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個瞬間 如果·夢沒有盡頭，空待永遠
1
如果有人問我打發時間最好的方式是什麼？既不需要花錢又不會覺得無聊，那我的標準答案當然就是睡覺！！
一覺醒來什麼都過去了，什麼都不用去想，即使天塌下來也有那些站着的人頂着，然後還有坐着的人，反正最後才輪得到我。所以，呵呵，我就安心地睡我的覺就好了。
滋滋滋——
電話就在我睡得天昏地暗的時候突然鳴叫起來，憑直覺，我猜測是千代打來的。
我按下了接聽鍵。
“小蜜糖，今天天氣不錯哦，我們出去玩吧。”千代的聲音嘻笑着通過電話傳過來，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這是他三天來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吧？從那天去看望佑嵐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可是他親密自然的語氣好像我們昨天才甜蜜地約會過一樣。
我拿着電話的手抖了一下，壓抑很久麻木很久的神經又開始輕輕地疼痛起來。
“小蜜糖，在家裏待久了可是會發霉的哦，說不定頭上還會長出蘑菇來呢。所以趕快換好衣服出門吧，我可是很想念小蜜糖哦。”
即使隔着長長的電話線，我依然可以清晰地察覺千代臉上每一個細微表情的變化。
此刻的他，一定還是像以前那樣微笑着的吧？可是我呢？我似乎已經不知道怎麼微笑了……
“……嗯。你在那等我吧。”
我掛上了電話，就在那一瞬間，我終於找到了下定決心的勇氣。
十幾分鐘后，約定的地點。
遠遠地，我就看到了幾天沒見的千代，陽光下的他，依然是那麼帥氣，穿着一身隨意率性的休閑服，腳上是最常穿的運動板鞋，蜜色的頭髮隨風輕揚，神清氣爽的樣子。
不時有從他身邊經過的女生對他頻頻回頭張望，他親切地朝她們微笑，桃花般的眼睛彎成月牙形，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發出象牙般的光澤。
天空又藍又乾淨，時間靜如瓷玉。
他，似乎並沒有改變。
然而，有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
再也找不回來……
我注視着他插在兜里的雙手，沒有，他……沒有……帶承諾的花來……
我的心，有一剎那空空的跌落和失望，但隨即又輕輕地鬆了口氣，這樣一來，我就能夠更堅定了……
千代看見我，馬上跑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糖果的芬芳，迅速地溢滿我的呼吸。
那麼親切的，熟悉的，我一直懷念的味道。
可是，這個懷抱，很快就要不屬於我了……
“我們去哪呢？”
“去爬山吧。”
“好。”
……
上山的路旁有大片大片的雛菊，風把細碎的花瓣吹散到空中，飄落在我和千代的頭髮上，臉上。
千代順手揀起一片，湊近鼻子聞：“小蜜糖，這種花據說是可以占卜愛情的花哦。”
“哦。愛情……也是可以占卜的嗎？”我隨口答着，內心在剎那間翻滾得厲害，表情卻依舊裝出很平靜的樣子。
“嗯。在羅馬神話里，雛菊是森林精靈維利吉斯轉變來的。當維利吉斯和戀人正在開開心心地玩耍時，卻被果樹園的神發現了，於是她就在被追趕中變成了雛菊。所以雛菊常常被用來占卜愛情。把雛菊的花瓣一片一片剝下來，每剝下一片，在心中默念：愛我？不愛我？直到最後一片花瓣，就代表了愛人的心意。”
“是嗎？”我扔下手裏的最後一片花瓣。
如果是真的，那麼剛才那朵雛菊告訴我的結果為什麼是——他不愛我？！
難道，雛菊也能夠通人心意，在幫助我下定決心嗎？！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有一條長長的鐵軌出現了，我們開始沿着鐵軌往前走。
走了幾步，千代突然在鐵軌的對面站定，笑容里露出詫異：“小蜜糖，你為什麼要一個人走那邊？我過來了哦。”
“啊——不要過來！”我大叫着慌亂地阻止了他。
“小蜜糖……希望這樣嗎？那就這樣好了。”千代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高大帥氣的身影猶豫地站在了那邊。
我忍住內心的波瀾起伏，轉過頭去定定地看着他，就彷彿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一樣，看得那麼仔細，那麼認真。
