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0年,北京你好(1)
第一章2000年,北京你好
這天,何小兵比以往起得都早,太陽還沒出來,天剛見點兒白,他認為早上到了,便從床上爬起來,輕輕繞過父母的房間,也沒換鞋,趿拉着拖鞋就下樓了。臨出門,偷了他爸兩根煙。
何小兵走在街上,叼着煙,大大方方地走着,一點兒不擔心被家人或父母的同事發現后告狀。這座城市不大,雖然每條道路都能通向很遠的地方,但其實生活空間是封閉的,人們都在裏面轉悠,經常走幾步就能碰見一個熟人。現在還早,才五點一刻,又是星期天,沒有哪個大人願意起這麼早只為了有可能看到誰家的小孩又偷着抽煙了。
何小兵走着走着感覺有點兒暈,倚着路邊的一棵樹靠了會兒,不知道是煙抽猛了,還是因為晚上沒睡好。昨晚何小兵一宿沒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眼睜睜地看着窗外由黑變白,由昨天變成今天。今天他就要去北京,一個月前,當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就開始興奮,昨晚,到了高潮,根本睡不着。
興奮的並不是終於可以有個大學上了,上不上對何小兵無所謂,儘管已經復讀兩年,這次考上的又是一所北京的二類本科,這些不足以讓他失眠。即使再復讀兩年,何小兵該睡也能睡着,反正父母也沒為此就不給他飯吃,相反,他們還給何小兵填補營養,希望飯菜的質量能成為幫助何小兵提高分數的一個保障。何小兵兩次落榜后,他們都說了同樣的話:"什麼也甭想,你就好好考大學。"一副全力支持絕不給何小兵施壓的姿態,但有一次,當何小兵第二年上復讀班的某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何建國,也就是何小兵的父親,說:"以前你比班裏的同學都小一歲,現在你比班裏的同學都大一歲了。"何小兵聽得出他的話外音,若無其事地說:"那怎麼了,沒準兒以後還得大三歲、大四歲呢!"何建國一聽,知道何小兵要急,便沒接話茬兒,把魚頭夾到何小兵的碗裏,說:"把這個啃了,晚上還得用腦呢!"何小兵三下五除二就把魚頭吃了,倒不是為了能多記住幾個單詞,而是確實愛吃魚頭,因為魚頭裏沒有刺,不用擇,跟啃排骨差不多。何小兵吸着魚腦,心想:你們真以為我腦子不夠用啊!
有人學習不好,因為腦子笨,也有人因為不愛學,何小兵屬於後者。一件事情能否做好,往往取決於興趣的多少,何小兵對學習沒有一點兒興趣,他覺得成績只要不墊底,不至於被老師注意到,就夠了。
最近兩年,何小兵像班裏的很多學生一樣,迷上聽歌——他們對音樂的欣賞和理解程度只能用"聽歌"這個詞形容,如果說"熱愛音樂",那就像說一個只會煮麵的人說會做飯。但何小兵和班裏大多數人特別是女生聽的歌不一樣,他們聽的是港台流行歌,而何小兵聽的是搖滾樂,他覺得流行歌太軟綿綿了,裏面少了點兒什麼東西,具體少什麼也說不上來,反正總之是少了點兒,而搖滾樂裏面就有這點兒東西,這一點無需多說,聽搖滾的人都知道。何小兵把零花錢都用來買搖滾磁帶和音樂雜誌了,從高三下半年起,父母就不讓他老往外跑了,他們認為,只要把何小兵關在家裏,他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看書,而且他們每次從門縫偷窺何小兵在幹什麼的時候,都發現他在看書,於是心滿意足了。但是他們不知道,何小兵那張被書擋着的臉上,正戴着耳機,聽着Gun&Roses。他們聽一次就會知道,這麼噪的音樂在耳邊響着,是不可能做好氧化還原反應方程式配平的。
在語音教室上英語課的時候,老師在講台上的卡座里播放聽力磁帶,全班同學通過各自桌上的耳機收聽,何小兵切斷自己的信號線路,把自己桌上的卡座里放進搖滾磁帶,戴着高保真耳機,看着講台上不知道在說什麼的老師——只見嘴巴一張一合——幻想着一幅激動人心的場景:背着結他,一隻腳撐着地,一隻腳蹬在講台上,接上音箱,搖頭晃腦一陣狂彈,彈完,一腳踢翻講台,用結他砸碎黑板,頭髮一甩:放學!
