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3章

很久以後,風間向夕夜講述自己和初戀女友的過去,兩種初識在夕夜的腦海里如同電影中象徵鏡頭的復現。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她堅信故事是這樣發生--男生轉身時本想對一直跟着自己的女生髮作,看見那不帶表情卻罩着溫柔之色的面龐,惱怒在剎那間便煙消雲散。

“吶。如果非常難過,哭也可以,但……”

女生稚嫩的手伸向風間,將掌心攤開在下頜處。

行道樹伸展的枯枝,早早暗下去的天色,接連亮起的路燈,安靜的街道,暖黃的光,說話時呵出的白霧……一幕一幕,匆匆閃回,真實平和得甚至不能引起任何情緒變動,如同一種早知結局的前情提要。

時隔六年,在蔥鬱的翠綠還在潮漲汐落的夏末,混雜着汗液氣息與焦灼氣味的喧囂異常的運動場邊,與彼時毫無聯繫的情境裏。

風間朝夕夜伸出手,重複那句話:“眼淚是珍貴的東西,不能讓它落在塵埃里。”

這其中,有些是註定的。

“那麼今年我們系的合唱,就由顧夕夜同學來組織吧。”導師在全系會議上說完這句話便宣佈散會,學生們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般作鳥獸散。

被剩在最後,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的人是夕夜。

明知她沒有人緣,卻故意作出這種安排,在這個女生居多的院系,進一步煽動大家對她的嫉妒與仇恨,使她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最後不得不向自己妥協。導師闔上資料走出門去時,沖目光獃滯的女生笑了笑。

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初中時是合唱團領唱,高中班級合唱時擔任的是鋼琴伴奏,並不需要和任何人協作,回想起來,儘管出色,但夕夜不善於融入集體,更別說擔任組織者。

回寢室前繞去了圖書館,借了八九本與專業相關的原版書,一路抱着走,沉重得明顯感到手酸,肩包每隔半分鐘左右就滑下來一次,不得不走幾步停一停。

路程過半時不出所料地出現了主動提供幫助的搭訕男。但這種情況下,似乎沒平時那麼討厭。

夕夜真心地謝過他,對方順勢要手機號的時候,也沒有拒絕。

剛進寢室就收到短訊:“我是剛才幫你搬書的那個哦^___^Y,我叫XX,是XX系X屆的,交個朋友吧~\(≧▽≦)/~”

看到男生使用表情符號,夕夜就忍不住一哆嗦。雖然賀新涼過去也常這麼做,但他那時不過16歲。年滿20還這麼愛撒嬌就不能違心地說是什麼優點了。雖然他自報了姓名,但由於並無好感,夕夜把那號碼存為“路人甲”。

看在他樂於助人的分上,夕夜忍耐着給他回過去:“嗯,謝謝你。”並沒有做自我介紹。

路人甲似乎是神經較粗臉皮較厚的角色,又繼續發:“下午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哇XD?”

羽毛球……

總覺得籃球足球才是適合男生的運動,“羽毛球”這種字眼看起來就令人反感。夕夜委婉地拒絕了。

路人甲卻窮追不捨:“啊咧咧——你沒有什麼喜歡的運動嗎?沒有愛好嗎?”

“愛好看書。”

“看書嗎?哎呀我也是一樣哦(*^__^*)。我們可以交換書來看哦。”

夕夜努力回想剛才那張路人臉,怎麼都不像讀書人,但有時人不可貌相,這麼小的事沒必要較真。含糊地答應了這個“換書看”的提議。

過了大約半小時,路人甲又突然發來一條:“^__^你平時晚上去不去夜店啊?”

夕夜笑了,沒再回過去。

這種膚淺的示好,太廉價了。

沒有刻意去聯繫易風間。

於是便斷了聯繫。

起初幾天一直想着他,但後來就逐漸習慣了,只是想着他在一個特定的地方好好生活就已經安心。孤獨是夕夜最容易習慣的事。

其間倒是多次見到路亞彌,正巧選了同樣的通選課,或者午飯時在餐廳偶遇,只要她身邊沒有季霄,她就會主動招呼夕夜坐在一起。

她比夕夜小一屆,讀大二,看起來卻像高二學生,無時無刻不元氣滿滿。在穩重內斂的季霄身旁,有種不協調感。被問起怎麼會和季霄交往,答案卻出人意料。

“我啊,從初中就喜歡他,為了他考進陽明,又為了他考進F大,是個固執又纏人的跟班哦。雖然高考是撞了大運,僥倖啦僥倖。”

“怎麼僥倖?”