如果……可以假設的話，他現在跳過來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抓牢不放開……我，還能那麼堅定地做出那個決定嗎？
但就在這一瞬間，一列火車從遠處呼嘯着開了過來……
2
越來越近的火車發出巨大的聲響，帶着強勁的風從我面前經過，冰冷厚重的車廂那麼突兀地闖進了我的視野！
唰唰唰——
火車在行進着。
順着鐵軌，開向看不見的遠方。
我眯起眼擋那些火車帶來的凜冽的風，猛然發覺視線一空，上一秒還在我視線里的千代不見了！
心，那麼驚慌地一跳，千代，他被隔在了鐵軌的另一邊！！
轟隆轟隆——
似乎有什麼似曾相熟的畫面在腦海里一晃而過……
火車的聲音像一把鎚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似乎要把我的心碾成粉末。
瞬間，一種巨大的恐慌鋪天蓋地地從我的頭頂上方壓了下來！
“千代——千代——”我聲嘶力竭地朝對面喊，可是只有火車巨大的聲響回應我。
那一剎那，我的心似乎又開始動搖了，因為我發覺自己那麼害怕……那麼害怕失去他……
我看不到千代了，他還在對面嗎？！
我瞪大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疾馳的火車，第一節車廂終於過去了，可是短暫的車廂空隙呼啦一下就過去了，我還來不及看清楚千代的臉，沉重的車廂就再次擋住了我的視線！
千代的身影又一次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的眼睛似乎被滾燙的酸梅湯燙到，又酸又脹，那麼那麼難受！
“小蜜糖——我在——”
在我忍不住快要哭出來的又一個車廂間隙晃過的瞬間，我隱約聽見了千代的回應。
我看見他的嘴巴張開又閉上，只是錯覺吧，因為空隙很快過去，他又重新被車廂遮擋。
長長的火車繼續前進着，我和千代就這樣不斷地被隔斷……
我的腦海里忽然無比清晰地閃現出這樣的畫面——
呼嘯而過的列車；
不知名的遠方；
揚起的風；
飄揚的蜜色頭髮；
被隔在火車兩邊的我們；
還有看不見盡頭的鐵軌的方向，又指向哪裏……
心，彷彿也迷失了，找不到方向……
如果可以，真希望有一列這樣的列車，可以到達對面那個人的心裏去旅行……
我抬起頭看天空，它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蒼涼寂寞？是不是因為它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
“千代，你知道嗎？我好怕，越是在乎……越是害怕……
“你總是會中途離開，留下我在原地等待，我……似乎沒有辦法繼續了……”
“我們的交往，就是這樣，不斷被隔斷、不斷地恐慌，有那麼多的不確定……”
“如果說，愛情是一簇美麗的焰火，我已經被火焰灼傷了……原諒我。”
我就這樣隔着冰冷的火車車廂，低聲地對着對面說話。
在火車經過的幾分鐘裏，無數次黑暗，無數次光亮，每次被阻隔的時候，我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恐懼。
火車終於過去了，我獃獃地看着那延伸到遠方的鐵軌，好像看到了我和千代交往以來的所有記憶畫面。
鐵路很長，卻有很多岔道，偶爾相交，然後分開。
我和千代，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我看着沒有盡頭的遠方，風吹過的寒冷帶來越來越沉重的悲傷氣息，我咬牙忍耐着，不要自己發出聲音，彷彿要把所有的牽挂與等待，埋進冰涼的，沒有盡頭的火車軌道。
滾燙灼熱的淚水，在火車遠去的鳴叫聲里悄無聲息地順着臉頰流下，我聽到它在風中碎裂的聲音。
嗅到填滿鼻息的忽遠忽近越來越淡的糖果香，我緩緩轉過頭，堅定地看向對面的那個身影，大聲地，彷彿用盡了身體裏的所有力氣喊道——
“千代，我們分手吧。”
3
靜默。
周圍的世界彷彿在剎那凝固靜止了。
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們誰都沒有動，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們就這樣互相凝望着彼此，誰也沒說什麼，誰也沒做什麼，在一種靜止的、彷彿割裂般的刺痛里，我幾乎就要後悔剛才說的話了。
