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無猜
說起我跟李白的關係那還得追溯到**那會兒。並不是說李白因為跟唐朝那位作詩的臭老九名字相同。事實上他當時還不知道在哪兒晃悠呢!
因為我老媽是下放的知青,李白他爸正是我媽暗戀的對象。可惜的是……大家都清楚,如果我媽戀愛成功了,那麼我和李白現在都屬於遊魂狀態,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飄忽着。
悲劇還不在於此。
在我呱呱墜地那一刻,李白正在賣力捉弄他命苦的老媽,要不怎麼說他從小就一臉奸相,專會使壞?
他比我晚生兩小時,這兩小時造就了他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居然有權力對我發號施令,以一種“尊老”的態度對我頤指氣使、面授機宜。
當時我們倆被護士長說成是很有“夫妻相”。我真的很納悶,就憑那麼小一丁點兒紅肉團,連眉毛眼睛都沒有舒展開來的嬰兒,她憑什麼說我和李白有夫妻相?
然後我老媽心裏正好嘀咕說她這輩子不能嫁給李白他爸,就指望我能出人投地,成為他們李家的媳婦。
鬱悶這個詞就是這樣產生的。
我想李白當時肯定用他還未折騰夠的氣力掙扎了一回,哇哇大哭以示抗議。
可是沒有人理他。於是從他懂事起就拚命“理”我,修理的理。
因為在那一顆他的美好前程以及對美女的嚮往都變成泡影灰飛煙滅了。他們為我們結下了娃娃親,在我們只懂得用哭泣抗議的年代裏。
李白其實對娃娃親無所謂。上大學那年他就交了個女朋友,然後跟我約法三章:咱們誰都有追求婚姻和幸福的自由——這話怎麼聽上去跟“跟着黨跟着社會主義去追求光明和幸福”一樣?我懷疑他繼承了他老爸動輒就搬出那本厚厚的《毛主席語錄》喜歡教育人的優良傳統,根正苗紅的。
他最在意的就是,自認為英俊的面孔被那位護士長說成是與我有夫妻相,而痛苦萬分,順便將此作為痛恨我的理由。
那天他摟着他的女朋友在我們樓下的餐廳相視而食的時候我箕一雙拖鞋,穿着睡衣餓殍一樣兩眼冒着獵食的光芒四處遊盪,那模樣要是讓樓下的倪大爺看了都會從窗戶里跳出來說要飯的不許進來!
她說:你就是凌曉初?
我是凌曉初跟她有關係嗎?我是凌曉初她就會請我吃一塊大排一份雞肉外加小點心若干嗎?我的凌曉初她就能這麼拿腔拿調跟看叫花子一樣看我嗎?
我當時的表情飢餓(或者說憤怒)得想把那細皮嫩肉的娘兒們給生吞活剝了。
還是李白了解我,看我眼睛都紅了趕忙**我們中間說曉初我們沒事兒過來瞧瞧你,順便吃飯,你趕緊上樓吧,小心着涼。
這才是人話不是?
表情惡狠狠地讓那位師傅手一逗哆嗦了一下,多給了我一隻雞腿。他大概覺得我不是想要白斬雞,而是白斬人。
其實我這人被李白欺壓慣了,變得特溫柔。秦觀那“柔情似水”八成就以我為藍本寫的。
那時李白他媽特喜歡我。每次我上他家他媽就會操起傢伙全副武裝上廚房,給我燉上那麼幾盅滋陰補腎、清熱去火、祛病養顏的十全大補湯,弄得我跟作月子似的一下子肥得從四肢百骸到五臟六腑都塞足了脂肪。
以李白的話來說就是我瞧你那陣子走路都蹣跚,跟待宰的鴨子似的。
更妙的是他老媽動輒就摸出一張哪兒哪兒超市的價值不等的免費購物券,讓李白陪我上超市買吃食。
那天我們拿了一千塊的購物券在食物區兜了三圈,最後李白推着小車哭喪着臉說任務沒完成,要不我我給你拎兩桶金龍魚油回去得了。
然後我拎者兩桶油走在前面,李白抱着一大堆零食走在後面。他說從那個角度看就像仨金龍魚油。
所以說我這人特溫柔,依照別人的脾氣李白當時絕對在劫難逃。而我只是讓他拎了油在前面晃,我跟他說從我這角度看你特像一隻超大型的巨無霸,被黃澄澄的麵包夾在中間的雞柳餡兒就是你那長得媲美宋徽宗最拿手的瘦金體的個子。
他笑得岔了氣說你這比喻真新鮮。
所以我想起上樓之前他直往那聖女貞德碗裏夾菜說多吃點這蔬菜真新鮮時,白斬雞就變成了白斬雞湯。我想身體發福受之父母,沒理由浪費,然後就悶頭吃得特別痛快。
隔壁311的女人又在嘶心裂肺地尖叫。我們早以習以為常。如果說連洗個腳找不到襪子的小事兒都要尖叫,你也別指望能從她們的尖叫聲中去尋出點什麼有用的信息來供茶餘飯後嚼舌之用。
然後我瞥見門口晃過去七條身影,餘下第八條朝我們寢室奔來。
喂喂喂,知道學校要派醫科生去非典疫區實習嗎?
