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菁,你也是個壓抑的人啊
火車進站了,所有人蜂擁而上,荃怯生生地跟着人潮上了車。
車廂內很擁擠,荃只能勉強站立着。
隔着車窗,我看到荃雙手抓緊座位的扶手,縮着身,閃避走動的人。
荃抬起頭,望向車外,視線慌張地搜尋。
我越過月台上的黃線,走到離她最近的距離,微微一笑。
我雙手手掌向下,往下壓了幾次,示意她別緊張。
荃雖然點點頭,不過眼神依然渙散,似乎有些驚慌。
好像是只受到驚嚇的小貓,弓着身在屋檐下躲雨。
月台管理員擺擺手,叫我後退。
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車時,跟我訓話的人。
當我正懷疑他還能不能認出我時,火車起動,我好像看到一滴水。
是從屋檐上面墜落的雨滴?還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淚滴?
小貓?荃?雨滴?淚滴?
我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去思考這滴水到底是什麼?
又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猶豫着應該怎麼做?
"現在沒下雨,而且這裏也沒小貓啊。"我暗叫了一聲。
然後我迅速起動,繞過月台管理員,甩下身後的哨子聲。
再閃過一個垃圾桶,兩根柱子,三個人。
奔跑,加速,瞄準,吸氣,騰空,抓住。
我跳上了火車。
"你……你有輕功嗎?"
一個站在車廂間背着綠色書包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很驚訝地問我。
他手中的易開罐飲料,掉了下來,灑了一地。
"閣下好眼力。我是武當派的,這招叫梯雲縱。"
我喘口氣,笑了一笑。
我穿過好幾節車廂,到底有幾節,我也搞不清楚。
像只鰻魚在河海間,我洄遊着。
"我來了。"我擠到荃的身邊,輕拍她的肩膀,微笑說。
"嗯。"荃回過頭,雙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揚。
"你好像並不驚訝。"
"我相信你一定會上車的。"
"你知道我會跳上火車?"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只知道,你會上車"
"你這種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着說。
"可以……抓着你嗎?"
"可以啊。"
荃放開右手,輕抓着我靠近皮帶處的衣服,順勢轉身面對我。
我將荃的黑色手提袋拿過來,用左手提着。
"咦?你的眼睛是乾的。"
"我又沒哭,眼睛當然是乾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視,竟然還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沒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緊一點,車子常會搖晃的。"
"你剛剛在月台上,是看着你右邊的鞋子嗎?"
"嗯。"
"那是什麼意思?"
"傷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幾秒,鼻頭泛紅,眼眶微濕。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嗯。"
"那如果是看着左邊的鞋子呢?"
"還是傷心。"
"都一樣嗎?"
"凡人可分男和女,傷心豈分左與右?"荃說完后,終於笑了起來。
隨着火車行駛時的左右搖晃,荃的右手常會碰到我的身體。
雖然還隔着衣服,但荃總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爾會說聲對不起。
後來荃的左手,也抓着我衣服。
"累了嗎?"
"嗯。"荃點點頭。
"快到了,別擔心。"
"嗯。你在旁邊,我不擔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車站,我陪着荃等公車。
公車快到時,我問荃:
"你這次還相不相信我會上車?"
"為什麼這麼問?"
"公車行駛時會關上車門,我沒辦法跳上車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電話,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嗎?"
"嗯。"
公車靠站,打開車門。
"我們會再見面的,你放心。"我將荃的手提袋,遞給荃。
"嗯。"荃接過手提袋,欠了欠身,行個禮。
"上車后,別看着我。"
"嗯。你也別往車上看呢。"
"好。"
荃上了車,在車門邊跟我揮揮手,我點點頭。
我轉身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望。
荃剛好也在座位上偏過頭。
互望了幾秒,車子動了,荃又笑着揮手。
直到公車走遠,我才又走進火車站,回台南。
出了車站,機車不見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筆字跡。
在一群號碼中,我開始尋找我的車號,好像在看榜單。
嗯,沒錯,我果然金榜題名了。
考試都沒這麼厲害,一違規停車就中獎,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弔場就在我家巷口對面,這種巧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隨便停車。
幸運的是,不必跑很遠去領被吊走的車。
拖吊費200元,保管費50元,違規停車罰款600元。
再加上來回車票錢190元,月台票6元,總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亂開,這個玩笑的價值超過1000元。
後來荃偶爾會打電話來助理室,我會放下手邊的事,跟她說說話。
荃不僅文字中沒有面具,連聲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緒變化,都非常和緩。
就像是水一樣,不管是波濤洶湧,或是風平浪靜,水溫並沒有改變。
有時她因寫稿而煩悶時,我會說說我當家教和補習班老師時的事。
我的家教學生是兩個國一學生,一個戴眼鏡,另一個沒戴。
第一次上課時,為了測試他們的程度,我問他們: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於多少?"
