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女孩是幹什麼的?”他爸又問。
“什麼叫幹什麼的,什麼都不幹。”鄒飛不明白他爸為什麼這麼問。
“我的意思是,她是你同學還是別的什麼關係?”
“算是同學吧,也是我這屆的,不同系。”
“怎麼認識的?”
“就那麼認識的唄。”
“不同系都能認識?”
“不同系怎麼就不能認識?”
“有照片嗎?”
“沒有。”鄒飛有也說沒有。
“用我幫你看看嗎?”
“不用了,你找我媽的時候,我不是也沒幫你看嗎!”鄒飛說完起身回了自己屋。
他爸坐在沙發里琢磨了半晌,突然覺得不對勁,沖鄒飛的屋喊道:“邏輯不成立啊,只能我先找你媽,然後才能有你,你要能幫我看,除非是給你找后媽!”
鄒飛終於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了。一天晚上,他陪佟玥上攝影選修課,燈被關了,教室全黑。這時老師打開幻燈機,前方突然一亮,投影布上出現一幅彩色照片,是仰拍的藍天,有一塊雲,像是一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隨後一張張照片被放大出現在鄒飛眼前,他看到了廣闊浩瀚的沙漠、一望無垠的大海、夜空的點點繁星、山巔的日出、雲海、靜靜佇立的佛像、虔誠的朝拜者、孩子的笑臉,老人的皺紋,工人的汗水、男人的肩膀、女人的腰肢、動物的眼神、植物的花蕊……這些都是一次曝光拍攝下來的,構成了一個不同於現實世界的世界,純凈、祥和、堅韌、有力量、讓人感動,而它們卻是真實世界的一個瞬間或一隅。
這一刻,鄒飛知道了,世界並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糟糕,而是可以去主動發現美。
鄒飛決定買一台相機,試着從取景框裏觀察世界。他用掉自己所有的錢,並在佟玥的資助下,買了一台單鏡反光機。
然而他拍下來的照片卻是乾枯的落葉、沒水的河道、烏雲密佈的天空、被扔在街邊的布娃娃、暴死街頭的貓、睡在地下通道的流浪漢、風燭殘年的老人的背影、被打碎的窗戶。
洗照片的時候,照相館的人問他:“老照這些個東西幹什麼啊?”
是啊,為什麼總照這些啊,他也回答不上來,他也試圖發現美的東西,但是找不到,每當想拍點兒什麼的時候,眼睛裏只有這些東西,那些盛開的鮮花反而讓他沒有拍攝的衝動,它們雖然看着好看,但是真要拍他們,鄒飛覺得也挺沒勁的。欣賞和創造,是兩回事兒,就像吃飯和拉屎,兩者有聯繫,但不一樣,後者經過了消化。
但是鄒飛和佟玥在一起的時候,拍出來的照片就不太一樣,視點變得溫馨了,照的是兩人在陽光下的影子、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兩隻鞋、紅紅的蘋果、雪人冰棍兒什麼的。洗照片的師傅眼尖,看着洗出來的照片問鄒飛:“不是你照的吧,這不是你風格啊!”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至少兩個人,只有自己知道,這些人不是別人,都是自己。所以,當有人做出反常的事兒時,鄒飛從不會面露驚訝說“沒看出啊”之類的話,而是尊重他人所做的一切事情。
鄒飛和佟玥在一起時,跟他自己獨處時不太一樣。或許是因為和佟玥在一起時,注意力在佟玥身上,覺察不到周遭的種種不盡如人意,而鄒飛一個人的時候,注意力又被現實的那些困擾吸引了,拍出來的照片也是各種困境。
而這樣的照片竟然在學校的攝影大賽中得了獎,評委們認為這種不美的照片“準確地展現了當代都市人的生活困境,對警醒當下具有積極意義”。評委團也是由在校生組成的,他們都認為展現痛苦與黑暗才是藝術的,而那些健康積極向上的照片,他們則認為缺乏人文關懷,只是一種空洞的美,沒有力量,沒勁,太俗,沒展現出當代大學生的社會責任感,無異於春晚的主旋律歌曲。由此可以看出,年輕人的審美是一種並不完整非得有病呻吟接近病態的審美。
轉眼又到了期末考試。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去了教室,看着人滿為患的教室和那些極不情願卻不得不跟書本死磕的學生,更容易讓人去想上大學的意義到底何在這樣的問題。
大學的意義,對於沒上過大學但也混得挺好並以此為榮的人,和上了大學但沒好好學習的人來說,肯定會覺得沒意義。其實這麼說是不負責任的,上大學還是有意義的,它給你提供了一個可以什麼都不幹,偶爾想想自己的事兒,或者索性連這個也不想,就耗着生命的空間和時間。這段生活結束,人自然就成長了。
大學的意義,不是進一步掌握科學和人文知識,而是提供自由的土壤,讓每個人是什麼種子,就長成什麼。以前在家,就是種子沒撒到土裏,家庭就像空氣、陽光和水,是成長所需,但不是成長之根本——土壤。大學恰恰就是土壤。在這裏,可以接觸到不同的人和事物,上大學就是世界漸漸脫掉衣服,把真實呈現在你眼前,你可以摸它了。
因為一個學期沒怎麼用過腦子學習了,所以在準備頭兩門課的考試時,竟然有種新鮮感,還能覺出好玩,但到了第三門的時候,便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玩了。
範文強把書往旁邊一扔:“操得勒,我他媽就不考去了,看看能把我怎麼著!”
