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第六回

[一]

並非每件事都要分得那麼清楚的。

冬天沒有下雪,可依然是冬天。新開的洋果子店兼售自製的明信片,也沒有人置疑是否應該。名為“獨角獸”的馬戲團開始了廣受歡迎的演出,事實上卻並不曾擁有哪怕一頭獨角獸。可這一切都是存在即合理的,不需要斤斤計較着它們的分界線。

感覺左耳有些鼓漲,吉澤把話筒換到另一側。於是新堂的聲音就被切換到右邊。

從右邊聽起來的聲音,和左邊有微妙的不同。

多心了吧。哪來的文藝腔。

兩人繼續剛才的話題。最初談他的新學校,新同學,那個城市裏不同的一切,後來談到學業。莫名其妙地就開始在電話里一句句推算起公式題。現在想來挺逗的。吉澤看着手邊密密麻麻寫下的數字,正樂着,聽見新堂在那頭清清楚楚一個噴嚏。

“你感冒了?”

“沒有。就是剛下雪,沒準備。”

“啊,那兒下雪了?”

“昨天開始的。”

“真好啊……”

“嗯,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很美。”新堂微笑着。

很美。是多美。吉澤無法想像。自己的城市幾年也難得下次雪,談不上一點規模。從來只通過電視或書刊上了解所謂的雪景該是怎麼回事。親身感受之類的,談不上。

遠處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新堂對吉澤道別:“那我先掛了。”

“啊,好。拜拜。”吉澤忙把手指從電話線里繞出來,感到他把話筒往下擱去時,突然地喊,“那個——”

“什麼?”新堂聽見了,重又提起手。

“那個,”吉澤漫漫地看着日曆,距離分別後的第68天,“我挺好的……”

話筒里安靜下來,有輕微的雜音。吉澤想,落雪聲。隨後新堂的聲音在這中間響起:“我知道……吉澤……我再電話你。”

你看,未必每件事都要分得那麼清楚的。新堂搬走的兩個月裏,電話,偶爾划拉幾張明信片,總是聯絡依舊。頻率也不可謂不高。新堂曾說過他攢下了多少電話卡,遠遠地比劃着那個厚度。吉澤遙想着他食指和拇指間量出的距離。

距離。幾厘米,幾千里。還是連在一塊兒。聲音銜着,筆跡接着地把他們連在一塊。所以不能說這就算分開。

分開不分開的,不是“遙遠”就能說了算的事。

[二]

第71天時。隔天就是聖誕夜。新堂很仔細地沒有提這個話題,兩人就在電話里繼續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其實吉澤想自己並不介意被提及這個日子,以往她不是在家看書就是去父親店裏幫個忙,聖誕節什麼的,沒有所謂。

不過今年卻出乎吉澤意料地破了個例。朋友和她那黃頭髮的小子吵起了架,哭哭啼啼地扯着吉澤晚上做陪。吉澤拿濕紙巾按着她兩個腫桃子眼,嘆口氣,算是答應了。

兩個女生在街上的組合真的不太多見。放眼望去,全是情侶。牽着手的,擁抱着的,還有大大方方接吻的。以前聽人說聖誕夜的大街絕對是單身者的必殺之地,果然有道理。朋友顯然也受了這刺激,一路抽泣着沒完沒了。吉澤安慰到最後詞彙乾涸,乾脆由得她去。買來兩杯熱飲料一人手裏一個,在街心花園的聖誕樹下歇腳。

“真是個混蛋!”女孩氣憤難平,“聖誕夜居然不能在一起,還濫找借口!”

吉澤踢着腳邊的石子。一呵氣,就是一團白霧。

“前兩天還一起去看馬戲表演的……”綴滿在樹梢的燈,把少女臉上的淚漬照得清晰而惟美,“一個人,居然這麼難受……”

吉澤不自覺地伸出手揉進她的頭髮:“別哭了,不還有我在么。”

“像今天這種夜晚,除了他,就不該和別人一起過。”女孩怨憤地扭過頭避開吉澤的手。

吉澤心裏忍不住笑罵可不是你拖着我來的么,現在反成了我裡外不是人。終究也沒說,舉着飲料杯一口口地喝着。皮膚上的寒冷和胃裏的溫暖形成強烈對比,心裏突然湧來一陣不明出處的倦意。

