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第22章 (2)

第22章(2)

夏樹十一歲時,與父親結婚的那個女人背着父親虐待夏樹。但那時有親密無間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並沒有為此而飽嘗悲苦,反倒在父親發現后得到了更多補償性的溺愛。而如今這第二任繼母不僅沒有虧待夏樹,而且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樹居然開始懷念受虐待的日子。

轉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紛爭都是夏樹一手導演的。

在父親面前冤枉繼母,昧着良心撒謊,裝出伶仃無依的苦楚。父親總是無條件相信夏樹,幸而繼母善良老實、慣於忍讓並由衷地同情夏樹,婚姻才沒有再度破裂。

雖然父親最大的心愿就是“給夏樹一個完整的家”,但他沒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標努力的過程中,女兒已經十七歲了。

長久缺席的“母親”這個角色,已經在夏樹的人生中變得可有可無。

父親的愛是“家庭”的唯一立足點,夏樹絕不想與人分享。

這天放學后,夏樹獨自一人緩慢地走在夜幕里,口袋裏疊着程司給自己的電影票。感到原本堅定存在的某些東西在心裏像碎瓦片一樣搖搖欲墜,行將坍馳。

最後她幾乎完全無法邁步,不得不坐在行人路的邊緣休憩,彷徨地觀看車來車往。

為什麼陰謀得逞了反而愈發悲傷?

黎靜穎淡淡的臉總是在眼前浮現,她真誠地親切地笑,她皺眉卻佯裝無所謂,她總是冷靜可靠,有時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氣,說“我基本上還是很喜歡你”……

可現在,內心的某個陰暗面佔了上風。

不希望黎靜穎變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

一直以來,希望能夠成為堅定不移的女孩,無論遭遇什麼,都像父親一樣保有那份人性的溫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卻總在關鍵時刻影響着自己的意志。

令悲傷感砭入肌骨,無處排遣。

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后夏樹開啟手機,準備像往常一樣回家,卻接到父親的電話。

“直接到公利醫院來,爺爺早上鍛煉時在殘冰上滑倒骨折了,現在還在醫院觀察。”

女生迅速趕到醫院,進入臨時病房后看見奶奶和父親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知道爺爺已經沒有危險。

然而這並不能算是完全的有驚無險,爺爺得在醫院住上一陣,依靠業已年邁的奶奶獨自照料顯然不行。所以,這件事給夏樹造成的直接影響便是——

與父“母”的“團圓”將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會搬回上海。”

看完電影之後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樹用低落的語氣說起這件家事。

“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髮自內心替她高興。

“主要是因為我后媽懷孕了。”女生故作輕鬆地笑笑,“十八歲,多個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歲,失去了最後一份完整的愛。

所謂團圓,不是擁有了家庭,而是變成了一個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過的電影,影片最後照例是溫馨美好的大團圓,所有觀眾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時候感到快樂滿足。

夏樹卻無端難過。

可又能怎樣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邊。

在愛情的故事中,被愛的才是女主角。成為主角們情感障礙的,是龍套。

那些虛度的悲苦的時間之後,成了龍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轉頭看向囈語着的女生,有些詫異。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結局?不是很好嗎?”男生以為還在討論電影,“我還覺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終成眷屬,有點假。”

夏樹一怔,反應過來,就順勢討論電影了:“最後不是還有離開的人嗎?”

“……哦,那個反派嗎?她啊……把每個人都傷害了一遍,也折騰得夠厲害了。我覺得也就她演得比較好,簡直可恨極了……”

“哪裏可恨了?她也很可憐啊!”夏樹突然激憤起來。

程司愣了愣。

“……可憐是可憐,但不擇手段就過分了吧?”男生露出笑容想讓對方放鬆,“喜歡一個人有很多方式,如果非要死打爛纏把對方束縛在自己身邊,不如讓她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得到幸福。我是這麼認為的。”

“不要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來說教我,那些高尚話從你嘴裏冒出來真彆扭。”女生咬着奶茶吸管,不以為然,“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弔兒郎當衝動無腦的樣子。”

“什麼啊。你那是誇獎嗎?雖然說出來彆扭但事實上我的確是按這種想法在做啊。”

“你是指面對依然喜歡着易風間的黎靜穎時嗎?”