就在我以為千代沒有聽見我的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從對面輕輕地傳來：“好。”
他說得那麼的輕柔，彷彿不打算讓我聽到。
只是說“好”的時候，他的頭是低着的，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對不起……我對你的愛，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堅定……對不起……”
我低低地說著，眼淚恣意地流下來，就像從翻倒的天杯里，流出一大片一大片雛菊浸泡過的水，苦澀的，心碎般的憂傷，那麼密集地湧上來……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小蜜糖……”
千代跨過鐵軌走近，靜靜地站在我身旁，那麼安靜地，溫柔地將我的頭擁進懷裏，什麼都沒有說。
一直到我自己止住哭泣，他才把手從我肩膀上挪開，伸向上衣口袋。
當他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來的時候，笑容又重新明亮地回到他的臉上。他自然地抓過我的手，將一樣東西放在我的手心：“小蜜糖，我有禮物送你哦。”
我獃獃地看着我手上的那一大盒蜜餞。
蜜餞裝在寶藍色的盒子裏，扎着綴滿星星的綢緞帶子，漂亮得讓人不忍心拆開。
我突然想起曾經和唐果做過的心理測試：如果一個男生送你甜食，並且包裝非常漂亮，那代表你是他疼愛的人。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像大雨一樣滂沱。
在淚眼朦朧中，我聽到千代無比認真的聲音：“我說‘好’，不是我不再喜歡你，而是因為我真的什麼都給不起，我想給也給不起！這是我的懲罰。”
“可是，”我嗚咽着打斷他，“任何懲罰，都比不上眼睜睜看着你受傷卻無能為力那麼痛苦！”
“呵呵，不要哭啊小蜜糖，要一直開心地笑哦。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也請你繼續保持微笑，就算是面對着天空或者面對着另一個人這樣笑着，我也會開心的。”
然後，他開始對我溫柔地笑，那麼俊秀清朗，沒有一點點邪惡。
可是那笑容里卻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苦澀和悲傷，雖然他竭力隱藏，我卻仍然看得那麼清楚。
這一刻，我感覺，我離他的心，那麼近，那麼近……
可是，我已經選擇了成為站在他生命圓弧外的那個人。
“過去和現在，哪一個會令人覺得更悲傷？”
“嗯？”
“過去和現在，其實都不那麼悲傷吧，悲傷的，只是前面看不見的未來……”
看不見的未來？我的呼吸一窒。
或許，我們都敗給這看不見的未來了……
我低着頭開始往山下走，一腳踢飛一顆石子，轉瞬它就不見了。
“小蜜糖……”千代忽然在後面叫我，我遲疑了一下頓住腳步。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千代讓人捉摸不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講故事？”我有點驚訝地轉過頭看着他，“為什麼突然要講故事？”
“因為……呵呵，這是一個很美的故事哦。”
千代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穿過我，看向不知名的遠方風景。
“哦。”我點了點頭，那一刻我看到千代抬起右手朝我伸過來，又猛地縮了回去，桃花般的眼睛望着我時有那麼濃重的憂傷，彷彿騎士臉上永生不滅的十字傷。
“是希臘神話故事。”千代察覺到我在看他，好看的嘴角立即歡快地向上揚起，桃花般的眼睛裏迅速恢復一貫的神采，“只是講故事之前，小蜜糖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答應我就好啦！我知道小蜜糖最乖的！！”
千代說完，又故意像以前那樣用他的桃花眼對我放電，還帥氣地抓了抓額前搭落下來的蜜色頭髮。我注意到他左手拇指原本戴着黑曜石扳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淺淺的痕迹，就像一個刻在心上抹不掉的印記……