人群不知怎的騷動起來,齊齊往某個地方涌去。吉澤站起身張望,在鬧哄哄的喧嘩中捕捉着訊息,終於聽明白了,是不遠的廣場要進行倒計時。她抬表看看,還有個五分鐘,回頭問朋友去么。女孩正鬱悶着,擺擺手說吉澤你去吧,我這裏坐一會,到時候你來找我就好。吉澤想想,就點了頭。

喧嘩的燈光和街道,吉澤完全是被人推搡着被動前進。到了離廣場不遠的地方,沒法再走了,和着人群站下來。她踮起腳,只能看見聖誕大鐘的鐘面,和下面半截的計數牌。踮累了,歇一會,再來。幾次踩到旁邊的陌生人,吉澤在他們的抱怨中一次次道歉。

數字走到了15。人群由前往後地,紛紛高舉起雙手,跟着數字一同計時。女孩們興奮地摟住男友,尖聲叫着。

10。9。8。7。6。5。

“4”。一雙手從身後圈過吉澤的腰。

“3”。吉澤回過頭去。

“2”。男生的笑容突然凍結起來,他驚慌失措地鬆開手:“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1”——

歡呼聲好似醞釀許久終得以爆發般迅速地散開。“沒什麼,”吉澤在震天動地的聲音中對男孩笑笑,“……謝謝你……”

等到家時,發現小腿腫得厲害,難受極了,偏又這時聽見了電話鈴聲,吉澤咬咬牙,飛奔去接過話筒:“喂,阿聖,抱歉我剛剛才回來——”

“是……”對方像是被驚得一愣,隨後才遲疑開口,“是吉澤先生家么?請問吉澤和久郎先生今天是不是還在店裏?……”

掛下電話,吉澤扶着一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身旁的窗戶冰冷,屋裏的暖氣撲過去,積成了厚厚的白霧。圍繞廣場附近擺開的聖誕樹群,眼下依然點得燈火通明,在窗上變成模糊溫暖的黃色水印。吉澤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划。等回神后,看見玻璃上是一行“MerryChristmas,YOSHIZAWA(註:‘聖誕快樂,吉澤’)”。

隨後幾乎是迅速的,字母流下了長長的水漬。如同眼淚。句子糊開了,看不清楚。

[三]

算到後來,數字亂了,好象是哪幾天漏記了,隨後就再也對不上。吉澤想想也罷了,進入一月中旬,離新堂搬走三個月有餘,知道這個就夠了,何必拘泥於具體天數。這段時間裏,朋友和她的黃頭髮男友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忙得不亦樂乎。富士見和櫻丘舉辦過一場交流活動,各自挑了約30名學生去對方學校體驗了一周。吉澤不在其中。人氣歌手的唱片發售,吉澤沒有買,馬戲團最後一場演出,她也沒有去看。而這期間,新堂在做什麼。

“吉澤,我要去打工,先掛了。”新堂似乎着急時間,沒等吉澤再開口就擱下了電話。一句“打兩份工是不是太累了”的勸告卡在喉嚨,吉澤安慰着自己萬一說了再讓他感覺像個歐巴桑,也就不再失落。

好象,新堂已經變成了一種聲音,被電話線用金屬和塑料皮重新包裝,浸潤着新鮮的雪水,從聽筒邊湧出摩擦着空氣。沒法觸碰也沒法儲存。聲音不是一枚葉子或一瓢湖水,經過也是無痕。他總是簡短地說著他的零星點滴,更多時間是作為聽眾。吉澤滔滔不絕時,聽筒里就充滿了落雪般的雜音,帶着寂靜的寒意。

她從不認為應該傷心。既然他們沒有分開。

“吉澤。接下來一個多星期我可能沒法給你電話了。”新堂的語氣很是抱歉。

“啊——怎麼了?”

