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幸福之外

徜徉在幸福之外

一、夏日的蒼穹像一隻晶瑩的藍色玻璃缸。玻璃缸上面,有幾尾白色的金魚在緩緩飄動。沒有風,可是樹依然茂盛蓊鬱。沒有裴川,可是我依然活得如此堅強。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缺少,唯一不可獲缺的,是愛。

於是我在那群孩子們的掌心,頻繁地寫着一個字,然後伸出我左手的大拇指,右手呈掌型圍繞着左手的大拇指繞了一圈又一圈。我告訴他們,這個字代表的意思,就是——愛。

二、那是大一的暑假,我和夏薰去一所聾啞兒童福利院勤工儉學。福利院的院長是一名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我們被介紹過去的老師帶到他面前的時候,我記得那一瞬間,天地倏變,我的心裏,從來沒有泛起過如此洶湧的暗潮,不停地在腦中撕裂着我的情感。

夏薰說,裴川是她的劫難。

從她見他的第一眼開始,她就知道。

我呼吸困難,意識混沌,我不記得當時如何聽見他的第一次言語,我只記得,自己被禮貌微笑的夏薰推搡着走進福利院的大門,看見一雙雙無聲的眼睛默然注視着我的時候,我的心中,像被無數根針扎一樣,鑽心刺骨地疼。

三、裴川是這所福利院的院長,笑起來眼角會有微微的皺紋,但是臉孔是明朗而溫和的,言談舉止都非常謙和,就像掛着一張君子的面具,永遠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只是除了,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眼角掃過我的臉孔時,閃過一絲無法言說的神情。

我坐在福利院的教室里,看夏薰艱難地教那些難以用語言溝通的孩子們最粗淺的字樣,他們的眼神充滿着對知識的渴求,每一張小臉都板地很認真。可是夏薰不會手語,她只能半猜半蒙然後再詢問陪讀的阿姨,艱難地與他們溝通。我坐在她的旁邊,神情一片茫然。

裴川站在窗戶外面,靜靜地看着我和夏薰。

負責照顧孩子們的阿姨說,在福利院的孩子,都稱呼裴院長為“爸爸”。

四、夏薰和我在回學校的路上,開始用細碎的聲音討論着這個奇怪的院長。

用客觀的角度來說,他非常年輕,看樣子不過才三十歲,而且談吐與舉止禮貌地不像話,有些英國紳士的作風。最讓人注意的莫過於他的容貌:深邃的眼神和挺直的鼻翼,輪廓分明的臉孔有着成熟男子的特殊韻味。

有點像我們在電視上看見的趙文軒。

這種男人,在情竇初開的少女眼裏,無疑是最具殺傷力的。

所以,我們後來的寫作課上,教寫作的鄔教授要我們形容自己心目中印象最深的人的時候,我和夏薰,都不約而同地寫的是裴川。

五、夏薰在寢室里問我,綠腰你為什麼暑假不回家?

我一怔,搖了搖頭說,不為什麼。反正呆在家裏也沒事情做。

哦。她有些心事重重地垂下睫毛,我喜歡裴川。

為什麼?我傻傻地問了一句。

其實理由很簡單。任何女生,只要看慣了大學校園裏那些剛剛奔出父母掌握圈而滿臉稚氣的男生,都會對成熟的男人產生好感。如果這個男人還可以用英俊來形容,就會有一大票女生趨之若騖;如果這個男人除了英俊,還特別有愛心,那喜歡他的女生可以用一個加強團來計算;如果這個男人不止英俊有愛心,還資產殷實,那麼,追求他的女生一定可以從福利院門口的小賣部,排到以小賣部為緯度的地球那頭。

夏薰有些迷惘地笑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難道你不喜歡他?

