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線蓮
——我那麼相信你,卻為什麼無法相信過去?
<1>
11月並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可它不像擁有聖誕節和春節的那些月份,會自內向外膨脹出微微的熱度。11月原本有兩個“節日”,往後只剩了比較滑稽的那個。葵色的窗帘外,胡粉色的天空和藤紫色的霧靄籠住視野範圍中那小半截弄堂,靜謐又夢幻。說這是一個流光溢彩的清晨也不為過。
11月11日。枱曆旁散着兩包頭孢拉定膠囊和安酚氯汀偽麻片。隔夜的鐵觀音貼在茶杯底。
門鈴聲持續了半分鐘,終於讓七海無奈地接受了家裏沒有別人的現實,戴上口罩穿過客廳去開門。手裏拿着包裹的男人隱在逼仄走道的陰影中,見到女生這副古怪形象后遲疑了,幾秒過去才開口問:“你認識隔壁302的人嗎?”
搖搖頭。
只見過一次,遠遠談不上“認識”。年輕姑娘,半夜來敲門,說回家后才發現斷電想借電卡,雖然她第二天準時歸還重新充足錢的電卡,但媽媽十分反感她。誇張的眼影,挑染了藍色的長發,超低的領口和超短的半裙,這些強烈刺激感官的因素反而讓人忽略了她本身的樣貌,記不起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但總之,在印象中,她是那種做夜間生意的人,不想有交集。
快遞送貨員仍不死心:“你能不能幫她簽收一下?”
再次搖搖頭。這回還故意咳嗽兩聲,用手勢示意自己喉嚨啞了沒辦法說話。
送貨員鍥而不捨地指着旁邊地上的巨型紙箱陳述道:“我昨天來送過一趟家裏沒人,今天還是沒人,打電話又不接,這東西又太沉……”邊說邊帶着歉意笑笑。
被對方憨厚的笑容感染,七海立刻和他同仇敵愾,怨起了不負責任的鄰居,眼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動搖的意味。
送貨員立刻乘勝追擊遞上快遞單和中性筆,女生接過來簽了自己的名字,兩人把紙箱抬進屋裏。比想像的更沉。接着她聽見比剛才更清晰一點的聲音:“快遞費是二百零二塊。”
哈啊?這才看清是“到付”的快遞,而自己已經簽收了。簡直是騙子!流氓!無賴!不過這也合理地結識了為什麼他寧可連續兩天搬來搬去甚至哄騙鄰居簽單也不肯退單。七海原是決不妥協的個性,但眼下喪失了與人理論的必要條件,對方又堵在門口頗具威脅性的模樣,只好乖乖從錢包里掏了四張紙幣了事。轉眼間整個月的飯錢消失了五分之二。替陌生人支付了高額快遞費,收了個內容物不明的甚密紙箱。七海感到這是件連對錯都不值得判斷的荒唐事,同時也前所未有地盼望起了隔壁那不討人喜歡的鄰居儘早歸來,或者更直白一點,是迫切地盼望紅紅綠綠的人民幣儘早歸來。
或許是好事。和阿虛分手之後,第一次出現了“盼望着什麼”的心情。七海盯着那個因無法獨自搬動而變得棘手的箱子發了一小會兒呆,摘下了口罩喝掉了媽媽留在廚房的溫牛奶,回到自己房間從兩種感冒藥的鋁板中各摳出一顆放進抽屜里。第37和第38顆。換算成日子,是第七天。七天來,假裝感冒,假裝嗓子啞,假裝按時服藥。
<2>
第一次和戀人分手時,七海感到整個人生都幾乎至此終結,但到第六次,與其說是年齡增長后變得淡泊達觀了,不如說得實在些,好像音樂列表被不斷反覆,在一曲終了后哪怕不知道下一曲叫什麼名字卻能很自然地跟着哼出它的調調。“習慣”這個詞,有時顯得挺沒出息。
和阿虛分手的過程在旁人看來可能會覺得相當詭異。從九月開始七海就不斷把自己的東西從兩人合住的房子裏搬走,從衣物、刻錄機、枱燈。到鞋櫃、書桌……有時他也在房間裏,卻要辛苦地視而不見。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每天既不交談也不爭吵,相通無術,對面無言,最後只好徹底視而不見,雖然都知道這段戀情已經走到了盡頭,但卻不知道該怎樣分手。各自被沉重的現實壓得快要窒息。所以,分手之後七海反而感到大大地送了一口氣。
唯一的桌子被七海搬回了媽媽家,阿虛生日當天,兩人只能坐在床上一起吃簡餐,全是叫來的外賣,連個像樣的蛋糕都沒有。
房間裏電壓不穩,明滅的燈光灑落在臉上、滲過手指間、蜷進衣服褶皺里,零碎的,紛揚的,從高流向低,匯在陰影邊界,變得很淡,勾勒出模糊的輪廓。相隔遠遠地距離。彼此的影子在中間盡責地分割明暗。
“等到了周六——唔……是後天吧?”