“學校里事很多,我參加的棒球部要合宿,怕出不來。”

掛了電話,吉澤舔舔發澀的嘴唇,猛地皺起眉頭。冬天空氣乾燥,不知幾時乾裂了小口子。

恰逢學校準備了一周後進行聯考,像是要讓人全身心轉移目標。吉澤便天天看書眼睛酸脹。朋友打量她臉色逐漸白下去的臉色大喊“你真是要成績不要命”,吉澤撲過去回擊。兩個女生笑着咯吱成一團。

她決不要的,是傷心。

周末的早晨。天依然是又冷又冽。吉澤趕去搶圖書館的位置,早早出發坐在電車末排上。這個時段,車廂近乎全空,儘管有暖氣管,吉澤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靠着車窗,卻只覺得玻璃懾人的涼,只能悻悻地挪回身子。

連着幾站也沒有乘客上來。終於車到一處,吉澤身邊的位置被人大刺刺地坐下了。她正迷迷糊糊打盹,冷不防被那位突如其來的中年婦女嚇了一跳,隨後才攬過被擠近的包,團在角落打起瞌睡。身邊有人,就不那麼冷了,舒服點。

不知開了幾時,停車后突然湧上了十幾人。車廂被迅速填滿。聲音跟着膨脹。吉澤揉過眼睛醒來,看去,一色的陌生校服,不知屬於哪個學校的,反正是從沒見過。下一秒,她看見了新堂。

沒有發現她的新堂聖,正挑着前三排的座位坐下身。靠窗的位置,恰好背對自己。三米,或許兩米,的距離。

[四]

新堂穿着全新的深色立領制服。與原本櫻丘的西裝不同,特別普通。

他又長高了。才三個多月沒見而已。拔節似的。

瘦了沒。好象瘦了,又好象沒有。突然地想不起他原來的樣子。比對不了。

他戴起了眼鏡。為什麼戴起眼鏡?近視了?

吉澤不知道自己梗直了脊背,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新堂。她只是不住地疑惑着從他耳廓后露出的兩截鏡腿。它們蹭住的黑髮,在頸上乾乾淨淨地告一段落。往下是豎立的衣領,當他低頭時就擦過下頜。寬闊筆直的肩線向兩側傾斜,直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有時坐在他身邊的人對他說話,他就轉過臉去應着,臉部線條細膩改變。卻是冷淡的禮貌依然。稀薄的晨光透過玻璃染在他的身上。

看住他。從眼鏡,到頭髮,頸,肩,回到頭髮,頸,眼鏡。再來一次,從眼鏡,到頭髮,頸,肩。完了,再來一次。完了,再來一次。完了,就再來一次。

吉澤不知道該怎麼看住他。混亂地反覆着次序。可即使只有這些片面,她依然盯着不敢移開。她移不開視線。終於在呼吸聲退潮露出昏暗的意識時,她聽見自己咬着牙齒格格發抖的聲音。劇烈到蒙住了耳膜。

她決不去傷心。她決不在意究竟是多少天,第幾天。第幾天又能如何。她決不去牽挂每次他率先結束的電話。她不計較聖誕節。雖然她十分清楚回頭的那一刻自己希望看見誰。她決不考慮無法聯絡的時間是多久。她很坦然地拒絕了自己作為富士見代表生去往櫻丘的邀請,儘管那以後每每在學校里看見穿着櫻丘校服的人都會心驚肉跳。她沒有想像過和新堂一起去看不曾存在的獨角獸。因為它不根本不存在。她不會恍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夏天,遙遠得如同前世的蒲公英雨,和他溫柔的臉。

她認為那些都沒必要,既然他們沒有分開。

“小妹妹,你沒事吧?你哭得很厲害啊!哎喲,看這眼淚流得多嚇人——”

身邊歐巴桑的喊聲誇張地響起來。吉澤直直地看着新堂隨同他人一起回頭望向自己。

那是她記憶里最長的一個慢鏡。

車窗外飄下了零星的雪花,沿着風的軌跡從他旁邊悠然而過。

[五]

連天氣預報也未曾預料的雪意外地降臨到了這個城市。想像中的美卻因為雪的規模不大而融化成濕冷的水汽,溫度驟然下去一截。

這個時候,拉麵館是為數不多生意紅火的店子。附近最有名的“清函拉麵”,湯足,料滿,面爽口,一直人氣爆棚。而雪這麼一下一化,彷彿人人都擠到這裏來暖身。吉澤和新堂終於等到座位,從室外走進的室內一瞬,劇烈的暖氣攜着富足的食物香由外至內地侵蝕,變成唐突而顫慄的幸福感。

