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殤——觖落
我叫觖落。
這是玄初送給我的名字,無論見到誰,我都會微笑着仰起臉龐,告訴他,我是觖落。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古國之一——大滎古國。我的父親是大滎古國的王子,我時常充滿好奇地問他,有一天,你真的會成為大滎古國的王嗎?
我的父親叫翔,他沒有成為王。
先王駕崩后,王位被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奪走。我的父親成了一個臣子,他幽怨地穿上了臣子的朝服,臣服於他的兄弟,有着瘦削臉龐和銳利眼神的酉帝,父親在一夜之間變得蒼老脆弱,不堪一擊。
我問父親,王位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
父親說,是的,我只有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解救我的愛人。你不會明白的,因為你還是一個孩子。
我說,不,父親,我會明白的。
父親驚詫地看着我,你……
我微笑着仰起臉龐說,是的,我,你的女兒,觖落。
父親苦澀地笑了,笑得那麼牽強,我知道在他的笑容後面,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
我父親所說的那個愛人就是紫刃,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她是父親的表妹。
若干年前,紫刃和我的父親一起生活在樂陽城裏,生活在金碧輝煌的大滎宮闕之中。那時他們還小,一臉的純真和爛漫,他們常常坐在宮殿的屋頂之上,眺望美麗的落日,自由的飛鳥,迸裂的星光以及潔白的雲朵。
翔對紫刃說,我們一直在一起。
紫刃微笑着說,是的,我們一直在一起。
他們歡笑着,手拉着手,來到宮殿的空地之上,一起放飛那些色彩繽紛的紙鳶。
紫刃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她可以根據自己的想像扎制出各種各樣的紙鳶。在她的手下,無論是怒放的牡丹靈巧的飛鴿還是長長的蜈蚣,都是那麼栩栩如生。它們飄在空中,如同美麗的精靈,毫無顧忌地展示它們的奇姿。
人人都說,紫刃不但美麗而且聰明。可是,先王不喜歡翔,也不喜歡紫刃。
翔和紫刃在空曠而輝煌的大滎宮闕中,在時光的琴弦上寂寞地成長。他們希望也相信有一天王會來到他們的身邊,彎下腰來親吻他們的臉龐並對他們說,親愛的孩子,我喜歡你。
翔甚至在夢裏夢見先王將王位傳給了他。他笑着從夢中醒來,伸手去摸王冠,可是除了凌亂的長發,他的頭上空空如也。
他沒有等來王的微笑,等來的卻是王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坐在高高的宮殿之上,蒼老的面容上滿是肅穆,他對跪在殿下的紫刃說,去吧,我的孩子,嫁到莫北帝國去吧。
紫刃眼含淚水,輕輕地說,謝王。
紫刃將要離開大滎古國了,她將成為莫北帝王的妃子。然而在此之前,她連莫北帝王的名字都不知道,更無從知道他的年齡以及模樣。對於大滎古國來講,莫北帝國,洹水以北的莫北帝國是那麼的遙遠和荒唐。
高大的城牆之下,咫尺相對,情難自禁。似乎只有到了此時此刻,翔才真切地感受到,紫刃已經長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她已經到了待嫁的年齡,可是父王為什麼要把她遠嫁到莫北帝國去呢。
翔說,紫刃,我們說過的,要一直在一起。
紫刃說,你不是王。
翔低下了頭,淚水無聲地滑了下來。
紫刃離開大滎古國那天,朝陽如裂帛般破碎,天空一片嫣紅。
翔手執長鞭,低聲問紫刃,我們現在就出發?
