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這一輪明月為證,我發誓

第七章 以這一輪明月為證,我發誓

柏森生日過後兩個禮拜,我為了找參考資料,來到高雄的中山大學。

在圖書館影印完資料后,順便在校園內晃了一圈。

中山大學建築物的顏色,大部分是紅色系,很特別。

校園內草木扶疏,環境優美典雅,學生人數又少,感覺非常幽靜。

我穿過文管長廊與理工長廊,還看到一些學生坐着看書。

和成大相比,這裏讓人覺得安靜,而成大則常處於一種活動的狀態。

如果這時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聲音可能會傳到校園外的西子灣。

可是在成大的話,頂多驚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園,在西子灣長長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陽,散步。

這裏很美,可以為愛情小說提供各種場景與情節。

男女主角邂逅時,可以在這裏。熱戀時,也可以。

萬一雙方一言不和,決定分手時,在這裏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裏,連屍體都很難找到。

我知道這樣想很殺風景,但是從小在海邊長大的我,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戲,總會聯想到他們失足墜海后浮腫的臉。

當我又閃躲過一對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侶,還來不及想像他們浮腫的臉時,在我和夕陽的中間,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雙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蓋上,身體朝着夕陽。

臉孔轉向左下方,看着堤腳的消波塊,傾聽浪花拍打堤身的聲音。

過了一會,雙手撐着地,身體微微後仰,抬起頭,閉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氣后,緩緩吐出。

睜開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測試風的溫度。

收回右手,瞇起雙眼,看了一眼夕陽,低下頭,嘆口氣。

再舉起右手,將被風吹亂的右側頭髮,順到耳後。

轉過頭,注視撐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轉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緩慢移動,距離鼻尖20公分時,停止。

凝視良久,然後微笑。

"我來了"我走到離她兩步的地方,輕聲地說。

她的身體突然顫動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臉,接觸我的視線。

"我終於找到你了。"她挪動一下雙腿,如釋重負。

"對不起。我來晚了。"

"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幾百年了呢。"

"因為閻羅王不讓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間,輪迴着。"

"那你記得,這輩子要多做點好事。"

"嗯。我會的。"

我知道,由於光線折射的作用,太陽快下山時,會突然不見。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熱比陸地大,所以白天風會從海洋吹向陸地。

我更知道,堤腳的消波塊具有消減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護堤防安全。

但我始終不知道,為什麼在夕陽西沉的西子灣堤防上,我和荃會出現這段對話。

我也坐了下來,在荃的左側一公尺處。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問荃。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呢。"荃笑了笑,"你怎麼會來高雄?"

"喔。我來中山大學找資料。你呢?"

"今天話劇社公演,我來幫學妹們加油。"

"你是中山大學畢業的?"

"嗯。"荃點點頭,"我是中文系的。"

"為什麼我認識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

"你很怨懟嗎?"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慶幸。"

"你剛剛的動作好亂。"

"真的嗎?"荃低聲問,"你……看出來了嗎?"

"大部分的動作我不懂,但你最後的動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轉右手掌,眼睛凝視着掌心,然後微笑。

"只不過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會想我嗎?"

"會的。"我點點頭。

荃轉身面對我,海風將她的髮絲吹亂,散開在右臉頰。

她並沒有用手撥開頭髮,只是一直凝視着我。

"會的。我會想你。"我又強調了一次。

因為我答應過荃,要用文字表達真實的感受,不能總是壓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啟,似乎在喘息。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激烈的呼吸動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來愈快,最後她皺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還好嗎?"

"對不起。我的身體不好,讓你擔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靜后,緩緩地說出這句話。

"嗯。沒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臟病。"

"我沒有……"我欲言又止。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想問。"

"我並不是好奇,也不是隨口問問。"

"我知道的。"荃點點頭,"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將頭轉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陽,調勻一下呼吸,說:

"從小醫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緒的和緩,也要避免激烈的運動。"

荃撥了撥頭髮,接著說,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你一樣,都是壓抑的。只不過我是生理因素,而你卻是心理因素。"

"那你是什麼顏色的呢?"

"沒有鏡子的話,我怎能看見自己的顏色?"

荃笑了笑,"不過我只是不能盡情地表達情緒而已,不算太壓抑。"

"可是你……"荃嘆了口氣,"你的顏色又加深一些了。"

"對不起。"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會努力的"

"沒關係,慢慢來。"

"那你……一切都還好嗎?"

"嗯。只要不讓心臟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動作都很和緩,可是呼吸的動作常會很激烈。這跟一般人相反,一般人呼吸,是沒什麼動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

"嗯?"

"一般人無法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時,似乎是告訴我,我正在活着呢。"荃深呼吸一次,接著說,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麼時候的呼吸會……會比較激烈呢?"

"身體很累或是……"荃又低下頭,輕聲說:

"或是情緒的波動,很激烈的時候。"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嗎?"

"嗯?"荃似乎有點驚訝,抬起頭,看着我。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緩緩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覺得不妥,又馬上收回。

荃住在一棟電梯公寓的16樓,離西子灣很近。

我們搭上電梯,到了16樓,荃拿出鑰匙,開了門。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錶,已經快七點了。

"喝杯水好嗎?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說嗎?"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說得對,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請先隨便坐,我上樓幫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間大約10坪左右,還用木板隔了一層閣樓。

樓下是客廳,還有浴室,簡單的廚房。靠陽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鋼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視野非常好。

突然聽到一聲幽嘆,好像是從海底深處傳上來。

我回過頭,荃倚在閣樓的欄杆上。

"唉……"荃又輕聲嘆了一口氣。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撐在欄杆上,雙手托腮,視線微微朝上。

"羅密歐,為什麼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敵,請你換一個名字吧,好嗎?只要你愛我,我也不願再姓卡帕來特了。"

"好。我聽你的話。"

"是誰?"荃的視線驚慌地搜尋,"誰在黑夜裏偷聽我說話?"