這第八條身影正在傳達上級指示,聒噪得不行。
我捧着飯缸吃得正歡,不留神一個幽幽的聲音穿過來說:凌曉初,你未婚夫好像是醫科生哦!
我橫她一眼幸災樂禍得想就讓李白得非典去好了,指不定能成就一聖女貞德呢!
不過在他走的那天我還是買了一打口罩讓他帶在身上。我在口罩上面繪了很多圖案。有一隻GOMUGOMU腆着肚子揮手告別的圖像我特別喜歡,還暗想拿着它去參加口罩藝術展。
李白笑得跟被小販拽着強買貨品的客人似的,一臉無奈。他說你有腦子沒有?
我醫科生哪會少了這玩意兒?
我溫柔到居然沒有一拳揮過去打腫他那張好看的臉,而是將他的包包拉開,十二隻口罩一股腦兒地塞了進去。我想起魯迅先生形容古代猿人勞動時發出的號子“杭育杭育”心裏就特踏實,因為我當時就是“杭育杭育”叫囂着往那隻看上去特充實的旅行袋裏硬是填進去了為數不少的東西。
然後我跟他說你走吧,我等你回來。
這話聽上去就跟古代丈夫上戰場而妻子淚眼婆娑拿個小手絹拭淚說的“當君回歸日,是妾斷腸時”差不多。
所以他女朋友特憤恨地看着我,倒埋怨我搶了她的台詞。
我撇下她得勝回朝。
此後我每天都準點上有電視的311寢室報到。主要是為了看看非典病例的新增人員名單里有沒有李白的名字。新聞里每天巨增的死亡人數讓我心驚肉跳,倒是令我在非常時期發現了自己也閃耀着人性化的光輝,於是笑得跟一賊似的逢人就發口罩。
於是紛紛上門來要。我也不推讓,逢着人模狗樣的就給,一點兒也不吝惜。
不過後來基本上沒人敢要了。因為李白他爸有天來給我捎東西看見我拿紅顏料在口罩上作畫,他也來了興緻,揮毫潑墨拿我的紅色油彩筆在兩隻口罩上留下一行字。一個是“不要忘記”,一個是“革命鬥爭”。後來被一對情侶要去,據說接吻都特想痛毆我。
弄得我一度不敢出門,鎖在深閨里陪着311那群女人一塊在她們寢室尖叫。
其實也說不上真有什麼意思,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叫喚幾聲,感覺特大四叉。
然後對面10棟的男生就會睡不着探出腦袋沖我們這邊嚷嚷說半夜瞎叫喚什麼,我**大爺!
第二天樓下的倪大爺跑去宿管科老淚縱橫地說昨晚有人污衊他。我們保守地估計那男生團記處分是一定的了。
這期間李白寄了封信給我,我拿到信的時候只能用“血肉模糊”來形容。信封上的字跡都花掉了,估計是消毒藥水乾的好事。
他說他手機欠費了只要應我的要求寫了封信給我。裏面寄了張他穿一白大褂的近照,模樣儒雅超群到讓那群像沒見過男人的女人嘶聲痛叫。我就納悶了,為什麼張賢亮只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而不寫《女人的一半是男人》?
在她們把李白的照片當寶貝供奉的時候我正好看信,內容不過就是說他實習的時候有多危險、解救病人有多緊急、病人一命嗚呼了有多痛心之類的話。他還要我多保重,向我老爸老媽和他老爸老媽問好。
最後一張紙他提及了那位貞德,讓我把照片給她送去。昏!鬧了半天不是給我解饞的呀!