女生想了想糾正道:“大後天。”
“大後天,一起回高中去看看吧。以前這個時候要麼在準備期中考試,要麼在為了考試成績痛心疾首,從來沒注意過這個月份校園的景色,很好奇。”話說得緩慢,帶着真切的語氣。一瞬間,聲音像風拂花海,讓人恍惚起來。
沒想過他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目光飛快地轉過去,誰知正迎上實現,慌亂了。
“有那麼多回憶的地方。一起回去吧。”重複一遍,好像聲調更溫柔一點,溫暖得把什麼都融化掉。
七海微微怔住,但很快僵硬的脊背重又松下去,別過頭,不太自然地避開了下一秒恐怕會變的曖昧一點的眼神。因為,這是她最熟悉的聲息。熟悉到須臾就能清醒過來,不管說得多麼誠摯感人,都不是挽留和約定,而是道別語。真狡猾。從十五至今,一直都是這麼狡猾的人。一直都是明明心猿意馬卻故作深情的人。一直都是發來“很想你”的短訊卻總是率先道晚安的人。一直都是佯裝體貼、善解人意、讓人喪失戒備心和免疫力卻其實心不在焉的人。
——幸運的是,二十一歲的我終於看透了這個人。
——不幸的是,我愛這個人。
在毫無氛圍的生日慶祝直呼,女生提出回媽媽家住一段時間,住多久,並沒有說。於是男生送到門口:“大後天見。”
“嗯,大後天見。”她也就微笑着回應。像以往每一次稀鬆平常的告別。應該心知肚明,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大後天的約會”,這是毋庸置疑的最後聯繫,轉身後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從手機聯絡簿中刪掉對方的號碼。想來有點無情。
可是做完該做的一切之後,七海並無他感,倒真有那麼些解脫后的喜悅。
耗費了六年時間,從蟄伏的蟻穴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底面上這個四處流溢光與影的廣闊空間於自己而言着實陌生,可是這裏又沉眠着另一個熟悉、親切的宇宙,士人在悵然與興奮間往來穿梭。心情像被深沉的夜空拚命吮吸進去不能自拔。天際下視線延伸向無窮遠,沿途有寂靜的路,寂靜的店鋪,寂靜的行道樹。但寂靜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第二天,被攪成一團的幸福與憂傷全部都會雲散煙消,整個世界又必然重新喧囂。
女生沒有想到的是,再度喧鬧起來的那個世界裏,唯獨遺落了最重要的一種聲音。
翌日黎明,她在毫無睡意的清醒狀態下發現自己喪失了語言能力。
<3>
可以開口,但不能說話。不是智力方面的緣故,聽到詢問後腦海里立刻就會浮現出回答。當然,更不會是咽喉發炎這麼簡單的解釋。早前聽說過有些人會在受到強烈刺激下暫時喪失語言能力,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反而覺得很好笑。沒錯,既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不知所措,因為清楚地記得自己沒出過車禍也沒撞過車門,一定是暫時的,很快就能恢復,所以只是事不關己般的覺得好笑。
上網搜索相關資料,頁面切換太快,眼花導致頭暈,到最後還是沒搞清楚屬於失語症還是緘默症。但無論哪一種,都有精神誘因。出現在這個剛剛分手的實際,令人尷尬為難。肯定會被想當然地認為是悲慟過度引起的,接着無數親朋好友來勸慰,即使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完全不悲慟,獲得自由后太興奮引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也沒人相信。真是樂極生悲。反倒是偽裝成感冒、喉嚨發炎來得更輕鬆。七海耍了個小聰明。
暫時喪失語言能力並沒有帶來多大困擾和不便。似乎是補償性的,生活中缺掉的這塊拼圖被其他代替物填充進來。看見了以前不曾注意的風景,聽見了細微卻動聽的聲音,體會到久違的幸福。朋友都說這個禮拜的七海突然變得開朗活潑了,眼睛常在口罩上方彎出可愛的弧度,雖然喉嚨發炎不能說話,但笑得比以前多。
“多得多!”她們的原話。
本來天生就是這種元氣滿滿的個性,在和阿虛交往之前。變成啞巴造成的麻煩也非絕對沒有,好比——
“隔壁那女的寄放在這裏的箱子怎麼還不拿走,堆在我們家多礙手礙腳!”每隔兩三天就會聽到媽媽這樣的抱怨。
沒有把“代收並付錢”的真想告訴她,只會挨罵。七海當時撒的謊是“她回家忘帶鑰匙,但正好又收到了大件快遞搬不走,所以要寄放在我們家。”
“哪有扔在別人家大半個月的,人也沒影,她真的說了會來拿?”
女生心虛地點點頭。
“也不知道裏面是些什麼東西,該不會是危險物吧。她跟你說過是什麼嗎?”
