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可以給誰幸福

誰可以給誰幸福

我和葉天宇,是在一種非常戲劇化的方式下重遇的。

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飄着若有若無的微雨,天很涼,風肆無忌憚地刮進我的脖子。我出完那期該死的版報,獨自穿過學校外面的小廣場準備坐公共汽車回家,剛走到廣場邊上,兩個黑衣的男生擋住了我,一把有着淡紅色刀柄的小刀抵到我胸前,其中一個男生低啞着聲音命令我說:“麻煩你,把兜里所有的錢全掏出來!”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打劫,我抬起頭來,內心的驚喜卻壓過了所有的恐懼,因為我看到的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一張在我記憶里翻來覆去無數次的臉,雖說這張臉如今顯得更加地成熟和輪廓分明,可是我還是敢保證,他就是葉天宇!

“快點!”另一個男生開始不耐煩地催我。

我默默地翻開書包,拿出我這個月剩下的所有的零花錢,差不多有五十多塊,一起交到他的手裏,他伸出手來一把握住。可是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此時,廣場周圍忽然冒出來好幾個便衣警察,他們在瞬間捉住了葉天宇和他的同夥。

我發出一聲低低地尖叫,然後看到我們學校才上任的年輕的副校長,他朝我走過來,對其中一個警察說:“還好,守株待兔總算有了結果。”又轉身問我說:“你是哪個班的?被搶了多少錢?被搶過多少次?”

我看着葉天宇,一個粗暴的警察正掰過他的臉來,想把他看清楚。但他看上去並不害怕,臉上的表情是冷而不屑的,一如當年。

“說話啊,不用怕。”校長提醒我。

“可是……”我在忽然間下定了決心,結結巴巴地說,“他,他們沒搶我的錢。”

我話音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大驚。校長看着我,一幅“你是不是被嚇傻了”的滑稽表情。

“我們認識的。”我說,“他們跟我借錢而已。”

“那這刀是怎麼回事?”一個警察問我。手裏拿着從葉天宇手中奪下來的小刀。

“這刀?”葉天宇冷笑着說:“削水果還嫌鈍,你們以為我能拿它來做什麼?”

“輪不到你說話!”警察往他頭上猛地一打,很嚴肅地對我說:“小姑娘你不要撒謊,這可關係到你們全校師生的安全,要知道我們在這裏已經守了三天了!”

“守三天也不能亂抓人啊。”我鎮定下來,“我們真的認識,他叫葉天宇。你們不信可以查。”

我看到葉天宇的臉上閃過一絲震驚的表情,他顯然是不認得我了,於是我又趕緊補充道:“我媽是他乾媽,我們很小就認得的。”

葉天宇的同夥聽我這麼說立刻來了勁:“快放開我,有沒有天理啊,是不是跟妹妹借錢也要被抓啊?”

這時,警察已經從葉天宇的身上搜出了一張學生證,他在黃昏的光線里費力地看了看,有些無可奈何地對周圍的人說:“是叫葉天宇,五中高三的學生。”

校長看着我說:“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

“蘇莞爾,高一(2)。”我急切地說,“請你們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要不,你們可以打電話問我班主任,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媽媽問她認不認得葉天宇!”

我的心跳得飛快,上帝做證,十六年來我可是第一次這樣面不改色地撒謊!

校長走到一旁打電話,好象過了許久,他走到我身邊問我:“蘇莞爾,高一(2)班的宣傳委員?”

我點點頭。

“你確定你沒有撒謊?”校長嚴肅地說:“學校最近被一個搶劫團伙弄得相當頭疼,我想你應該有所耳聞。”

“一定是誤會了。”我有些艱難地說:“我們在這裏偶遇,他提出要跟我借錢。就是這麼簡單。”

校長走過去和那幫警察商量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放人。我暗地裏慶幸,心卻是跳得更快了。葉天宇伸出手把我一拉說:“快走吧,你媽等着你回家吃飯呢。”說完,他拉着我拔足狂奔,一口氣跑出了小廣場,一直來到了公共汽車的站牌下面。

他的同夥也跟上來了,拍拍胸脯說:“老葉,原來你在重點中學也有馬子啊,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胡說什麼呢!”葉天宇說:“豬豆,你先走,我還有點事。”

那個叫豬豆的男生朝他擺擺手,知趣地走了。

葉天宇靠在廣告牌上,掏出一根香煙來點着了,含着那根煙,他口齒不清地問我說:“你真的是莞爾,蘇莞爾?”

