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Partner
上了發條的紅色迷你冰激淋小人在堆滿小說和樂譜的白色桌面上走來走去。
昨天就是它帶回了那張畫著黃色鬱金香的紙條。
康宛泠趴在書桌上看着那個紅色的小人跌跌撞撞地走近——在那張紙條上,自己是怎麼跟費烈說值日這件事情的?
今天費烈一整天都沒有在學校里出現,害得她連個出氣的對象都找不到,就差憋出了便秘。
而親愛的白大班長倒是興奮得很,嚷嚷着要關心同學,一下課就滿面桃花地直殺費列羅家而去,以彌補昨天沒能共同值班的遺憾。
黃色鬱金香,黃色鬱金香,黃色……
一絲不祥的念頭突然掠過。
康宛泠飛身沖向寫字枱邊的書櫥,用力抽出了被壓在書架最底層的一本關於植物的畫冊。在一叢漂亮的黃色鬱金香旁,赫然寫着:花語——拒絕。
她被耍了!
“費列羅,你TMD這個混蛋!”憤怒的高呼從緊閉的房門內傳出。
“泠泠怎麼了?難道吃巧克力吃壞肚子了?”客廳中,康宛泠的母親疑惑地看看康父。
“唉,這年頭假冒偽劣的東西太多,買東西可真要小心一點。”
“嗯,以後讓泠泠吃其他牌子的巧克力。”康母下了結論。
眼皮跳。
一早起來,康宛泠就覺得自己的右眼眼皮不斷在跳。
右眼跳到底是災還是財?
當康宛泠走到格安高中校門口的時候,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
離學校老遠,她就看見了等在門口的馮老師。
雖然開學才不過兩個禮拜,但是這位剛從師範大學畢業的馮倩雅老師已經贏得了全班同學的尊敬和喜愛。而她的語文課,也成為了大家最喜歡的課程。她從不按照課本講授,每節課上,她不是讓唐詩宋詞的韻律流淌整個教室,就是為了某部教科書外的世界名著展開激烈的討論。
站在講台上的她,人如其名,美麗而優雅;可是,下了課,她又會展現出活潑開朗的另一面:她會跳最複雜的橡皮筋,也能投出最準確的三分球。
總之,她是格安中學高一(2)班全班的偶像!
呃……也許,有一個人除外……
甩了甩披在肩頭的長發,也甩開了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那張滿不在乎、冷淡如冰的臉,康宛泠綻開笑靨,奔向馮老師。
“馮老師早!”
馮倩雅微笑地看着這個在朝陽下向自己跑來的女孩。
康宛泠。
一個清澈得像泉水,可愛得像晨露般的女孩。
在全班二十六個女孩中,她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成績最好的,但在這些女孩中,只有她,擁有一顆最不安分的靈魂。
至今,馮倩雅都還記得在那篇名為《希望》的作文中,康宛泠寫的那段文字:
我希望自己的一生,就像一架波音747客機,飛行,接着降落在陌生的城市,短暫休憩過後,繼續攀升,向著新的夢想和希望飛去。每一段里程,不管是美好的還是艱難的,都將成為我的閃爍着光芒的回憶。
在一大堆“諾貝爾獎得主”、“CEO”、“小資”等“希望”中,唯有康宛泠的“希望”是最與眾不同,也最富詩意的。就像是秋天落下的第一片樹葉,春天爆出的第一抹新綠,那麼新鮮,那麼耀眼。
“康宛泠,”馮倩雅親切地攬住了康宛泠的肩,“我正在等你呢!”