"報告老師,答案是四分之二。"沒戴眼鏡的學生回答。
在我還來不及慘叫出聲時,戴眼鏡的學生馬上接著說,
"錯!四分之二還可以約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較厲害喔,"我指着戴眼鏡的學生,"你還知道約分。"
看樣子,即使我教得再爛,他們也沒什麼退步的空間。
我不禁悲從中來。
在補習班教課很有趣,學生都是為了公家機關招考人員的考試而來。
大部分學生的年紀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課時,我穿着牛仔褲和T恤,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
"喂!少年仔!你混哪裏的?站在台上幹什麼?欠揍嗎?"
台下一個30歲左右的人指着我,大聲問。
"我是老師。"我指着我鼻子。
"騙肖咧!你如果是老師,那我就是總統。"
他說完后,台下的學生哄堂大笑。
"這位好漢,即使你是總統,在這裏,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師。"
"贊!你這小子帶種,叫你老師我認了。"
我的補習班學生大約有兩百多人,包羅萬象。
有剛畢業的學生;有想換工作的上班族;還有想出來工作的家庭主婦。
有一個婦人還帶着她的六歲小女孩一起上課。
他們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較穩定的公家工作,畢竟景氣不好。
學生的素質,或許有優劣;但認真的心情,不分軒輊。
在課堂上,我是老師;
但對於人生的智能,我則是他們的學生。
雖然有家教和補習班老師這類兼差,但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開心。
子堯兄則是隨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務非常繁重,他總是甘之如飴。
秀枝學姐算是比較穩定,當完了實習老師,會找個正式的教職。
至於明菁,看到她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個月內,明菁總會勸我不要心急,要慢慢來。
當我開始做研究助理時,明菁沒多說些什麼,只是說有工作就好。
因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這份工作只是暫時,而且也不穩定。
雖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總是為我帶來陽光。
那年的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在客廳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頭,似乎在沉思,或是煩悶。
沉思時,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輕,所以臉頰比較不會凹陷。
但如果是煩悶,右手掌施力較重,臉頰會深陷。
我猜明菁是屬於煩悶。
"姑姑,好久不見。"我坐了下來,在明菁身旁。
"給我五塊錢。"明菁攤開左手手掌。
"為什麼?"
"因為你好久沒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給我五塊錢。"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給-我-五-塊-錢-!"
"你變白爛了。"我笑了起來。
"工作還順利嗎?"明菁坐直身子,問我。
"嗯,一切都還好。你呢?"
"我還好。只是論文題目,我很傷腦筋。"
"你論文題目是什麼?"
"關於《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開心。
明菁的笑聲雖然輕,卻很嘹亮,跟荃明顯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講話時,想到了荃,這又讓我陷入了一種靜止狀態。
"過兒,發什麼呆?"
"喔。沒事。"我回過神,"只是覺得你的笑聲很好聽而已。"
"真的嗎?"
"嗯。甜而不膩,柔而不軟,香而不嗆,美而不艷,輕而不薄。"
"還有沒有?"明菁笑着問。
"你的笑聲可謂極品中的極品。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我說完后,明菁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麼了?"
"過兒,謝謝你。"
"為什麼說謝謝?"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會逗我的。"
"你應該是因為論文而煩惱吧?"
"嗯。"
"別擔心。你看我這麼混,還不是照樣畢業。"
"誰都不能說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說。"明菁抬高了語調。
"為什麼?"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機運不好,沒找到合適的而已。"
"姑姑……"
"過兒,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嗯。"
"你還年輕呀,等景氣好一點時,就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了。"
"姑姑,謝謝你。"
"不是說謝謝,要說對不起。"
"為什麼?"
"你剛剛竟然說自己混,難道不該道歉?"
"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明菁終於把語氣放緩。
"好。"
"不可以再苛責自己了,知道嗎?"
"姑姑,給我一點面子吧。"
"你在說什麼?"
"今天應該是我安慰你,怎麼會輪到你鼓勵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頭,"吃飯了啦!"
明菁是這樣的,即使心情煩悶,也不會把我當垃圾桶。
她始終釋放出光與熱,試着照耀與溫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燒自己,以便產生光與熱。
但你可曾考慮過,你會不會因為不斷地燃燒,而使自己的溫度過高呢?
明菁,你也是個壓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