蜜蜂，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曾經幻想你給我一個……只要戴在右手無名指手上，你就永遠不會離開我的那種魔術戒指。
可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好……”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竭力趕走腦海里開始飄遠的思緒。
“嗯，故事開始了哦。”
4
“樂手奧菲斯，在人間和仙女尤利提絲是對戀人。每天清晨，奧菲斯在溪水邊撫着他心愛的七弦琴吟唱，他的歌聲深深打動了仙女尤利提絲。不久，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是有一天，尤利提絲在草叢中漫步的時候，突然被一條毒蛇咬中，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我的腳步一緩。
永遠地失去……一定比我現在要痛苦百倍吧？！至少我們以後，還是會經常見面的，還可以繼續做好朋友……
“嗯。奧菲斯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擊垮了，他日夜思念尤利提絲，人們再也聽不到他美妙的琴聲。最後他決定捨身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府去找冥王，請求冥王讓他的妻子返回人間。”
千代在我旁邊走着，忽然毫無預兆地轉過頭，用無比寵溺的眼神望着我：“呵呵，還好，我的小蜜糖可是好好的在這裏哦。以後，想見的話還是可以見的吧？如果……不再見面，你會想我嗎？”
如果……不再見面？
不再見面？！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裏面撕碎了，鮮紅的汁液汩汩地奔流，心突兀地抽緊！
“警告你啊，如果你敢再玩消失的話，我真的會永遠忘記你的！而且，就算以後有機會重新遇見，我也會再也認不出你！！”我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兇狠，彷彿是在跟魔鬼賭咒。
“小蜜糖生氣啦？好恐怖哦！好了好了，我繼續講故事。奧菲斯歷經千難萬險，衝破重重阻礙，終於來到了冥王的寶座前，冥王為奧菲斯的痴情所感動，於是破例讓他帶走尤利提絲，但提出了一個條件：在他領着妻子走出地府之前，都不能回頭看她一眼，否則她就再也不可能重回人間了。”
死去的人，可以復活？這也只是故事裏才有的吧。
呵呵，我們的過去，我曾經那麼努力地想抓住，卻還是無能為力……
“黑洞洞的地府，一眼望不到邊，兩人欣喜而沉默地走着。奧菲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他多麼希望能立刻帶妻子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可是身後卻越來越靜，他開始擔心，他的妻子還在不在他的後面。而尤利提絲跟在多日不見的丈夫身後，卻發現丈夫始終不肯回頭看她一眼，心中也充滿了遲疑。於是，眼看着人世間的光明已經從地府的門縫透了過來，奧菲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他的妻子，也就在這時，看到丈夫終於回頭的尤利提絲開心地笑着，倒地離去了！”
千代一口氣講完故事，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桃花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所以，有時候回頭也是一種災難！小蜜糖，記住了嗎？”
“嗯。”
這個故事很悲傷，真的很悲傷！他說這個故事……就是為了告訴我，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就絕對不要回頭嗎？
各懷心事的我們繼續沉默地朝前走。
可是走着走着，我身後的腳步聲忽然沒有了！我的胸口一緊……千代？
驚慌地一回頭，卻發現千代的眼神里滿是捉弄的笑容：“我在這裏呢小蜜糖，不是說了回頭是一種災難嗎？呵呵，已經到山腳了，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剩下的路，你要一個人完成哦。”
剩下的路？我要一個人完成……