紫刃說,出發。
一條通往莫北帝國的道路在他們的腳下翻滾。他們走得很慢,彷彿他們的一生都在這條道路上,群山在不斷地後退,綠色在不斷地後退,溫暖在不斷地後退。北上的每一個黃昏里,翔都會緊緊地握住紫刃的雙手,回望樂陽古城所在的方向,尋找那一片冉冉升騰的紫色煙霧。
穿越沙漠的最後一個夜晚,翔和紫刃並肩站在沙丘之上,洹水就在眼前,波濤洶湧,聲如巨雷。星光下的雪毫山泛着幽幽的藍光,它肅寂而挺拔,如同巨大的磁場,吸盡了翔和紫刃體內的最後一點溫情。
翔說,紫刃,相信我,總有一天我們會相聚的,我會來荒涼而寒冷的莫北帝國接你回家,我們永遠不再分開。
紫刃說,如果莫北帝國即刻滅亡了,我們就不用分離了。
翔仰望天空,不再說話。
當翔回到大滎古國的時候,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已經被立為王儲。
翔獨自一人去了不商山,他絕望而孤獨地站在不商山的峰頂,眺望遙遠的北方。風從谷底吹來,吹進他的心裏,他的心如一片枯黃的葉子,隨風墜落。
玄初在這個時候來到翔的身邊,他如潔白的雲朵,孤傲而輕盈。
整整一個秋天,翔一直住在不商山,他每天都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去懷念紫刃。他把那些美麗的紙鳶放飛到天空,他剪斷繩線,任那些紙鳶隨風而去,他把他的心拴在紙鳶之上,希望這些紙鳶能夠飛到紫刃的身邊。
紙鳶落在了玄初的腳下,他默默地拾起它,將它交還到翔的手中。玄初說,紫刃不在的日子裏,我願意為你做一切的事情。
翔看着他。
他的眼前出現了幻覺,紫刃御風而來,款款而至。
紫刃說,抱抱我吧,抱抱我。
翔把淚流滿面的紫刃緊緊地摟在懷裏。
紫刃說,我們一直在一起。
翔說,是的,我們一直在一起。
等他醒來,他的懷中不是紫刃,而是玄初。
冬天來臨的時候,翔離開了不商山,回到了大滎宮闕。他以近乎閃電的速度同我的母親拜堂成親。很快,這個世界上就有了我。
我是在樂陽城長大的,陪伴我一起長大的是疾病的折磨。我從小就是一個瘦弱的孩子,父母悲憫而痛苦的臉龐總是在我的面前浮現。它們是我的夢魘,是我無法擺脫的影子,我曾經問過我的母親,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掌心有灼熱而破裂的疼痛。
每每此時,母親總是顧左右而言它。
父親告訴我,說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
我問父親,我的病能治好嗎?
父親說,能。
許多年過去了,我的疼痛越來越頻繁,灼熱襲來,即使我把雙手放在刺骨的冰水裏,也無法抵擋那些尖銳的芒刺直入我的胸腔。我得到了死亡的昭示,死神如同紅色的幽靈在我的掌心舞蹈。
我最痛苦的時候,父親總會站在我的身旁,他看着我額頭上滲出的大滴大滴的汗水,不住聲地提示我,觖落,你哭啊,你哭出聲來,就好了。
可是我哭不出來。
父親說,觖落,總有一天,你的病會好的。
父親潮濕的掌心撫在了我的額頭,我在他的懷抱中一點一點地睡去。
冗長的夢境裏,他輕輕地親吻我的額頭,無限溫柔地問我,觖落,你好嗎?
我問他,你是誰啊?
他笑了,牙齒像月光一樣潔白。他說,我叫玄初。
父親給我請了樂陽城中最好的郎中。每次郎中來都會高興地對我說,你的病就快好了。
從小到大,我喝了很多很多的葯。因為父親說,我只有吞下這些苦澀,才能得到未來的健康。
我不知道他是在欺騙我。
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去了為我煮葯的小柴房,也許我的腳步太輕了,下人們對我的出現沒有絲毫的察覺。兩個丫鬟正在說話。一個說,差了一味藥材,不知道今天的葯還要不要給小姐送去。另一個丫鬟說,偶爾差一味也無妨的。為什麼呢?另外一個丫鬟頓時神靈活現,她說,小姐喝的這些葯是補藥,我懷疑這些葯根本就醫治不了小姐的病。
我不知所措地佇立在柴房的門口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我從小柴房的門口偷偷地拿走了一包藥材,帶着它,找到了樂陽城裏的一位郎中。他沒有給我看過病,所以他不知道我的來路,更無從知道我的目的。
他仔細地看了那些藥材之後,對我說,這不過是一些調理腸胃的小補藥而已,治不了什麼大病的。
我對他說,我的掌心總是灼熱而疼痛,有時會因此而咳血,難道這些藥材不治這個病嗎?
郎中迷惑地看着我,搖搖頭說,這種奇怪的病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這幾味葯實在和你的病無關。
我茫然地看着散落在桌子上的藥材,差一點失聲痛哭。
我絕望地走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之上,心如刀絞。
我的親人為什麼要欺騙我?