“我們全家一直在找你。”我說,“還在報上登過尋人啟事。”

“拜託!”他哈哈一笑說,“你看我像看報紙的人嗎?”

“你以前的鄰居說你和你叔叔一家一起搬到北方去了。不然媽媽一定會繼續找直到找到你為止。”

“哈哈,”葉天宇說,“那個一臉麻子的胖女人么?我差點把她家閣樓燒掉,她不胡說八道才怪!”

“我媽媽很挂念你,常常說起你,你跟我回家去看看她好不好?”我提出要求,“她看到你真不知道會有多開心。”

“不去了!”他用手把煙頭狠狠地捏滅,扔得老遠:“不管怎麼說,今天謝謝你救了我,說真的,你丫比小時候漂亮多了,好像也聰明多了。”說完,他朝我揮一下手,轉身大步大步地走了。

“葉天宇!”我衝上去喊住他。

“喂!”他回頭,“別纏着我啊,不然我翻臉的。”說完想了想,從口袋裏把那五十幾塊錢掏出來還給我。

“你拿去用吧。”我低着頭說,“以後別去搶了。”

他拉過我的手,把錢放到我手心裏:“記住,別跟你媽說見過我,不然我揍你。”

我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揚長而去,心裏酸酸的。

整個晚上,我都在想葉天宇。想他用刀尖抵着我時的情景,想他那麼多年來都沒有變過的冷漠和孤獨的神情,想他現在怎麼會變得這麼這麼的糟糕,心裏亂七八糟地疼痛着。

我想暫時對媽媽隱瞞這件事,我倒不是怕葉天宇揍我,只是不想媽媽為此而傷心。

但是有一點我清楚,我今天這麼做,是應該的。

我應該救葉天宇,這簡直不用懷疑。

認識葉天宇的時候,我只有五歲,他七歲。

五歲的某一天,爸爸把我從幼兒園接回家,中途到一家小店買煙,我獨自跑到大路上去撿一隻別人廢棄的花皮球,根本就沒看到那輛迎面而來的大卡車,路過的一位阿姨不顧危險地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硬是將我從死神的手裏活生生地拉了回來。而她的腿卻被傷到,在醫院裏住了差不多半個月。

那個阿姨就是天宇的媽媽,我叫她張阿姨。張阿姨出院后我們家請他們全家到家裏做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葉天宇。他小時候就顯得挺成熟,穿着很神氣的大皮靴,拿着一把槍在我家的地板上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熟悉了之後他開始教我疊紙飛機,我們在陽台上把疊好的飛機一隻只往下飛,玩興正濃的時候,他忽然把我往後面猛地一推說:“你往後站站好,掉下去不得了!”

“那你怎麼不往後站?”我不服氣地問。

“我是男的怕什麼!”他振振有辭。把四個大人笑了個半死,都誇他小小年紀就有男子漢的氣概。不過他也很兇,把我心愛的芭比娃娃扔到了垃圾堆里,我很害怕他,等他走了才敢把娃娃從垃圾堆里撿出來,一邊流淚一邊清理掉上面骯髒的菜葉子。

媽媽把我抱到懷裏說:“莞爾,別生天宇的氣,要不是張阿姨你早就沒命了,做人要知恩圖報,知道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沒過多久,媽媽就收天宇做了乾兒子。張阿姨高興得要命,說她家世代都是工人,天宇總算是半隻腳踏進知識份子的家庭了。媽媽也真的很疼天宇,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給他備上一份,每個星期天都把他帶到我家替他補習功課。葉天宇也很喜歡我媽媽,他倆曾經照過一張照片,相互摟着,看上去比親母子還要親熱。不過,我並不為此而感到心理不平衡,想反的是,我還挺喜歡和他一起玩。

我上小學的時候和天宇在一所學校。有一天放學后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個男生揪我的小辮子玩,我疼得滿眼都是淚水。這一切被葉天宇看到了。他像只小豹子一樣地衝上來,把那個男生壓在地上壓得喘不過氣。後來,誰也不敢再欺負我。同班的女生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可以替我出頭的哥哥。但其實,葉天宇和我之間也沒什麼話好講的,特別是在學校,他見了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小丫頭,一邊去!”

