始還只是咧了咧嘴,後來直接張開嘴笑了,兩排白色的牙齒。這讓陸之昂楞在原地搞不明白了。傅小司把毛巾丟給他,說,你擦擦吧,我先去拿車,學校門口等你。

路上傅小司聽着陸之昂講了很多立夏的事情。陸之昂幾乎是把立夏告訴他的全部都轉述給了小司。傅小司發現陸之昂敘述着這些事情的時候顯得深沉並且帶着一些傷感的情緒。於是他望着陸之昂。陸之昂回過頭來,明白傅小司想問什麼。於是陸之昂說,小司你記得我有個小表弟吧,其實我覺得立夏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小表妹一樣,有着相同環境卻有着一樣善良的性格,所以昨天我看到你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有點生氣,因為立夏和李嫣然相比無論如何都是立夏更值得去關心的,而不是那個千金小姐李嫣然。小司,你知道我一直

不喜歡那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孩子的。我不明白的是李嫣然那樣的女孩子為什麼你還要跟她在一起。

傅小司抬起頭,眼睛裏閃了一些光。陸之昂看着那些一閃而過的光芒的時候覺得微微有些眩暈。因為習慣了他沒有焦距的眼睛而突然看到充滿清晰犀利的光芒的眼睛而覺得有些倉皇。

傅小司停了停,說,我沒有覺得李嫣然有多好,只是她對我媽媽很好,我媽媽也很喜歡她,所以至少我覺得她不壞。

那麼,……立夏呢?陸之昂望着傅小司。

傅小司沒有說話。眼睛重新模糊開去。

後來兩個人一路上也沒有多說話。汽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發出轟隆的聲響。

中途經過紅綠燈的時候停下來,傅小司問他,你早上怎麼會遲到那麼久?我下來的地方離學校已經不遠了呀。

陸之昂憋了半天,然後終於小聲地說,我把自行車扛到學校的……

你有病啊,你沒看見我把鑰匙丟在你的前車筐里了么?

陸之昂又憋了半天,然後更加鬱悶地說,我扛到了學校才發現……

傅小司楞了一下,然後就笑得從自行車上翻下去了。

到傅小司樓下的時候,陸之昂低聲地說了句,立夏和她媽媽一起生活的,她的爸爸,離開很久了……

1995年11月23日陰秋天是個傷感的季節

黃葉似乎一瞬間就卷上了山頭,淺川的周圍開始一天一天變換着顏色,從盛夏的墨綠,到末夏的草綠,再到初秋的淺黃直到現在黃色包圍了整個淺川一中。

日子就這樣不斷地朝身後行走,帶着未知未覺的蒙面感朝着更加蒙面的未來走去。

祭祀的畫開始呈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色澤,大面積大面積的憂傷佔領了畫面的所有邊角余料,成為高唱凱歌的王,在摧城掠地的瞬間昭示着天光大亮。

媽媽來過淺川一次,帶來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放在寢室里一群大胃姑婆兩天就解決了。然後對我媽媽非常地崇拜。我們寢室的四個女孩子一直以吃為最高理想,最偉大的犧牲是三個人在冒着生理痛的情況下每人連吃了三個雪糕,而同時所帶來的結果是三個人晚上在床上痛得滾來滾去。嘴裏大叫着媽的想痛死我啊!據說那一個晚上從一樓到三樓所有的男生都沒睡着,而我們寢室一戰成名b

淺川一中的公寓很奇怪男生女生住一幢樓,一樓到三樓是男生,三樓以上就都是女生了。夏天的時候每次從樓下走上來的時候都會看見穿着暴露的男生,甚至是頂着壓力從剛洗完澡穿着內褲的男生身邊走過才能回到寢室。而現在是11月,在氣溫十幾度的情況下穿着內褲到處溜達的男生變得越來越稀少。

今天的日記無任何實質性的內容。純粹屬於回憶錄性質的。

1995年11月28日晴發現小山坡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我現在坐在枱燈前面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記錄。我想我始終是不喜歡有錢人家的那個世界的,裏面的人總是帶着高傲的眼光看人,總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會等着他們的拯救,覺得自己像是觀世音或者如來佛。

有時候我寧願做一個平淡的老百姓,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喜歡的人,有心裏的理想,有日復一日的幸福和安康。這也是很久以前媽媽對我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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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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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夏至·顏色·北極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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