新堂替吉澤解下圍巾,兩人在擁擠的店堂里勉強坐下。總有服務生來往於身後,吉澤不斷縮低脖子避讓。最後一次往邊側靠過去時,新堂順手撩開手臂把她攬近了。

外套在寒氣里泡久了,既硬且冷。直到慢慢地,聽見他那在遙遠處的心跳聲。溫和有力,綿密不絕。

兩人就在麵館的某個角落裏不起眼地靠在一起,兀自地紅着耳朵。

面終於端了上來。短暫時間裏迷得五臟六肺都不見了方向。果然名不虛傳。吉澤猛喝一口,直燙向心肺,哇哇地皺苦了臉。轉眼看新堂,他剛低頭,眼鏡片蒙上厚厚的水氣。像是被這突來的小事故打亂了陣腳,男生的背微微一挺。隨後他取下了眼鏡。

鏡片后是吉澤再熟悉不過的深墨色的眼睛。

注意到女孩的視線,新堂側過臉:

“怎麼?”

“眼鏡。”吉澤指指新堂手裏的東西,“你近視了?”

“這個?……”他沉默地看着鏡片上持久不退的白霧,“是弟弟的,平光鏡。”

“嚇?你還趕這過時的流行?”吉澤奇怪極了。

“……嗯。母親讓戴。就戴了。”沒法向她解釋自己在母親眼中是作為弟弟的身份。沒法說明聲音的某些用處就是這樣荒誕無稽。

“也挺好看。”吉澤低頭吹湯,慢慢地嘗一口。身子像帶着冰層解凍一樣的咯拉聲溫暖起來,她打個哆嗦,“美味啊!!!”

新堂笑笑,也一口口地喝,過一會,他停下動作,看着吉澤。

“嗯?”吸着滿口麵條的女孩哼哼着問。

“我……昨天原想打電話通知你。但是,電話卡用完了。”男生的表情近乎道歉,“本想來了以後就找你的。”

吉澤打量他字斟句酌的表情,放下筷子:“沒事沒事,我沒在意這個。只是實在嚇了一跳,你們學校怎麼跑這裏來了?”

“和這裏的光星高中有訓練賽……”新堂抿起嘴唇,過一會又開口,“吉澤你——”

“快吃吧,面涼了就不好了。”打斷了他的話。

待新堂回身準備吃面的時候,左手卻被人從桌子下面握住了。男生的肩膀飛快地僵硬了一下。錯愕過後,是感覺到交錯在掌心的,女孩冰冷細軟的五指。卻又帶着不可名狀的力量,扣得牢牢的。

沒有絲毫鬆動的跡象。

新堂微微轉過眼睛,用小塊視線掠着吉澤用左手握筷同麵條較勁般的笨拙動作,和她漲紅的臉。——想起了第一次帶她去路邊攤吃面的情形。想起了聲音的秘密對她透露。想起了……新堂聖呼吸勻長,緩慢地握起了左手,把她的右手團在中間。

一頓面,兩人都吃了很長的時間。

[六]

織田又胖了哦。——呵,那隻笨貓;上次櫻丘與我們學校搞交流時,那個演“公主”的女生也有來啊。——佐藤?哦……;馬戲團會去你們那裏演出么?——不太清楚;聽說開春又有聯合集訓。——吉澤,我們現在不屬於同一個縣了……

因為是臨時脫隊,吃完面新堂就得往光星高中趕,吉澤跟隨他朝車站去。天下雪,兩人沒有傘,不由都一心生出快快趕路的念頭。等吉澤反應過來時,已經彼此沉默了半餉。這才純粹為搭話而搭話般的,有一句沒一句地對新堂開口,聽他寥寥幾語回答,又逐漸地沉寂下來——這些話,電話里也能說。

其實無論什麼話,電話里都能說。

等車。沒有躲避的地方。新堂有時回身替吉澤擦掉掛在發線上的雪水。被手指碰到的皮膚,會引發一個哆嗦。新堂感覺到了,抱歉着“我手太涼了”就不再動作。畢竟是男生啊,完全想不到女生的心理,作出這個結論的吉澤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搓着手,瞥見路那頭電車終於露出了影子。新堂也彎腰摸零錢。低下身去的時候,露出前街大片灰鉛的天空,以及飛揚的雨雪,直向空曠的遠處——

“阿聖。”

“嗯?”