“無頭女屍。”如果可以像以前一樣自如地說話,女生肯定會不知輕重地綳起臉壓低聲音胡亂散佈恐怖言論。但這個瞬間卻起了反效果,是自己想出的念頭,說不出口,反而把自己嚇了一跳,感到寒意竄過脊樑。僅隔着前後閃過的自我對話是“啊說不定真的是……被殺掉后屍體又被兇手寄回家。”“別、別扯了,又沒有紅色液體滲出來。”
和疑似屍體相比更嚴重的問題是,半個月過去,因為她沒錢充學校飯卡了,每天早中晚三餐爭取回家蹭一頓,其餘的只能餓肚子。倒霉透了,窮到家了。
回溯事件前因後果得出了奇怪的結論——沒錢吃飯是因為接了快遞,不得不接快遞是因為說不了話,語言障礙是因為分手后太高興受刺激了,分手后那麼高興說明交往時對方總在哄騙,所以,果然是糟糕的要命的不堪回首的戀情。
第一次和阿虛交談時就應該有明確的不祥預感。第一次交談,剛進高一,每節語文課安排一個同學朗誦,與大家分享自己喜歡的詩,輪到七海那天,女生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課前急得在教室里抱頭鼠竄瞎嚷嚷:“誰有詩集快接給我誰有詩集快接給我,”阿虛被擾的聽不了MP3,開口叫住她:“沒有詩集,但有喜歡的詩,要不要?”
“要要要!在哪裏?”
“這裏。”用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男生背一句,女生寫一句。“時間和晚鐘埋葬了白天/烏雲捲走了太陽/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鐵線蓮,會紛披下來俯向我們嗎?”
“什麼蓮?”
“鐵——線——蓮。鋼鐵的鐵,線段的線,蓮花的蓮。”
寫下來了,可是,“那是個什麼東西?”
“唔?植物。”阿虛不敢斷言,補充說,“猜的,根據上文向日葵猜的。”
“你也不知道啊,還說是喜歡的詩,自己都沒搞清楚。”
“上網查一查?”提議道。
兩人求助講台上的電腦,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七海喃喃念:“別名,山木通、番蓮、威靈仙,鐵線牡丹,金包銀;科屬,毛莨科、鐵線蓮屬;花語,欺騙、貧窮……欺騙和貧窮啊……”突然沒來由地悵然若失。
——欺騙和貧窮。不詳的開端。最終一語成讖。
——可笑的是,連你對我的欺騙都是我騙來的。
<4>
高一時前桌的女生叫夏諾,身形瘦瘦的,說話聲音小小的,一頭長發,給人恬淡的感覺,比七海稍稍安靜內斂。入學第二天就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女孩們親密無間起來不需要什麼條件。
第三個周一的晨會,七海和夏諾收拾書本動作慢,等跑道操場全班早已排成隊,兩個女生就順勢站在女生隊的隊尾,班裏男生少,隊列比女生短一截。
七海找了個巡視老師看不見的角度,把下巴擱在夏諾右肩上:”吶,十一點鐘方向,有個長的帥的。”
夏諾眯着眼看半天:“阿虛?””不是說他,穿過它,在穿過旁邊那條女生隊,隔壁班的。”
夏諾反應過來,往後退半步,切合著剛才七海的視角望過去。難以置信:“你光看個後腦勺就知道帥了?””等一下嘛,他會側過來和旁邊女生說話。”
“……哦,挺一般啊。”
“啥?你居然會認為阿虛帥,他不帥?”更加難以置信。“話說回來,阿虛哪裏帥了?”
“哪裏不帥了?”
“……鞋不好看。”
“……”
“反正,我對那種活躍的萬人迷很感冒。就把他留給你吧。”
“什麼跟什麼啊。”夏諾紅着臉扭過頭,前額被身後早等在那裏惡作劇的手指彈了一下。七海在笑。
站在不同位置的人,死角也會不一樣。班級里最拉風的男生,誰也沒有不喜歡的道理。
夏諾是漂亮姑娘,多才多藝,寫的一手好字,每個月有那麼幾天和擅長畫畫的阿虛合作出黑板報。後來性格變得越來越開朗,人緣也隨之愈發好。互為同桌,又登對,會被加上“金童玉女”的光環一併提起。因此才有足夠的底氣,和他平起平坐,吵吵鬧鬧,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臉紅心跳。不是不喜歡,二世七海知道,其烘托氣氛作用的背景音在喧囂,也不會變得美妙。
但是,底氣歸底氣,夏諾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輸在哪裏。
越優秀的女生越不肯放下身段,男生反而覺得是負擔。對“王子公主”冷眼旁觀維持到高二,七海決定做個了斷,直接向夏諾求證是否喜歡阿虛。
“哎,說什麼呢。不要亂八卦啦。”料想中的答案。
七海偽裝驚訝:“嗯?難道不是么?”
“笨蛋,當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你會失去他哦。
“還以為你會喜歡他呢。畢竟是那麼般配的兩個人,鬥嘴也總是很有愛。”七海攤着手笑起來,“在大家眼裏,就像是王子也公主,決定從‘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的那種。”
“嘁,還王子公主,是冤家還差不多。”
——你會失去他。
七海凝視夏諾半晌,最後突然重新“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就好。如果你也喜歡他的話,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什、什麼意思?”