我?我愣在當地,像被數十顆手雷炸過一樣,轟然一下什麼也不知道了。只是抖動着嘴唇,像水裏的魚一樣,用無聲的水泡,說著不,不,不……

六、裴川總是在我和夏薰為孩子們上課的時候到來。

他站在窗戶外面,朝我們點點頭,然後夏薰就會沖他露出一個標準的笑容,有八顆牙齒精確地露在外面,非常漂亮。我面色蒼白地指着一個字,教孩子們用嘴唇來發音。

啊——我張開嘴。

孩子們的嘴一張張都張得很誇張,可是空氣中毫無震動的頻率,一切都是空蕩蕩的,絲毫聽不見響動。

然後把舌根往前推,舌尖頂住下齒齦。

愛——我說。

空氣里回蕩着的,是我一個人的聲響。無數雙眼睛盯着講台上的我,無數張嘴用力張開,空空洞洞的,發不出一絲聲響。只有我一個人的愛,無力地支撐着氣若遊絲的局面。那些孩子們說不出口的愛意,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殘忍地剝奪了本應屬於他們的權利。

裴川的目光注視着我,我撇過臉去假裝不曾看見。我的愛依舊是孤獨地迴響在教室之中,隨着夏日的午後,像一滴乾涸的水,正在靜靜地,靜靜地消散。

七、夏薰的笑臉開始在我的面前無限制地放大。

她的努力開始有了回報。因為那天晚上,裴川彬彬有禮地請她出去吃飯。

然後夏薰開始變得像一隻多話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起來。她蝴蝶般地在鏡子前擺弄着各種漂亮的裙子,轉過身,在我的面前晃過來,晃過去。夏薰問,綠腰,你覺得哪件比較好看?

你穿什麼都好看。我在心裏怒氣十足,他怎麼可以約夏薰!

一點建設性的意見都沒有!夏薰撅起嘴,孩子氣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後笑嘻嘻地跑過來摟住我的肩膀問,綠腰,你是不是嫉妒啊?你是不是也喜歡裴川?

你真想知道答案?我盯住夏薰的眼睛。

當然。

我愛他。我一字一頓地說。

夏薰被我認真的表情嚇住了,你在開玩笑?

如果你非要這樣想,那麼恭喜你,回答正確。我聳聳肩。

八、我去福利院教一些年齡稍微大一些的女生做十字綉。那是一種非常時興的玩意,據說從歐洲傳過來,就是在一塊特殊的布料上,按照十字型的針法綉出一幅幅美妙的圖案。這個幾乎不需要什麼言語,只要捏着一根針,身體力行地教那些女孩子們照着圖案綉就好。

雖然她們不會說話,但是心竅比正常人要聰明一倍。這種費時費力的針線活,她們做地頗為利索,綉線在手中上下翻飛,針腳細密,圖案精緻而美麗。

你們繡得很棒!我用手語打給她們看。

孩子們無聲無息地笑着,非常靦腆。她們給我打手勢,問我“爸爸”哪裏去了,等“爸爸”回來,她們要將自己的綉品拿給“爸爸”看。

裴川么?我偏了偏腦袋,估計他正在某個角落和夏薰吃着燭光晚餐吧。但是我想想夏薰的年紀我就無法忍受,她甚至比我還小三個月!

我不懷好意地打着手語告訴那些十幾歲的女孩子們,你們的爸爸正在和夏老師吃飯。以後你們見了夏老師,就可以叫她媽媽了。

九、夏薰是眼睛紅腫地回到寢室的。

她拉開門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寢室中吹着悶熱的風扇。我看見夏薰低垂着眼睛,悶聲不吭地坐到床沿。

綠腰,她終於開口說話。我恨你。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傷心的微笑。裴川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他心中早就有一個他愛得刻骨銘心的女人!但是那個女人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夏薰低聲地嗚咽,衝過來用粉拳打着我的身體,你說,你說,那個女人是不是你?是不是?

她變得有些蠻不講理,哭泣的聲音始終在我的耳膜旁振動。我握着夏薰的手,強迫她安靜下來,於是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拿我的衣服擦鼻涕。

夏薰。我低聲喚了她一句。

嗯?

