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大了眼看未來:復興傳統不能走歧路/黃紀蘇
近代以來中華帝國體系的大廈頹然倒地鼠奔狐竄我記得頭些時看一篇談19世紀末泰國脫離中華體系、扎英國懷裏的文章悲涼之情油然而生。傳統決堤般流失多少精金美玉失而不可復得西方什麼樣的癟三都來大搖大擺地登門入室。弱國不單沒有外交也沒有歷史沒有文化沒有藝術甚至沒有男人。2o世紀末以來保守主義情緒潛滋暗長乃至起家樹譽無論哪種版本的確都有可同情之處。應該說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就算水分很大)畢竟為重新看待自己、看待西方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基礎。有了這個基礎才敢定睛看看過去才敢放開膽子想想中國和人類的未來。
回整個2o世紀我們大部分時間混得跟無照攤販似的東投西靠哪兒有現在這條件?現在想想林琴南、胡先嘯他們對西化了點牢騷其實也不算怎麼過分竟被仁人志士圍毆痛殲。我懷疑英文法文中是否有“遺老遺少”這樣的詞彙我想即便有也沒有現代漢語中那種活人穿壽衣的感覺。這是失敗者的命運不怪抱朴守拙的一方也不怪激進奮的一方。今天看到一些人寬袍大袖粉墨登場無論是祭孔還是什麼“漢服”運動覺得好玩之餘也未嘗不感到一分欣慰因為中國總算有了擺弄這些的國勢了。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
事情還有另外一方面。這1oo多年的現代化的確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強加給我們的為此我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同時也要承認光靠傳統我們走不出近代大危機還要靠現代化。你喜歡柏油馬路也好不喜歡柏油馬路也好那是必由之路花蹊柳徑是走不出去的。數理化誰愛學啊但你得揣上它這樣才走遍天下都不怕。另外我們也要承認現代化在相當程度上也是一種內在於我們的東西它符合人類絕大多數包括中國人對舒適、清潔、快樂、富裕、健康、長壽、便捷這類古老而恆久的價值追求。坦率地說沒有西方擴張我們或遲或早也要走上這條路。頭些日子翻閱《廁所的歷史》非常有趣。按照當時西方遊記的說法清代的北京是一座臭烘烘的城市(巴黎、倫敦也好聞不了多少)抽水馬桶以及城市排污系統的普及歐美、中國乃至全世界的確是得益於工業文明的歐風美雨雖然鴉片炮艦也是那陣風雨送來的。西方文化特別是其中的科學技術和工業在這方面的貢獻是了不起的。因為了不起他就唯我獨尊就多吃多佔就欺壓其他民族和文化這樣就引起後者的反抗。這反抗包括了學術、文化上對“西方中心主義”的批判。這批判的基本立場和大方向是對的:自由落體運動放之四海皆準但你西方的社會人文經驗包辦不了全世界的事還差得遠呢別太膨脹了!不過凡事過猶不及如果因為批判“西方中心論”而不分青紅皂白把科學、理性也一網打盡那你是走不了太遠的。**早說過要防止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很多事情的確需要兩頭想多想倆來回。
關於西方知識體系中的科學技術跟中國傳統知識中相關部分(以及世界其他各處的所謂“民族科學”或地方性知識)的關係我曾跟友人討論過中西醫的例子。友人認為中醫的思想方法屬於整體論應高於尚處在原子論的西醫。我理解他的出點但覺得這樣的說法失之偏頗輕率。其實世界各民族前現代階段的知識都有整體論的傾向。西方的醫學知識走出這種整體論應該說一種提高和進步。偶爾讀到上世紀6o年代出的《醫學常識問答》。問:民間“十滴血一滴精”說法有沒有科學根據?答:沒有因為根據化驗精液的成分基本為水餘下為少量蛋白質之類因此“縱慾傷身”的說法沒有科學根據。
那時的西醫的確停留在原子論的初級階段。但今天的西醫已經不這麼看問題了它找出了精液與免疫之間的內在聯繫認為房事過度會導致免疫力的下降。這樣的西醫知識便與瑞大叔、西門慶這路人活不長的民間經驗握手言和盡棄前嫌了而且是在一個更高或更深的認識層次上。
關於西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說法似是而非。這個現象今天與其說是醫學認識上的事實不如說是醫療體制上的事實。一個患者左手麻西醫會讓他查神經查頸椎查心臟查腦血管而不會攥着他的手不放——會攥着他的錢包不放。心臟虛弱西醫也會把原因找到兩三尺之下的腿部肌肉。由於分析多了分析深了知識就從經驗上的簡單相關升級到複雜的因果聯繫。原子主義或許仍是今天西醫的現狀但肯定不是它的趨勢它的趨勢是從原子論走向更高的整體論。相比之下中醫的“整體論”因為沒有經過一個非整體論的過程基本還在《金匱要略》那兒原地踏步屈指一算已踏了近兩千年了。“文化保守主義”老前輩陳寅恪說中醫“有可驗之功無可通之理”應是平允之論。物理學進步了化學進步了生物學進步了但都沒有深化中醫對疾病和健康的認識它還是“陰陽五行相生相剋”那一套。由於“理”停滯不前它在某些“功”上相對於西醫的優勢遲早也會喪失。總之應該對中國與西方、對傳統與現代化做新思考但一定要守住“實事求是”命門不要把這1oo多年辛辛苦苦取得的進步都思考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