去北京的火車上,何小兵醒了的時候,隨身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正反面播放完自動停了,看來睡了至少有一盤磁帶的時間,頓感精力充沛,年輕就是這樣好,甭管熬夜熬多晚或者多累,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緩過來。
何小兵睜開眼睛,發現對面座位的人換了。原來坐的是一個農民模樣的男人,穿着土黃色襯衣,上面一排金黃色的紐扣,與之呼應的是嘴裏兩顆黃燦燦的金牙,滿臉皺紋,臉蛋兒上還有兩塊紅,現在變成一個年輕女性,穿着超短裙,露着兩條修長的大腿,沒穿絲襪,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面。開始何小兵沒有注意到人換了,先是聞到了妖嬈的香水味兒,取代了之前老農的一身汗味兒,何小兵這才察覺到對面的土黃色襯衣變成了一雙線條勻稱、頗有質感的大腿。
何小兵朝大腿的主人看了一眼,化着妝,目光冷漠,一副對人愛答不理的樣兒,看着窗外,她察覺到何小兵在看自己,便用"看他媽什麼看"的神情瞟何小兵,何小兵則以"就看你了,怎麼著吧"的眼神迎戰,兩股眼神在車廂污濁的空氣里抗衡着。就在對峙的一瞬間,兩人的目光突然同時變得柔和,他們認出了對方。
原來這女的和何小兵住過鄰居,叫顧莉莉,那時候何小兵家還住平房,兩人常在一起玩兒,她比何小兵大兩歲,加上女孩小時候往往比男孩長得高大,所以在何小兵七歲的時候,顧莉莉已經比他高出一個腦袋了,於是一起玩兒的時候,顧莉莉理所當然地做出一副姐姐的姿態。有一次何小兵父母出去了,爐子上的水開了,何小兵想把水壺拎下來,但就是夠不着壺把兒,這時顧莉莉出現了,說了一聲"閃開",衝到何小兵身前,只用了一個手,便從爐子上拎下水壺,然後蓋上爐蓋兒,拎着水壺東張希望,何小兵問她找什麼呢,她說,你們家暖壺呢,我替你灌上。一年後,何小兵家搬到樓房,兩人就沒什麼聯繫了。後來上了高中,何小兵又碰到顧莉莉,那時候顧莉莉已經高三了,是學校里有名的風騷女。每所中學,都有那麼一兩個聞名遐邇的風騷女,令全校男性師生敬仰和懷恨,她們的共同特徵是,不和本校男性談戀愛,找的都是校外人士,比如職高技校的男生或者社會痞子,肥水偏往外人田裏流。何小兵放學后經常在校門口看到,顧莉莉把書包往一個職高男懷裏一扔,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車大梁,發出銅鈴般的笑聲,揚長而去。那時顧莉莉還記得何小兵,有一次兩人在樓梯上相遇,顧莉莉攔住何小兵,大大咧咧地說:"你是何小兵吧,我是顧莉莉,有什麼事兒跟我說啊!"這話說了沒多久,顧莉莉就消失了,高三年級傳出的說法是,她和校外的那職高男私奔了,這個令人充滿想像的愛情故事流傳在低年級學生中間成為佳話,他們認為瓊瑤的小說也沒有把愛情寫得這麼煽情和讓人亢奮。一開始,何小兵曾見過顧莉莉的父母頻繁光顧學校,後來次數少了,再後來索性看不到了,直到那年高考結束,也沒見顧莉莉在學校里出現過,顧莉莉的離家出走漸漸成為歷史,新的話題又在湧現,學生們升級、留級、考試、畢業,顧莉莉被人遺忘。
"呦,何小兵!"這麼多年過去了,顧莉莉就像和何小兵剛剛分開幾個月那般親熱,冰冷的目光頓時和藹起來。
"顧莉莉?"何小兵對於曾經像謎一樣消失在眾人視線中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有些措手不及。
"嘿,真巧,你去北京幹嗎啊?"顧莉莉蹺着的二郎腿上下換了一下。
"上學。"何小兵說,"我記得剛才這兒坐了一個男的啊?"
