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08年,還在暈菜(2)
其中一個家屬說:"我爸不缺這些東西,單位給他漲點兒工資什麼都有了,別的單位都漲了,就你們單位,還那樣!"
"這事兒不是我說了算的,我的工資也沒漲,上面的規矩死性兒!"正式工看了一眼帶來的東西說,"就誰家有個什麼事兒這方面能靈活點兒。"
單位的人坐下說了幾句慰問家屬的話,然後就告辭了,說有情況再通知他們。
家屬之間開始聊天了,陸陸續續又來了很多關係比較遠、非直系的親屬,相互間熱情友好地打招呼,與其說是來看望病人,不如說是一次病人家屬們的聚會。他們聊起孩子的婚事,要幫助介紹對象,被幫助方頓時來了精神:"多大了,屬什麼的,在哪上班,手機里有照片嗎?"
病房旁邊是水房和衛生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清潔工正在水房門口幹着活兒,已經和家屬們混熟了,邊參與聊天,邊忙乎着。她把用完的輸液瓶瓶口的鋁圈剪下來,歸成一堆兒,拔掉橡膠塞,歸成一堆兒,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兒,三樣兒,分開賣錢。
剪刀剪開、鋁蓋兒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帶出一串清脆的聲響。在一堆空瓶中,混跡着一個沒輸完的瓶子,清潔工剪開鋁蓋兒,拔掉塞子,倒掉液體,空瓶歸堆兒,動作熟練,一氣呵成。
"這怎麼還剩半瓶沒輸完啊?"家屬問。
"輸一半好了唄,或者輸一半人沒了唄!"清潔工不以為然地說著,多一個瓶子,比少一個人,對她更重要。
眾人呵呵一笑,繼續找話題聊天。
何小兵覺得,在這種時候,無論是誰,跟病人有沒有關係,都應該懷着對生命的敬畏,保持肅穆,而他們卻依然沒有忘記扮演自己的角色,愛講笑話的還在講,愛裝B的還在裝,不說話的依然不說話,有人依然保持着平日的優雅,平時傻了吧唧的依然在犯傻,看來人是難以改變的動物。
當那些人還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的時候,也有人在那兒默默地坐着,哪兒有什麼情況了就站起來,需要幫忙就伸把手,沒事兒了再默默地坐那兒。人和人也是多麼不同的動物。
姥爺的一個老哥們兒來看望,七十多了,腳有些跛,走路有點兒費勁,家人攙扶着他。他安慰着家屬,說姥爺會沒事兒的,幾年前,他也腦出血過,昏迷了五天,最後還是醒了。他攥着何小兵媽的手說:"放心吧,命沒那麼不經折騰。"
老哥們兒在家屬身邊坐着,靠着病房的牆,雖然陪着沒什麼用,但還得這樣做,既為了別人,也為了自己,人很多時候處於這種時刻。
老哥們兒歲數太大了,家屬讓他回去休息,老哥們兒又陪了一會兒,拖着跛腿走了,留下一句話:"明天我再來看老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何小兵想,或許生命真的沒那麼脆弱。
粥熬好了,交給護士,護士拎進病房,過了一會兒拎出空桶,交給家屬:"都打進去了啊!"容不得家屬再問點兒什麼,就消失了。
到了探視時間,只有五分鐘,家屬們堵在門口,爭先恐後要進去看看,一次只能進兩個人,誰離門口近,誰就套上消毒服,先進去看看,帶着難捨心、憐憫心、好奇心。
先進去的人出來,消毒服換給後面的人。表妹怕看到姥爺的樣子后難受,拉着男朋友的手進去,一個女護士明察秋毫:"還拉手進來了!"聽語氣,她在感情上受過不淺的傷害。
何小兵最後才進去探望,姥爺帶着呼吸機,閉着眼睛,腿腳都有些腫。何小兵俯下身,找到姥爺的手,握住,看着姥爺,姥爺一動不動。
何小兵往前挪了兩步,湊近姥爺說:"姥爺,我回來了。"
何小兵感覺姥爺的手指輕輕跳了一下,貼在姥爺耳邊悄聲說:"你想吃什麼啊,我給你買去。"
姥爺還是一動不動,這時,何小兵發現姥爺的眼睛裏流出兩行淚水,順着太陽穴,流向枕邊。何小兵擦去姥爺的眼淚:"你快點兒好了,我等着你帶我玩兒呢!"