天宇的爸爸葉伯伯也是個很和氣的人,他對天宇相當的疼愛,很多的周末,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在小區的廣場陪天宇打羽毛球,打累了替他買一支雪糕,再耐心地替他剝掉雪糕上的那層紙。我要是過去了,天宇會把雪糕往我手裏一塞說:“你來得正好,這種東西膩死了,你替我吃掉它!”

我就毫不客氣地接過,甜甜地吃着雪糕替他們父子倆做起啦啦隊來。

只可惜上天沒眼,天宇十一歲那年,葉伯伯死於一次工傷,聽說是一整堵牆倒下來,把他壓了個血肉模糊。

葬禮的那天我也去了,張阿姨哭得死去活來,可是天宇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他抱臂坐在那裏,身後的牆是灰黑色的,他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近乎於驕傲的倔強的堅持。那是天宇留在我印象里的最深刻的形象,很多次我想起他,都是這樣的一個鏡頭,陰藍色的天空,張阿姨凄厲而絕望的哭聲,緊咬嘴唇沉默不語的失去父親的孤單少年。

葉伯伯走後天宇家的日子就艱難了許多,為了更好地供天宇讀書,張阿姨除了平時的工作,每天早上四點鐘就要起床,在小區里挨家挨戶的送牛奶。而爸爸媽媽送過去的錢,每一次都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媽媽被張阿姨的善良和堅強打動,於是更加的疼天宇了,怕天宇在學校吃不好,每天中午都讓他到我家來吃飯,只要天宇在,他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就常常出現在飯桌上。

夏天的中午總是炎熱而又漫長,從我們家餐廳的窗戶看出去,天空單調得一塌糊塗,只有一朵看上去又大又呆的雲。天宇不喜歡做功課,就趴在桌上玩一本遊戲書,那本書上面全是密密的迷宮地圖,要費很大的勁才可以找得到出口。我一看到那東西就頭疼,天宇卻樂此不疲,他總是對我說:“不管多難找,也一定會找到出口的。”

我不理他,埋下頭認真做起我的作業來。

有一天,體育課後,我經過學校的小賣部,看到有很多同學圍着那個阿姨在買冰水喝,天宇也在,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溜過去偷偷拿了兩瓶水,沒付錢就跑掉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沒吱聲。從第二天起她開始給天宇零花錢,每個月給他的錢肯定比給我的多得多,不過張阿姨一直都不知道。

可惜的是天宇並沒有因此而改邪歸正,而是更加的變本加厲了。他的這種行為也終於被張阿姨知道,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周末,小舅到新疆玩,帶回來很多的馬奶子葡萄,媽媽和我拎了一大盒送到張阿姨家,發現張阿姨正在用皮帶追着天宇打,一邊打一邊流着淚罵:“你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偷,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天宇被打得滿屋子上竄下跳像只尾巴着了火的猴子。媽媽心疼極了,尖叫一聲撲過去想攔住張阿姨,可她還沒撲到,張阿姨已經卟通一聲自己倒在地上了。

我們送她到醫院,醫院的診斷結果是冰冷的:胃癌,晚期。

就這樣,短短一年的時間,天宇竟先後失去了雙親!

記憶里,那是一個相當冷的冬天。在醫院長長的充滿蘇打水氣味的走廊里,我看到天宇用拳頭緊緊地堵住了嘴巴,低聲的嗚咽像只被困的小獸。我的心尖銳地疼起來,眼淚搶先一步落地,媽媽撲過去摟住他,爸爸則飛快地抱走了我。

那是我兒時最後一次見到天宇。

張阿姨走後天宇住到了他唯一的親戚也就是他叔叔家,他轉了學,我們不在一個學校讀書了,以前的房子也被很快地賣掉,不知道為什麼,他叔叔不喜歡我們和天宇來往,我媽媽打電話過去他們也常常不接。於是很長時間我們都不知道關於天宇的消息。天宇十二歲生日的時候爸爸媽媽曾經和我帶着禮物到他叔叔家去探望他,可是我們被告知他們已經搬走了,那個饒舌的女鄰居說:“都怪他們領養了他姐姐的小孩,那個小孩是個剋星,剋死了父母,如今又讓他叔叔的生意一落千丈,不能沾呵,沾上他要嚇死人的咯。”

“到底會搬到哪裏?”媽媽不死心地問,“一點兒也沒說嗎?”