"他下車了,我沒買到坐票,之前一直在前面那車廂站着。"顧莉莉說,"你大三了吧,我要是沒記錯的話?"
"你是沒記錯,但我大一,復讀了兩年。"何小兵說。
顧莉莉說:"那也比我強,我都沒參加過高考。"
"你怎麼不考啊?"何小兵也沒多想,順着話往下說。
"覺得上學沒勁唄,出去玩兒了。"顧莉莉不以為然地說。
何小兵這才想到那年顧莉莉離家出走的傳聞曾在學校內引起不小的轟動,問:"那年聽說你跟一男的走了,是真事兒嗎?"
顧莉莉笑了:"這事兒你也知道啊?真是好事兒不出門,壞事兒傳千里。是走了,我和他本打算去南方的,結果到了北京,錢被偷了,他說要不然就回家吧,我說放屁,老娘偷了我爸的錢跟你出來,才到北京你就想往回返,耍我呢!"
顧莉莉旁若無人地給何小兵講述了她和那個職高男離家出走的全過程,聽得出來,她和職高男已經分了,並且分得毫無眷戀,一口一個"那孫子"、"那王八蛋"、"那傻B"。當年到了北京下了火車后,兩人排隊買去深圳的火車票,當他們擠到窗口,得知晚上就有一趟去深圳的火車時,一掏兜,發現錢沒了。兩個躊躇滿志的人,頓時蔫了。兩人在北京站北側的長安街路邊坐到天黑,坐到肚子餓。職高男問顧莉莉怎麼辦,顧莉莉說,沒事兒,你去哪兒我都跟着。職高男說,我沒有錢,哪兒也去不了。顧莉莉說,你想辦法找點兒錢。職高男說,我要是有辦法,還至於坐到現在。顧莉莉站起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職高男問她哪兒去,顧莉莉說,掙錢。她小時候學過畫畫,長大了也沒扔下,時不時還畫畫,如果不出走,還打算考美院,這次離家出走,也沒忘帶着畫畫工具,還計劃着到了風土濃郁的地方寫寫生。顧莉莉拿出紙筆,畫了一張劉德華,下面寫了幾個字:畫像,每張八元。當街上沒人的時候,顧莉莉數了數掙到的錢,一百三十塊,有人給了十塊,沒讓找錢。職高男笑了,說他都餓瘋了,趕緊吃飯去吧,結果吃飯就花了六十多,剩下的錢不夠住店的。職高男說,沒想到這兒的旅館這麼貴,早知道這樣我就少點個菜了,要不然你再畫兩張吧。顧莉莉說,給誰畫,給你畫,街上哪兒還有人!最終,還是顧莉莉拉開一輛停駛的公共汽車,兩人在裏面湊合了一宿。第二天,天剛亮,職高男就叫醒顧莉莉,說她該畫畫去了。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兩天後,職高男說,你要是不回去,我可回去了。顧莉莉問回哪兒,職高男說當然是回家了,顧莉莉說滾吧。職高男說,你給我一百塊錢路費。於是兩人就分道揚鑣。顧莉莉說,我還以為他是個爺們兒呢,原來也是個(屍從)蛋,判斷一個男人,別看他多會打架、身上多少個刀疤,得看他碰到事兒以後什麼樣。顧莉莉不回家,一半也是因為賭氣,如果自己能在北京待下來,就更證明那個職高男是個(屍從)蛋。顧莉莉靠畫畫,在北京活下來了,因為她是個女的,還頗有姿色,讓她畫像的人不少,有時候還排隊,藉機搭訕,很快顧莉莉又找了一個北京的男朋友,但是不久后,又分手了,這時顧莉莉已徹底能在北京立足,她找到一份畫設計圖的工作。後來,顧莉莉聽說父母一直在找自己,便拿着攢了兩個月的工資回了一趟家,跟父母說自己去北京上班了,活得挺好,看看他們就回去繼續上班。父母看着桌上的錢和顧莉莉畫的設計稿,默認了顧莉莉自己選擇的這條路。