七海努力笑的更輕鬆一些,不太自然地脫口說出:“喜歡他哦,我。”
十六歲的心機,長大后再回頭看也許會覺得簡單幼稚的可笑,內疚了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回從前在夏諾身邊的位置。其實自己一直無法釋懷的欺騙,不過是順勢假裝相信對方的謊言,利用了她的優柔寡斷。但就是這樣簡單幼稚的心機也輕易得逞,之因為雙方實力相差太懸殊,夏諾沒有任何還擊的餘地。
夏諾是文藝少女,一直生活在小說里,總是熱衷用現實中的人去對號入座,覺得阿虛像某個小說中的男生,人緣好、品行好、學業好。又覺得七海像某個小說中的女生,活潑、直率、單純。一廂情願地認定,全世界只有可愛的人。其實都遠沒有那麼完美。
為了以防萬一必須搶在夏諾之前的告白,實際上非常倉促,絲毫不浪漫。可是阿虛好像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幾乎米有遲疑地答覆:“嗯,我也喜歡你。”語氣卻聽着像是經過了漫長的深思熟慮。
七海抱定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一下子全盤落空。“啥?你說什麼?”
還稀里糊塗著沒回過神,這麼輕易就徹底地贏了夏諾。夏諾擁有的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小說人物,而七海擁有真實的他。太真實,數不清的缺點逐漸清晰,輕率,不認真,玩世不恭,人品有問題……有那麼多缺點,卻仍然喜歡,即使過於真實缺乏美感,也還是陷了進去,不知不覺,輕飄飄的少女情懷就沉澱成壓抑的在意。
<5>
七海和阿虛毫無徵兆的交往讓所有人大跌眼鏡,而另一邊夏諾莫名其妙地退出感覺更像是退讓,輿論往她那邊傾斜過去,七海有點耿耿於懷。但更加介意的是阿虛模稜兩可的態度,還有和夏諾之間已經養成習慣的曖昧。
肯定還是有點喜歡的吧?為什麼上課時頭總是微微側向對方呢?是在背着我交談嗎?還是有更隱秘一點的眼神交流?
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人已經變得相當敏感、神經質、愛吃醋。惡意也逐漸從稀薄化了的內疚之後流露出來。不計一切代價,不放棄任何機會,打擊對手,維護自己。
做值日的時候,在學校“情人牆”旁邊的草坪上曬太陽的時候,放學回家一起走向公交站台的時候,用閑談的語氣構築着一個日漸豐滿的人物形象——因為鄰居家的貓叫得太頻繁而趁人不備喂它老鼠藥的夏諾,在學校裝的很乖其實在家整天和父母頂嘴吵架脾氣很壞的夏諾,在朋友生日時把自己玩的又臟有舊的娃娃送人做禮物的夏諾,為了和外校帥哥搭三搭四加入本校啦啦隊的夏諾,以及,在家境不好的同學面前故意秀出新手機炫耀的夏諾。
全是欺騙,沒有半句真言。身家清白的當事人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身敗名裂。
男生蹙着眉不耐煩地把頭別向另一邊:“幹嗎老提她?”
女生迎向他的臉前,雙手把他的腦袋強行扳回正對自己的方向,咬牙切齒、咄咄逼人地反問:“為什麼連提都不能提她?喜歡嗎?不喜歡嗎?心裏還有她對吧?”
“女瘋子!”男生覺得她不可理喻,也有些生氣,掀開她還固定着自己腦袋的手,撐着草坪站起身,拽起書包的動作迅速果斷,好多半枯的草屑被帶的揚起來。剛走出兩三步,后肩部被砸上很沉的力,差點摔倒,眼角餘光看到,兇器是女生的書包,“我說,你是神經……”最後一個“病”字,或許本還有個“啊”作為語氣詞,在回頭看到女生的臉的瞬間被嚇得咽回肚子裏。
哭了。眼淚像落在樹上的雨,在枝葉上匯聚又分開,流經處只餘下如新翠色與清晰經脈。它帶着誰心裏的塵埃下落,又漲了誰心裏的海,於是終於在某一處水天相接起來。
阿虛沒轍地折過身,右手撿起剛砸過自己的兇器,很大男人地用剩下的左手把她攬進懷,揉揉她的頭髮,嘆口氣說:“那就再聊會兒夏諾吧。”說的時候忍不住笑。呆了一秒,由於身高差距待在自己胸口的那個腦袋爆出更加嘹亮的嚎啕,但這次只是嚎啕,沒有真的大哭,男生知道她其實也在下面偷偷笑。
七海是這樣的女生,為芝麻綠豆大的事哭得稀里嘩啦,但並不難搞,隻言片語就能哄好。像家養的小狗小貓。
好在很快就上高三分了班,夏諾選歷史,七海和阿虛選物理,教室在兩棟教學樓。不再朝夕相處,似乎已經構不成威脅了。但夏諾是鋪馬路時不小心混進水泥里的鵝卵石,凝固以後怎麼也清除不掉。
中午在食堂看見排在長隊裏的夏諾,突然心生促狹念頭。
“這邊這邊,吃蓋澆飯去。”牽起阿虛的手往那邊拽。
持續不斷地嘰嘰喳喳,聲音比平時大兩倍,阿虛覺得她有點反常,可弄不清楚問題出在哪。穿過一條隊伍,又穿過一條,並不是前往蓋澆飯窗口的最近路線。但在第三次橫穿隊伍時,男生髮現了前面拚命壓低腦袋不想讓自己認出的人是夏諾。這樣的心機,實在是……
“太過分了。”男生冷着臉掙開了手。
“嗯?怎麼……?”女生不太明白地回過頭,臉上掛着此刻看起來讓人感到非常膩味的笑容。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么?”