“最不擅長的英語科答題卡塗錯位,等到快交卷才發現,理應按照一行一行的順序塗,我卻按照一列一列的順序塗,最後要改已經來不及了。結果居然得了138分,把自己也嚇一跳。”

“不、不是吧……這都行!”夕夜木訥地咬着筷子僵住。如果按照正確的順序填,說不定連38分都得不到呢。

亞彌笑眯眯地喝了口湯,眼睛彎在湯碗上方:“愛情感動了上帝哦。”

夕夜有點無奈地笑起來。

亞彌是讀書不在行的類型,但為人處事很機靈,有時有點冒失,整體上還是很討喜。不過再怎麼說也和“執着”這種詞划不上等號。

“從初中開始,中間就沒喜歡過別人嗎?”夕夜問。

“季霄和顏澤學姐交往後喜歡過別人,因為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了……”

差點忘了,同校學妹,不可能不知道季霄和顏澤那段短暫的戀情。

高中時季霄擔任自主管理委員會主席,顏澤擔任學生會體育部部長,兩人都是叱吒風雲的校內偶像。

“……不過呀,當我發現自己每次喜歡的人都那麼像季霄之後,就連喜歡別人的希望也放棄了。”

那不是放棄,而恰恰是無法放棄的象徵。

因為相似的話或字眼,因為相似的表情或目光,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輕易喜歡上一個人,只因為他像賀新涼。

如出一轍的事,也發生在夕夜身上,所不同的是,她的愛情如同這世界上99%的愛情,感動不了上帝。

一次次誤以為可以真心愛上一個人。

一次次期望又失望。

而真相是,內心深處牽出一端繫着某人的線,固執地束縛了你的意識,既無法感動上帝,又無法說出--“新涼,再見。”

女生宿舍的水房向來是是非聚集之地。

衣物放在盆里浸泡柔軟劑,夕夜洗乾淨手,回屋看了會兒書,十分鐘後去清洗,走到門口聽見裏面正在議論的人是自己,不由得腳步一滯。

“怎麼會讓她負責這麼重要的合唱?”

“你傻啊,沒聽說顧夕夜是XXX導師的人么。”

“他的人?”

“就是和他有那種關係唄。真是搞扯,拿全系的事來送人情。到時候我們都不參加,看顧夕夜怎麼辦。”

“就是,不參加,反正我本來也不打算參加學校里這些事,那種趾高氣昂的爛女人,整天用鼻孔瞧人,誰要去給她捧場!”

“……”

夕夜淡然走進水房,幾個女生立即收了聲,其中一人迅速倒掉盆里的水回去晾衣服。

真相與傳聞正好相反。

XXX導師,其夫人癌症末期。對夕夜有好感,為了迫使夕夜就範利用權勢不擇手段,這次又故意設局對夕夜施壓。

有時想着不禁鼻子發酸,為什麼自己要被拘泥在這樣的困境中被這些陰險卑鄙的人糟踐。

可又沒有別的出路。

沒有人以我為榮。

沒有人對我寵溺。

沒有人給予我叛逆的權利。

我所能做的唯一選擇,就是趨於完美,向人們證明自己。

對於世界的了解,夕夜全是從電視劇中習得的。剛認識亞彌時,很自然地把她和季霄分別與相原琴子和入江直樹對號入座。隨着了解深入發現,不僅季霄不像入江那麼冰山,亞彌也不像相原那麼腦殘。

雖然喜歡季霄超過六年,但其間更多是無聲無息的暗戀,沒有死纏爛打,而是拚命完善自己,使自己最終能與季霄平起平坐。是這點贏得了夕夜的尊重。

“通常這樣含蓄的戀慕不容易成功,你們這算是奇迹。”那次在食堂和亞彌一起吃飯,臨到末尾夕夜總結說,“太有少女漫畫的夢幻感了。”

“嗯。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所以和風間相處時,你不要太含蓄。”

“欸?”

“風間並不是那種習慣於特別主動的男生,以他的條件,從小到大也用不着特別主動。就拿單若水來說吧,簡直是愛他愛得魔障了,為了追他死皮賴臉搬到他們寢室,男生宿舍管理員有一次都把她的行李堆到寢室樓大廳中間趕她走,她下了課居然能泰然自若搬回去。”

“啊……原來傳說中單若水倒追的人是易風間。”

“就是他咯。最後先崩潰的人是季霄,實在受不了和一個女生不明不白同居一室,才在學校附近找了房子搬出來。這麼一來,風間當然更受不了了,沒過幾天也收拾東西來和季霄同住。這就是他倆現在都沒住學校宿舍的原因。”

“那麼易風間,他對單若水什麼想法?”

“當然是輕視加厭煩啦,喜歡的話還用得着捲鋪蓋逃跑嗎?”

