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璟還未來得及去好好地探望叢微,叢微的事便一石激掀起千層浪。大小報紙都是叢微的追蹤報道,不斷有人去精神病醫院採訪叢微,偷拍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叢微,正在目光獃滯地端着碗吃一碗米飯,她仍舊穿着那件灰色長褂子,頭髮凌亂枯黃。亦有她縮在牆角的,用她那慣常的驚恐目光,充滿怨恨地看着鏡頭。他們亦從叢微房間的字紙簍里找到叢微寫的凌亂片斷,研究叢微殘缺的記憶里是否有小卓等等。他們不斷地論證,探討着叢微的故事。比如叢微什麼時候精神開始崩潰,而她的小說,是她在理性狀態下完成的,還是或多或少的瘋
癲中……他們頻頻去療養院“造訪”叢微,問長問短。叢微把門窗關好,縮在房間的角落裏驚恐地大叫。他們中比較有耐心的,便會一直守在門口,而沒有耐心的,甚至會粗暴地把門窗砸開,要求叢微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似乎確定叢微身邊再無什麼親人,便這樣殘酷地欺負她。
每一天都有新的證據,都有新的發現。整個療養院終日雞犬不寧,成為好多小報記者的駐紮地。不僅叢微,其他精神病患者的生活亦受到極大影響,已經有幾起精神病患者與記者發生打架鬥毆事件……甚至有影視公司打算拍一部根據叢微的經歷改編的電視劇,美其名曰:“反映一位女作家坎坷的情感與文學道路,重現其豐富、絢爛的精神世界。”他們為了得到逼真的效果,專門到叢微居住的療養院取景。膚淺的女演員倦怠地依照導演的意思,“學習”着叢微的舉止神情,不時抱怨導演要她“裝瘋賣傻”。小報記者之間的糾紛、劇組內部的矛盾、攝影記者間的競爭……此起彼伏,這療養院一時之間變成了一個製造新聞的不停運轉的機器。剛要平息,惟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們把小卓和陸逸寒的照片通過門縫和窗戶塞進叢微的房間,問她是否認識這兩個人,又告訴她,他們已經死去……這場別緻的“認親”活動令叢微登時崩潰。她大喊着衝出房間,抓傷了記者的臉。而這則新聞,又順理成章地上了次日文娛新聞的頭條。事情越鬧越大,叢微成為了這一年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她的書被出版商一印再印,暢銷程度遠遠超過從前任何一個時期。叢微的小說,叢微的傳記,“揭露叢微事件中的X個疑點X個謎”,“探討當代女作家感情生活”,“深入透析女作家孤獨的海外生活”,“重現桃李街3號過去的二十年”……各種與叢微相關的書籍都在熱銷,後來甚至擴展到心理學領域,諸如“女性精神分析與著名案例”的書如果在封面上再印上一張叢微驚惶失措狀的照片,亦能賣個不錯的數量,而後來一些圍繞“女性心理”開展的講座也配合著心理學圖書的銷售,將這一股“心理學圖書熱”推向了高潮。對於年末慘淡的圖書市場來說,與叢微有關的各種圖書的熱銷不啻於一劑強心針。街頭賣書的小商販的推車上,亦充斥着許多個版本的叢微的盜版劣質書。他們會在你偶然瞥一眼他們的書時,適時地用熱情洋溢的聲音招呼你:
“買書嗎,來看看吧,有叢微的……”
事情鬧得如此之大,就連曼,之前亦是沒有料到。
璟在這些日子看到一系列事件,令她開始懂得世間的炎涼,亦真切地看清了世人幸災樂禍、損人利己的劣根。對於初涉社會的璟來說,這些也許來得太迅疾又太激烈。此前她似乎一直還沉湎於自己的小世界中,周圍不過幾個人,牽牽絆絆,不過是在計較愛多愛少,抑或為了別離傷悲不已。甚至與她的媽媽,璟亦覺得,那是一場有理有據的對峙,她們都會用直接的方式與對方交鋒,沒有那麼多陷阱,沒有那樣險惡的用心……