我的心又開始疼痛起來，低下頭打算扭頭就走，因為，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握個手吧，小蜜糖。”千代笑容燦爛地朝我伸出手，“就當是作為朋友的開始哦。”
作為朋友的開始？
我猶豫着，把手伸出去。
呼啦——
一股強大的力量拉着我向前一撲，伴隨着一聲有力的心跳，一雙手從後面伸過來，圍住了我的腰，我就那麼猝不及防地一頭栽進了面前這個溢滿糖果芳香的懷抱里！
“你？！”
他剛才不是說握個手嗎？怎麼……
“呵呵，就當是最後一個擁抱嘍，小蜜糖不會生氣吧？”
“……”
我清晰地聽見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突突——突，突——突。那麼的慌亂，像受驚的小鹿。
“即使很留戀，還是會有結束的時候……”千代終於慢慢放開了我，“小蜜糖，這次換我站在原地，看你離開。”
“離開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能做到嗎？小蜜糖。”
他此刻的聲音里似乎有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順從地點頭：“嗯。”
“真乖！”
他寵溺的聲音定格在我轉身的瞬間，沒有猶豫地，我邁開步子，堅定地向前走去。
一步。
兩步。
三步……
呼啦，天空似乎有白色的迷霧一晃而過，我恍惚看見一個折斷了一隻翅膀的天使帶着暗隱的傷口孤零零地飛過。
蜜蜂，再見。
小蜜糖不想每次都孤單絕望地望着你的背影，所以這次換我比你先離開。
從此以後，我只會記得，你曾帶給我的那些溫暖和美好，讓時間慢慢地把我們共同的記憶打磨成美麗的珍珠……
忽然，一陣風攜帶着不尋常的氣息從我身後掠過來，擦起我耳朵的幾縷碎發，一種奇怪的感覺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脊背。
後面……發生什麼事了？
我的腳步緩了一緩，可是——
“離開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能做到嗎？小蜜糖。”
“嗯。”
“真乖。”
不要回頭，既然千代讓我不要回頭，就照他說的去做吧。這是今天——這個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我答應他的最後一件事，所以，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做到！
於是我加快腳步往前走，啪嗒，啪嗒……
蜜蜂，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我不回頭，也是因為害怕如果看到你站在原地，我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心，會一下子崩潰……
【番外-千代楓篇】
楓是我的名字。
我出生在霜月，那是一個楓葉如同紅蓮之火般燃燼天空的季節，鋪天蓋地的紅葉麻醉着人們的神經，讓他們忘記，絕望的冬季已近在咫尺。
“爸爸，我們明天就回鎮上吧，我已經完全好了。”
藥物過敏並沒有留下後遺症，被鐵釘貫穿的大拇指也無大礙，只是傷疤暴露在空氣中，有點難看。
“小楓，你……試試這個……”爸爸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他遞給我一枚繪製着古怪暗紋的黑色扳指，示意我戴上。
“扳指？”我比了比大小，把它套在左手的大拇指上，“哈，剛好遮住傷疤。老爸，你想得真周到！這下就不會嚇到小蜜糖了。”
看到我揚起的得意笑臉，爸爸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許久，他用一種壓抑到渾濁的聲音對我說：“小楓，對不起，原諒爸爸。”
那一刻，我知道了真相。
這枚黑色的扳指是我們千代家族的象徵——黑曜石扳指，與之對應的，是靈感家族紫家所擁有的紫水晶尾戒。
每一代，兩個家族中都會誕生繼承戒指的人，彷彿魔鬼在冥冥中操控着一切。
而這一代，被魔鬼選中的人，是我。
沒錯，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可是這枚好像長在左手拇指上，無論怎麼用力也摘不下來的黑曜石扳指讓我相信，這是真的。