“欸?”

“因為知道黎靜穎喜歡易風間,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告白、不會再流露出任何愛慕的跡象,免得她在友誼和愛戀間左右為難。你所謂的‘按這種想法在做’就是這麼回事吧?”

“……從某種方面而言,是這樣沒錯……不過你幹嗎氣勢洶洶的?”

“借口。”女生真像生了氣,“其實你不也變過心喜歡過學姐嗎?追不到黎靜穎就追學姐,追不到學姐又調過頭來裝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你真心喜歡的,是黎靜穎嗎?我看你喜歡的只不過是‘某個漂亮聰明的女生’罷了,如果黎靜穎變得不漂亮、不聰明,你還會喜歡她么?”

程司心頭一震,在突如起來的質問前不知所措。

沉默許久,男生說:“原來你知道了這段插曲。是啊,我在被小靜拒絕之後確實轉而追過學姐,正是因為希望小靜幸福,可是出於私心又沒辦法眼睜睜地看着這種和我無關的幸福,所以總得分散點注意力、替自己另作打算吧。不過總的來說我最喜歡小靜這一點是一直沒有改變。”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一直這樣守着寧可空閑男友席位也不會接受你的黎靜穎?”

“……說實話我也……”

“人都會因為愛變得自私和狡猾。我媽死的時候這麼說。所有人都會。”夏樹喃喃地說。

“那也未必吧。也有人為了愛作出犧牲,比方說,一個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個是自己最喜歡的女孩,他們在一起會快樂,你看得見這種結局,怎麼可能從中作梗。”男生輕笑一下,“那樣的情況不是到處有嗎?”

“既然這樣,”夏樹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司,“那就交往吧。”

“什麼?”沒反應過來。

當時的心理——

究竟是嫉妒黎靜穎的幸福,還是想要緊攥住本不屬於自己的幸福?

——連夏樹自己也無法分清。她只是,平靜得像在提出一個與己無關的建議:“你和我交往,對她徹底放手。”

在對方被震住長長的幾秒后,她又輕描淡寫地笑笑:“開玩笑呢,別緊張。”

[六]

除夕夜,夏樹的爺爺還在住院,全家就在醫院吃年夜飯、看春節聯歡晚會。

跨年的這一刻,醫院顯得太過平靜,聽不見爆竹聲。

消失了重要特徵的節日變得有些虛無。

雖然每個人都笑着,看起來這個家沒有半點陰霾,然而女生卻覺得內心空空。初二時的寒假,父親因工作緣故不得不去四川,為了給父親最大的支持,夏樹離開了最好的朋友,離開了喜歡的男生,放棄了所有珍惜的東西,跟隨他去。然而在那之後,付出了沉重代價,卻換來這種淪為局外人的結局,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我很想滿不在乎,可是我沒有辦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憊、委屈和孤獨。

——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麼天條。竭盡全力對每一個人好,卻換來世界對我這麼殘酷。

這些疲憊、委屈和孤獨在女生心裏種下了自私,使她失掉了從容,無法面對別人的幸福,甚至在旁觀別人的幸福時心生嫉妒。

眼前晃動着父親、繼母、奶奶、爺爺的笑臉,夏樹卻陷入傷心,笑不出來。

日界線轉過某個臨界點的時候,她沒有聽見自己已經習慣設為靜音狀態的手機在包里震動個不停。

[七]

對於程司來說,這一年的除夕夜和往年相比大體上沒有什麼區別,照例是和叔叔家、伯父家、小姑家、姨媽家齊聚一堂。親戚中同輩的幾乎都是女孩,姐姐妹妹們奼紫嫣紅的,程司和他的雙胞胎哥哥程樊在其中像是賈寶玉般的存在。

提早了一個月在酒店訂好年夜飯,聚餐之後轉移到程司家收看春節聯歡晚會,快到零點時才各歸各家。由於姨夫出國在外,姨媽獨自帶着小女兒,程司的父母勸她們留下住一陣,免得家裏冷清。兩個男生勤快地幫着收拾了客房,等一切忙完,新的一年已經來臨。

哥哥開了瓶可樂遞給程司:“奇怪,今年怎麼沒見小靜?”