“……”被看穿了。
“你能不能什麼時候也適當地善良一點,別那麼心如蛇蠍啊?”
話說的重了。七海淚水轉在眼眶裏,拚命忍住不哭,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夏諾看見,就絕對絕對不能哭。阿虛厭倦了哭哭啼啼的這一套,轉身就混進了食堂嘈雜的人群。其實七海的初衷非常傻氣,還是像家養的小狗小貓,宣佈自己的領地地炫耀自己的玩具。但是男生覺得,真是心、如、蛇、蠍。不過就是牽個手現個寶而已,怎麼就成了心如蛇蠍,或許在對方心裏,一直就這麼認為。
傷了心。蓋澆飯吃的沒滋沒味。午自修前,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論。我怎麼就不善良了?
但走到跟前才覺出事情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簡單,從擺事實講道理到耍態度鬧情緒,自己口若懸河對方一語不發,表面上看是誰佔了上風誰深刻反省,只是最後來了那麼反轉的一擊。男生抬起頭淡淡地說道:“那麼就分手吧。我很煩。”像陳述“地球會繞着太陽轉”那麼理所當然。
蛋七海卻是聽見了“太陽從明天起繞着地球轉”的反應,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一般,震驚。
和阿虛在同一個教室學習,卻要形同陌路,那感覺彷彿被抽空骨髓。成績退步了十幾名,在衝刺階段的畢業班,再要好的閨蜜也不能總放下學業陪着失戀者痛苦躊躇。每晚做噩夢,心臟被鑽了個洞,日光漏進去,笑聲漏進去,溫暖的血液漏進去,填不滿又出不來。感到異常焦躁,但可能因為是在夢境中什麼器官不健全,無法哭。醒來后把手放在胸口,還能感到沉重的黑夜在裏面跳。沮喪感在一遍又一遍交高考志願書草表的階段達到峰值,以自己的成績,考不上阿虛的志願學校。人生好像要隨着什麼在不遠處的某個點戛然而止。甚至想到了自殺,但是拿不出勇氣,況且這節骨眼上死都死的不明不白,落下個“不堪學業壓力”的死因累及學校家庭。
行屍走肉般的狀態持續到上交正式志願表的當天。放學前最後一節課是自修,七海提前看是做值日,意外地聽見身邊女士們在討論關於志願的最大冷門——阿虛改低了志願。
“什麼?你剛說他第一志願是哪裏?”扔下掃把揪住其中一個女生。
高三才分在同一個班,彼此都不熟絡,唄揪住的女生顯然嚇得不輕:“我我我說他第一志願上大。”
“是叫‘上海大學’的那個‘上大’?”
“……否則是哪個?”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身心出問題、家裏父母離異、對老師有意見、對目標學校抱懷疑、頓悟道家要義、把機會讓給需要的同志、次貸危機和全球金融海嘯……在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可能性里,一定有一個原因我不敢說、不敢相信。
重歸於好在心緒大幅震動的幾天以後。放學后七海奔向公交站台守株待兔,畫著康師傅茉莉清茶廣告的大車一輛輛在眼前停住又啟動離開。
最後那個熟悉的身影,手裏卷着高考詞彙手冊從學校的那個方向慢慢踱過來。男生的目光明白無誤地從她臉上掃過,但又像對方是空氣一樣重新垂下眼瞼,面無表情開始背單詞。
七海愣了愣。剛想沮喪卻又覺得不對,雖然是視而不見的一眼,但似乎有很多含義在裏面。女生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走到他身邊,聽見背單詞的聲音。
communication這個詞他至少拼了四遍。心思全不在裏面。
七海笑着放肆地扯扯他手肘處的制服,用撒嬌的聲音:“吶,阿虛。”
男生放下書側過頭,弓下肩到和她的身高一樣的高度,正對着她的臉,非常近非常近,讓女生覺得很難掌控好自己的呼吸。
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長胖了。”說著還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難怪成績退步,沒好好用功。”
七海看不見自己怎樣彎起眼,怎樣牽起嘴角,笑得猶如在晚風中招搖的花朵,非常耀眼。
更耀眼的是夕陽,漫天的緋紅不知是從那個點爆發出來,變成覆蓋整個世界的水彩。在被橫向拉得極其寬闊的視野里,所有東西都開始含混不清。
站台上並肩而立的兩人,女生問男生:“喜歡我么?”