我一臉陰鬱地抓過那張供奉着的佛像,對她們說:這個是給別人的,要看的抓緊。
一片心碎的聲音之後,我又聽見了311慣常的尖叫聲。
這鬱悶不是一點點。
我約貞德出來的時候她在電話里說李白怎麼會沒有事呢?現在疫區的大夫十有八九都被感染了。聽上去就跟說李白怎麼沒死一樣歹毒。
我好脾氣地按捺住性子對她說李白給你寄了張照片讓我交給你。她哎喲了一聲,忙說不要、不要。不要更好,我留給她們當偶像。
掛掉電話的時候我瞥見鏡子裏的自己難過得就像吃了嗟來之食的乞丐。
然後我抽出兩張信用卡沖311那群比女人還女人的女人說我去逛街,誰陪我一起?
那天我們浩浩蕩蕩的的血拚隊伍,沿着北京西路逛到中山路再轉到勝利路從朝暉晃到夕陰。她們的目的就是把我從灰姑娘變成公主。
看着我的卡刷的數字從兩個零跳到三個零,我心想這種花錢的方式也真闊綽地像個公主。
接着我回家給我媽看我變成天使的模樣順便跟她要錢來使,我老媽瞅了我半晌,一把抱住我哭泣得像天降橫貨。
鬧了半天她接過我給她的紙巾猛擤鼻涕說當年我要有你一半漂亮李白他爸就看上我了。
我想老媽的意思是現在我去勾引李白他爸沒準還能弄得他晚節不保。幻想那種慘烈的場面的時候我想起李白他爸揮毫寫的那句“不要忘記革命鬥爭”就一下子笑了出來。
老媽的黃曆也翻得夠快,眼淚還在臉上立碼就笑眯眯地問我跟李白怎麼樣?
我說就那樣。再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不是?後面那句話我沒敢說,怕李白知道會滅了我。怎麼說我也是本分的良家少女,沒事幹嗎要跟一翻臉比翻書快的女人爭風吃醋啊!
老媽瞪我一眼說怎麼能就那樣呢?我還指望着你和李白有朝一日到我跟前小嘴兒甜甜的一齊叫我媽呢!
瞧這白日夢做得!
我只好沖老媽傻呵呵的笑。
最後仍然是解救勞苦大眾於水深火熱中的電話鈴聲解救了我。
電話是我媽接的,我看見她的臉色從陽光明媚變到黑雲密部。嗯嗯啊啊了幾聲她告訴我電話是李白他爸打的,說李白在疫區感染了。
當時我直想沖回學校把那個歹毒的貞德拎出來痛扁一頓,然後我七彎八繞花費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李白病房裏的電話給要了來。
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我哭得跟一淚人兒似的,語氣都溫柔得可以掐出水來。
李白那會正高燒不退,迷糊得那聲音跟睡豬似的。不過即便如此,他仍然有心情跟我開玩笑。
他說曉初我給你唱支歌吧。然後他用破鑼嗓子跟我唱林憶蓮那小眼睛女人的《至少還有你》,現下最流行它的非典版:我怕來不及,我要傳染你,直到感覺你的喉嚨,有了乾咳的痕迹,直到高燒不能退去,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一起隔離……
唱到這裏他楊白勞一樣乾咳了兩聲,讓我哭過之後又出了一身冷汗。我說你要好好養病,我等你回來啊!
他說我那照片你給了她沒有,甭告訴她我得非典了。我點頭說給了給了,還即興模擬出一段場景對話。說完了發現自己握聽筒的手都被淚水打濕了,眼淚仍然那麼大顆大顆地流下來。後來我想起句特煽情的話:當人魚公主為心愛的王子流下眼淚時,眼淚就會變成深海中蚌的珍珠。李白頂多把珍珠當魚眼睛,所以我擦乾眼淚還是對他說了那句話:我可等你回來啊,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活着。
末了,他說了句特讓我窩心的話。他說曉初我知道你對我好,你也要小心別真讓誰給傳染了,那咱爸咱媽誰照顧?