“我很想你。”

男生肩上的挎包突然地滑了下去,等他反應過來已經砸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吉澤把視線從行李包上移向新堂的表情,在雪后的,又模糊又氤氳。看來這是一個新堂,甚至吉澤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發展。堵都堵不住。

“這些話,果然沒法在電話里說啊。”電車停下在他身後,下客,上客。吉澤聽見自己連續流暢的聲音,“我也奇怪,怎麼在電話里老是開開心心的。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什麼都在乎。

“可就是說不出來,”電車發動,駛遠。新堂的發梢被氣流鼓動微微揚起,吉澤看得真切,“每次說‘挺好’,其實都不怎麼好。”

為什麼。

“因為我一直很想念你。”

後來吉澤曾經想,那些被人類說得已經失去了水分的句子,其實依然是異常溫和和美麗的。好比“我喜歡你”,好比“我很想念你”,好比“我很擔心你”,都是聲音凝固在空中的雪片,疏密而恬靜地覆蓋。

“吉澤,其實我也很擔心……”新堂的聲音在良久的停頓后響起來。口氣是罕見的猶豫。聽着並不適合他。本來也是吉澤自己太唐突了嚇着別人,安慰他似地呵呵地開起玩笑:

“補送一件聖誕禮物吧,補償呀!”

“哎?”新堂很詫異話題轉入這樣的輕鬆,“……想要什麼?”

“隨你決定。”女孩嘻嘻笑地咧開嘴,“要大——禮——哦!”

男生思索般的視線四下點觸,隨即落向遠遠的地方。吉澤看着他的神情巨細無疑地變更成溫柔的淺色,雪是沿着他的輪廓而飄落的小生命,提着無數的線頭,線頭的終點連接着她的纖細的心臟。繞着,引着,浮遊不定着,直到他的聲音響了起來,齊刷刷地被切斷開。

“獨——角——獸……那裏——”非常陌生而突兀的單詞,是新堂看見遠處已經過期了的馬戲團宣傳畫而決定的。吉澤應着他的聲轉過頭去,沿街的海報褪了鮮艷的顏色,捲曲了角。

“吉澤,你能看見吧——”口吻彷彿輕柔聚合的雲,“那匹獨角獸——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也想很想你……”

如同雪花般堆集起的聲音,凝結出另一種純粹的白,微微的浮動着,躍出一個形體來。踏下的蹄子是輕而無痕的煙,長長的鬃毛糅合入天色,雪塵被捲動般流瀉而至。異樣的金色眼睛,和突出在額頭上的白色犄角。從牆上的海報里奔躍而出,停在自己身邊的,這樣一頭獨角獸。

澄明的金色瞳孔里,映射着兩個人的身影。

淡綠色的春天的蝴蝶,艷金色的夏天的昆蟲,明黃色的秋天的歸雁,和潔白的冬天的獨角獸,它們都能記得,我是這樣的想念你——“遲到的MerryChristmas,吉澤”。

[七]

“無需言表”。對新堂來說既是錯的又是對的。個性沉靜少言寡語的人,想法如同埋沒在遙遠的深海極少流露。卻偏偏有一個能起到心理暗示,使人相信語句間創造的假像的聲音。成了絢爛危險的在海中間成片遷徙的銀色游魚。

所幸的是每次吉澤都能感到它們的尾鰭劃出的溫柔波紋。沒有半點傷人的意思。

她是逐漸地明白了,這樣的聲音留在喉嚨下,是個需要無時不刻壓制的球體。如果像她往常似的,同朋友開玩笑地語出幾句“你去死呀”,那每一聲每一聲的戲謔,都可能變成不可挽回的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

真是不輕鬆。對么。太不輕鬆了。

“難怪你總是冷冰冰。”

“啊?”話筒那端的新堂冷不防被這麼一打斷,很是糊塗,“什麼?”

“呃,沒什麼。”是自己走神了,吉澤把話題重又轉回來,“下次還會和光星高中比賽么?”

“不會了……不過吉澤,”新堂頓了頓,“我攢夠了錢,會來看你的。”

“啊?幾時?”

“春分吧。正好有假。”

吉澤歡歡喜喜地答應了,回頭才想起春分是祭祀的節氣,每年的那天都和父親要去為姐姐掃墓。可也談不上有衝突。臉上樂呵呵的神情久久不褪,惹得父親兩三句地不滿她,“早早地交朋友,別把成績搞壞了”。吉澤扮鬼臉過去,又聽見父親接下來的調侃“也沒讓我見過那男孩呢,打算幾時帶來啊”。

幾時啊?