“小楓，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可為什麼偏偏是你出生的時候，黑曜石扳指產生了感應……”
——是這樣嗎？原來一切都是命定的……
“那時候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千代家的孩子，那樣你就可以自由地長大，自由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自由地成為你想成為的樣子，可是……”
——原來我從來就不該擁有“自由”……
“我以為黑曜石扳指產生感應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於是我瞞着家族，帶着你們搬到了偏遠的鎮上。我以為這樣，你就可以擺脫黑曜石扳指繼承人的命運；而當我知道紫家也一直找不到紫水晶尾戒感應到的繼承人時，我簡直就要這樣確信了，然而……”
“然而紫家的紫水晶尾戒繼承人出現了……”
“小楓！”
“什麼時候見面？我和那個繼承人。”我不想看見爸爸驚惶而又內疚的表情，他一直是我的偶像，偶像不該有這種表情。
“……明天。”
“那麼我去休息了，明天應該會很辛苦。爸爸，晚安。”
“等一下，小楓！你……恨爸爸嗎？”
“恨？”我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不！爸爸，謝謝你，讓我擁有了這麼多年的自由……”
讓我能夠自由地遇到小蜜糖……我已經很快樂了，爸爸。
只是，小蜜糖，對不起，我要失約了。
因為，我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時候的我，只是單純地以為自己失去了自由；然而，很多年之後我才發現，我失去的，遠比自由更多。
“千代，你的愛太擁擠了！”
在喧鬧的酒吧里，泠冷冷地向我宣讀她對我的判決。
“我們分手吧。”
“好。可樂加冰，你最喜歡的飲料，要嗎？”
我猜那杯加冰可樂的最後歸宿會是我的頭頂，可是沒有。泠只是乾脆地起身走向門口，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鬆了一口氣，倒在沙發上開始微笑。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微笑成了我的面具，我用微笑來掩蓋自己的一切真實感受。某些時候我特別羨慕涼那小子，他生來就不會微笑，雖然為此失去了很多，但是他活得很真，他的一切都屬於他自己；而我，甚至連微笑都不屬於自己。
酒吧其實不是適合回憶的地方，咖啡廳才是，可這些縈繞在耳邊的聲音總也揮之不去——
“千代，我喜歡你，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守護者？你是紫佑嵐的守護者？哈，我不相信，這真可笑！”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是三個人，為什麼你的第一時間永遠屬於紫佑嵐！”
“這樣的交往我很累。”
“千代，你的愛太擁擠了！我們分手吧。”
——對不起，泠，也許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答應和你交往。
我無法愛上你，也無法保護你，你所期望的我全部做不到。這些我早就知道，可我卻僥倖地以為跟你交往之後可以忘記小蜜糖。我利用了你，對不起。
“千代楓啊，超迷戀甜食也超花心哦，你只要給他一顆糖，他就會當你一天的男朋友。”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花心”竟然成了我的標籤。
不過，一個沒有資格去愛的人，被視為“花心”也是無所謂的吧。
於是我開始對她們說：“不要愛上我哦，我是不會對你負責的！”
我不會對任何人的愛情負責，包括我自己，我甚至連帶小蜜糖去四葉草樂園的約定都無法遵守。我不屬於自己。
長久以來我把自己困在一個夢境中，在那個夢裏，我一次又一次地見到小蜜糖，她捧着一株四葉草站在那唯美畫框的中央，我卻怎樣也走不到她面前。直到有一天，她手中的四葉草變成了三株……夢醒之後，我失去了這個夢。
然後，我開始給半夏講有關於四葉草樂園的一切。我需要一座四葉草樂園，這樣也許小蜜糖會找到這裏，而我也可以和她再度重逢。我設法讓我的這個願望成為了半夏的心愿，而我知道，半夏一定會有辦法完成心愿。