“東北吧,挺遠的一個地方。”女鄰居一臉的麻子,看上去可惡極了。她說完這話就砰地關上了門,不再理我們了。

那晚媽媽哭了很久。之後的很多日子,她總是說她這個乾媽沒盡到應盡的責任,不知道天宇會不會過得好,要是過得不好張阿姨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

爸爸摟着她的雙肩安慰她說:“放心吧,一定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天宇這孩子其實挺重感情的,他不會忘掉你這個乾媽。再說,沒人管了也許會更懂事呢。”

我當時覺得老爸的話挺有道理的,只是沒想到這一分別,就是整整的六年。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六年裏,我常常會想起他。一個人走過學校的操場的時候想起他,在大大的飯桌上做作業的時候想起他,他就像是兒時曾聆聽過的一首歌,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那熟悉的旋律卻總是想忘也忘不掉。

如今,我已經十六歲,他十八歲。對於過去,我沒把握他會記得多少,不過,他還記得蘇莞爾。這讓我心裏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慶幸。

我跟魚丁說起昨晚的事情,她簡直樂不可支:“蘇莞爾美人救英雄,我昨天怎麼著應該等你,不該先走的呀。”

“可是,”我愁眉苦臉地說,“我想我應該告訴我媽媽我見到他了,卻怕我媽媽知道他現在這樣會傷心呢。而且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媽現在生理和心理都特脆弱,醫生又說什麼她心臟不好。我一次小考沒考好,她就跟我嚷頭髮又白了幾百根。”

“女人更年期都是這樣的。”魚丁說,“你到了那時候比你媽好不了多少。”

“鬱悶呢,”我說,“真想沒見過他就算了。”

“有什麼好鬱悶的?”魚丁安慰我說,“你不要想那麼多,也許他也沒你想像的那麼壞呢。”

“都攔路搶劫了,還能好到哪裏去?”我嘆息。

“是啊,你天天念着的竹馬和你想像中不一樣了,是挺失望的。我挺理解你的。”魚丁死壞死壞,故意說著我不愛聽的話。

我把頭埋在她肩窩裏沉默。

“別傷心啦,”魚丁說,“你應該再去找他談談,說服他去見你媽媽。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願意做壞人的,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行嗎?”我說,“我怕他不會理我哩。”

“行不行也要試么!”魚丁鼓勵我,“不試怎麼知道?”

我終於下定決心再去見見葉天宇。

我記得那天警察說他在五中高三讀書。五中在長江邊上,差不多可以說是全市最差的的中學,也有人稱它為“五毒中學”,意思就是那裏的學生五毒俱全,各種壞事樣樣皆能。而且那裏在城郊結合部,要轉好幾路車才能到。我一個人當然不敢去,不過還好,有仗義的魚丁陪我。

魚丁真的很仗義,周三下午自習課的時候裝肚子疼,痛苦的哼哼聲繞樑不絕。班主任忍無可忍:“蘇莞爾你送她先回家。”我盡量憋住臉上的笑容,老天保佑,一切都如意料中的順利!

剛出了校門魚丁就趕緊把腰直起來,嚇絲絲地對我說:“好像真是有些疼呢,裝結巴就會成結巴,看來裝肚子疼肚子也會真疼!”

“你演技挺好。”我趕緊誇她,“當初決定由你出演就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主要是老師怎麼也想不到一向忠厚老實的魚丁同志居然也會搞這種小把戲,”她得意洋洋地昂着頭:“既然我演技這麼好,你說我呆會兒我見了葉天宇演什麼?要不我換身男裝,裝成你男朋友?”

“無聊。”我啐她。

到了五中,五中正好放學。我有些緊張地牽着魚丁的手和她一起等在校門口的馬路對面。魚丁看出我的心情,同情地看我一眼說:“你有沒有想好過會兒說什麼?”

“沒有。”我從實招來,越發緊張。

“近情情怯哦。”她逮住機會變本加厲地諷刺我。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葉天宇,他出了校門,背着個鬆鬆挎挎的大書包,正和幾個男生女生一起在過馬路,手裏還夾着一根香煙。我看到他把手搭到其中一個女生的肩膀,然後把嘴裏的那口煙猛地吐到女生的臉上,女生肆無忌憚嘩地尖叫起來,伸出手在他的臉上嘩地打了一巴掌,然後他們開始你追我趕。葉天宇腿長,瞬間就追上了那女生,他一把拽住那女生的長發,惡狠狠地說:“他NN的,你再打我一下試試?”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我和魚丁。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一把放開那個女生,冷冷地問我:“你怎麼會在這裏?”