我在恍然之中想起了美好的從前,父親將幼小的我高高地舉過頭頂,讓天空中璀璨的煙火落盡我的眼睛。
父親告訴我,只有大滎古國的天空才能盛開出這樣漂亮的煙火,也只有在孩子的眼睛裏它才是最美麗的。父親對我說,觖落,記住它吧,也許你長大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它了。父親說,我長大之後就會離開他,去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
在夢裏,我問玄初,你為什麼一直飄忽不定。
玄初說,因為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問他,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裏?
玄初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就是我的腳步停下來的地方吧。觖落,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一出生就必須獨步天涯,就如我。而有一些人必須學會等待,就像你。
玄初長發臨風,一身塵埃,衣袂在凜冽的風中飛揚。
我問他,我為什麼要等待?等待的盡頭是什麼?
玄初說,我也不能告訴你。就像我掙扎着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默默忍受這一切吧,也許某個清晨,當你醒來,你會發現你的疼痛已經消失,你會快樂地生活下去,看每個早晨如新的太陽,呼吸鮮美的空氣,思念自己最愛的人。
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摸玄初瘦小而蒼白的臉。可是,夢境如水,我的手只在水面之上泛起陣陣漣漪,它在半空中停留,慢慢地盪開,虛渺而無助。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
我問母親,我的出生是不是一個錯誤?
母親驚愕地望着我,對我說,你的出生不僅不是一個錯誤,而且還是一個奇迹。
母親告訴我,我是為了愛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愛能夠改變一切。每當災難降臨,只有最純凈最偉大的愛可以給天下蒼生帶來安寧。
我不明白母親說這番話的意義。
我問她,你們為什麼要欺騙我?
母親痛苦地轉過臉去,她喃喃地說,觖落,我們沒有欺騙你,你的父親會請大滎古國醫術最精湛的醫生為你治病,總有一天,你的病會痊癒的。
淚水從我的面頰悄然滑過。
我轉身的時候,發現了我的父親,他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後。讓我難以置信的是,父親原本剛毅的面孔因為痛苦而變得無比扭曲。
他對母親說,告訴她吧,都告訴她。我們究竟能瞞到什麼時候呢?
母親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隨即,她癱坐在椅子上。
父親說,觖落,你是一個堅強的孩子,現在我要把所謂的秘密告訴你,原本我和你的母親是一直要把這個秘密隱瞞下去。現在看來,繼續隱瞞這個秘密已經毫無意義。你的生命在你十九歲那年會戛然而止,我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到今天,我們還沒有找到能夠醫治你病症的方法。
玄初最後一次來到我的夢境是在一個黃葉紛飛的秋天,他的肩頭落滿了花屑。
我問他,你找到你需要的東西了嗎?
玄初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玄初叔叔,我在叫你。
玄初憂鬱地搖了搖頭。
玄初走了,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灰色的天地間。就在他消失的那一刻,風漸漸地停了下來,一輪巨大的落日籠罩着他,讓他的回眸也變得如此孤獨。
玄初對我說,我會一直飄零下去,直到有一天我耗盡我所有的生命。也許我永遠無法回到大滎古國的不商山了。
玄初叔叔,我掙扎着,我掙扎着呼喊他,可是,我的耳邊只劃過玄初最後的聲音,觖落,你知道我最牽挂的人是誰嗎?
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父親就坐在我的身旁,他問我,親愛的孩子,你剛才做夢了嗎?
我告訴父親,玄初叔叔不再回來了。
父親茫然地看着我說,是的,我已經知道了。
我說,他一直在我的夢境裏。
玄初是父親的弟弟。他是大滎古國的第九個王子。
很多年以前,他們的母親是大滎古國的王最寵愛的妃子,可是她卻因為玄初的出生而離開了這個世界。王悲傷過度就遷怒於玄初,他在玄初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就將其送出了大滎宮闕。
玄初是王子,卻和宮中所有的王子都不一樣,他一直生活在不商山,和我的父親一樣,是一個無比寂寞的人。
父親很小的時候,就經常偷偷地去不商山看玄初。玄初對父親說,這個世界上,惟一能帶給我溫暖的人就是你,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會為你犧牲一切。
父親每次去不商山,玄初都會拉着他的手,用稚嫩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叫他“哥”。有時候,他也會給他表演一些奇怪的法術。
他說這是一個白髮長者教給他的,他不知道那個白髮長者是誰,來自何方,去往何處。每當月圓之夜,他就會出現在玄初的小屋裏。他們之間沒有語言的交流,只有眼神和手勢。
我不知道那個白髮長者是誰。玄初說,他只是不商山裏的一個隱士。
作為王族的後代,是不應該學習法術的。因為早在辛蕪拜相之前就說動了王對巫術族進行血腥的屠殺。巫術族的壯大已經威脅到王族的地位,所以,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裏,“巫術”兩個字成了大滎古國的禁語。
父親並不反對玄初學習法術,就像他也在偷偷地學習法術一樣。他們都是孩子,還不知道法術可以作為攻擊他人和保護自己的武器,可是法術中的世界卻為他們寂寞的生活帶來了溫暖與快樂。
玄初問他,哥,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啊?