我告訴他這兒還沒非典呢,中國未開墾的處女地也就這麼一小塊了。
他笑了一下說我就是上帝,我保佑你。
我說好。
全國上下都陷入了一場與非典做鬥爭的戰役中。我響應號召每天戴只口罩晃蕩在諾大的校園中。311那群女人說我戴口罩簡直就浪費了花容月貌,弄得我在她們面前很沒有人格。
李白他吧告訴我李白就要做手術了,據說是切一根氣管,也不知道幹什麼用。
聽他的口氣就跟李白是棵蘿蔔白菜似的,想切哪兒就切哪兒。
然後每天晚上我給他打電話就只有我一個人在說啊說啊。
我說李白你知道嗎,今天我看見你女朋友時她還向我問起你。他啞着嗓子說不上話。
我說等你病好力量回來之後你就可以看見她,她的頭髮長長了,模樣了越來越標緻,好像有很多男生在追她,所以你要加油努力讓自己好起來知道嗎?
你要經常鍛煉身體,吃蔬菜和紅色果肉的水果,你要是不願意剝皮可以讓護士幫你。還有西紅柿記得洗乾淨;草莓葉子要摘掉,別把葉子給吃了讓別人以為你屬羊。你不愛吃胡蘿蔔但是沒有辦法啊,一定要努力吃用力吃多多吃這樣才會好得快。
我知道你要是能說話一定會罵我羅嗦,可是我是為了你好,你做手術的時候要堅強點,咱爸咱媽都不能過去照顧你了,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電話那頭我聽見一種抽咽的聲音,然後我握着話筒又哭了起來。寢室的女人都估摸着今年長江的洪水又該泛濫了。
學校組織抗擊“非典”的宣傳活動的時候我連着一宿話宣傳版畫,口罩都來不及換。回家的時候車上有人打了個噴嚏,我想自己不會怎麼悲慘就給傳染上非典了吧?
爸媽都不在。我洗了個澡就爬在床上睡覺。一覺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四周是一片跟天國一樣恩賜予我的白色。我的嗓子乾乾的說不出話,渾身疲乏像被抽掉骨頭一樣難受。更恐怖的是房間裏面靜悄悄的,一點人氣都沒有。
我掙扎着想拿杯子喝水,可是頭疼得就象裏面有個傢伙在吹氣球吹氣球,拼了命地吹,然後我的頭就炸開了,什麼都不知道地昏過去。
後來護士進來說我得非典了。她穿着一件綠色的大褂,從眼罩到手套一應俱全,打扮得跟一猴子似的。
她說我是市裡發現的首例非典,已經確診了。我心想我怎麼就這麼榮幸呢,讓那個傢伙一噴嚏給染上非典了?照理說首例應該是他的呀!然後我爆出個念頭問她感情電話電路不會傳染吧?
那猴子打扮的護士雖然戴着眼罩,但是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到她從眼睛裏哼出個不屑來。
她說你腦子燒糊塗了吧?電話線會傳染咱們中國早完了。
我想也是。不過她這態度讓我懷疑南丁格爾的精神是否感化到了她。人家那叫一敬業,她頂多算敷衍。
這麼想着的時候我的腦袋昏昏忽忽起來,一歪脖子就暈了過去。事後我琢磨着那時的場景就跟壞蛋中了好人的槍子兒,一伸脖子死了去了差不多。
電話鈴跟催魂哨一樣每天在我暈過去的時候就在旁邊響,八成是招魂。後來綠猴子護士幫我把電話線給拔了去,才讓我暈得沒有後顧之憂。
在睡夢中我就想也許天使也穿綠衣服在天那頭等着迎接我呢!他們的頭頂上,有一個象被人痛扁后卡通效果圖一樣的金色光環,沉甸甸金燦燦的跟金子似的讓我流了一枕頭口水。
我不知道自己被隔離了幾天。窗戶每天早上都會被護士打開通風。我只記得她開了十五次關了十五次,窗外的陽光有時候會照到我身上,暖暖的。然後我就會聞到一種淡淡的梅子香氣,在陽光中穿梭進來。現在梅子還是青的呢,氣味都透着酸!
我在後來的幾天裏非常配合醫生的治療。我想不就一破病嗎?我高中的時候被李白他媽補得身強體壯,用廣西話說就是個“壯婆子”,十二分都不打折扣。
所以我在能下地自己蹦之後我就想出去嗅嗅新鮮空氣。把人憋在病房裏近二十天換了誰誰他奶奶的會瘋掉。然後我突然想起那個很多人都知道的笑話:瘋子——風一樣的男子。
結果我這一舉動被看成是相當不合作。老媽晚上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說,曉曉你得乖啊,新聞里說你逃跑未遂啊,你要配合醫生的治療知道嗎?媽媽不能夠多去看你,看你也不能摸摸你親親你抱抱你,你就趕緊好起來吧,好起來咱們一家人就團圓了……說到最後那聲音都帶哭色的。
我想起李白嫌我羅嗦的優點我八成就是從老媽那兒繼承並將之發揚光大的。
我中氣倍兒足地沖電話那頭嚷:我,我真沒事兒啦,過兩天我就出院。李白他怎麼樣了?