“還是天中的?”女生看着我胸前的校徽,酸溜溜地問。

“去去去,一邊去!”葉天宇把那女生一凶,轉頭又凶我說:“別在這裏浪費時間,還不快點回家做你的功課去!”

“挺有兄長樣的么。”魚丁插話說,“難怪我們莞爾要對你念念不忘。”

“你是誰?”葉天宇皺着眉頭看着魚丁。

“莞爾的保鏢。”魚丁振振有詞,“誰敢欺負她我可不答應。”

“是嗎?”葉天宇挑挑眉再抱抱拳:“那你保護好她,在下先走一步!”說完,一把摟住旁邊女生的腰,以誇張的腳步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葉天宇。”我追上他,“下周六是我媽媽的生日。”

“關我什麼事?你他媽再煩我扔你進長江!”

“你他媽再凶他看我扔你進長江!”好魚丁,手一撐腰,往我面前一擋!

“小妞挺凶。要扔先扔了我。”說話的是那天和葉天宇一起搶我錢的叫豬豆的傢伙,正一邊和魚丁說話一邊對着我擠眉弄眼。

魚丁不言不語,輕輕地一伸手一抬腳,豬豆就“哎喲”一聲躺到了地上。

差點忘了說,魚丁三歲習武,曾拿過全國武術比賽的亞軍,一身本領可是不吹的。只可惜躺地上的小子不識相,不服輸地“騰”地躍了起來,手裏多出了一把小刀。

我見過那把刀,幾天前它曾貼着我的胸口。

魚丁鼻子裏輕輕一哼,再一抬腿,那小子已抱住手嗷嗷亂叫,小刀飛出到三米之外,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喝彩!

“小妞不錯啊,”好幾個男生擠出來說,“跟我們再比試比試么。”

我趕緊湊到魚丁耳邊說:“別賣弄了,辦正事要緊。”

“你!”魚丁下巴一抬,直直地朝着葉天宇:“跟我們走一趟!”

“YesMadam!”葉天宇拍拍掌走過來,兩隻長臂一伸,一邊一個挽住了我和魚丁。我當時就羞紅了臉,魚丁則像點着了的炮竹,卟哧一下飛得老遠去了。一邊跑一邊回頭說:“我在公共汽車站等你們!”

我一路跟着葉天宇上車。這時正是下班的高峰,車廂里人很多,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座位,葉天宇示意我坐上去。魚丁扁扁嘴說:“別忘了我也是女士。”

“你?”葉天宇說,“沒看出來。”

我偷偷地笑。這是他在車上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下了車,魚丁建議說:“不如我們去‘星吧’喝咖啡吧,無限量續杯!還有小禮物送!你們兩兄妹失散多年,好好敘敘舊!”

我用胳膊撞她。

“那些洋玩藝我享受不來。”葉天宇對我說:“快回家吧,記住,以後再也不許到學校來找我。”

“為什麼?”我說。

“那裏不是你們該去的地方。”

“怕什麼?”魚丁說,“都說五中的學生最猛,我看不過如此。”

“你那身子骨,十個男生撲上來你還能有命?”葉天宇說,“下次要耍功夫你自己去,別拉上莞爾。今天要不是我拉你們走,事情還不知道要發展到什麼地步!”

“嘻。”魚丁轉頭對我說,“看來你的竹馬還是挺關心你的么。”

“我想跟你聊聊。十分鐘就可以了。”我的語氣已近乎請求。

“沒什麼好聊的,過去的事我全都忘了,你別自討沒趣!”葉天宇翻臉比翻書還快,轉身說走就走,瞬間消失在人潮湧擠的十字街頭。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魚丁見狀,將我一摟說:“算了,相見不如懷念,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

我心情沉悶地回家。天已經完全黑了,才上第一級樓梯,我就不小心扭了一下腳,人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蹲下來揉我的腳,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在剎那間噴涌而出。

回到家裏,老媽正在家打掃衛生,我剛扭的腿還疼,只好一下子歪到沙發上。

老媽沒發現我的狼狽,她從玻璃櫥窗里拿出那張葉天宇和她的合影,看了看說:“天宇今年該念高三了,也不知道成績怎麼樣,當年她媽希望他以後學醫……”

“好啦,媽。”想着葉天宇剛才的無情,我沒好氣地打斷她,“各人有各人的福氣,你窮擔心什麼!”

