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記得我
我不出聲,也不書寫,我不低喚你的名字。這愛情里有罪孽,這名字裏有痛苦。
[一]
端木澤從人群之中望向我時,我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停了一拍。
廣場上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波一波,隨意擺放的長椅上有不少人停歇,年輕的女孩子穿着短裙,露出長腿,耳朵里塞着耳機,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她們是在等人吧,等一個也許下一秒鐘就出現的人,或者是,一輩子都不會出現的人。
我淡淡的對身邊的孫心怡說了一句:“他在那裏。”
她的眼睛笑成一彎新月,潔白的牙齒散發著貝殼般的色澤:“蘇瑾,我有點小緊張。”
我淡淡的看着她,這女孩的笑容總像盛開到極致的梔子花,帶着清新和澄凈,我深呼吸:“怕什麼,我在這裏。”
我牽着她走過去,速度是緩慢的,像是走向我早已欲知的命運的結局。
我抬起頭對面前這個笑容落拓的男孩子說:“端木澤,我是蘇瑾,這是孫心怡。”
這句話的話音剛落,他就咧開嘴笑了,那孩童般純真的眼神看牢我,我心裏忽然湧起溫柔的潮汐。
呵,端木澤,別來無恙。
在去錢櫃的車上,我們三個人都沒說話,只是各自不同的表情泄露了些許端倪:眼神里寫滿興奮的心怡,神色淡然可是嘴角帶着笑意的端木澤,以及從表情到眼神都獃滯的我。
我們兩個人在餐廳取食物去包廂的途中,他突然開口說:“蘇瑾,你哪有自己說的那麼難看。”
我側過臉看着他,終於忍不住開始笑,手裏端着的牛奶灑了出來,像我們第一次在網上聊天的那個夜晚的月光,那麼涼,那麼白。
端木澤是本城有名的論壇上的超版,我是偶爾聽心怡提起那個論壇,她喜歡逛街,喜歡拍照,喜歡網購,而那裏就囊括了所有時下年輕人都喜歡的內容。
她第一次跟我提起“魑魅魍魎”時,眨着眼睛問:“蘇瑾,這四個字怎麼讀?”
我告訴她之後她覺得實在是麻煩,索性稱之為“四鬼。”
我第一次回帖就是響應“四鬼”,他心血來潮發帖說“大家都來踴躍說說哪個高校的女生最漂亮?”
超版一出,誰與爭鋒,回帖的人很多,全都是說自己學校的女孩子漂亮,當然,這些回帖的自己本身性別也是女。
我當時是怎麼想的?我回了一句:你要問我哪個學校的女孩子最漂亮,我不知道,但是你要問我哪個學校的女孩子最丑,那就是我們學校。
後來我沒想到他會發站內短消息給我,只有一句話:你在你們學校算漂亮的還算丑的?
我的回答很簡略:我是醜人班的班長。
後來他就加了我的QQ,我這個人不善言辭,基本上都是他說話,我跟心怡說:“這個男生倒是很善談。”她便慫恿我跟他視頻。
我從視頻里看到他的時候,不知為何,胸腔里竟有大風穿堂而過的聲音。
心怡坐在一旁一邊吃薯片一邊感嘆:“長得真不錯。”
幾個月之後的某天半夜三更,我QQ上的好友幾乎全部都是離線狀態了,只有端木澤的頭像還是亮着的。
他突然跟我說:“蘇瑾,見個面吧。”
我想了想,說好,最後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要帶個拖油瓶,也就是你粉絲孫心怡。
[二]
如果說之前我將孫心怡稱為端木澤的粉絲還有些戲謔的味道,那麼從錢櫃回來之後,這個頭銜就算是實至名歸了。
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
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最先發現的不是這個男人,而是愛上這個男人的另外一個女人。
真是不記得這麼拗口的話我是在哪裏看到的了,我平時看書看雜誌看得太雜亂,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往腦袋裏塞。
所以當我和孫心怡一人舉着一個可愛多一邊啃着一邊走在回公寓,她突然說出“真不錯”這麼沒頭沒腦的三個字時,我立刻冰雪聰明的領略到了她這句話的主語。
我還不知道怎麼接話,她就撕破了偽裝,神秘兮兮的問我:“蘇瑾……你說我去泡他,好不好?”