兩天後就要考最後一門了。按往常的經驗,最後一門的通過率都不高,學生們的精力被前幾門消耗得差不多了,無心戀戰,索性放棄,或是打了幾場勝仗后掉以輕心,陰溝翻船。
當鄒飛坐在教室里複習的時候,更驗證了這一結論,心根本在不了書上,連續在教室看了兩個禮拜的書了,現在坐都坐不住了。於是就去廁所蹲坑兒抽煙,其實也不想蹲,肚子裏沒什麼內容,就是為了抽根兒煙,找個姿勢配合一下,站着太累,只好蹲着。
廁所里一個人也沒有,鄒飛抽着煙,想着事情,就在這時候,進來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小便池前撒尿,鄒飛透過門縫兒,認出是兩天後要考的這門課的老師。老師即將尿完之際,又進來一個中年男人,兩人打了招呼,一個往褲襠里收東西,一個從褲襠里往外掏東西。
“題已經給教務處送去了。”掏東西的人說。
“用的哪套題?”收東西的人說
“不知道,兩套都拷給他們了。”掏東西的人掏出東西說,“你電腦里有嗎,用不用拷一份?”
“我實驗室的那台電腦里有。”收東西的人收好東西,“我先趕班車去了。”
鄒飛聽到以上對話后,趕緊提上褲子,找到羅西等人,說明情況,大家一拍即合:從老師的電腦里把題偷出來!
這時候,偷卷子的樂趣和刺激,已經遠大於多看一章書的樂趣和刺激。
實驗室位於實驗樓的頂層,這學期鄒飛他們去那兒做過三次實驗,知道裏面有三台電腦,兩台是做實驗用的,另一台是老師用的,考試題應該就存在這台電腦里,只要能打開電腦,把軟盤塞進去,鼠標一拽,考題就到手了。而難點在於,如何才能進到實驗室。鄒飛和羅西一合計,覺得得藉助外力。
班裏有個男生,他爸是北京鎖廠的技術標兵,開過的鎖上萬把了,每天不開個幾十把鎖,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就會覺得一天少了點兒什麼,又下地找鎖,開過癮了,再上床。他媽經常責備他爸:“我這兒有把現成的鎖你不好好開開,就知道成天瞎開那些鎖!”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這個男生自然也學會了開鎖,只要給他兩根兒鐵絲,日常生活中的甭管什麼鎖,他捅咕捅咕,一會兒就開了,而且還能不讓鎖壞了,撞上又能接着用,說白了就是,他能用兩根兒鐵絲當鑰匙。
開學的班會上,每個人介紹自己有何特長的時候,這個男生說開鎖是自己的特長,並揚言,只要他在學校,大家盡可以不帶宿舍鑰匙。所以,日後當哪個宿舍被盜,如果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迹時,大家首先想到的嫌疑犯就是他,他則說:“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是我。”
後來有人說琢磨過味兒來,說:“你的人格我們也不了解,用人格擔保沒用。”
他就說:“要是我乾的,我這兩雙手以後就打麻將抓炮牌,打飛機打不出來,擦屁股摳一手屎,摸媳婦的時候陽痿。”
被盜者聽完很滿意:“其實你不用說這麼多,光說最後一種後果,我們就知道不是你乾的了。”
鄒飛和羅西在自習室里找到了這個男生,他正翻着還有兩百多頁沒看的書發愁。
“複習得怎麼樣了?”鄒飛問他。
“反正是肯定比沒複習的時候強了。”開鎖的男生說。
“能考過嗎?”