“喜歡你。”
“真的真的喜歡我?”
“真的真的喜歡你。”
“比喜歡人民幣更喜歡我?”
“比喜歡人民幣更喜歡你。”
意識到他只是在學舌的女生忿忿得哼了一聲:“真沒情趣。”
“唔,真對不起。”
當時的喜悅盛大到至今銘記於心,因為自作多情要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才能被證明。
大四最後一次分手前終於反覆確認,阿虛的視而不見總是顯得很深情,對衣物、刻錄機、枱燈、鞋櫃、書桌……都深情。
<6>
連告白都只是單調的重複,也許是因為無情才會無趣。最後一次分手后一個月有餘,七海的“感冒”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天天帶着口罩上課回家。隔壁的女孩也一直沒有來領她那個大箱子。七海想實在無人認領寄回原址也好,但一看寄件地址是在香港便只好作罷。她可不想在最冷的冬天整個月沒錢吃飯。
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見傳聞,阿虛有了新的女友。這並沒有讓七海感到意外。
分手六次,其中有三次是被阿虛甩。因為本是受歡迎的男生,所以除了高三的那次之外,每次他都很快就和別的女生開始交往。辛苦療傷的只有七海。
第二次和阿虛分手后,七海也考慮過擺脫他開始新的生活,和同專業的學長嘗試着交往。但似乎自己沒有碰上好男人的運氣,最終還是被甩。對方的分手理由是“不好意思,我還是比較喜歡美女”。同寢室的好朋友聽后氣得帶着塑料臉盆去上專業課,在課上砸向他的臉。可是七海,卻完全沒有體會到和阿虛分手時的那種心痛,反而覺得和場情景喜劇差不多。
“臉盆事件”發生后的第二天是周六,媽媽輪到值白班不在家。七海給阿虛打了個電話:“來我家見我最後一面吧……也不知能不能趕上。”然後割腕自殺,被送去醫院搶救,剛醒來就被阿虛在腦門上敲了個響栗。
七海捂住額頭:“好痛。”
“你也知道痛?被你嚇得不知道有沒有減壽啊!萬一路上堵車呢?萬一忘了你家門牌號呢?萬一你家門比較堅固撞不開呢?萬一晚了一步……”很兇,但好像是激動得哽咽,說不下去。
七海伸出沒傷的那隻手摸摸他的臉,笑着說:“我只在想萬一你不來我怎麼辦?”
阿虛見她這副安靜祥和的表情,有點迷茫。在以往一點一滴的回憶中尋找可以提供解釋的蛛絲馬跡,幾秒后恍然大悟,無奈地笑出聲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內心無力。“剋星,真是剋星,我一定要親手結果你。”
“什麼啊。”七海笑着躲開對方扔過來的枕頭。
七海死不了。阿虛從小了解的七海,會站在窗口等着自己焦急地奔跑進樓道,待在房間屏息聽自己高聲喊叫,知道門被撞開的瞬間,才淺淺地割傷手腕。
——再多萬一也死不了。
——只要你來了就絕對死不了。
所以在第三次分手時,阿虛才特地叮囑她:“別自殺,也別假自殺,我可不會去了。”
七海點點頭說:“嗯。”
重複的戲碼上演次數太多,到最後連七海也越來越平靜成熟。
有一陣,生活總算是上了道,交往了一個比自己大六歲的可靠的人,事業也小有所成,會送花和高檔時裝給七海,開車帶七海去法國餐廳吃飯。七海在貧苦的單親家庭中長大,媽媽也覺得這次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夠託付的人。日子簡直能用幸福來形容了。
可是在某天深夜,接到了阿虛的電話。喝醉了,也許還在娛樂場所,聽起來那邊鬧哄哄的。七海努力從無數噪音中分辨出自己熟悉的那個聲音:“你現在有男友了?”
“嗯。”
“和他分手吧。”
“誒?什麼?”