顧莉莉說這次回來,是因為職高男結婚了,娶了個比他歲數大的女的,那女的離異帶個小孩,有自己的買賣,職高男跟着她干,其實跟吃軟飯差不多。顧莉莉要看看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職高男是如何開始他自己家庭生活的。
聽顧莉莉說完,何小兵也坐累了,起身活動了一下,一回頭,發現身後那排的旅客,正趴在座椅靠背上,嗑着瓜子饒有興趣地聽着顧莉莉的講述。
顧莉莉給何小兵留下自己的電話和QQ號,說:"以後有什麼事兒就找我!"
其他宿舍,十一點就熄燈,沒有光,可乾的事情就少了,學生們只能睡覺了,也給學校省了不少電費,如果不熄燈,學生們幹得出來這種事情——讓燈從入學到畢業,一直亮着。但何小兵的宿舍就不一樣了,因為是後來改建的,線路和別的宿舍不一樣,負責拉熄燈閘的老頭兒管不到這裏,所以當別的宿舍一片漆黑的時候,這裏仍燈火通明。於是,渴望光明的學生,飛蛾撲火一般,湧向這裏。
一個瘦高的男生,光着膀子,兩肋都是排骨,手裏拿着兩張光盤說:"同學,你們要是不着急睡覺的話,想借你們的電試試毛片兒,我剛從中關村回來,不把這兩張盤看了睡不着,全樓就你們屋有電,要不要一起看,我把我們宿舍的VCD搬來?"
屋裏的人立即興奮了,紛紛搬了椅子守在電視機前,抄作業和寫情書的男生也放下手裏的活計,要看看是否見過這兩張盤裏女主角的身影。
何小兵因為動作慢了半拍,被別人搶佔了有利地形,便決定不看了。倒不是他比別人更高尚,或者對觀賞位置的要求更高,而是他覺得,都是一個宿舍的同學,為什麼不能謙讓點兒,在面對利益的時候,有人就能只想着自己。
想到這裏,何小兵出了宿舍的門,他想出去走走,說不定一會兒走到操場或者草坪,就在那兒睡了,便拿了件厚點兒的衣服,帶上隨身聽,下了樓。
何小兵想找一個沒人且不顯眼的角落坐會兒,但是所有不顯眼的角落都有人而且還是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只有那些顯眼的角落才沒人。為了不打擾別人和獨處,何小兵只好選擇一個顯眼的角落,圖書館背後路燈旁的長椅,躺了上去,戴上耳機,閉上眼睛。
聽完兩首歌,何小兵一睜眼,看見一個女孩正站在路燈下,往腿、胳膊、脖頸等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上抹花露水,抹完打開漫畫書,認真地看了起來,
何小兵關掉音量,能聽見女孩在捧着漫畫書笑,笑聲是毫無雜念、發自內心的。
何小兵久久注視着女孩,女孩專註地看着書,絲毫沒有察覺到不遠處的長椅上正躺着一個男生在看着自己。
這時候磁帶轉完了,隨身聽"咔噠"一下自動關了,女孩聞聲看過來:"誰?!"
何小兵從長椅上坐起,沒說話。
女孩"哎呦"一聲,拍着胸口說:"嚇死我了,這什麼時候出來一個人啊!"
何小兵無辜地說:"我一直在這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