“要是下禮拜才考,就能過了。”
“想過嗎?”
“我又沒病,幹嗎不想過。”
“我們要是能幫你過,你怎麼表示表示?”
“你們有答案啊,多少錢?”
“不要錢!”
“你們想要我的毛片兒吧?行,換!”
“毛片兒我們有,你幫我們開個鎖。”
“幹壞事兒?我不幹!”
“那你覺得我們把答案給你,算不算壞事兒?”
“這當然得算好事兒了,救人於水深火熱中!”
“那你跟我們一起做好事兒去吧!”
於是鄒飛和羅西把計劃跟開鎖男生一說,開鎖男生說:“你們怎麼保證只拷走電腦里的文件,不動實驗室的一針一線?”
“我們要碰別的東西,以後我倆這手就打麻將抓炮牌,打飛機打不出來,擦屁股摳一手屎,摸媳婦的時候陽痿。”
“行,只要你們有這個決心,我就可以信任你們!”
經過一番嚴密的部署,天黑后,鄒飛等一行人帶上兩張軟盤出發了。
是這麼分的工:開鎖的男生只需負責把鎖打開,在他開鎖的時候,範文強充當在一旁經過的角色,以免突然有人出現,看見開鎖的男生趴在實驗室門口捅咕覺得蹊蹺,此時範文強起到吸引他人注意力的作用;鎖打開后,由範文強潛入辦公室,把電腦里的試題拷走,這時開鎖的男生則在樓道走來走去,起到剛才範文強所起的作用;鄒飛和羅西各守着樓道的一頭,如果老師突然出現,他們就假裝有問題正要找他,然後大聲詢問,以便讓範文強和開鎖的男生聽到,為此鄒飛和羅西每人還特意準備了一個問題;老謝因為這門課的學分沒拿到,也參與到行動中,他扮演着自由人的角色,看哪兒出問題了,就趕緊補上。而且特意叮囑了羅西和範文強,雖然他倆還不說話,但不要把這種情緒帶到行動中,別老師都來了,還不說話,任同伴被捕,活動結束后,兩人可以繼續不說話。兩人都保證:“放心,以大局為重!”
考試周期間,沒什麼人來實驗樓,除了一些想避人的情侶。五個人各就各位,開始行動。一切按計劃行事,鎖在十分鐘后打開了,範文強拿着軟盤進去了,十分鐘后出來,五個人裝作不認識,各走各的,最終在樓下會合。
“拷了嗎?”鄒飛問。
“電腦里沒有啊!”範文強說,“你確信在廁所里聽到的話屬實嗎?”
“你好好找了嗎?”
“好好找了,兩台電腦都打開看了。”
“兩台電腦?我記得三台啊?”
“那就是搬走一台唄,現在就兩台,一張桌子一台。”
“我記得是三張桌子啊!”
“桌子也搬走了唄,現在屋裏除了兩張桌子兩台電腦,就剩沙發、錄音機和白大褂了。”
“操,這都什麼啊,白大褂還出來了?您進的哪兒屋啊?”
“女廁所對面那間。”
“錯了,應該是男廁所對面那間!女廁所對面是心理健康諮詢室,我去過,老師穿着白大褂,用錄音機發著鳥叫或者大海的聲音,讓你靠在沙發里,‘放鬆,再放鬆,繼續放鬆’,聽半個小時,然後問你心裏好受點兒了不。”老謝說。
“心理健康諮詢室?我說看着怎麼那麼瘮得慌!”範文強對開鎖的男生說,“你怎麼不開成停屍房讓我進去!”
“可能是太緊張,捅錯鎖眼兒了。”開鎖的男生覺得很對不起大家。
“那你只好再把旁邊那屋也開一下。”老謝說。
“我跟你倆去,別再開錯了。”鄒飛讓老謝接管了自己剛才把守的那頭兒樓道。
這次找准了門,開鎖男又忙碌起來,鄒飛和範文強打着掩護,走來走去。
二十分鐘后,鎖還沒打開,鄒飛和範文強都走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