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殤·逃
陶夯實的手指在柔滑的石膏上遊走。一柄刻刀被時間磨平了木質的稜角,夢一樣的光滑稱手。迸飛的屑末之後,逐漸呈現的是他腦海中最清晰與最熟悉的輪廓。唐朝的輕吟,宋朝的淺笑,還有那清朝女子的體態妖嬈,哪裏比得上一個微笑的唇角?
陶像是名謙卑的工匠,在巨大而陰冷的工作室里,用夯實的手指,光滑的刻刀反覆描摹着心中不曾泯滅的容貌。
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子呵!
總是在迷濛的水霧中綻放芙蓉千朵,涉水而過的是一雙蓮足與細細的足踝,裙裾輕擺之間他看到一個微笑的唇角,在空中凝視他的目光如月華般皎潔。
一伸手,夢總是無情地中斷。好象演繹低沉哀怨調子的大提琴,在拔高一度音符之後會突然將弦斷裂一樣。他閉了閉眼睛,濃密的睫毛彷彿記憶深處的刷子,眨動之間捕捉着凌亂的碎片,將它們塗抹上厚重的色彩,拼成一副佚名的畫,在石膏表面不遺餘力地展現。
一張巧笑倩兮的臉。
那曾經在數千年前的山月之中轉身讓他凝視良久的容顏。
陶的手指繼續在石膏表面游移。他濃密的鬍鬚根部滲出細密的汗珠,痒痒的。
一個女子的輕笑。
“呵呵。”他聽見她的聲音脆得像風聲激越而響起的編鐘合奏,從戰國的古墓之中破土而出的古老而神秘的笑聲。
“你的髭鬚很是濃密呢!”她說。然後伸出一隻藕荷一樣的手在他鬍鬚根部輕輕撓着,痒痒的。
他擦了一下汗。
手帕是真正的絲帛做成的。用細密的針腳銹着像圖騰一樣的花紋:人面的,魚紋的,饕餮的,彷彿半坡氏族遺留下來的彩陶上細刻的紋路。
他總是對一些飽蘸歷史氣息的物件着迷。
陶留着一捧象山頂洞人一樣的鬍子,濃密的讓他很有藝術氣質。略現消瘦的臉上有一雙屏氣凝神的眼睛,半眯時他用睫毛過濾掉多餘的光線,一下子看到你內心深處。他長長的頭髮略欠修理,披散下來猶如睏倦的野獸,配合目光的閃爍讓他看起來疲憊而又饑渴。
可是他的手仍然忙碌不停。
靈感的閘門開啟時,他的意識里殘留的沒有疲憊,沒有饑渴,有的,只是那樣一張巧笑倩兮的臉,在數千年之前的山月中閃現。
時間是他手中的那柄刻刀,在石膏的表面消磨着點滴。當刻刀與石膏像進行最後一次的親密接觸之後,時針與分針張合成一個暗示的角度。
小几上有一張精美的入場券,色彩紅艷的印刷標識像滄桑的女子在時光背後凝乾的淚滴。
歷史博物館展覽會的入場券。展出的是新近出土的文物,據說精美絕倫,讓人嘆為觀止。
陶看了看錶,挑了塊紅顏色的絲帛,蓋在業以完成的塑像上。再看一眼,她低眉順目的像個羞澀的新娘。
屬於他的新娘。
他輕輕地捧起她,將她放在窗檯前的低柜上。穩妥的擺放好,接着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喝了杯茶,拿起小几上的入場券放進衣兜的內袋裏。
空氣中彷彿有種聲音在漂浮。
陶轉身向里看了一眼,闔上了門。
天空的顏色很淡,有些象宋朝的山水畫的背景。只在墨色的渲拓之中層層點染,似水流年。
春日的顏色不該只是這樣單調的呵!