他說,快了,就快了,也許父王明天就來看你了。
望着玄初甜蜜地微笑,父親的內心一定是掠過了陣陣酸楚。
當玄初知道自己永遠也回不到大滎宮闕的時候,他成了大滎古國王族之中的一個法術高明的巫師。他和白髮長者的接觸越來越頻繁,但每次見面的時間都變得無比短暫,玄初的臉上失去了純真和浪漫,取而代之得是隱忍與剛毅。
玄初的不辭而別是對父親的最大傷害。
他前往遙遠的莫北帝國。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玄初離開了不商山,當最後一道閃電照亮他的披風的時候,他居住了十幾年的小屋在他的身後轟然倒塌。
他沒有給父親留下隻言片語。
他的消失成了父親永恆的心病。父親踏遍不商山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玄初的蹤跡。
玄初消失了。
多年以後,有人說,在洹水河畔見到了玄初的身影。他有時靜默如石,有時旋轉如風。他是一個孤獨的行者,從不微笑,也不和任何人交談。
玄初是我的叔叔。
父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他聽從了郎中的話,把我送到不商山靜養。因為郎中說,不商山幽雅的環境會讓我的病及早痊癒,不商山的靈力會讓我的身體一天天地好起來。
我對不商山的記憶是凌亂而模糊的。
我無法真切地回憶起來,但是叔叔潮濕而溫暖的掌心卻成為我生命中最永恆的記憶。每當我疼痛難忍的時候,他都會握着我的小手,輕柔地說,觖落,總有一天,叔叔會讓你好起來。
不商山並沒有讓我的病有所好轉,反而讓我的病變得更加疼痛。
八月十五的夜晚,圓月掛在窗欞,我突然驚哭不已,並伴有全身的抽搐和高熱,我的嘴角流出鮮血,掌心高高地隆起。
父親以為這是死亡的徵兆,他絕望而痛苦地坐在我的床邊,等待最後一刻的降臨。他甚至不想帶我下山了,讓不商山成為我最後的歸宿。但是玄初抱着我,發瘋般地向城裏奔去,他甘冒殺身之禍掙扎着要給我帶來最後的希望。
不商山是他的囚禁之地,從他住進不商山的那一天起,如果沒有王的命令,他是不允許離開那裏的。
但是為了我,他忘記了一切。
奇怪的是,我離不商山越遠,我身上的癥狀越輕。即將進入城門的時候,我在叔叔的懷裏睡著了,嘴角流淌的也不再是鮮血了,而是甜蜜的微笑。
像一個偈語。
叔叔帶我回不商山的時候,我身上的種種癥狀重現。整整一個晚上,叔叔像一個無法停止的陀螺,疲奔於不商山和樂陽城的城門之間。
他對父親說,觖落在我身邊的時間不長,但是她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我好像對她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像你當年帶給我快樂一樣,她讓這快樂重現,但是這快樂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不商山,哥,你把她帶到城裏去吧。
也就是在那個月圓之夜,父親帶着我離開了玄初,離開了不商山。
父親在山腳之下看到了一個男孩,雖然我的病痛讓他對周邊的一切都已經麻木,但是這個男孩的出現卻讓他大吃一驚。這個男孩就是商穹。
父親問他,商穹,你怎麼會在這裏?