我跟蘇瑾認識十多年,我幾乎從來不違逆她的想法。她一直當我是天性隨和,也從不思考太多,所以事無巨細都喜歡拿來與我商量。
初二的時候她看着hellokitty專櫃裏的腕錶,眼睛裏冒精光。
於是她生日的時候,我送給她的禮物就是去hellokitty當季新款的正版腕錶,可能是我當時的樣子太淡然了,導致她多年來一直懷疑那是我在地攤上買的山寨貨。
高二的時候她早戀,結果她當時的男朋友看上高一一個特別水靈的女孩子,這邊還沒跟她斷,那邊就跟那小學妹勾搭上了。
心怡跟我的區別就是紙老虎和不發威的老虎的區別,她平常大大咧咧,真到遇到什麼事其實只會躲起來哭,我倒也乾脆,直接叫了一群人去把那個男生打得他親娘都不認識他了。
第二天他去給心怡道歉,仗着我在身邊,心怡趾高氣揚的對他吼了一個字:滾!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隨口問了她的志向,然後一字不改的照抄到我的志願表上,她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我:你是不是喜歡女生。
我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啼笑皆非的看着她說:“你是想問我是不是喜歡你吧?放心,我喜歡男孩子。”
其實若要真的問我為什麼心甘情願對她好,我只能說,這就是命吧。
我真的相信人跟人之間是有磁場這回事的,我七歲那年在教室里見到她,就接受了命運,命運有一隻翻雲覆雨的大手,輕輕撥弄,便是人間悲歡離合。
孫心怡最大的優點是單純,無論成長中遭遇再多的創傷與打擊,她內心始終純真得像個孩子。
高二那年初戀夭折之後,她又陸陸續續談過幾場戀愛,最後都沒什麼好結局,有時我真是佩服她在愛情里那個勇往直前的姿態,好像沒有愛情就不能活一樣。
她在我18歲生日那天喝多了酒,面色酡紅,微醺着靠着我的肩膀說:“蘇瑾,雖然一直不順利,可是,我還是相信愛情。”
我拍拍她的臉,堅定的說:“你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
後來她清醒時也問我:“你怎麼那麼篤定的認為我一定會幸福啊?”
我看着她,那雙清亮的眼睛裏一點塵埃都沒有,我說:“一個女孩子性格好,又漂亮,還善良,沒有理由不幸福的。”
她意味深長的笑:“啊,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麼完美的一個人。”
所以,當她炯炯有神看着我,問我“可不可以泡他”時,儘管這個人也是我心儀的,我依然像過去那樣雲淡風輕的說:當然。
我說完這兩個字,感覺自己的心臟又像端木澤看向我時那樣,停頓了一拍。
[三]
端木澤給我發短訊:一到下雨天我就煩。
白痴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我不能心領神會體貼人意的回他說“那你要怎麼才不煩呢”,可是不回又顯得沒禮貌,於是我就回他一句:你要曬被子嗎?
如果我是男生,我肯定會覺得這個女的實在不解風情。可是沒辦法,心怡看上他了,我要自重。
在我還暗自提醒自己,要跟他保持距離時,他又發了一條信息來:我在你學校門口,出來吧。
我握着手機看着那句話發獃,眨一下眼睛,它還在屏幕上發光,事實證明不是我產生了幻覺,而端木澤同學他來真的了。
心怡睡在床上抱着那個比她還胖的熊睡得正歡暢,我在理智跟感情中掙扎了半天都沒找到平衡點。
我正不知要如何自主時,他直接打電話過來了,嚇得我趕緊穿上拖鞋就跑了出去,睡衣都沒來得及換。
當我氣喘吁吁的站牢在他面前時,他捧着奶茶笑得靦腆又羞澀,像多年前那個小男生。
途徑千山萬水,猶如清風拂面。
我們面對面站着,他的眼神是綿密灼熱的一張網,微微的傾身,手指自然的掠過我的面孔。
他的眼睛裏像是有一場氤氳的濃霧,落在我的身上卻火星濺落,我只感覺臉上每一寸皮膚都防若自沉睡中被符咒喚醒,泛起火焰般的炙熱。
他輕聲說:“你還是一個樣子。”
我揚起臉,淡淡的笑,可是心裏卻湧起淡淡的悲傷。
他話鋒一轉:“我剛剛在這裏站了半個小時,陸陸續續看到你們學校很多女孩子,哪裏有你說的那麼丑啊。”
我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色狼。”
他笑一笑,不再說什麼,脫下自己的白色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後牽起我的手,所有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自然而有熟稔。
我們在電影院看了一個通宵的電影,到後來我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走出影院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他清亮的眼神我永遠都忘不了。
他說:“每天早上醒來,陽光與你同在,那就是我想要的未來。”
[四]
回到宿舍,我凝視着孫心怡熟睡的面孔,她輕輕的哼了一聲,很模糊很模糊。別人不知道,可是我跟她在一起這麼多年,我不可能不知道那輕微的一聲內容是什麼。
她從幼時到如今快要成人,每晚夢中不變呼喚的都是一句“媽媽”這麼多年來,她在別人眼裏始終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孩,天塌下來有我這個好朋友陪她頂着。
只有我知道,她內心深處那個陰影從來沒有消散過,沒心沒肺不過是個表象,巨大的傷口其實沒日沒夜都汩汩的流着血。
我爬到自己床上,用被子矇著頭,很是煽情的落了一把淚。
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單獨跟端木澤有任何聯繫了。
無論是多年前那個肆無忌憚的他,還是如今這個溫文爾雅的他,我們都不能再有任何關係了。
可是我乖乖的任由他牽了一整個晚上手的舉動讓端木澤誤會了,他竟然第二天清早發了短訊給我說:老婆,起床了。
我握着手機就跟握着個手榴彈似的,被我那個變態的蠟筆小新的聲音說著“小白,小白,我們散步去吧……小白……”的短訊鈴聲吵醒的孫心怡迷迷糊糊的問:“誰這麼大清早的叫你啊!”