璟和沉和又怎麼能這樣袖手旁觀。他們幾次去療養院想要接走叢微,都遭到記者的堵截,尤其是璟的出現,令快要冷靜下來的記者們又振奮起來,大家都開始猜測其中的“隱情”,更有活躍的小報做出“璟是叢微的私生女”的大膽推斷。而醫院方面,雖然對於這種無休無止的騷擾極度反感(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又是為該醫院做了免費廣告),可是由叢微的病情來看,醫生認為她應該留在療養院裏。叢微的心靈到底受到多麼大的創傷,恐怕誰也不知道。她從驚恐、掙扎、奮起反抗最終抵至一種格外安靜的狀態。但這表象的安靜下面到底是怎樣的呢,誰也無法知道。醫生說,他必須等所有的記者都散去、叢微完全放下心來之後,才能為叢微做全面的檢查,得出準確的診斷。然而要記者全部散去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現在叢微惟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沉和。惟有沉和,撥開圍在門口的記者,獨自進來看望她,和她說話,喂她吃飯;惟有沉和,忍無可忍地衝到療養院的廣播站,對着話筒與記者談判;惟有沉和,不畏懼四處滋生的謠言和損毀,言辭激烈地痛斥記者的卑劣行徑;惟有沉和,做着收效甚微的發動工作,希望更多的人可以理解叢微、關愛叢微……
璟並沒有置身事外。可是現實決定了她不能在療養院露面,如此只會招來更多的新聞和是非,為這場滑稽可笑的浪潮推波助瀾。其實璟一直都在思索,她能夠給叢微什麼,抑或叢微最需要什麼。家。是的,她想要給叢微一個溫暖的家,這也許是對她受創的心靈最好的撫慰。桃李街3號。她在下一秒就想到了它。這裏和家一直是連在一起的,對於她是這樣,對於叢微亦是如此。璟相信靈魂是聚在一處的,她們一直都離不開這幢與她們命運相關的房子。她想,她倘若收回桃李街3號,便有了一個可以讓叢微好好療傷的好地方。叢微還可以與小顏一起住,多麼好。她們都是小卓的親人,應當住在一起,而受傷的人又最能懂得他人的悲傷,因此她們可以彼此治療。璟想要買下這幢房子,她從房產經紀那裏得知,曼的丈夫鄭鵬生前已經將這房子抵押。然而桃李街3號早已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叢微事件”而變成了名宅,價格成倍上漲,令人咋舌。即便璟將自己出書存下的所有的錢都拿出,再加借款,離那所房主開出的高價相比,仍舊相去甚遠。可是璟一定要得到它。它就是家。璟決定先出高價租下它來,日後再慢慢想辦法。
十二月,璟以非常高的價格,租下了桃李街3號。璟去看房子,走在陌生的桃李街,環顧四周,這裏的高樓大廈里儘是資金雄厚的金融機構,海外公司,這裏每天都在變化,一個低矮簡易圍牆圈起的工地可能明天就變成一片由A座B座C座等等組成的新樓群。在這裏,時間好像比別處快了許多倍。這條街從前的低矮建築已經被拆得差不多了,私人住家多數也已經搬遷。只有桃李街3號,還孤單地佇立在這條街的東端,“像一頭憂鬱的小白象”,璟記得這是十二歲第一次來時,這幢房子給她的印象。說來有趣,不知這場叢微鬧劇對於桃李街3號來
說,是不是因禍得福?這幢正隨着它接近四十年的歷史黯淡下去的小樓忽然變得著名,不僅身價飛升,並且逃過了被拆毀的命運。相反地,人們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它,盼望着多少年後叢微成為流傳世代、聲震海外的著名女作家,那麼這幢房子便可以作為她的故居供世人參觀。
可是桃李街3號卻再無寧日。璟看到這已經很舊的二層小樓似乎就在這幾年間變得黯淡了許多。花園裏是空的——除了幾架大個頭的攝像機器,那是影視公司在為拍電視劇在這裏取景。璟總是記得這裏有很多花的樣子。夜晚她和小卓從這裏穿過的時候,覺得這兒簡直是個深邃的大森林。
璟跟隨房主穿過院子,來到小樓的門口。積雪是很多場大雪后積存下來的,混雜着黑色泥漿,踩上去深深淺淺,褲子上必然會被濺滿泥點。房主為她打開門:她覺得非常暗,不知道是不是陰天的關係——她注意到沒有掛窗帘,大玻璃把這房子的五臟六腑暴露無遺。這樣好像更符合一座具有觀光價值的房子的模樣。房中的傢具幾乎是被搬空了——樓主連忙解釋說,並非他所為,是那搬走的女主人,把所有的傢具拿去賣了。璟略略知道曼的境況,因此亦不奇怪。房主打開燈,燈是不亮的,吊燈燈罩被人拆走了,裸露的燈泡不知道壞了多久了。樓梯拐角在漏雨,房主連忙抱歉地說,他會派人來維修。