如此討厭的人,為了誰卻能夠忍着反感委屈自己約她外出旅遊。

那個“誰”,是自己。

雖然不知這裏面是不是存在易風間心血來潮找樂子的原因,夕夜已經異常感動了。

“風間說過,有兩件事是他雷區,一是別人催他,二是別人給他不可捉摸的感覺。所以依我對他的了解,故作矜持和神秘不是與他相處的上上策。”

夕夜很感激亞彌能給自己中肯建議,但是……

“我也有自己的原則和步調,如果為了迎合易風間的喜好刻意偽裝成另一番模樣,即使被喜歡,被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亞彌有點遺憾,一段戀情尚未開始,卻眼看就要終結於雙方的不願妥協。

第二次見面時,與風間交換過手機號,但一條條塞進短訊收件箱裏的只有路人甲的“電子情書”,風間始終杳無音訊。

周六早晨,夕夜稍稍比平時早一些起床,想去圖書館佔座自習,洗漱后見室友還在呼呼大睡,又受到感染沒了精神,懶散地躺回床上,將手機舉到眼前。一條未讀短訊,發件人依然是那個路人甲。

夕夜索然寡味,拍着自己胸口輕聲感慨:“好可憐哦。”

這是不被任何人寵愛的夕夜從小養成的習慣,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可憐自己。每當遇到感傷的事就模仿母親拍拍自己胸口。

按下“查看”后,一句話躍入視野:我們換書看吧,我有一本好書,你肯定喜歡。

夕夜還是很高興終於遇見一個“愛看書”的人,回復他:“十一點半在第五食堂門口見吧,你想要我給你帶哪類書呢?”

對方迅速回過來:“文學性特彆強的小說。”

夕夜想了想,不太清楚“特彆強”究竟是哪種程度的強,按自己的喜好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天黑前的夏天》,過了會兒又覺得太女性化,不適合男生閱讀,換了本《通向蜘蛛巢的小徑》。

十一點半時如約在食堂碰面,路人甲帶來一本以男主角得絕症為結局的純愛小說,夕夜聽室友說起過。

翻了兩頁,實在看不出文學性在哪兒,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回去便塞進書架,有點後悔用卡爾維諾的著作去換,想來果然高估了他。

一起在食堂潦草地吃了頓午飯,夕夜愈發覺得和他沒有共同語言,沒有拂袖而去全因對方幫助過自己理應答謝。

那些偶像劇中學識淵博家世良好的翩翩少年都去了哪裏?

那些揣着少女情懷的哼唱與對談又去了哪裏?傍晚下過一陣雨。雨絲延成細線飄落在窗台上,水泥牆體被濡濕一圈,雨停後放眼望去,垂直向的街道空無一人且乾淨清潔。夕夜換件萱草色的寬鬆外套下樓,在學校附近的小店吃晚飯。

漂亮女生一個人坐一桌,總是十分顯眼。服務員點完餐都倚在不遠處的櫃枱悄悄往這邊瞥。

擺在左手邊正面朝上的手機,顯示着時間與日期,沒有未讀訊息。

點了兩個菜,一葷一素。

吃到一半,聽見旁邊一個大桌傳來的嬉笑聲中,有個人聲分外耳熟。

有個短語叫做——近在咫尺。

儘管壓低了頭,變換了坐姿把大半的背影留給那桌人,草草扒拉兩口飯就匆忙埋單,但還是很確定對方一定注意到了自己。

孤獨,被盡收眼底。

而顏澤,即使上了大學,離開了過去的朋友圈,失去了自己這個閨蜜,也依舊被人群環繞。

出店門時似乎聽見身後有人在叫“顧夕夜”,但沒有回頭。

這種時候,應該掉幾顆眼淚。

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應該朝收件人不存在的地址發去大段大段的心情短訊。但是壓抑的情緒在轉換成拼音被輸入前就已丟失,只剩一種古怪的冷靜、麻木與清醒。

睡前聽的歌是《EyesonMe》,第二天照常早起,洗臉,走去教學樓的路上買個茶葉蛋。每隔一天的課間拆包餅乾,吃一半留一半,因為沒有要好的女同學和自己分着吃。

告訴自己,生活便是如此。

輪到上X導師的課,他假裝不經意地詢問前排同學“合唱有沒有開始練習”,放大了音量,餘光瞥向夕夜。

一天一天過去,路人甲的短訊逐漸成了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常常毫無預兆地收到:“你該不會是很在乎我?”

夕夜通常不予理睬,過去有過類似的事,被無視一個月後對方就會自動放棄,但這次,此人似乎異常鍥而不捨,自己提出問題,自己回答問題,自言自語,自娛自樂,沒有一丁點被冷落的覺悟。

有一天路人甲終於情緒低落地發來短訊:“其實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想和你聊聊喜歡的書。”

夕夜回復:“不必了,我們不是同類人。”

總算,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最終書還是沒換回來。

無法界定這個夜晚屬於暮秋還是初冬,一向對季節的劃分不敏感。

夕夜躺在床上,一邊想念《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一邊看着手機滅掉不再亮起。

高一時的寒假,季霄向顏澤告白,卻把沒有稱呼的短訊錯發到夕夜手機中。

雖然對季霄沒感覺,但因為信以為真,其實有點高興。

暖黃的壁燈照在臉頰上,燙過眼瞼的溫度,定格住一片白晃晃的光。在心裏反覆演練的拒絕辭,視之為秘密卻藏不住,藉著向顏澤尋求解決方案讓她知曉。

一點一滴小女生心機。

至今仍被銘記。清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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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你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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