春分吧。

像褪去了沉重的殼,剝落出柔軟而青色的內核那樣。漫長的冬天終於在忍受后變成一小截綠色的尾巴,順着第一隻飄舞在空中的風箏被遠遠放走了。春天。

吉澤對春天一貫沒什麼感覺的,老覺得土氣又短得不着三六,不過這次自然不同了些。日子有了別的意義,少女情懷嘛。對着鏡子裏的臉呵呵笑了半天後,又發現和自己一身黑長裙有些不合適,硬是忍住了。姐姐應該能理解自己吧,她特別寵自己這個妹妹,不會生氣的。

父親擺着祭品,吉澤則取出拭布在一邊擦着墓碑。三年過去了,當初巨大的痛苦已經變成粗糙而樸質的繭。父親早已不再酗酒和長吁短嘆,而吉澤,已經從那個在葬禮上哭暈過去一次又一次的小丫頭變成了更為理智的少女。想來母親去世時自己還小,對那次生離死別沒有一點印象,而長姐如母,她離家工作生活,來接濟家裏並維持吉澤的學業,也正是當她突然離去時,吉澤像被人生生挖走肺里的所有空氣那樣,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

終究表情還是嚴肅了下來。吉澤跟着父親擺整了花束,正要鞠躬,父親卻朝着路的那頭喊起了“五十嵐小姐……”吉澤跟着抬頭轉身,看見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輕女子欠身說著“吉澤先生”朝這邊走來。

“是哪位啊?”扯扯父親的衣角。

“你姐姐生前的好友。”

春分是拜祭故人的日子,遇見姐姐的故友也是自然。三人鞠完躬后。吉澤站在一邊聽父親向年輕的女子致謝,隨後他們一句句談起了話來。她對此不感興趣,又為表禮貌一直站在幾步外漫漫地看着。遠處的天空浮遊着數只風箏,樹梢漸吐櫻花的初芽。光景愜意。

“雪緒走得太快了。”聽見姐姐的名字,吉澤咬緊了牙齒,聽女聲有些哽咽,“簡直不自然到詭異。”是的,姐姐去得很快,她早早離家,外出謀生,父親和自己是突然接到醫院的病危通知,趕去時高燒已有兩個多禮拜神志徹底模糊,可姐姐還口口聲聲喊着“我不冷,我沒有關係”,極度反常。

見父親的神色變得黯然,吉澤往前走了幾步。

“我知道您一定不會相信,可我感覺一定有這樣的人。……他應該已經17歲了。但因為我並沒有見過他,找不到……”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

“為什麼說這樣的男生——”

往後的聲音逐段逐段地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帶着飛快的刀鋒切進吉澤的耳朵。一個女聲說“雪緒曾經問我相不相信有人的聲音能具有催眠力,說她遇見的一名男生能用聲音控制人的思維,過幾天要去對那男生做家訪,我那時只當她在開玩笑。”年邁男聲的問“就算有這樣的人,可那和雪緒……有什麼關係”,年輕女聲的答“可就是在她跟我提起后的一個月裏發生的事啊,您不也認為雪緒的死因太離奇了嗎”。父親最後問:“你覺得她會病成那樣是……”

聲音的暗示。

從吉澤內心飛快浮出的答案。

“這,會是真的么?這樣恐怖的事……”

“我也不信,覺得是胡扯,可說服不了自己去否定它。”

“雪緒教授過的,17歲男生……”父親還在半信半疑,“會是誰?”

回家的途中,吉澤先生像被那段無稽的說明給擊中了,不斷地喃喃自語。他是覺得有吻合而可信的地方,卻又實在無法相信聲音的詭異之力。一直到家門前,還問起吉澤:“你覺得這可能么?致使你姐姐離開的人,暗示的聲音……那樣的男生會是誰呢?”

吉澤怔怔地盯着站在樓前的人影。男生,穿着乾淨的白色上衣和深色褲子,一邊翻書一邊倚着巨大的櫻花樹。行李包放在腳邊。春天的陽光透過樹枝在他身上交織光與影的斑點。

是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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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聲音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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