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簡介
《史記》最初沒有固定書名或稱“太史公書”或稱“太史公記”也省稱“太史公”。“史記”本來是古代史書的通稱從三國開始“史記”由通稱逐漸成為“太史公書”的專名。作者司馬遷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人。生於漢景帝中元五年約卒於漢武帝征和三年。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在漢中央政府做太史令負責管理皇家圖書和收集史料研究天文曆法。司馬談打算編寫一部通史願望沒有實現就死去了。臨死的時侯囑咐司馬遷完成他未竟的事業。
司馬遷幼年時就很刻苦十歲開始學習當時的古文後來跟着董仲舒、孔安國學過《公羊春秋》、《古文尚書》。漢武帝元朔三年司馬遷二十歲滿懷求知的**游遍了祖國的名山大川到處考察古迹採集傳說。通過對歷史遺迹和西漢建國前後的史實的實地調查司馬遷開闊了胸襟增長了知識為後來編寫《史記》作了很好的準備。
司馬談死後司馬遷承襲父職做了太史令有條件看到大量的圖書文獻和國家檔案這對司馬遷編寫《史記》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條件。
漢武帝太初元年司馬遷開始編寫《史記》。天漢二年李陵率兵隨李廣利出擊匈奴兵敗投降。漢武帝向司馬遷詢問對李陵的看法。司馬遷說李陵投降是因為眾寡不敵又沒有救兵責任不全在李陵身上。漢武帝認為司馬遷有意替李陵回護開脫貶責漢武帝的愛姬李夫人的哥哥李廣利。於是把司馬遷投進監獄處以腐刑。
三年後他被赦出獄更加奮寫作《史記》。大約在征和二年基本上完成了編撰工作。司馬遷死後許多年他的外孫楊惲才把這部五十二萬多字的不朽名著公諸於世。
《史記》是一部貫穿古今的通史從傳說中的黃帝開始一直寫到漢武帝元狩元年敘述了我國三千年左右的歷史。據司馬遷說全書有本紀十二篇表十篇書八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
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提到《史記》缺少十篇。三國魏張晏指出這十篇是《景帝本紀》、《武帝本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後人大多數不同意張晏的說法但《史記》殘缺是確鑿無疑的。今本《史記》也是一百三十篇有少數篇章顯然不是司馬遷的手筆漢元帝、成帝時的博士褚少孫補寫過《史記》今本《史記》中“褚先生曰”就是他的補作。
《史記》取材相當廣泛。當時社會上流傳的《世本》、《國語》、《國策》、《秦記》、《楚漢春秋》、諸子百家等著作和國家的文書檔案以及實地調查獲取的材料都是司馬遷寫作《史記》的重要材料來源。特別可貴的是司馬遷對搜集的材料做了認真的分析和選擇淘汰了一些無稽之談。對一些不能弄清楚的問題或者採用闕疑的態度或者記載各種不同的說法。由於取材廣泛修史態度嚴肅認真所以《史記》記事翔實內容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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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漢書·司馬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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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後也。當宣王時官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適晉。晉中軍隨會奔魏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蘄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陽。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蘄孫昌為秦王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毋懌毋懌為漢市長。毋懌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愍學者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大詳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畏然其敘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偏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澹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徙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錶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佚。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黜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蚤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孝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綱。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飯土簋土刑糲梁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故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要曰“強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不能改也。
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剸決於名時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興舍。故曰“聖人不巧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款。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複合故聖人重之。
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俱。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憤且卒。而子遷適反見父於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絕於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大王、王季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鐀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曆始改建於明堂諸神受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周道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時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經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綱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豪氂謬以千里’。故‘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者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惡之名。為人臣子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誅死之罪。其實皆為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指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虙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降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聖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於是論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禍幽於纍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夫!身虧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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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周道既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韓錯明申、朝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繼篡其職曰:“於戲!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於唐、虞;至於周復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於余乎欽念哉!”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並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言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臧之名山副在京師以俟后聖君子。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而十篇缺有錄無書。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尊寵任職。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責以古賢臣之義。遷報之曰: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已用女為說己容。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不報幸勿過。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官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卬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趙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冒白刃北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於天下。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2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硃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耎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纍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聖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臧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瑑曼辭以自解無益於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以上即《報任安書》)
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佈焉。王莽時求封遷後為史通子。贊曰:自古書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載籍博矣。至孔氏之上斷唐堯下訖秦繆。唐、虞以前雖有遺文其語不經故言黃帝、顓頊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又異同為《國語》。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後七國並爭秦兼諸侯有《戰國策》。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於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而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烏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憤書亦信矣。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