可我沒想到的是，紫佑嵐搞砸了一切，半夏意外身亡，涼從此一蹶不振，直到被家族放逐；
而我更沒想到的是，就在我以為修建四葉草樂園的夢想完全破滅的時候，我竟然遇到了一個朝我大叫着“我的四葉草樂園！我的鑰匙！我的蜜蜂……你賠！你賠我！！！”的女孩，那一刻我無法抑制心中的狂喜上前擁抱了她——我的小蜜糖，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也許很多年後，再回憶起那個瞬間，我會發現那其實只是一切絕望的開端，然而如果讓我重新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在那一刻，和小蜜糖美好的重遇。
——小蜜糖，謝謝你給了我面對命運的勇氣！
在小蜜糖摘下我手上的黑曜石扳指的那一剎那，我差一點就相信了“真愛可以戰勝一切”這句很俗的話，可是現實告訴我——戀愛中的人都是天真的笨蛋！
送紫佑嵐這個蠢得連性命都可以不要的笨蛋去醫院后，我徑直去找她的姑姑。
“呵呵，千代楓，這麼快就想通了嗎？”看到我來，她並不吃驚。她知道，她的威脅一貫很有效，何況對象是對我來說比生命更重要的小蜜糖。
“你想對小蜜糖怎麼樣？”
“你認為呢？從她出現后，你跟佑嵐就頻繁地忘記自己的身份，這個責任可是很大的。”
“那不關她的事！更何況，我們並沒有忘記：我們是你的棋子——這個該死的身份！”
“是嗎？可是按照我原本的預計，整個端木家族現在應該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了，沒想到重返家族的端木涼卻破壞了這一切！千代楓，關於這一點，你應該還知道些別的吧？呵呵，我倒是很想知道，是什麼讓你選擇了背叛我們？是你跟那個叫涼的小子的‘友情’嗎？”
友情？真是奢侈的詞，跟愛情一樣奢侈！從我和紫佑嵐一起接受特殊訓練，進入端木家執行任務開始，我就告誡自己不要再去碰這些奢侈的事物，最好連自己是誰也一同忘掉。
於是我冷笑：“既然您無所不知，也就不用事事來問我了。我是幫助了涼，如果這算背叛，你們打算怎麼處置我？像以前那樣？”
“識相點，千代楓，你以為佑嵐那丫頭解除了你們的守護關係，我們就無法再控制你了嗎？別太天真了！不過，我現在倒是對樂白微很感興趣，你和佑嵐，還有那個端木涼似乎都很在意她，也許……”
“我不准你傷害她！”
“呵呵，你有資格對我說‘不準’這個詞嗎？她是你的女朋友吧？難怪你會為了她背棄守護關係，耽誤我們的計劃，現在還妄想擺脫我們的控制！千代楓，你的女朋友實在太礙事了！”
“我會和她分手。我會任憑你們處置。前提是你們必須保證小蜜糖的安全！”
“千代楓，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我有。失去我這枚關鍵的棋子，你們會很為難的。所以，要我乖乖聽話，你們最好答應我的要求！”
其實我想告訴她，不要嘗試用小蜜糖的事情來激怒我，否則事態的發展會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
果然，她開始沉默。
然後，她說：“你真的可以和樂白微分手？如果她繼續纏着你呢？”
我怔了怔。小蜜糖會繼續堅持和我在一起嗎？
我想起摘下扳指時小蜜糖猶豫的眼神，還有她在看到我的時候，下意識地去牽涼的手的那個動作……其實那已經說明了一切吧。
胸口開始隱隱作痛。但現在不是考慮那些的時候，於是我口氣篤定地對面前這個很難對付的女人說：“不會。我們分手之後，她絕對不會回頭。我可以和你打賭。”
“和我打賭？”她震驚。
她當然會震驚，沒有人能夠在打賭的時候贏她，這是她作為上一代紫水晶戒指繼承者的“能力”。
“如果我和小蜜糖分手以後，她在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你們必須保證今後絕不傷害她！”
小蜜糖應該不會回頭吧……不確定，可我非賭不可！
“成交！”
我想我始終還是無法面對着小蜜糖說出“分手”這兩個殘酷的字眼，謝天謝地小蜜糖說了出來。淚水淹沒了她那張總是掛着令我心動的微笑的臉，我想像以前一樣用糖哄她，但這一次她卻哭得更加肆虐。
我又惹小蜜糖哭了，我在心裏默默地說“對不起”。
其實，我愛小蜜糖這件事，原本不需要說對不起；可是我愛她這件事，卻總是變成我對她說對不起。
這一次，我不想再用原本應該用來說“我愛你”的嘴對她說“對不起”。