“你又不幸福。”
“誰說……”
“和不喜歡的人交往不會幸福的。”
不知道為什麼,早在心裏肯定了成百上千遍的信念,就因為這句話,產生了動搖。七海驚慌失措答不上話,手機電波間懸着沉默。
聽了很久很久的噪音,最後那邊傳來一句:“我很想你。”
究竟誰才是誰的剋星?明明看似這麼幸福,但是他說不幸福就真的不幸福了。想要複合,那麼輕鬆的一個電話就把人拽了回去。和不喜歡的人交往不會幸福。和喜歡的人交往更不幸福。仗着對你的喜歡任性妄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把人折磨個透,從十五歲到二十一歲,所有的青春都受盡委屈。而你卻那麼吝嗇不肯付出真情。
平安夜,大街小巷都鑲着紅的綠的金的邊,紅色的聖誕老人紅色歌聲,綠色的聖誕樹綠色彩燈,金色的鈴鐺點綴在每一家臨街店鋪里,門口許許多多奇裝異服的吉祥物在派發促銷傳單。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古怪的帶着口罩的女生穿過了這些大街小巷。
七海從學校回到家,把抽屜里所有的感冒藥丸倒出來數了數,有306顆那麼多,堆在面前成了小山。她撐着頭望着它們發獃。如果七年的時光都換算成藥丸,該是多麼令人恐懼的景象。
終於到了最後分別的期限,這次分手,七海很清楚和以往每次都不同。大四要面臨的現實太多,由不得人嬉皮笑臉。七海要工作,阿虛要出國,已經早就不是一衝動就會為了誰改填志願的浮花泊草的少年時代。那麼優秀的人不可能為誰停下腳步,不配的終究不配。
即使在一起還能得過且過,也終歸會變成彼此的拖累,兩人分別和別人牽手走剩下的路,會比相守成困獸幸福得多。憑什麼去相守?憑什麼去相信一路相互欺騙的愛情還能夠繼續?
七海看見躺在客廳黑暗中的那個快遞紙箱,時間像流逝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最後心裏湧出了一股特殊的感覺。無論那裏面放着的是什麼,艱難跋涉了那麼遠才來到這裏,最後卻變成累贅,成為了礙眼礙手又礙腳的存在。七海把一堆藥丸全部撥進垃圾桶,戴上口罩,在紙箱邊坐下,覺得好像有了依靠。這依靠最後化成跨越平安夜的那個夢境裏唯一的微笑。
【7】
紙箱從此不再是負擔,而是同伴。七海每天去隔壁敲一次門,看看鄰居有沒有回家。
在之後單調乏味的日子裏,唯一的波折就是史上最漫長的感冒讓媽媽覺出了端倪,七海被拖去醫院檢查,並沒有獲得比網上更多的信息。因為家境不好沒閑錢治病,再加上醫生確實也說只是暫時性的,於是媽媽也坦然接受,把這件事擱置下來。
媽媽、紙箱和七海,一起跨過了新年,過了元宵,直到來年的春天,三月份。
三月的一天,七海清掃着房間,為即將來臨的新學期做準備,出門倒垃圾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長發的清秀女生站在隔壁302門前。
七海愣住。
女生居然掏出鑰匙去開門,轉了半圈后毫無障礙地打開進了屋。七海扔下垃圾袋衝到門前,和轉身準備關門的女生面面相覷地對上了。“有事么?”
答不上話,第一次感到焦急。“以前的屋主哪去了?”“你是誰?”“能找到她嗎?”……無數個問題在腦際穿梭,卻一個也滑不向嘴邊。最後無奈之下,只好像入室綁架犯一樣把對方強行拖進自己家,正想找紙筆寫便條跟她對話,卻聽見大喇喇毫不拘束在屋裏晃的女生在身後說道:“啊咧,這不是我的快遞嗎?”
七海迴轉身,見她正指着紙箱上的的快遞單。是本人?完全不像啊。
“哦,你把我拖過來是為了這個?”
七海點點頭。
“謝謝你幫我簽收啊,我以為還要半年才能寄來呢。上學期我出國交流學習去了所以沒回家。”邊說著邊想把箱子搬走,可是她大大低估了重量。七海立刻上前幫忙,兩人把紙箱搬去隔壁。
女生拍拍手喘口氣,再道一次謝謝:“想不到幾個娃娃這麼重。”
“娃娃?”
“是啊,新買的BJD娃娃,要看嗎?”果然是個行動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裝。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經發現自己重新能夠開口發聲了。
還以為會像小時候那樣最先學會叫“媽媽”,沒想到第一句就是這麼隨機的一個詞。蹲下身看女生拆封,隨口問:“和以前見到你變化很大。”
“是么?”
“當時化着很濃的妝,穿得很……”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剛從酒吧唱歌回來,一塌糊塗的樣子。真不好意思,給你留下過這麼糟糕的印象。”
“唱歌?”這麼說起來,對方的嗓音的確是很有特色的類型。
“就是駐唱啊,也算是兼職吧,畢竟要買這些東西,”指指箱子裏露出來的娃娃們,“得花很多錢,我還在讀書,有點負擔不起。”
“很貴嗎?”七海好奇,在對方報出價格后瞠目結舌。
娃娃被取出來,只有身體,新生兒一樣。女生給它們穿好衣服,非常華麗。但怎麼說呢,器還覺得很難界定是否值那價錢。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女生淡淡地笑笑。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它們。”
聽見這句話的七海彷彿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在對方歸還快遞費之後幾乎以逃離的方式離開了她家,一路跑下樓,穿過弄堂,直抵嘈雜的馬路。在路邊喘息了許久才漸漸平息。
拿着失而復得的錢,七海決定去超市買點零食。走在路上回想過去的一切才覺得可笑。為什麼在最開始就擅自把化了濃妝的女生隨隨便便定義成做夜間生意的人?