“等我?”康宛泠一愣,什麼事情那麼重要,以至於馮老師那麼大早就站在校門口等她?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馮老師笑了起來,站在清晨的校園看着那些充滿陽光、充滿青春的男孩女孩從面前走過,這本來就是一件賞心樂事,“我是想和你討論一下關於九月份第一期黑板報的事情。”
“哦!”康宛泠偷偷吐了吐舌頭。她本來昨天就應該把這次黑板報的策劃方案和馮老師討論一下的,可是,都怪那該死的費列羅,氣得她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
透過睫毛,她心虛地瞄了瞄馮老師——還好,馮老師看上去並沒有在意。
“這次的黑板報對我們班來說很重要。這是整個高一年級第一次進行牆報評比,也是我們班第一次向其他班的同學與老師們展示我班的整體實力……”馮倩雅向教學樓走去。
康宛泠跟在馮老師身邊,不斷點着頭,烏黑的長發在陽光的照耀下,在她的肩頭俏皮地跳躍着。
其實,對這次的黑板報,她都已經全盤計劃好了。牆報的文字部分,包括文章和板書,將全部由她自己來負責,至於繪圖……雖然有些難度,但她相信,這個問題也一定能夠迎刃而解的。
“我知道你在這方面很有能力,有創意,文章不錯,字又寫得漂亮,”馮老師讚賞地看向身邊那張年輕清秀的臉龐,這也是康宛泠被一致推選為宣傳委員的原因,“所以,這次的比賽,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
“其實,也不能只靠我一個人啦!”康宛泠興奮地紅了臉,她早知道自己有才華,可是,這些話是從偶像馮老師的嘴裏說出來的,那意義可就大不一樣了,“這應該是大家智慧的結晶……”
“不錯,所以,我把希望都寄托在……”馮老師繼續道,“你和費烈身上。”
康宛泠差點被腳下的台階絆了一跤——什麼?
“費烈,”馮老師點點頭,對自己的決定很滿意,“他雖然不愛說話,但的確才華橫溢。我曾經參觀過他父親的畫展,而他,看來已經遺傳了父母的所有天賦。如果你的黑板報能由他來繪圖、插畫,一定會錦上添花……”
“錦上添花?”康宛泠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一朵黃色鬱金香浮現在眼前。
眼皮又開始跳了。
“我很期待這次的牆報,你們可一定要好好合作哦!對了,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沒有注意到康宛泠的異常,馮老師往下說著。
合作?和費列羅?這個該死的沒心沒肺的木頭人?
“……我希望費烈能擔任班裏的宣傳幹事……”
幹事?幹什麼事?
康宛泠按住右眼那突突跳動的眼皮。
“……讓你們成為長期的合作夥伴,你不反對吧?”
她終於知道右眼皮跳預示着什麼了——
災難!
走進教室,第一眼觸目所及的,更證實了她方才的預感。
早早地在白絲芸的桌邊就圍了一大群人,確切地說是女人。
“他家好漂亮哦!牆上掛的、房間裏擺的,全都是他們一家人的傑作!全都是藝術精品!”
尖利的聲音引起一片嚮往的讚歎。
“還有,費烈的媽媽好溫柔和藹哦!一點大藝術家的架子都沒有,一見我去,就不停地端茶送水,還給我吃她親手做的蛋糕呢!”
不出所料的,周圍又是一陣羨慕的聲浪。
“費媽媽說,費烈昨天去看一個畫展,前天因為要提前買票所以早走了,否則,一定會留下來和我一起值日的!”——其中,“和我”兩個字是重音。
瞟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康宛泠,白絲芸有意無意地接着往下說:“畢竟是大家風範,知書達禮,費媽媽把每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得清清楚楚,有條有理。不像有些人,連情況都沒有了解清楚就亂說一氣,混淆視聽。”
“不過才去了人家家裏一次,連面都還沒見到,就得意成這樣,”康宛泠還來不及說話,斜刺里一個聲音響亮地躥出,“要是見上了面,我還真懷疑今天的教室里會不會有人大發花痴了呢!”
康宛泠忍住笑——方瑩瑩要是牙尖嘴利起來,向來很少有人能夠抵擋得住。
“誰發花痴了?”白絲芸果然氣白了臉,“你給我說說清楚!”
“愛誰誰唄!”方瑩瑩目中無人地翻着小眼睛,“誰要是覺得自己像,都可以對號入座啊!”
“方瑩瑩!……”
清脆的鈴聲響起,適時地中止了這場唇槍舌戰。
即使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康宛泠還是能夠不時地接到白絲芸向這個方向投來的眼白衛生球。
煩,好煩。
正所謂無妄之災。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依然是他——
康宛泠把目光憤憤地投向了身邊空無一人的坐位上。
這個姓費的傢伙!