姥爺還是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何小兵不敢確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多年前帶着他在河裏游泳上躥下跳的那個姥爺。何小兵覺得病房裏的一切太可怕了。
結束探視的時間到了,大夫護士連勸帶推地讓何小兵離開了病房。何小兵沒有看到姥爺的眼睛,沒有和姥爺的目光相遇,他想像不出,如果兩人對視了,他會是一種什麼心情。
何小兵出了病房,眾人在議論着自己剛才都看到了什麼,講述着自己看到的獨特細節,似乎在證明着自己觀察得比他人仔細。
何小兵什麼也沒看見,只有悲傷。那個情景下,怎麼可能還冷靜得看得那麼清楚呢。何小兵掏出手機,按了起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時也為了掩蓋悲傷。
人們的樂觀持續到了吃完午飯,當他們討論着醫院的空調不夠涼快,和病人太多,醫院再蓋多少樓也不夠住的時候,大夫突然從辦公室出來,進了病房。眾人預感不好,紛紛起身,透過門縫兒和門上的小窗往裏看。
片刻后,大夫從病房出來,光看錶情,就知道答案了。
"情況不是太好,家屬做好準備吧!"大夫適時地表現出了讓家屬能接受的態度,然後又進了病房。
家屬們沉靜了,給孩子介紹對象和顯示自己觀察力敏銳終於在這時變得不重要了,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低着頭,沉思着。很多人都會在某個時刻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可能是想起和姥爺共同相處的某段美好時光,或者對生命的無常感到無奈。
有人在給壽衣店打電話,報上家門,讓人帶上已經挑好的壽衣準備過來。
沒過太久,大夫第二次出來了,手裏拿個本,本上拴根兒筆。
"我們儘力了,但是沒有辦法。"大夫目光稍稍低垂,遞上本,舉到何小兵的大姨面前,接觸這幾天,已經摸清家裏的人物關係,知道她是家裏的老大,"簽字吧!"
雖然大家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是當這一時刻到來的時候,還是難以接受,眼淚同時落了下來。
大姨畢竟是老大,叮囑眾人別哭,然後自己流着眼淚,接過本,篩糠似的在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悲傷得來不及細看內容,或許這是解脫的時刻,既希望它到來,也希望它不要到來。
女家屬們在一旁哭,女清潔工還在剪着瓶蓋,沒事兒人似的勸說掉眼淚的家屬想開點兒,別上火,哭聲和她幹活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別的病房的家屬端着盛着大小便的各種器皿,艱難地在人群中穿梭,舉着在家屬的頭頂上走過,已經沒人關心他們手裏的東西會不會灑在自己身上。廁所該打掃了,裏面的味道飄出來,也沒人計較了,面對死亡,清新的空氣不那麼重要了。
壽衣店的人來了,抽着煙,表情平靜,不慌不忙,聽完家屬的囑咐,掐了煙,進了病房。
家屬們等待着,又陸續有更多的家屬接到電話后趕來,病房門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潔工在水房裏和一個來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鬧着,蠻橫但飽含蜜意,讓人羨慕。這時候作為病人的家屬,你會覺得,健康,比擁有什麼好職業、好名望更重要。只要還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爺被穿好衣服,從病房推了出來,蓋着一塊黃色的布,露出一雙腳,穿着布鞋。這雙腳曾踏着自行車帶何小兵四處遊玩,曾走着去何小兵學校給他送吃的。如今,這雙腳再也不能動彈了。
哭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