“你這丫頭什麼話!”老媽氣得頭髮都快飛起來:“要不是你張阿姨,你現在還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裏?再投胎都十一二歲了!”

“算我沒說。”我怕再說下去會說漏嘴,趕快躲進自己的房間。

老媽真是一廂情願,人家都不願意見她這個乾媽,她卻把別人心心念念放在心裏。我要是告訴她我已經見過葉天宇的真相,我估計她一定會氣暈過去。不過我想來想去也不敢說,或者說,沒想好到底該怎麼跟她說。

老媽砰一下撞開我的門說:“拜託你也把自己的窩收拾一下,人家都說狗窩狗窩,我看你這裏連狗都不願意來住!收拾好才准吃飯!”

我放眼一看,四周挺乾淨的么。怎麼也沒有她說的那麼過份,不過我一向聽話,她讓收拾就收拾唄,沒那麼多話,何況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是乖一點比較識相哦。說句實話,我的房間要說亂呢也就是書櫥亂一些,反正有些書不想要了,正好收拾出來放到小閣樓里去,我一邊收拾一邊聽張學友的新歌,我一直挺喜歡Jacky,那天和魚丁一起看完了他的新片《男人四十》,他在裏面演一個被女學生整得要死的老師。魚丁糾正我說那不應該叫“整”,應該叫喜歡。可我還是覺得是整,因為真正的愛情不是那樣的,一定要相儒以沫,就像我爸爸和我媽媽。

胡思亂想着,忽然看到的是一本很久沒翻過的書,那是葉天宇以前老玩的那本遊戲書《迷宮地圖》。我翻開來,裏面好多頁都被葉天宇用紅筆劃過了,那些彎彎扭扭的線讓我清晰地想起他以前玩這種遊戲時固執的傻樣。

我把書一把扔進紙袋裏,心想,那個該死的葉天宇,就讓他見鬼去吧。

人與人之間都是有緣份的,而我和葉天宇的緣份值,從張阿姨走的那個冬夜起,就只剩下零了。那些青梅竹馬的晦澀記憶,也只是我成長時依賴的一份溫暖的錯覺,不能作數的,忘了,就忘了吧。

可是,事情卻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簡單。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堂課,班主任就把我從教室里叫到了校長室。年輕的副校長鐵青着臉把兩張紙往桌上一扔說:“說!你那天為什麼要撒謊?”

我低下了頭不做聲。

“現在是你將功補過的時候,”校長說,“那個葉天宇,昨天在樂百門迪斯科廣場門前傷了人,現在正在潛逃。如果你知道他在哪裏,希望你馬上說出來。”

“傷人?”我驚訝地抬起頭來。

“兇犯是九中的學生,昨晚六點半,他們在樂百門聚眾斗歐,一把刀插進了對方的腹部。警察認出了那把刀,就是上次葉天宇拿在手中的那把。”

我腦子裏轟轟亂響,差點站不穩。

六點半,我腦子飛快地回憶着,我昨晚到家的時候正好是六點半,收拾好房間吃晚飯的時候新聞聯播剛剛開始。也就是說,昨天葉天宇和我們分手後去了百樂門,然後……就出了事。

天啊。

“我們考慮要通知你的家長。”校長冷冰冰地說,“你最好說清楚你和這個葉天宇到底是什麼關係。”

班主任趕緊說,“我打過電話了,她爸爸媽媽都出去辦事了,沒找到人。”

“找!直到找到為止!”校長說:“我們是重點中學呢,警察說了,要不是我們的學生撒謊包庇他,昨天的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被捅的是一個十七歲的中學生,現在還躺在醫院裏,蘇莞爾同學,你回去好好想想你這樣應該不應該!”

我虛虛晃晃地回到教室。魚丁趕快迎上來問我說:“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葉天宇出事了。”我說,“昨天和我們分手后,他到百樂門,捅傷了人。”

“啊?”魚頭尖叫說,“連累到你了?”

“連累我我倒不怕,聽說他畏罪潛逃,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

“你擔心他?”魚丁笑笑地說,“不是早上來還讓我從此不要再提這個人?”