幸好我反應靈敏,一句“死不要臉的10086催話費呢”就把她打發了。
可是我也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為了不讓這個局面繼續混亂下去我要當機立斷。
要是心怡知道我一邊鼓勵她一邊自己又跟端木澤搞不清楚,那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勢必會因為這個事情受到影響。
我不允許任何人都摧毀我跟心怡之間感情。
於是當天我就在QQ上跟端木澤說,我們晚上吃必勝客去吧,慶祝你告別單身!
興高采烈的他並沒有領悟到我話中的深意,傻乎乎的就說“好,我請”,然後更傻乎乎的在論壇里發了個帖子說“單身的兄弟們,我就不陪你們玩了!”
我看着漆黑的底板上那串白色的字,還有下面一些善良的嘲笑和祝福,心裏瀰漫著穿山越嶺的疼痛。
我真不敢想像,晚上在必勝客里,那個局面會有多難堪。為了不讓自己有退路,我扯着嗓子對孫心怡吼了一句“心怡啊,今天晚上就幫你搞定端木澤好不好!”
她從洗手間裏伸出頭來的時候我差點以為那裏憑空長出了一朵花,說真的,好多年沒看她笑得那麼燦爛了。
當我跟心怡走向端木澤提前霸佔好的位置時,他明顯愣住了,隨即馬上朝我們笑,白痴般的他可能以為心怡是來見證他告別單身的,還拚命的跟她說要吃什麼隨便點。
我看着窗外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城市,鼻子有點酸。
那晚我們是不歡而散的,因為我對端木澤說“我這個姐妹看上你了”之後,孫心怡的臉“唰”的一下紅了,與之相對的端木澤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
過了半天,他終於艱難的擠出了一句“承蒙錯愛。”
我那切着披薩的刀一下沒拿穩,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
[五]
孫心怡買了最貴的創可貼給我貼着傷口,然後她抿着嘴,專心致志的研究着這個創可貼為什麼那麼貴。
我心虛的說:“心怡,他沒品味,別理他,中華兒女千千萬,這個不行咱就換。”
她抬起頭來看着我,眼神像泉水那麼清澈,我感覺我無恥的嘴臉在這澄凈的目光中就要原形畢露了,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沒事,就是覺得有點丟臉。”
我一聽她說沒事我的罪惡感就減輕了一大半,緊接着她又說:“但……不知道為什麼,真的很喜歡他啊。”我剛剛減輕的罪惡感立即成平方增長。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心虛的跑到電腦前去逃避孫心怡的迷惘。
不開電腦還好,一開就忍不住上了論壇,一上論壇就看見端木澤把那個帖子編輯了一下,說是跟大家開個玩笑,不要當真……
底下的回帖瞬間就變成了一種諷刺。
我獃獃的看着屏幕和QQ上他灰色的頭像,感覺到眼淚就快要砸下來了。
就在此時,我手機響了。
“提款機”三個字在屏幕上亮着,這是我爸爸的專用名字。
之前孫心怡跟我說:“蘇瑾啊,有個同學的手機丟了,那個偷手機的用她手機給她媽媽發了個短訊說是病了,騙了兩三千呢。”從那以後,我就學聰明了,我把原本的“爸爸”改成了“提款機”,哪個騙子能猜到這是我親生父親。
他一般不給我打電話,他喜歡給我打錢,好像給的錢越多,他這個做爸爸的就越負責。
所以我看到他給我打電話時真是嚇了一跳,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鎮定,可是聽了他說的那句話之後我就沒法鎮定了。
他說:“你媽媽回來了,想見你。”
掛掉電話,蘇瑾緊張的看着我,從她那個擔心的樣子我就知道我的臉色肯定很難看,於是我勉強的笑着跟她說:“我媽媽回來了,想看看我。”
她比我還高興:“那你快去啊!”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她。”我雙手環抱着自己,腦袋裏一片空白。
孫藝心在我面前蹲了下來,用那種特別特別誠懇的表情看着我,說:“蘇瑾,別任性了,去見見她吧。我這輩子是再也沒機會見到我媽了,你別給自己留遺憾。”
她說完那句話,眼淚就流下來了,她一哭我就束手無策了,只能小雞啄米般狂點頭:“好好好,我去!”