“她跟她爸媽回香港了。說是明年小靜高三沒法回去過年,所以今年一定得去。”

“哦,那你給她打個電話拜年吧。順便替我也問聲好。”

“知道了。”程司在電話旁坐下,拿起聽筒剛撥了一個鍵就停住了,半晌后掛上聽筒再拿起,對哥哥說,“要不,今年換你打吧。”

“什麼?”詫異得可樂僵在嘴邊,“我?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不熟才比較好。”

“你們……又鬧矛盾了?”

“不是鬧矛盾那麼簡單的問題啦。”程司低下頭去。

[八]

在新年鐘聲敲響的前後,手機里湧進幾十條短訊,和往年不同,其中缺了程司和趙玫的。等了一會兒,連電話也沒有。靜穎站在觀景陽台上捏着手機有些悵然若失。

辦盛大的派對,與親人朋友相聚,和外婆一起四手聯彈鋼琴曲……女生想不通,為什麼一切看起來如此完美,自己卻始終無法開懷。也不是憂傷,只是忐忑不安。

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麼懸而未決的事即將發生突變。

艷麗得近乎妖冶的煙花在夜空中不斷綻放。

[九]

看娛樂晚會時趙玫一直忙於和朋友發短訊,最後終於引起了媽媽的不滿:“欸欸,你就不能暫停幾分鐘嗎?整天日理萬機的,連國家主席還都得過年呢。”

“我又不是在幹什麼工作,別人發了賀年短訊總要回復吧?有些很久不聯絡的還得順便聊兩句吧?總之您別管我了,我對春節晚會壓根沒任何興趣,坐在這兒純屬湊數,怕你和爸不熱鬧。”

“你都知道我們倆看得不熱鬧還窮髮短訊。哦,說到很久不聯絡的,我忽然想起來,前天我去買菜偶然碰到常奶奶,她說她家阿樹從四川轉回來了欸,而且就在你們聖華。”

“嗯。”女生悶聲應道,並沒有露出欣喜的表情。

媽媽感到奇怪:“原來你已經知道啦?怎麼也沒聽你說呢!”

“她跟我同班。”

“哈啊?這麼巧?阿樹現在怎麼樣?變化大不大?”

“沒怎麼變。”

“哪天喊她來家裏玩啊。”

趙玫沒有答話。手機光標停在聯繫薄的某一行上,區別於其他名字的兩個字“阿樹”被深藍的背景色襯得晃眼,從這個名字,聯繫薄又重新被翻開。

循環的開始,好像分割時間的,日界線。

[十]

過年和不過年,在風間看來似乎都一樣。誰也無法想像,在學校叱吒風雲近乎完美的風間連個完整的家都沒有。非常可悲,他的完美其實只因自卑。

母親愛上的是有婦之夫,父親本身有家有室。因為風間的存在,母親沒有在人老珠黃之際被拋棄,而是被安置在了遠離父親家的一所豪宅。但是父親終究是個冷漠的人,和母親之間早已經沒有絲毫感情,他的生活里也不乏新鮮的愛情。偶爾蒞臨這所房子,只是出於身為人父的最後一點點自覺。

年三十這一天,合家團圓,但風間家向來沒有團圓的可能性,註定了母親的傷心。已經習慣於酗酒的她早早地不省人事已成了多年慣例。

男生為母親蓋好被子,退出房間后,在屋外翻天覆地的喧囂中感到寂寞。

他獨自在電視前坐了一會兒,喜鬧的節目也不能改變整個客廳的冷清氣氛。關上電視后,他穿上外套出了門。

步行過不太遠的距離,男生在魚龍混雜的居民區站定,仰望着唯一一個黑洞洞的窗口感到詫異。

刺骨的夜風刮過臉頰。

因為接近零點,許多人家拿着鞭炮下樓燃放。風間站在震天動地的聲響中忽然被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淹沒,他一直仰着頭,掏出手機,撥了那個從沒有打過的電話。

可是,傳來的卻只有循環不斷的待機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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