他挺直了身子,看見博物館高聳的門楣,有兩棵交握的榕樹植在外面,青翠的顏色讓他想起唐朝的三彩,只用青色的主調,淡淡地刷上去。
路旁還有棵繽紛的桃樹,在黯淡的角落裏開放,宛如棄婦。她的顏色濃艷無比,美麗得讓他的記憶中一抹熟悉的影子,淡淡地閃將出來。
同樣是這樣濃烈的紅色,似乎植根在黃河流域的泥土中,向兩岸虔誠地蔓延開去。曾經無數次地用手捧起這精美的紅泥,將無邊的愛意都和進這泥土裏。
他覺得記憶深處有什麼被喚醒了。
桃樹下走過來一位女子,身量窈窕。她的衣衫和花朵的顏色暈成一片,讓他看不清她的臉。
她說,我是桃。
桃,他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聲音那麼熟悉地從口腔里傳出來,唇齒之間瀰漫著酸楚的滋味。
他們默契地向里走,向里走,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我躺在冰冷的玻璃櫃裏,聽到陶和千年之前一樣的腳步,向我慢慢地、慢慢地、走過來……
在這個春日的午後,浮雲散開。
在那個最原始最起初的歲月里,我是月光下誕生的女子,我叫做逃。
我有着月光一樣皎潔的雙眸和巧笑倩兮的臉。
陶背着弓箭,帶着象徵尊位的九張獸皮,向我的母親求娶我。
那個清涼的早晨,浮雲散開。
我看見陶微笑着向我走過來,他伸出一雙粗壯而夯實的手,他對我說,我來迎娶你,逃。
當我把手放進他的手掌中的時候,他單膝跪地,用滿臉密密匝匝的鬍子扎着我細嫩的手背,
他吻着我的手背,俯下身去,背上一張精緻的木製弓箭的光澤映入我的眼帘。
他將我抱起置於牛背之上,左手牽着牛頭上的韁繩,將我帶到水草豐美的地方定居。
我們從清晨走到落日,再從落日走到清晨。翻越了無數山嶺,淌過了無數溪流,我一直聽見他的腳步聲,時而與野草磨合,時而與流水激越。一步一步走動,踏響着厚重的旋律、鳴響着古樸而強烈的節奏。這一走,便是千年。
我學會在甲骨上卜筮,雕刻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符號,或凶或吉。在千年的風雨中,蝕化的只有塵土,而我對他充滿着愛的印記,仍然清晰。
我捧起黃河岸邊精心挑選的紅土,和上泥沙和水,以及我全身心的愛情與信仰,捏成一隻只土陶的形狀。然後,將它們都燒成有着水紋雲紋的彩陶。
花紋是陶親手刻畫的。他看着我的臉,在碗底細細地描摹。
他說,當我在山月中看見你轉身的剎那,你的容顏已映在我的腦海里,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對他微笑,美目顧盼間又是一個千年。
可是,一定有哪裏出了錯誤。為什麼在千年一次的輪迴里,我總是與盼望的時刻擦肩而過?
風沙來前,我為他,曾經那樣深深埋下線索。
風沙過後,為什麼,總會有些重要的細節被他遺漏?
那時候水草豐美的世界,只殘存在記憶深處。在次次的輪迴中,只剩下枯萎的紅柳白楊、萬里黃沙在我的眼淚中漸行漸遠。
我在每一個有月光的夜裏呼喚他,將我千年的思念附在一個曾經共同使用過的陶器上,深埋地底。可愛的牧羊姑娘,將我月夜的呼喚與沉吟一起,編成故事傳播開去。
我被愛情囚禁在小小的陶罐中,幾乎窒息。終於,有一雙手,將我從塵封的泥土中捧出來,細細地剝離我身上的泥土,勾勒着陶罐的輪廓,最後,將我和我們使用過的器物一起,擺放在冰冷的玻璃展櫃裏。
陶罐閃耀着濃烈的紅色,象我泣血的心,在陽光下一層層剝離保護的屏障,從底部開始,細細碎碎的裂縫一條條哭泣。
恍惚間我聽見了他熟悉的腳步,我睜開久閉的雙眼,透過玻璃櫥窗,我看見他——長長的凌亂的頭髮,濃密的黑色髭鬚,略現瘦削的臉龐,一如前世的模樣讓我心撞如小鹿。
他朝我走過來,緩慢而穩當地走過來。我微笑着伸出雙手,想讓他看清彩陶上的指紋,交錯在一起,是我曾經和他相愛的印記。那美麗的人面花紋里還殘存着他輕柔的呼吸,同我一樣,它們熱切而渴盼地微笑,給他展現最完美的姿式。
他凝注了我良久,讓我覺得幾乎漫長得又過了一個千年。
然後他的身後出現了一張巧笑倩兮的臉。
他轉過身對她微笑——那是曾經屬於我的微笑呵!他說,桃,這隻彩陶很是美麗呢!
桃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她點頭,挽着他的手到別處去了。
我在他們轉身的一瞬間落寞地哭泣。神把我的靈魂與肉體分別投放在不同的地方。我的肉體陪在他的身邊,而我的魂魄依然孤獨地留守在記憶的陶罐里,落寞地哭泣。
從底部開始,一條條細細碎碎的裂縫陪同我一起,落寞地哭泣。終於“嘩啦”一聲,裂碎成一片殷紅的血跡。
我的魂魄從陶罐中逃離,拋棄那個愛情的枷鎖,向著天邊的晚霞,飛去……
窗邊無端颳起一陣風,斜斜地吹進來。
陶打開門的時候,他的新娘碎在紅色的絲帛里,觸目驚心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