商穹說,我……我迷路了。
玄初走後,父親長時間地沉浸在對他的懷念之中。他望着遙遠的北方,天空的盡頭,版圖遼闊的莫北帝國,喃喃地說,玄初的腳步就消失在洹水河畔了。
這麼多年一晃就過去了。
我去看母親。
她對我說,觖落,你的父親馬上就要離開我們了,他要去莫北帝國,去打開那個冰雪建成的囚籠,去尋找他的親人,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好多年了。現在,他終於要走了。
不知什麼原因,母親開始咳血,我看見她枕畔沾染了血跡的絲巾是那麼的潮濕。
我問母親,父親是去尋找玄初叔叔嗎?
母親搖了搖頭說,不,他是去解救一個叫紫刃的女人。
我站在閣樓的軒窗前,心急如焚地等待黃昏的到來。父親去王宮了。我不知道他會帶來怎麼樣的消息。
父親出現在我的視線的時候,天空落下了茫茫大霧。
父親站在我的面前,我吃驚地發現他的額頭被劃開了一道傷口。未乾的血跡還殘留在他的面頰之上,他的眉宇之間呈現潰敗之氣。
父親說,觖落,我親愛的女兒,原諒我吧。我不能在你生病的時候照顧你,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我要走了,我要去莫北征戰,去征服這個版圖比大滎古國還要遼闊的王國,它在世界的最北端,有屹立的冰川,低矮的天空,還有一落數月的大雪。
我笑了。
我說,我知道,那裏還有一個叫紫刃的女人。
父親定定地站在原地,半晌,轉身離去。
是夜,我聽見了父親的簫聲,聲音傷感而破碎。我已好多年沒有聽到父親吹簫了,那聲音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如訴如泣。
我掌心的疼痛冉冉升起,梅花一樣的血跡泅在那裏。
後來我知道,父親額頭上的傷口是商穹留下的。就在宮殿之上,在王的面前,他將父親擊倒在地,以此來證明他比父親更年輕,更強大,也更適合出征莫北帝國。
但是王並沒有把帥印交給商穹,他依然堅持讓父親攻打莫北帝國,而商穹只成為了他的助手。
是該說說商穹的時候了。
我第一次見到商穹是在不商山的腳下,那時我們的年紀都不大。
中秋節快到了。我想起了玄初叔叔,當年在不商山,叔叔總會拉着我的小手,輕輕地對我說,觖落,你別哭了,告訴叔叔你想要什麼?
我對叔叔的思念突然無法遏止地散落在每一個角落,我情不自禁地離開家門,離開城池,向郊外走去,我不知道自己將陷入那個擺脫不掉的怪圈之中。
我離不商山越近,我的身體越如火焰一樣地燃燒。當我抵達不商山的時候,一陣眩暈襲來,讓我輕風一般癱倒在地上。
醒來時,是在護城河邊。一個面容冷俊的男孩坐在我的身邊,他的牙齒比月光還要白,流下的汗水像星星一樣晶瑩。
你是誰?
他微笑着,並不回答。
我怎麼會在這裏?
他終於說話了,他說,我在路邊撿到了你,就把你背回來了。
他告訴我,他叫商穹,是當今相國的兒子。他去不商山抓野兔,回城的路上,發現了我,就把我背到了這裏。
他說,我走不動了,你太沉了。
我的臉突然變得緋紅。
自從玄初叔叔走後,商穹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頻繁地進入我的夢境,站在落花的深處凝望着我,目光悠長而沉寂。他的肩上背着一把長劍,劍端上繫着紅色長穗,隨風飄蕩,鮮艷無比。風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將他包裹在中間。此刻的商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冷俊男子。
商穹同曾經進入我夢境的玄初一樣,總是微笑,面容恍惚如水,在我伸手即及的一刻變得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我問他,商穹,你是商穹嗎?
他說,是。
落花掩蓋了他迷離的身影,長袍亦飄飛如雲。他的長袍上點綴了無數粉色的花朵,愈久彌香,讓我情不自禁地沉迷其中。那些花朵彙集在他的手上,變成了碩大無朋的花束,簇擁着他向我一步步走來。
他說,觖落,我總是夢見你,不能自已。有一天我會為你而遠涉天涯,然後,停止這世界上所有的廝殺和疼痛,猜忌與陰謀。我要和你在一起,像倆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永遠站在這落花之下,永遠停留在恬靜之中。
我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父親為我舉行了盛大的慶典。他幾乎把樂陽城裏所有的焰火都買回了家,他要讓我的十四歲像鮮花一樣盛開。
按大滎古國的習俗,女孩長到十四歲就成了人,到了待嫁的年齡。所以,這一天,城裏所有的王公大臣帶着自己的兒子前來祝賀。不言而喻,這種慶典背後所隱含的秘密,讓每一個身處其中的少男少女面紅耳赤。
商穹也來了。
據說,不商山已經成了他的獵場,他時常單人匹馬進入不商山的腹地,獨自一人和猛禽異獸搏鬥,他越來越不習慣城裏的生活,他手中的大弓已經超過了十石。
商穹紅潤健康的面容和所有的男孩都不一樣。他拿着一個巨大的焰火跑到我的面前,大聲對着我父親說,翔叔叔,這是我專門為觖落準備的。
焰火升空,化成繁盛的花朵。那一刻,全城亮如白晝。商穹的笑臉永遠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這是我專門為觖落準備的。
他專門為我準備的?