一如既往的,費烈到教室的時候早自修時間已經過去一半了。
倒不是他故意想遲到,實在是每天晚上都睡得太晚了。
通常作業做完就已經是深夜了,而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是,睡覺之前再臨摹一幅小小的靜物。
這樣一來,不到十二點,他是沒有可能上床的。
如此努力,並不是出於被逼無奈,事實上,他的老爸老媽從來沒有要求過他走他們的路。他之所以不分白晝黑夜地畫,完全來自於血液中的天賦、真心的喜愛和從小就有的夢想。
是的,夢想。
在他的夢想中,並不包括像老爸這樣的大紅大紫、名動一時,也不包括像老媽這樣的安閑舒適、平穩持家。他渴望的是——自由。自由地在這個世界上行走,自由地看盡天下的名畫、雕塑、建築,自由地學習他想學到的所有藝術,同時,也自由地用畫筆記錄下一切美好的事物。
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背上畫板遠走高飛。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自己具有堅實的基礎和深厚的功底。
在全班同學的注目禮中,費烈默默走向自己位於教室後排的坐位。
他知道自己在同學們的心目中,一定屬於異類。從小學到現在,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也很少和周圍的人交談。這並不是他用來引人注目的手段,也不是故意扮酷,而是他實在是分不開注意力——他向自己自嘲地一笑,他就是這種人,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或是喜歡上了什麼,就會固執地堅持到底,同時,他也不會讓自己因為受到周圍任何的人或物的影響而分神。
“是不是昨天又弄到了半夜?”
才坐下,左手邊,隔着走道傳來一聲教室里每個人都能聽見的耳語。
費烈微微一笑。
羅紋。
高一(2)班的另一個異類。
他的智商出奇的高,據說其IQ指數高達一百八十分。每次大大小小的測驗、考試,他都能遙遙領先地穩居年級第一的寶座。甚至有人懷疑他的腦袋是由奔N的晶片、80G的硬盤和256兆內存組成的。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情商也出奇的低。班級里所有的小秘密到他這兒就成了廣播站,不弄到人盡皆知就誓不罷休。可笑的是,每次說出秘密后,他都恨不得以頭搶地,一邊大喊着“哎呀,我又不小心說出來了”,一邊要對方賭咒發誓不再說出去,而往往這時,這個所謂的秘密,已經成為眾人皆知的了。多嘴多舌,加上多管閑事、愛幫倒忙,使得他成為班裏每個人敬而遠之的對象。
只有費烈知道,在那多嘴多舌、越幫越忙的表象背後,是出自真心的熱忱和從未受到污染的單純。所以,儘管成為同班同學才短短的兩周時間,羅紋卻已經成為了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名。
轉過頭,他向羅紋點點頭,算是對他的問候的回答。
走道對面那張戴着眼鏡、酷似小老頭的長臉頓時滿臉生輝。
費烈急忙回過頭,但是晚了,他已經成功啟動“廣播站”的廣播熱情了。
“費烈,我聽說你昨天去看畫展了,是不是?我還聽說,你前天沒有參加值日是因為要去買畫展的票。否則,白絲芸說,你肯定會和她一起值日的!是不是啊?對了,白絲芸昨天還到你家去了,你知不知道?……”
他怎麼會不知道?白絲芸來的時候,他剛從畫展回到家,一看是她來了,連忙躲進自己那間小房間,連廁所都不敢上。偏偏白絲芸來了就不肯走,吃這喝那的,害得他差點憋死。
“……白絲芸說,因為某人的假傳聖旨——這個某人是誰她沒說——她本來滿心以為你會留下來值日的,結果,留下來的卻只有她一個人。不過,她說她無所謂啦,畢竟,你去看畫展也是一件好事嘛……”
羅紋的悄悄話在安靜的教室里響亮地回蕩着。
儘管忙於鋪開桌上的紙筆,儘管沒有轉頭觀察,費烈還是感覺到有股尖銳的怒火從自己的同桌身上冒了出來。
康宛泠,他的同桌,也是格安中學裏第一個引起他注意的女生。
至今,他還記得暑假裏那次返校后,她在校門口滑稽的摔跤,還有她留在《青鳥》那本書的借書卡上那漂亮而自信的簽名。
這是個特別的女孩,有着與眾不同的直率、自信和清澈。得知她是他同桌的那一刻,他竟然還有一些莫名的興奮與期待。
這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除了畫以外,他不是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嗎?為什麼他開始期待,開始興奮,現在又開始內疚了呢?