也許，小蜜糖會在意我一次也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吧，因為每次，我都只是說“我喜歡你”。但是如果她能夠打開我送給她的錦囊，發現我用檸檬水寫在那張紙上的秘密——那三個我不敢說出口的字，她會知道我的心意。
她，會看到吧……
下山的路上，我給小蜜糖講了奧菲斯和尤利西絲的故事。我要她答應我，離開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
其實講那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想起了另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栗子糖天使的故事，小時候我曾經講給小蜜糖聽，只是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記得。
那個悲傷地重返地獄的小惡魔……我忽然間覺得自己和它很像。
最後一個任性的擁抱之後，小蜜糖終於轉過身邁開步子向前走去，我明白，賭局最關鍵的時刻來臨了。然而小蜜糖從來不會讓我失望，所以直到她小小的背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她都始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這場賭局，我贏了！
我如釋重負地望着天空，對裝在身上的隱形監聽器說：“我贏了，她沒有回頭。你們要記住你們的承諾，今後絕不能傷害她！”
我知道他們就在附近，他們不會放過我。不過，那已經沒有關係了，對我來說，世界上不會再有比失去小蜜糖更糟糕的事情。
小蜜糖永遠是我心中自由自在快樂飛翔的天堂鳥，我想像着她回家看到那束我送給她的天堂鳥花時開心微笑的樣子，我願為那笑容存在。
小蜜糖，你知道嗎？
如果此刻我還可以微笑，如果微笑能夠將我此刻的心情傳遞給你，我只想讓你知道——請永遠保持微笑，因為我愛着那樣的你。
5
天空的顏色漸漸變得迷濛，回家的路，似乎變得漫長起來……
和千代的分手，是遵從內心的心意，也是命運的安排，可是，還是有隱隱的遺憾吧……
“小蜜糖，下次約會的時候我也送花給你吧。”
“我會送給你一束最適合你的花哦！”
“嘻，現在還不能說，到時給你一個驚喜啦！！！”
……
千代說的適合我的花，究竟是什麼呢？
最後一次約會，他也沒有帶承諾的花來，以後，我大概都不會有機會知道了吧。甜蜜而憂傷的氣息從心底一路蔓延上來……
終於到家了，我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可是——
當我的視線落在靜靜靠在牆邊的那一大束花上時，手裏的蜜餞盒子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一陣風輕輕地吹過來，那一大束花的花瓣隨風輕輕擺動，彷彿一群展翅欲飛的天堂鳥！
“天堂鳥花？！！”我失控地大叫出聲。
陽光下，天堂鳥那橙色的花瓣，藍色的花蕊，帶着圓潤的水珠，不斷滾動，折射着晶瑩的光，盡情地向上舒展。每一朵花都像展翅的鳥兒，風一吹便振翅欲飛……
“羨慕它們嗎？還是希望它們自己也變成一隻鳥？”
“呵呵，是啊。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很有趣的鳥，它們因為怕風把羽毛吹亂，所以喜歡逆風飛行？”
“天堂鳥對不對？”
“嗯，我覺得我們剛才逆風奔跑的感覺也像天堂鳥一樣，真希望我們也可以像天堂鳥一樣，永遠那麼快樂。”
……
莫非……這就是千代送給我的花？！！
最適合我的花？
我的淚水，又無法控制地流了出來……
“呵呵，不要哭啊小蜜糖，要一直開心地笑哦。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也請你繼續保持微笑，就算是面對天空或者面對另一個人這樣笑着，我也會開心的。”
千代，即使分手了，你還是希望我像天堂鳥一樣快樂吧？！
“我會的！一定會努力地保持微笑……”我擦乾眼淚，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飛快地發出了一條短訊——
蜜蜂，謝謝你。小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