你猜裴川有幾歲?

十、夏薰的表情一如我想像中一樣的震驚。

因為我告訴她,裴川,是我的親生父親。

不可能!夏薰亮晶晶的臉上還掛着淚痕,她從我旁邊跳了起來,遠遠地站在我對面,橫眉怒目地盯着我。

他今年已經有四十二歲了,可是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出頭的樣子。我緩緩地說起,他愛得刻骨銘心的那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回憶像是月光下的篩子,細細密密地把雜質全部過濾。我簡單扼要地告訴夏薰那些始末,那些我還未出生,母親便用手指在她的腹部輕划,日復一日地給我重複講述的故事。

因為我的母親,便是這所福利院的一個聾啞人。

十一、這所福利院裏,承載着母親十幾年的生活點滴。照顧她的那位阿姨,姓莫,有着瘦小的個子和博愛的表情。她像照顧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照顧着我的母親,教她打手語,教她寫字畫畫,我的母親的面孔,是柔弱並且美麗的。

而就在她十八歲的那年,福利院來了一名年輕的義工。不曾和外界接觸的母親,在突然一下遇見一個如此英俊的異性的時候,她的生命從那一刻開始,便以這個男人為圓心了。

我的父親裴川,雖然也愛着這個純真善良的姑娘,但是他的父母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聾啞女孩做妻子。於是,他們百般阻撓,終於安排我的父親裴川,去英國留學。

而那個女孩子,在裴川踏上飛機的那一刻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懷有身孕。

夏薰的聲音將我從遙遠的記憶中拉了回來,她輕輕地問我,後來,後來呢?

後來?

當愛情像一塊破裂的水晶,只能用回憶來測量它的美麗的時候,結果其實不言而喻。我搖了搖頭,後來,裴川的女兒去這所福利院勤工儉學,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叫綠腰的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兒。因為她的臉,和她的母親,幾乎一模一樣。

十二、你是說,在你去福利院之前,你從來沒有見過你的父親?夏薰收起了眼淚,開始對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有了興趣。

也許小女生就是這樣,一但她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她們所有的悲傷和哀愁,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我只在母親的畫冊上,看見過他的肖像畫。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只有十歲。她從未以一個單身母親的自卑來教育我,反而每每總是明朗地朝我微笑,打着手語告訴我,我的父親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只不過因為他父母的阻撓,所以永遠也不可能和我們在一起。我在母親的自信中理直氣壯地生活,一直到她離我而去,換成莫阿姨撫養我。

有一個問題,夏薰突然皺起眉頭,為什麼你父親去英國留學回來,還要在福利院做事情呢?

大概是想贖罪吧。我如此推測,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準備睡覺。

綠腰,夏薰靜靜地躺在她的床上,低聲喚我。

嗯?

你叫過他爸爸嗎?

十三、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穩,不知道為什麼裴川的臉孔總在我的腦海中出現,他沖我伸出手,用一種哀寞的表情望着我。綠腰,綠腰,我聽見他的呼喚如同痛苦的呻吟一般,睜開眼睛,窗外已經微微泛起了肚白的曦光。才早晨五點不到。

我聽見消防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探頭向窗外看去,什麼也沒有,大概是沒睡好,產生了幻聽。夏薰睡在我的對面,還沒醒。我繼續爬上床,閉上眼睛,可是眼皮總是不停地跳動着,像是有什麼事情發生的預兆。

困惑之下,我依舊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然後是夏薰尖叫的聲音:什麼?福利院着火了?

十四、酒精與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嗅覺神經。我低頭看着躺在床上,被大火燒得奄奄一息的裴川。福利院的一個男孩子偷偷藏了一隻蠟燭,為了在半夜熄燈的時候看書,結果蠟燭不小心燒着了,引起了大火。裴川闖進房間裏救人,結果渾身皮膚有80%以上被嚴重灼傷。他現在的樣子,包裹得像一隻木乃伊,只露出一雙哀寞的眼睛和微微翕動的嘴唇。

夏薰的表情比我更像是裴川的女兒,她眼淚汪汪地趴在他的床邊,悄無聲息地抹着眼淚。然後她看見裴川的嘴唇微微張了張,便俯身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唇。

綠腰,裴川想讓你叫他一聲爸爸……

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你有什麼權利要求我叫你爸爸?