我飛奔着離開公寓時,忘記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我沒關QQ。
[六]
等我從我媽媽住的那個五星級的酒店酒足飯飽還提着一個抹茶蛋糕回學校時,看見了玉樹臨風的端木澤。
我嚇了一跳:“你在這裏幹什麼?”
他也是一臉的疑惑:“不是你在QQ上叫我來的嗎?”
正當我們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時候,心怡從他的身後幽幽地冒了出來,我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過,眼神哀怨,臉色蒼白。
她直直的看着我,目光中有無限失望。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那個在QQ上把端木澤叫過來的人,是她。
三方對立,我尷尬得眼睛不知道要看向哪裏,端木澤無辜的看看我,又看看心怡,始終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心怡在良久的沉默之後,終於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小瑾,你知不知道,我最難以忍受的,不是背叛,而是欺騙,你這樣愚弄我……”
沒等她說完我就截住了她:“心怡,我沒有……”
可是我發現,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們彼此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最後打破僵局的是端木澤,他終於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他拍拍心怡的肩膀:“不要怪蘇瑾,都是我不好。”
心怡再也沒有說什麼,她笑一笑,轉身走了。
我大腦里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的轉身進了公寓,推開宿舍的門,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我覺得自己好像要窒息了一般。
其實我帶着蛋糕回來,是想跟心怡商量一件事,我媽媽這次回來是想要我跟她一起走的,我想問問心怡,我要怎麼辦。
哭着哭着端木澤的電話打進來了,我這才想起來他還在門口,我努力壓抑住情緒,可是電話一接通我就忍不住開始哭。
他輕輕的嘆一口氣:“小瑾,出來吧,我陪你去找她。”
說是找心怡,可是我們根本沒有目的,在行人如織的街頭穿行很久之後,端木澤忽然說:“昨天我閑着沒事的時候在家裏清理相冊,無意中看到一張舊照片,我小時候六七歲的時候跟一個小女孩的合影,她右眼眼角有一顆淚痣。”
我怔怔的,沒有說話。
他繼續說:“我記得那個女孩子是我爸爸的病人,她因為目睹一起車禍,驚嚇過度,一直不肯開口說話。整整一年的時間都在我爸爸那裏接受治療,我經常跟她一起玩,她總是穿白色的衣服和裙子,後來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
他終於轉過臉來看着我,眼神里那些溫柔和繾綣讓我幾乎招架不住,他握着我的手:“小瑾,這些年裏,你在哪裏,要我過了這麼久才找到你。”
他這句話說出來一點都不讓我覺得肉麻,可是不對,我搖頭:“不是我,那個女孩子,不是我。”
那個右眼眼角有顆淚痣的女孩子,是心怡。
我要怎麼才能說得清楚,這些年來,我對她好,是因為內疚,我對她好,是因為我覺得虧欠她。
而虧欠她懂得,遠遠不是錢所能夠衡量。
我六歲那一年,母親發現了父親在外面的女人,盛怒之下提出離婚。當時我們一家三口都在父親的車裏,越說越激動的媽媽顯露出了潑辣本色,對着父親又打又罵,我瑟縮在車的後面,不敢出一點聲音。
那是一個下着大雨的天氣,整個城市都被雨水淹沒,能見度很低,一邊開車一邊抵擋着妻子凌厲的進攻的父親,沒有看到突然走出來的那個女人。
那天是她女兒生日,她只是出來幫她小小的女兒買一個蛋糕,匆忙之中沒有看清楚紅綠燈,她沒想到會命喪於車輪之下。
我親眼看見鮮血在雨水中氳開,那種漫天漫地的紅色刺瞎了我的眼睛,往後好多年,那種殷紅都是我夢境的底色。
而我第一次見到孫心怡,就是在醫院。
我在走廊的這頭看着她小小的,懵懂的面孔,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躺在一張冰冷的床上,蓋着一張白布,手腳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
[七]
我好不容易把這件拚命壓在心裏好多年的事情坦白給了端木澤聽,我面前這個男孩子,他的眼睛裏那種疼惜不是偽裝的。
他死死的握住我的手,那雙手溫暖而寬厚,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我喃喃自語的說:“可能真的是命,我們後來成為同學,她沒有看到過我,所以不認識我,她的樣子跟一年前沒有多大的改變,那一刻我跟自己說,我家欠她的,我來還。”
其實說“還”,我又拿什麼來還,無非是盡微薄之力保護她,在物質方面拚命的滿足她,我內心是那樣窮凶極惡的想要讓她幸福,而然我所能做的一切,都不能換回她的媽媽。
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叫蘇瑾,你願不願意跟我做朋友?”