大三時,和阿虛租房住在一起,小區裏的很多人見到這對情侶都神情複雜欲說還休。氣七海沒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麼兩三套學生校服般的裙裝,看起來還像高中生。而阿虛在大企業實習,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職,每天西裝革履。這樣兩個人出雙入對,無論怎麼看都像在搞不倫之戀。這件事當做玩笑講給好朋友聽,後來又被當做玩笑傳得很遠。阿虛知道後有點無奈。
“我可不想被冠上‘LOLI控大叔’的綽號啊。”
“只要我不覺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七海當時非常果斷地說。
經由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憶的那些時光。
居住的小區是舊公房,非常吵鬧,整日充斥着老年人拉二胡的聲音,小孩子吹口笛的聲音,犬吠聲,喊叫聲,罵架聲,到夏天劣質空調壓縮器發出拖拉機一樣的聲音。房屋隔音效果極差,連隔壁鄰居的說話聲都含含糊糊地穿牆而過。
午飯和晚飯的時候,總是被樓下和隔壁竄過來的油煙整個兒包圍,屋裏瀰漫著嗆人的青椒味兒或者紅燒肉味兒。後來七海也試着在廚房開起了鍋灶燒點小菜,阿虛說雖然比不上飯店但是稍稍能強過外賣。
晚上空閑時,一起看租來的DVD,有時阿虛把工作帶到家裏來在電腦前忙碌,七海就安靜地背靠着他看書。燈光總是很暗,看得眼睛疼,時不時地抬起頭四下張望,眼睛活動來活動去,阿虛總在視界中央。七海覺得,他把襯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擊鍵盤的樣子,比小時候更帥。
那些被柴米油鹽的瑣事環繞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證實靠自己的力量立足於世非常艱難。即便如此,七海卻覺得有些真實的很美好的存在藏在裏面,只是用語言無法描繪。有快樂也有煩惱,所有的一切都帶着濃烈的味道。不是悲傷,也不是解脫,而是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運。
遇見你,遇見這麼優秀的你,少女情懷太強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喜歡你”,接着是情動以後懂事之前手忙腳亂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輕言分手,走散以後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鬧鬧就慢慢長大了。你愛我沒有我愛你那麼深,也許不能明白在我看來,能和你一起長大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好事。一起長大,一起學會了好好相愛,羈絆日益深遠,最後……在最後面對無法抉擇無法抗爭的現實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麼美好。而這種美好,人的一生有沒有機會再來一遍呢?
為什麼我要那麼相信你,從一開始就視你作情聖,相信你說什麼都有目的,做什麼都自私自利?為什麼我不能相信“回學校看冬天的風景”是一句挽留?為什麼我從來不相信過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膠袋掉在地上,剛從超市裏買的零食從裏面滾出來一些,散落在馬路邊。她蹲下身撿,不斷有更多的漏出去,狼狽地重新收拾起來,手忙腳亂了半天。但是心情被攪亂無法復原。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這是分手之後第一次流淚。
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虛曾經居住過的小區。拎着兩個膠袋站在樓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這棵大樹是玉蘭還是海棠,現在它長滿了淡粉與白的花苞。七海看着這樣充滿生氣的東西,又模糊了視線。沒有料到的是窗戶突然被推開,阿虛探出身朝下喊道:“就站在那兒別動。”
七海腦袋裏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樓之前只來得及抹去剛才瞬間湧出的眼淚。
阿虛從黑暗的樓道里跑出來。七海看着他的臉,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點,但無論哪裏,都還和四個月前一樣。以為他會變,相比之下才知道,記憶是那麼單薄的東西。
“今天要搬回來么?”
“誒?不。”
“不搬就別搬了。”說話的語氣很公事公辦。
“什、什麼意思?”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住在離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較方便,這兩天正在那邊找房子,你要搬的話最好過幾天搬到那邊去。”
“……”果然還是這麼自說自話自私自利!但關鍵是,“不是出國么?”
“不出國,沒申請。”
“為什麼啊?”
“考慮了各方面的因素,不過總之不是因為你,絕對不是。”他低頭瞥了一眼七海手裏的零食,“給我的嗎?”伸手去接膠袋。
七海把袋子遞給他,安靜地微笑起來:“不是,絕對不是。”
——羈絆日漸深遠,最後又學會了珍惜。
【8】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的對話。你送了我一首艾略特的詩。
因為不知道鐵線蓮是什麼,兩人去網上查資料,無意中看見它代表的花語——欺騙和貧窮。我突然沒來由地有點悵然若失。看出我的失落,你說了一句話。我總是非常自卑,覺得那隻不過是因為同情為了寬慰,不敢相信其中還有什麼更深遠的含義。但是從那天起,我不計後果地愛上了你。
關於鐵線蓮的過去,或許早就預示了結局。那個記憶中少年對我說——“可是我覺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