璟先去了廚房。冰箱竟然沒有被變賣,璟猜想它一定是壞掉了。她走過去,看到白色冰箱上還貼着她和小卓粘上去的卡通貼畫:帶着魔術帽子的米老鼠挽着頭上纏着粉紅蝴蝶結的唐老鴨的手,笑呵呵地做出鞠躬謝幕的姿勢。是該謝幕了。璟鼻子一酸,掉身離去。她想那房東一定很是稀奇,這姑娘竟然對着一隻破爛不堪的冰箱紅了眼眶。
是的,沒有人知道,她把少女時代的多少個夜晚在這裏用掉。多少個夜晚她和小卓在這裏,在月光小船上假想一場勢在必行的長大過程。
璟上樓。一切雖然破舊、殘損,可是仍舊那麼熟悉。她的房間傢具還在,裸着的床墊上有一層厚厚的塵埃。算起來,她自十六歲去寄宿學校,就再也沒有在這張床上睡過。那惟一一個回到這裏並且以為一切都將重建的夜晚,她是與陸叔叔一起度過的。她輕輕走到曼和陸逸寒的睡房。這裏曾是她懵懂的少女時代偶然開啟的一扇窗。裏面那纏綿而激烈的影像給了她最初的性幻想,亦成為很長一段時間裏拘囿她的囹圄。她注意到這間屋子中的傢具都在,除卻曼的那隻梳妝枱。這很符合曼的作風——她的媽媽到哪裏都會帶着自己的梳妝枱,璟想到這裏,不禁笑了出來。她驚訝於自己的發笑,她發現過往的事,即便那曾經不喜歡的,似乎亦變得如此值得懷念。
房東把鑰匙交給璟,並保證,很快會讓人來修理。他走後,璟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客廳中央。這裏像是一幢古堡,過去發生過的事像是一桶油漆,已經重新粉刷了這裏的每個角落。陰鬱的記憶宛如牆壁上滲出的水,它們彼此作用,成為這裏彌散着的特殊的空氣。璟忽然蹲下來,抱住自己的頭,掩面痛哭。她仍舊抱有幻想,有一個人溫存地抱住她。她不知道自己希望那個模糊的男人形象是誰。她不敢去想。可當她再次來到這裏,她發現,放棄所有有關這裏的回憶於她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
她亦不知道,在一個氤氳着特殊空氣的古堡里,重建這個詞,是不是太難了一些。
此後的兩周,璟開始對桃李街3號重新裝修。時間太短,花朵是沒法栽種了,她去花市買了水仙,夾竹桃,她討厭觀賞性夾竹桃的小號花盆——她想着來年春天自己要親手栽。牆壁重新粉刷,新的白色白得有些令人心慌。落地窗帘一定是要的,而且要做得體面,像是女人隨身的配飾,她選了藕荷色印花的,花紋非常淺,只有白天陽光好才能看見。她又買來傢具,分配房間。她把小卓的那間給小顏,讓叢微住從前陸逸寒的那間,而她和沉和則去住她的那間。至於書房,璟覺得是個日後慢慢打理的地方。她要把陸叔叔的古董買回來擺在這裏。書櫃裏要擺滿她和叢微兩代女作家寫的書——天,那要寫多少本書呢,璟想着,笑出來。
她買來電視和音響,她想他們可以在這裏開派對,那時便可以在這裏大聲唱歌,日子怎麼能夠奢靡啊,璟暗暗想。啊,還有遊戲機,璟又想到,和沉和一起握着手柄並肩作戰的日子真讓人懷念啊。
璟又去採購年貨,買了各種包裝得喜氣洋洋的食物,還特意買了很多焰火,這一次她要自己放。她坐在新買的深棗色的布沙發上想着,忽然覺得一陣頭暈。嘔吐。這一段太累了嗎?她決定下午去醫院看小顏的時候,順便去看醫生。
小顏仍舊對她滿心仇恨,璟若是帶食物或者衣服給她,她一定會看也不看地從窗戶里扔出去。倘若璟對她說話、問她問題,她就啐口水在璟的臉上。那一次她還狠狠地掐住璟的脖子,因為得知璟埋葬了她書包里腐爛的小貓和金魚。可是這些璟都不在意。她想,這些與她一個人在外面乞討度日,孤苦無依地生下孩子相比,又算得了什麼?與她痛失小卓之後又痛失自己的孩子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璟相信這只是需要時間。她百折不回地去看望小顏,這樣,終有一天她會得到原諒。璟相信。
這個下午璟順便看了醫生,於是得知自己已經懷孕。無聲無息的生命竟然已經在她的身體裏住了兩個多月。璟走出醫院,非常迷茫。如今她對於母親這個詞,有着千頭萬緒的思慮,這是一個多麼迂迴凝重的詞。它絕對不是清脆地喊一聲“媽媽”這樣簡單。一個女人要付出多少心力,可以做一個稱職的母親,她的確不知道。曼不是,叢微不是,小顏不是。那諸多擔當需要多少包容和耐心才能夠甘願呢。璟想也許不該要它,那可能會是一場新的記怨、新的放逐和新的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