綠腰,他都這樣了,你就忍心?夏薰哀號着,眼淚一串一串往下掉。

是的,我不忍心。可是我和媽媽在外面艱難地生活的時候,他又怎麼忍心!他沒有盡過一絲一毫身為父親的責任,我又何必履行稱呼他一聲爸爸的義務?媽媽獨自一人生下我的時候,他在哪裏!媽媽九年前離開的時候,他在哪裏!我十八歲成人禮的時候,他在哪裏!他和我們同樣生活在這個城市,如果有心,為什麼不來找我們?他沒有資格讓我叫他爸爸!我怒喝起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卻一個勁地往下掉。

對、對不起……裴川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的確、的確不是……你的、爸爸……

十五、我的母親告訴我說,我的父親姓裴,所以我叫做裴綠腰。

我只在母親的畫冊中見過父親的畫像。

很多年以前,當母親去世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人,給我提起過我的父親。

我睜大眼睛,愣愣地瞧着裴川。

夏薰讓了一個位置給我,意思叫我俯在裴川的耳邊,聽他講話。

他斷斷續續地用氣聲說道:我是你父親裴焯的弟弟,他在去英國留學的飛機上,便因為飛機失事離開人事了。我父母因為阻撓他與你母親的婚姻,便認為這是上天的一個懲罰,便讓我一直在福利院做義工,想等你母親回來。可是我等了將近二十年,你才出現在我的面前。綠腰,雖然名義上,我是你的叔叔,可是,你願意叫我一聲爸爸嗎?

他的眼神無比誠摯地望着我,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永遠也沒有四十二歲,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的母親等了那麼久等不到父親的回歸,我也終於知道那些聾啞孩子為什麼都叫裴川爸爸的原因。

他那麼期盼一個真正的女兒,叫他一聲爸爸。那些孩子們的手語呼喚地再多,也比不過一聲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稱謂。

爸……我終於怯怯地開口。

裴川翕動的嘴角露出一個難見的笑容,他轉頭望着我,像是想說什麼。那隻裹着繃帶的手,伸過來,我握住它,感覺到裴川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流逝。

好好活着,要幸福!裴川已經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只是努着嘴型,像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爸!不要離開我!我的眼淚終於如崩潰的堤壩,再也止息不住地洶湧而下。

裴川的手緊緊地握着我,我撲在他的床沿,看他緩緩合上眼睛。

然後夏薰指着心電圖的一根直線,和我一起撕聲痛哭起來。

十六、夏薰,我站在重新修葺一新的福利院門口,拉着夏薰的手,每個暑假我們都來這裏做義工好不好?

夏薰點點頭,看着我微笑。她的笑容像夏夜裏最明亮的星星,格外美麗。

現在,我身邊一大群孩子都會用手語告訴我說,老師,我愛你。

是的,我也愛你們。我抬頭望望天邊的流雲,白色,純潔,緩緩移動。暮色在蒼茫中無盡地延伸,成為永恆不變的一個瞬間。

愛,永遠是如此美妙的一個字眼,清澈地就像是這些孩子們的眼睛,那麼純真而透明。

不期然地,有誰撥弄了一下琴弦,微妙地觸動了我的內心,像戟震了生命中所蘊藏的所有感觸似的,我感覺血液中突起了冰冷的寒流,嗅神經引起了難禁的酸辛,內臟洶湧着莫名的跳動,淚腺驟熱着潤濕的液體。

我流下了眼淚,在一片純凈如嬰兒藍般明媚的天空下。

完眉兒於上海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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