是的,他有些內疚,有些後悔了。
“……白絲芸還把你媽媽誇了一通,說你媽媽條理清晰,不像有些人,思維混亂……”
“行了!”費烈壓低了嗓子,聲音中那一絲警告的意味不但讓“廣播站”終於住了口,也讓那些看好戲的人轉回了腦袋。
握着畫筆,面對桌上的白紙,他生平第一次沒有了塗鴉的慾望。
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
他自問着,想起了那朵隨手畫下的黃色鬱金香。
那天,他不過是想開個玩笑,卻沒想到她並不知道黃色鬱金香的花語,也沒想到會讓白絲芸對她那麼不滿,更沒想到這件事情會鬧得全班都議論紛紛。
他該做些什麼,才能……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一個紅色的冰激淋小人步伐堅定地越過“三八線”,向他這邊的桌面走來。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前天,冰激淋小人的身上,依然掛着一張紙條,所不同的是,這次的紙條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下課後,在操場的單雙杠那邊見個面好嗎?有事情和你說一下。
康宛泠
單杠和雙杠安置在操場的盡頭,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斑斑駁駁地照射在淺咖啡色的原木和光滑的不鏽鋼柱子上。
費烈到的時候,康宛泠已經坐在了一根單杠上。
風從操場的那頭吹來,拂起了她的長發。
“嗨!費列……”她咽下了那個習慣性的“羅”,微笑地看着那個向他走來的修長身影。
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費烈靠在了另一根單杠上。
她差點從單杠上摔下來——這是什麼態度嘛!有沒有搞錯?做錯事情的人是他耶,不賠禮道歉也就算了,現在她主動和他說話,他居然還有臉擺出這副居高臨下的態度!
康宛泠勉強維持住笑容——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她可是用了整整半個小時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大人有大量,對於一些小事,她不打算和他斤斤計較了。眼前最重要的,是他們這次的合作,畢竟,這次合作的成功與否,直接關係到整個班級和她自己的榮譽呢!
最後一次——她告訴自己——這也是她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看着她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他暗暗好笑。看看那個難看的笑容,她真的是很容易被看透呢!
“嗯,”她清了清嗓子,打算直奔主題,“費烈同學,以前的一些小事,我不想去計較,也不想再深究,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怎麼樣,她夠寬宏大量了吧,“讓我們把目光放到今後比較重要的事情上吧。”
“比較重要的事情?”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原來還以為她把他約出來是想跳腳大罵一通的呢。
“是這樣的,今天早上,馮老師和我談了這次年級牆報比賽的事情。她希望第一期黑板報由我們兩個人共同合作完成。”
“共同合作?”剛開學的時候,馮倩雅曾找他談過一次話,希望他不要太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也要為班級貢獻一份力量——難道,她終於找到了讓他貢獻力量的方法?
“是的,文字部分由我把握,而繪畫部分由你來負責!事實上,對於這次黑板報的主題和策劃,我都已經想好了。因為是進入高中以來的第一期牆報,所以……”一隻停在雙杠上的小鳥忽然飛起,穿過梧桐樹,飛向湛藍的天空,“所以,我把主題定為‘夢想’——夢想高中生活、夢想未來、夢想所有的美夢都能夠實現。”
把目光從那隻越飛越遠的小鳥身上收回來,康宛泠看向費烈:“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來和我一起實現‘夢想’?”
費烈站直了身體,剛想說話,康宛泠以漂亮的姿勢從單杠上跳了下來,站在他面前。
“喂,費烈!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你笑呢!”她自信而又挑戰地看着他,“不如這樣吧,如果你同意的話,就對我笑一下!”
他靜靜地看着她。
最近,他已經打算動手畫一幅油畫,所以這段時間,他並不想因為班級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分心。
可是,“夢想”真的是個不錯的想法,而且,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孩……
他看向那雙固執的褐色眼眸。
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雖然鬼點子多多又有些固執,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她富有創意。
彷彿等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一絲淡淡的笑意終於出現在他的嘴角。那抹笑意在他臉上逐漸蔓延,終於進入他的眼中。
一時間,就好像所有的陽光都籠罩着他們。
“拍檔?”康宛泠開心地笑了,把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握住了她的手。
“拍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