老媽沒說話,我給她兩分鐘將桌上面紙自行取用。然後我聽見一聲擤鼻涕外家一聲抽氣。老媽說你就別問了,好好養病,媽在家等你回來啊。
我聽見電話里傳來“嘟嘟嘟”的忙音,我知道李白肯定出事兒了。
我問給我治病的大夫說如果我出院了,可不可以把我的血換給李白啊。
那大夫特專業地告訴我不是血而是血清,並且條件是我們倆的血型得一模一樣。我一聽樂了,我們的血型就那麼巧合剛好一樣嘿!
大夫於是本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念頭說行,我給你去聯繫一下。不過你這情況還得再觀察兩天,要不把人整死了,醫療事故誰負責?
我咬咬牙說只要你們把李白活蹦亂跳地交給我讓你們判無期徒刑也成啊。
綠猴子護士又給了我一個眼光說了句你又發燒了吧?咱們這什麼時候成法院了?
我不理她,衝過去一把拉開窗子。
她尖叫了一聲,拉住我說你想幹什麼?
我拍了拍她一身裹緊的護士服告訴她我只是突然想聞聞青梅的味道。李白有一首詩叫做《長干行》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這幾句詩念在口裏,就讓我想起李白來。然後我撲到她懷裏哭着說萬一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因為、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呵!因為、因為我一直都在暗暗喜歡着他呵!
她用手拍了拍我的背,無聲地安慰我。
我淚眼婆娑地問她我可不可以在病房裏面做畫?
她說可以,只要不影響休息。
一個電話打到家裏,爸爸就把我的畫板和常用的工具拿過來了。
我就在畫布上面畫了一棵老大老大的梅子樹,葉子和果子都是黃色的,看起來像秋天一樣成熟。在旁邊我題了幾個字:梅子黃的時候,我等你回來。
大夫告訴我,可以出院的時候順便抽取了我的血清,讓市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疫區危在旦夕的李白所在的醫院裏。
我讓他們捎上我的畫,跟臨終遺言一樣叮囑了半天。我說你得讓李白和我的畫兒一塊回來。
回到家我抱着老媽的肩又哭了,老媽說曉曉李白他一定能回來的,我還等着你們倆一齊到我跟前小嘴甜甜的叫我媽呢!
過了幾天我去學校。學校被封起來了,幾萬人都像圍城裏面一樣:城裏的人想衝出去,可城外的人並不想衝進來。
311那群女人跟迎接總統一樣列隊歡迎我,就剩手裏沒拿面小紅旗揮舞着嚷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了。
我正暗自躊躇這群女人什麼時候改行了,結果一個不留神旁邊一個八卦聲音問我凌曉初聽說被隔離享受的都是五星級待遇?
然後我乾咳一聲把她們都嚇得面如土色,離我立馬十萬八千里遠。
我感覺此刻自己受注目的程度真不亞於總統,讓人又敬又畏。
事後那群女人破滅了我這種好不容易才感覺到一次的榮譽感。她們說你當時就像一剛從死人堆里苟延殘喘爬出來的病秧子,誰會敬畏你才怪!頂多害怕你餘毒未盡把我們給坑害了。
吃飯的時候碰見了貞德,她看見我跟看見鬼似的躲得遠遠的。我哼哼兩聲想就她那自私自利專為自個兒着想的人誰要她誰是一豬腦子。
晚上給李白打電話,那邊是嘟嘟嘟的忙音。我想也許他的護士也把電話線給拔了讓他好好休息吧。
那天我們在梅子樹下上寫生課,遠遠的看見貞德跑到陰暗的角落裏哭。
旁邊站一男的,那背影特像李白。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戴了一隻口罩,上面繪有GOMUGOMU腆着肚子揮手道別的圖案。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的時候他朝我走過來,揚起頭看向我上方的梅子樹,摘下口罩對我說,梅子黃了的時候,我回來了。
然後我看見他本來就瘦的臉深深地陷進去,變得又老又丑。可是我還是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邊流眼淚邊微笑着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