“別心亂得很。”我說,“魚丁我心真的亂得很。”

“我理解。”魚丁收起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握住我的手說,“放心吧,會過去的。”

放學后我急急地沖回家,不知道學校有沒有通知到爸爸媽媽,雖說我相信爸爸媽媽一定會站在我這邊,但我還是應該給他們一個解釋。

上了樓,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個人影閃出來,一隻手忽地拉住了我,另一隻手隨即捂住了我的嘴。

“快開門。進去再說。”

是葉天宇!

我順從地開了門,把他放進屋裏,他好像是渴死了,一進來就到冰箱裏找水喝,雖說是六年沒來,我家他倒是熟門熟路。

“自首去。”我說,“警察到處在找你。”

“你怎麼知道?”他顯然嚇了一大跳。

“他們認得那把刀,已經找過我。”

“切!”葉天宇站起身來說,“有多少錢,借我跑路,以後一定還你。”

“你還是去自首吧。”我說,“難道你要這樣過一輩子?”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他哼哼說,“錢是借還是不借?”

“等我媽回來。”我說。

“也好。”他說,“她一定會救我。”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着,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我開了燈。葉天宇忽然問我說:“我是不是讓你特失望?”

“也不全是。”我把他和媽媽的合影從玻璃櫥里拿出來說,“我媽對你這麼好,可是你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找我們?”

他嘴角浮起一絲嘲弄的笑:“我是災星你忘了,誰遇到我都會倒霉的。”

“想也沒想過我們?”我說。

“沒想到你們還住在這裏。”他忽然想起什麼,問我:“對了,你昨天扭了腳,好些沒有?”

“你怎麼知道我扭了腳?”我驚訝極了,“你跟蹤我?”

“只想看看你們是不是還住在這裏。”他淡淡地說。

等等,等等。

我腦子裏飛速地轉着,那時候的時間是六點半,葉天宇跟蹤了我,看到了我扭了腳,他怎麼可能在六點半飛身到百樂門去打群架?

見我懷疑地盯着他,葉天宇說:“怎麼了,是不是覺得我比小時候帥多了?”

“你撒謊!”我激動地說,“那一刀不是你捅的,你撒謊!你昨晚根本就沒有去百樂門!”

他的身子動了動,然後笑笑說,“看來我沒說錯,你丫真的是越來越聰明了。”

“那為什麼還要跑?”我一頭霧水。

“好吧,告訴你也無所謂,其實,人是豬豆捅的,豬豆其實平時膽子挺小,可是那小子竟然敢罵他媽,他一衝動就一刀捅過去了,我當時要是在,絕不會讓他干這種蠢事。反正現在警察懷疑的是我,我一跑,豬豆就安全了。”

“為什麼替他頂罪?”我說,“為什麼那麼傻?”

“十六歲我就從叔叔家出來一個人住了,豬豆是我唯一的朋友,要不是他,我早就退學了。豬豆他媽媽真的是個好人,就像你媽一樣,對我沒話講。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到哪裏都無所謂,可是豬豆是他媽最大的希望,他要有什麼事他媽也活不了。”

我忽然覺得很冷,渾身打起哆嗦來。我問他:“你走了,以後還會回來嗎?”

“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他說。

“我不會讓你走的。”我說,“媽媽也不會讓你走的。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你相信我,一定會有的。”

葉天宇說,“你自小語文就好,什麼叫走投無路你應該明白吧。”

我衝到小閣樓,拿出那本他曾經非常鍾愛的《迷宮地圖》扔到他面前:“你曾經說過,一定可以有一條路走得通的,你看看,你忘記了嗎?”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那本書。然後,我看到他把臉輕輕地貼上了已經發黃的書頁,就像一個孩子,用臉頰貼住了媽媽溫柔的雙手。

當晚,豬豆自首。

傷者痊癒,在爸媽的百般努力下,他們最終沒有告豬豆。

儘管媽媽萬般勸說,天宇還是沒有搬到我家來住,他拒絕了媽媽為他買的所有生活用品,只是帶走了那本《迷宮地圖》。不過每個周末,他會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頓飯,把我媽替他做的糖醋排骨吃得乾乾淨淨。

魚丁最愛說的話是:“你真幸福,現在有大哥了,再也用不着我這個保鏢了。

我懶得糾正她。

其實,人字的結構就是相互的支撐。我們依賴着長大和生存,只要願意,誰都可以給誰幸福。

在我五歲的時候,在陌生的張阿姨伸手將我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時候,我就應該明白這一點,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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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吉它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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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可以給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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