她看着我,笑容清新芬芳,牙齒雪白:“好啊。”
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她,可是我自己卻違背了這番初衷,無論我有心還是無意,這傷害,確實已經構成了。
我趴在端木澤的肩膀上哭得聲嘶力竭時,媽媽的電話再次在我手機屏幕上亮了。
酒店的房間地下鋪着厚實的地毯,空氣里有咖啡的芬芳,桌上擺着一束白色馬蹄蓮,媽媽看着元神出竅的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說:“我本來想去拜祭一個故人,但是遠遠的看到一個女孩子在墓前,所以我就沒有上前打擾。”
我遽然之間驚醒過來,很快明白她指的這個故人是心怡的母親,而墓前的那個女孩子當然就是心怡。
媽媽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我,而是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知道你當初因為那件事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但是這些年,你做的也夠多了。”
我捂住臉,眼淚自指縫大顆濺落,不不不,怎麼會足夠,做再多,都不夠。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下着大雨的日子,爭吵起來的父母,撞上那個倉皇的女人,她直直的倒下去。
其實在車撞上去之前,我已經看到了她,但是我嚇傻了,我的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些年來,我無數次從夢裏驚醒的原因都是因為看到一張張皇失措的面孔,她的眼神像是質問我“為什麼你不喊?”
一說起這些,我的世界就如同下起傾盆大雨,淚水滂沱。
媽媽握住我的手,拍打着我的背部,我整個人因為哽咽而一直在顫抖,她輕聲的說:“小瑾,離開這個地方,忘記這些,這是最好的方法。”
我抬起頭來看着她誠懇的臉,茫然不知所措。
是這樣嗎?
離開這個地方,真的能忘記這些事情?忘記這些傷害和彌補?忘記那些貫穿我整個童年和少年的面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是我願意試試。
所以在離開酒店的時候,我對媽媽點點頭:“好。”
我安慰自己,我並不是偉大到用我的離開去成全心怡和端木澤,我不是他們之間的障礙,他們不會因為我這個人的存在與否而有任何的遲疑,我只是為了自己活得更率真和洒脫,離開這裏我就能重生。
至於別人,他們會怎麼樣,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知道我心裏有一個人,無論歲月變遷,他會一直在。
就像一冊裝幀精美的書,我把它包起來,放在書架的最高層,再也不去翻起,書架蒙塵落漆,我知道它在那裏。
這就夠了。
[八]
我跟媽媽一起離開,沒有向心怡和端木澤告別,像是一出黑白默劇,我用沉默退場。
只是,到最後我還是撒了個慌。
端木澤翻出來的舊照片里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並不是心怡。
自6歲后,除白色之外我不穿任何其他顏色,很難說清楚是為什麼,就像我固執的相信把右眼眼角那顆淚痣點掉我以後就不會再流淚。
那一年我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跟任何人說話,端木澤的爸爸是我的醫生,我每天定時去接受治療。我記得他家有一個跟我差不多的小男孩,長得眉清目秀,比我還好看。
我們有時在一起玩,但是他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因為我從來不開頭跟他說話。
不不不,其實我應該是有說過的,在一年之後,我結束治療的那天,他生病了,我去他房間裏看他,他在睡覺。
那個時候,我好像是說了一句話。
我叫蘇瑾。
你要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