"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因為它是你的仇敵,我痛恨它。"

"我認得出你的聲音,你是羅密歐,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麗的女神啊,因為你討厭這個名字。"

"萬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這裏,怎麼辦?我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貴的愛,就讓你的家人發現我吧,用他們的仇恨結束我可憐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羅密歐,是誰叫你來到這裏?"

"是愛情,是愛情叫我來的。就算你跟我相隔遼闊的海洋,我也會藉助愛情的雙眼,冒着狂風巨浪的危險去找你。"

"請原諒我吧,我應該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經泄漏了我的秘密。親愛的羅密歐,請告訴我,你是否真心愛我?"

"以這一輪明月為證,我發誓。"

"請不要指着月亮發誓,除非你的愛情也像它一樣,會有陰晴圓缺。"

"那我應該怎麼發誓呢?"

"你不用發誓了。我雖然喜歡你,但今晚的誓約畢竟太輕率。羅密歐,再見吧。也許下次我們見面時,愛情的蓓蕾才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你就這樣離開,不給我答覆嗎?"

"你要聽什麼答覆呢?"

"親愛的朱麗葉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嗎?"

荃愣了一下,視線終於朝下,看着我,然後笑了出來。

"我倒好了,請上樓吧。"

"這……方便嗎?"

"沒關係的。"

我踩着木製階梯,上了閣樓。

閣樓高約一米八,擺了張床,還有三個書桌,書架釘在牆壁上。

右邊的書桌放置計算機和打印機,左邊的書桌堆滿書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間書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幾枝筆和空白的稿紙。

"請別嫌棄地方太亂。"荃微笑地說。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欄杆,站着把水喝完。

"這是我新寫的文章,請指教。"

"你太客氣了。"

我接過荃遞過來的幾張紙,那是篇約八千字的小說。

故事敘述一個美麗的女子,輪迴了好幾世,不斷尋找她的愛人。

而每一次投胎轉世,她都背負着前輩子的記憶,於是記憶愈來愈重。

最後終於找到她的愛人,但她卻因好幾輩子的沉重記憶,而沉入海底。

"很悲傷的故事。"看完后,我說。

"不會的。"

"怎麼不會呢?這女子不是很可憐嗎?"

"不。"荃搖搖頭,"她能找到,就夠了。"

"可是她……"

"沒關係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說:

"即使經過幾輩子的輪迴,她依然深愛着同一個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為她已經比大多數的人幸運。"

"幸運嗎?"

"嗯。畢竟每個人窮極一生,未必會知道自己最愛的人。即使知道了,對方也未必值得好幾輩子的等待呢。"

"嗯。"雖然不太懂,我還是點點頭。

"這只是篇小說而已,別想太多。"

"咦?你該不會就是這個美麗的女主角吧"

"呵呵,當然不是。因為我並不美麗的。"荃笑了笑,轉身收拾東西。

"你很美麗啊。"

"真的嗎?"荃回過頭,驚訝地問我。

"當范蠡說西施美時,西施和你一樣,也是嚇一跳喔。"

"嗯?"

"這是真實的故事。那時西施在溪邊浣紗,回頭就問:真的嗎?"

荃想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你又在取笑我了。"

"對了,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可以的。怎麼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你寫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豎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壓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實說啊。"

"真的?"

"你寫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頂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總是這樣的。"荃笑着說。

"不過,這篇小說少了一樣東西。"

"少了什麼東西呢?"

"那種東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歡取笑我呢……咦?你為什麼站着?"

"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這裏只有一張椅子,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靠着欄杆,很舒服。"

"對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著說,

"因為我從沒讓人到閣樓上的"

"那我是不是該……"

"是你就沒關係的。"

荃站起身,也到欄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這欄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麼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總覺得,會有人出現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現了嗎?"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幾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灣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於是我們都不說話。

偶爾視線接觸時,也只是笑一笑。

"我說你美麗,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歡你寫的小說,也是真的。"

"嗯。"荃點點頭。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什麼事?"

"我們剛剛演的戲。"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該走了。"我又看了看錶。

"好。"

我們下樓,荃送我到門口。

"如果累的話,要早點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們還會再……"

"會再見面的。別擔心。"

"可是……"

"可是什麼?"

"我覺得你是……你是那種會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會的。"

"真的嗎?"

"嗯。"我笑了笑,"我不會變魔術,而且也沒有倒人會錢的習慣。"

"請別……開玩笑。"

"對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證用一用。"

"做什麼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證發誓,一定會比指着月亮發誓可信。"

"為什麼不用你的身份證呢?"

"因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終於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門,轉身跟她說聲晚安。

荃倚着開了30度的門,身軀的左側隱藏在門后,露出右側身軀。

荃沒說話,右手輕抓着門把。

我又說了聲晚安,荃的右手緩緩離開門把,左右輕輕揮動五次。

我點點頭,轉身跨了一步。

彷彿聽到荃在我身後低聲驚呼。

我只好再轉過身,倒退着離開荃的家門。

每走一步,門開啟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門關上,我停下腳步,等待。

清脆的鎖門聲響起,我才又轉身往電梯處走去。

繼續在台南的生活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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