他說,翔叔叔,我要觖落做我的新娘,總有一天我會來娶她的。
一語即出,四座皆驚。
當那些心懷同念的男孩為商穹的話驚懼地躲到他們父親身後的時候,商穹正用他勇敢的目光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戰。
父親凝視着他。
商穹並不閃避。
突然,父親大笑起來。他發現在商穹的背後,當朝相國辛蕪也正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切。
也許,這就是過程。
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父親要走了。
出征莫北之前,他們去不商山祈禱。
母親告訴我,在我沒有出生的若干年前,不商山是大滎古國巫術族的族地。每逢晴朗的夜晚,不商山的上空群星璀璨,它們照耀着不商山,宛若流光溢彩的宮殿。
可是辛蕪,也就是商穹的父親,他說服王血洗巫術族。
巫術族的人是痴迷而快樂的,他們痴迷於巫術所帶來的種種招式和變化,他們快樂於他們飄忽不定的生活。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很少離開不商山,甚至一生簡居於此。但是辛蕪卻對先王說,巫術的力量無邊無際,總有一天,當巫術族的人醒悟過來的時候,會讓巫術成為奪取王權的工具。
一夜之間,無數的星星隕落在不商山裡,無數的巫術族人湧向洹水,進入寒冷的冰雪世界。在大滎古國,王族與巫術族人平分天下的格局被徹底改變。隨着時間的推移,不商山也淪為野獸的出沒之地。
後來,只有玄初留在那裏。
父親去不商山祈禱的時候,我又一次見到了商穹。我的眼前出現了幻覺。我輕移蓮步來到了商穹的馬下,請求他帶着我遠走天涯。
在幻景中,我的長發如同父親說過的那樣,在烈馬的奔跑中飛揚起來,絲絲縷縷地覆蓋在商穹的滿月一樣的臉上。他緊緊地環繞我,策馬飛奔,房屋,街道,田野,河流,全部退到我們身後,只有天空一如既往地碧藍如洗。
我的生命變得如此輕盈,似乎隨時都有飛翔的可能。
我知道,我愛上了這個人。
他曾經一劍挑破了我父親的額頭。現在他一身戎裝,站在我的面前,目光中滿是渴望和疼痛。
他問我,觖落,你知道嗎?我為什麼要出征莫北。我要親手為你療傷,我要讓你為我一天天地好起來。
櫻花在他的身後次第綻放。
父親和商穹離開樂陽城的日子裏,我和母親安然地生活在一起。
母親對我講述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我出生的那年冬天裏,玄初為我占卜了星象。
他憂心忡忡地對我父親說,觖落是一個讓心疼的孩子,她的生命不會超過十九年。她星象的軌跡被斬斷了。憑藉我的靈力,無法連接。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救治觖落的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尋找到這個世界上靈力最高的巫術師,請他重新設定觖落的星象;另一個就是利用庹芏玄玉的粉末入葯,以此來延長她的生命。在大滎古國,想尋找這樣的巫術師是絕非可能的,所以我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庹芏玄玉的上面了。
庹芏玄玉曾是大滎古國巫術族族長的占星之物。
千百年來,無數的巫術族族長將它攜帶在身邊。庹芏玄玉於無形之中沾染了至高無上的靈力,它是巫術族的鎮族之物。
王族血洗巫術族的那個夜晚,庹芏玄玉不翼而飛,後來,有人傳說它驚現於莫北帝國,在那個叫紫刃的女人手上。
母親說,玄初離開不商山,也許就是代替我的父親去尋找那塊救命的庹芏玄玉去了。可是,他這一走卻杳無音信。